还原陈国君之死:一场失败的国企改制
来源:中国经营报
:叶文添
民企总经理被围殴致死。陈国君之死只是一个国企改革过程中极端典型的案例,吉林、通钢、建龙中没有赢家。
7月26日的晚上,通化这个北方的边陲小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雾,在浓厚的雾气中,带有“通钢”字样的广告牌在路边若隐弱现,在深夜冷清的街头格外耀眼。
而在两天前,同样的夜晚,整个城市却陷入了不眠之夜。这一天从早上开始,数以万计的抗议建龙重组的工人聚集到通化钢铁公司门前,这一度造成了通钢所在的二道江区交通堵塞。
面对着官方模棱两可的答复,示威的人群开始狂热起来,悲剧终于在当晚18时发生,丧失理性的工人将建龙的代表、公司总经理陈国君围殴致死,死状惨烈,而后吉林国资委紧急下达文件取消了建龙参与通钢重组,事件才得以平息,但“7.24”事件却给这个拥有半个世纪历史的老钢铁公司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陈国君之死,只是建龙与通钢合作四年来矛盾不断激化、爆发的一个缩影。
而在这起震惊全国的因国企改制而遭遇的群体性事件背后,建龙与通钢这两个夕日曾经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究竟又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
“7.24”前夜
“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让你们全部下岗。”7月24日,晚上6时许,当愤怒的工人将躲藏在通钢股份公司某间办公室铁柜中的陈国君拉出来时,他衣服已被撕烂、头发蓬乱,双目紧张而无神。
据现场的多位目击者对记者称,他们均听到了陈的这句话,在面对着愤怒已失去控制的工人,他说出了这句看上去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的“气话”,而这竟成为他的最后遗言,片刻之后,陈国君命丧工人们的拳头之下。
一位经历现场的工人说,陈国君在工人们将办公室的防盗门拆开进入之前,还在不断的用手机与外界联系呼救,一个消防云梯已然架到陈所在的窗前,但云梯很快被楼下数一万计的工人围住,武警被人群所隔开,陈望着云梯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在工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他说错了一句话,而此也最终也让他命丧黄泉。
“后来想想,他如果好好说话,不说下岗什么之类,估计就没事,一说下岗大家都急红了眼。”一位参与此事件的通钢工人对《中国经营报》记者说。
7月27日,记者来到现场,发现一切早已回归平静,办公大楼门前的广场,下了班的工人下棋、打牌,平静的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一位老者给记者指出了陈国君生前曾经住过居室,那是在广场一则的一座近20层的高楼,陈生前的居所就在17楼,据工人们说,这是陈来公司工作期间的落角之地,平日里大多时间,他还是居于长春。
记者来到17楼,发现大门禁闭,门把手上不知被谁别上了一只小白花,随风而动。
陈国军之死的直接导火索,是前一日从长春通钢集团总部传来建龙二次入主通钢,并持有通钢集团65%股份的消息,这天上午,吉林省国资委部分领导、建龙集团部分高管到通化钢铁为此召开重组大会。
此前,建龙集团曾于2005年入股通钢,后因经营不善于今年年初退出。
而据一位与会者向《中国经营报》记者透露,这个重组大会现场气氛异常,多数管理层强烈反对曾经退出的建龙重新入主,并且取得控股地位,在7月23日,这个由省国资委领导、建龙领导出席的会议上,通钢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安凤成和三位副总经理宣布辞职以示不满,而实质上,当日约见的通钢集团管理层约有7人,4人辞职后,只剩下三人。
而据一位与安凤成关系密切的人士对记者透露,为了建龙重新入主的事情,省国资委曾经在7月份与安进行过了三次对话,让他接受这个事情,但安表现颇为不配合,他个人很反对建龙的再次进入。“而这也让国资委大为火光,即便安不主动辞职,他的位置也要被更听话的人代替。”
而在安凤成等人集体辞职后,并没有动摇省国资委继续希望建龙入主的意愿,曾经在建龙退出之前担任集团董事、副总经理的陈国君被宣布任命为通钢集团旗下的股份公司的总经理,如此,陈也被推向了这场风波的前台,乃至最后成为牺牲品。
随后建龙即将重新入主、管理层辞职的消息开始从会场向外扩散,越来越多的工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在7月24日上午8时左右,在通化钢铁办公大楼下已经有3000多名工人聚集,据一位目击者告诉《中国经营报》记者,起先工人们还保持理智,在队伍的最前排是多数在70岁以上的退休工人,示威人群高举“建龙滚出通钢”的标语。
但随着工人的逐渐加入,场面开始失控,人数一度达到上万人,9时左右,示威人群开始向冶金区进发,工人们对1、2、3号高炉铁路运输线进行封堵,随后这三个高炉先后停产;而后示威人群继续推进工厂深处,至使4、5、6号高炉先后修风停产,至下午,7号高炉停产,至此,通化钢铁整体停产。
看着事态进一步扩大,建龙集团部分高管悉数到场调解,7月24日上午11时左右,陈国君来到位于通化二道江区的通钢机械厂、炼铁厂视察,并与工厂的管理层进行对话,随后来到焦化厂,而他的行踪很快被被游行的工人的所得知,之后大批工人包围了陈所藏身的焦化厂办公大楼。
据一位通钢已经辞职的管理层告诉记者,陈国君在建龙退出之前,就主要抓通钢股份公司的生产,一系列的裁员、减薪,陈均是当时的执行者,工人也因此与其矛盾颇深,把这些帐都记在了陈的身上。
上述人士列举出7。24事件之前的一些细节,可以看出陈国君与工人的矛盾已到了不可缓和的地步,“在食堂开饭以前,就座的工人都要先齐声高喊,“陈国君滚出通钢”、“陈国君XX”等,久而久之竟成为一种饭前的潜规则。”
而据说上述知情者说,陈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很不屑这种叫骂,也不把它当回事,与工人之间的对立日益严重。“陈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很不屑这种叫骂,也不把它当回事,他曾对属下私下表示,‘他们除了骂街,难不成还能把我搞死’?” 没想到这后来竟一语成谶。
难解的恩怨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这起悲剧性的事件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老牌国企改制过程与引进民企资本过程中产生的激烈冲突与不适。
据一位熟悉陈国君的人士说,现年40岁左右他是建龙集团董事长张志祥的心腹,俩人相识多年,是发小,而据《中国经营报》记者从吉林省工商局查的工商资料显示,陈国君现年40岁,家住河北遵化市遵化镇2987号,而建龙集团控制者张志祥,也是遵化市遵化镇人士,住所地址是1211号,两人相距颇近。
“从一定意义上说,陈国君是张志祥坚定的追随者和政策的执行者,实际上,他没有多大的权利,只是一个传声筒。”上述人士对记者说,他透露,张志祥极其信任同乡陈国君,每次来吉林总是要与陈密谈很久,一位通钢的前任管理层如此评价陈国君,“业务能力一般,但性格倔强,对建龙忠心耿耿。”
而在建龙入主之后,陈国君把诸多的建龙系的人安排在了通钢的各个重要部门,原先的管理层被清洗出局,导致人心涣散,而此也是后来矛盾进一步激化的一个因素。
一位业内人士评价说,建龙与通钢两个在体制上与习性上截然不同的企业,在当地政府的极力撮合下走到一起,也注定了他们而今黯然双输的命运。
时光追溯到2005年12月30日,这一天建龙集团宣布正式收购原通钢集团部分股权,由此组建了吉林省省属最大企业新通钢集团,注册资本38.81亿元。在新组建的通钢集团中,吉林省国资委持有46.64%的股权,华融资产经营公司持有14.6%的股权,建龙持有36.19%的股权,通钢集团管理层持有 2.57%的股权,实现了国有、民营、金融机构共同出资的多元产权结构和法人治理结构。
“实际上,在引进建龙之前,首钢、鞍钢也对通钢表示出浓厚兴趣,而且,同是国企背景的这两个企业也比建龙更适合重组通钢,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两家钢铁公司提出的方案都被当时的省国资委拒绝了,国资委更看好民企出身的建龙。”一位已经离职的通钢管理层人士对记者回忆说。
一位业内人士对记者透露,建龙实际控制者张志祥在业内人脉极深,与地方政府领导相熟,在出手通钢之前,他已经先后控股了新抚钢、明城钢铁等东北多处老钢铁厂。
不过,这桩在吉林省国资委亲自牵手之下的姻缘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重重危机。
一位已经离职的通钢管理层人士告诉记者,在成立之初的双方的评估环节就存在问题,有贱卖的嫌疑。“通化钢铁是按照帐面资产评估的,这样就会造成通钢资产被‘低估’,而且评估的公司也在北京,是建龙找的,个中关系耐人寻味。”
据记者了解,负责此次评估的是北京六合正旭资产评估有限责任公司,在记者获得的2005年9月30日的“通化钢铁资产评估报告书”中显示,通钢总资产为38亿,负债为10个亿左右,而其中生产设备仅价值900万,而无形资产与土地使用权价值均为0。
“几个高炉加起来也不止900万,实际上这种按照帐面上的评估是不科学的,现在已经很少使用,比如有几个高炉就在评估中,在考虑折旧的情况下被估值为了0,而且这些高炉我们几乎每年都会大修和更换大批零件,尽管使用年代久远,但由于维护和更新,依然让它保持了7、8成新的样子,而在评估中,它却没有任何价值,这实在让人想不通。”上述离职人员告诉记者。
而在通钢贱卖悬疑尚未水落石出之时,有知情者表示,建龙当初承诺的资金也从未到位。
根据《中国经营报》记者独家获得的“通钢集团公司整体重组方案”显示,国资委将以资产形式入股,金额为18。1亿;华融公司出资为5。67亿;而建龙集团将出资14。04亿元;管理层出资1亿,但据知情者介绍,其中建龙集团的资金在2005年入主之后,一直没有到位。
一位曾参与审计工作的通钢人士对记者透露,建龙集团在进入之后,仅拿出了一笔6亿多的资金,而且这笔资金还是在入住之后分给建龙集团的利润。
对此,记者分别赶到位于通化市的通钢股份公司和长春市的通钢集团进行采访,均被拒绝,一位集团办公室的人员对记者明确表示,“这个时候不可能接受记者采访,对所有的问题都不能回答。”
但随后记者查得工商资料得知,“6亿元”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在工商资料中,没有建龙资金进入的数据,而在一份资料上显示,在2006年,通钢的净利润为3。65亿,可向股东分配的利润为6。34亿,“但为支持公司发展,不向股东分配。”
一位离职人员对记者表示,曾把上述问题做检举信写给相关部门,但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反馈。而就在资产评估中是否存在贱卖、建龙注资不到位的种种争议之下,通钢的日子也开始走下坡路。
据记者了解,通钢在与建龙合作的三个月后,其负债就由原先的10个亿变成了20个亿,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到了2007年情况进一步恶化,根据记者查得的通钢的工商局年检显示,通钢在2007年的资产为267亿,但其负债已经达到惊人的186亿。
与此同时,工人收入开始锐减,一位一线工人对记者说,此前他的收入是2500元每个月,但在建龙入主后,在效益并没有减少的情况下,工资越来越低,最后降到了千元左右,而在2008年9月的金融危机发生之后,工厂亏损大约在当月就有 30多亿元,平均每天都在上千万,更多的工人开始放假,放假期间的工资只有300元。
“而在此期间,陈国君还从上海招了一批工人过来,薪水比本地工人高,这激怒当地工人,而后,陈还说,要把在吉林扩建导致的失地农民也招到通钢来,而后遭到当地工人的反对和游行才得以作罢。”一位工人说。
而在建龙入主通钢的几年间,通钢工人由36000多人锐减到了如今的12000人,下岗裁员、减薪风潮开始席卷整个通钢,矛盾开始激化,一位工人说,“从2006年开始,下岗工人去北京上访,小范围的游行就时常发生。”
建龙“进出”的秘密
2005年入股通钢,2009年年初宣布退出,而7月中旬又准备进入,并大规模控股,建龙在进进出出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云深不知处,答案就在这进出之间。
建龙在2009年年初的突然退出令业内人士颇为以外。在今年3月,建龙集团对外高调的宣布退出通钢集团,而根据退出的约定,建龙将获得吉林精品钢基地和通钢原有的矿山所有权。
“实际上,在建龙退出之前,通钢剩下的优质资产就是吉林精品钢基地与矿山资源了,这次退出,建龙将这些据为己有。”上述离职的通钢管理层告诉记者,在他看来,在双方合作的4年中,建龙将所有的资源都倾向了吉林的基地。
《中国经营报》记者通过相关渠道获得的“通化钢铁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度股东大会决议”显示,按照《吉林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无年规划纲要》,为了实现集团1000万吨钢的目标,公司将建设规模年产钢300万吨的吉林钢铁公司,产品定位为热轧基板、耐候钢、管线钢等为主,建设投资为65亿到70亿元,估计年可创造13多亿的效益。
而据记者多方了解,此基地建设在吉林市龙潭区金珠乡,占地面积在500公顷以上,在2008年5月中旬开始启动,预计在今年9月完成一期150万吨钢铁的规模,但这个项目由于资金短缺目前已经停工,但目前已经建成大半,投入资金数十亿元。
“实际上,这个也是先上项目后再报审批的工程,虽然在吉林省通过了,但目前在国家发改委和环保部还没有通过,而且距离松花江只有5。6公里,也曾遭到过俄罗斯方面的投诉,主要是担心污染环境。”一位参与此工地建设的通钢人士告诉记者。
而据记者了解,吉林钢铁公司项目的投资也是造成通钢负债上百亿的原因之一。
据上述离职的管理层人士告诉记者,此项目的资金曾一度十分紧张,在花完了大部分流动资金之后,剩下的资金投入主要来自于通钢供应商的货款。
“自从去年5月启动了这个项目之后,原材料等供应商的货款是一拖再拖,而供应商又怕失去通钢这样的大客户一直是敢怒不敢言,最近给供应商发钱也是春节之前的事情了,供应商们度日艰难。”上述人士说。
但这些来自供应商的货款与银行的贷款等还是在短期内迅速的花完了,“预算是这个项目70个亿,但实际上,最后至少要花上百亿,在目前这样的经济环境之下,资金跟不上暂时停产是必然的。”
“吉林精钢基地的重要性就在于,这是通钢一个产品升级的机会,目前通钢生产的都是宝钢、首钢等大公司不屑生产的利润和附加值较低的建筑用钢,而这个基地则是完全生产高附加值产品的,300万吨的高附加值产品远比通钢目前600万吨的粗钢利润要高的多。”一位了解内情的通钢内部人士告诉记者。
“不过,目前贷款和资金很快就会下来,而审批也即将通过,基地很快将重新启动,建好后又会成为建龙的吸金器。”上述人士说。
而就这样一个有着无限发展前途的项目,在今年3月退出之时,被当地政府划给了建龙,而另外划给建龙的矿山资源也是稀缺资源。此前,通钢的核心优势就是拥有自有矿山,如此以来,生产成本原比其他钢铁公司低,即便后来产能扩大,需要进口铁矿石,但自有矿山仍然可以弥补很大的亏空。
“矿山资源是通钢的‘后路’,而吉林精钢基地则是通钢的‘前途’,建龙一下子就让通钢陷于进退两难之间,而实际上,建龙的退出也只是暂时的假退出,有的媒体上说是因为效益差退了,后来效益好,又进来了,完全是无稽之谈,进退之间,实际上是建龙资本运作的手法。”上述离职的管理人士对记者说。
该人士提醒记者,在7月,建龙准备再次入主,与吉林省国资委达成新意向是:建龙集团以10亿元现金和其持有的通钢矿业公司股权,向通钢集团增资控股,持股66%,“矿业公司本来就是通钢的,建龙实际上只花了10亿就把股权从36%增加到了66%,相当的便宜。”
不过,建龙当时退出还有个不为外界所知、极为隐秘的事情就是,建龙在控制通钢之时,曾经从海外进口铁精粉,并造成巨亏。一位了解此事的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在去年铁矿石价格最高点,建龙曾让通钢向澳大利亚进口了大量的铁精粉,当时订购价格是1600元/吨,而船还没到岸,该铁精粉的市价就跌了一半,“由此导致通钢亏损将近10个亿。”
“建龙退出之后,再重新进来,这10个亿的亏损就可以作为负债处理,与它无关了,这是很高明的一步棋。”上述人士说。
“而在建龙的进进出出之间,不仅获得了利益的最大化,而且每次都有地方政府在极力支持,这不是个正常的现象。”上述人士对记者分析,他表示中央相关部门应该查清这一事件中可能涉及的“腐败问题”。
而在经历了种种风波之后的通钢将何去何从?据通钢一位内部人士透露,如今的情形之下,独立发展仍然是暂时的策略,通钢要产业升级和进一步发展,引入新的东家是必然的,据该人士透露,新的东家将很可能是来自同一地域的鞍山钢铁公司,而这也符合我国钢铁业重组的政策。
“今年5月前后,来自鞍钢的领导就集体低调而神秘的考察了通钢,并做了详细的调查,不过因为当地国资委还是主推建龙而作罢,而今很可能旧事重提。”上述人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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