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渔民王春洋(化名)拉起早晨放入海中的笼状捕鱼网。轻飘飘的感觉再次让他失望:15米长的“地笼”只捕到2斤左右的光子鱼和米虾。
“这片海就这些玩意儿。”他将小鱼小虾胡乱抓进一个破脸盆,“污染严重的时候,连这个也难捕到。”
小清河是山东省内的一条大型河流,也是2010年《中国海洋环境质量公报》之中,全国范围内重点监测的20余条入海河流之一。50岁的羊口镇近海渔民协会会长孙效宝说,光子鱼和米虾原本是很低等的水产,过去人们都不怎么吃,但它们耐污染,还少量存活在小清河入海口。
这天是8月28日,距离蓬莱19-3油田溢油事故已近三个月。对于生活在渤海沿岸的很多渔民和水产养殖户而言,溢油事故无疑让他们担心。
孙效宝说,去年同期一艘240匹马力的渔船在一个航时(约五天)内的捕获产量为十七八万斤,而今年仅有七八万斤。渔船亏损已成事实,悲观情绪正在渔民中蔓延。
但从事渤海保护的人士知道,更严重的其实是来自陆地的污染。渤海是中国惟一的内海,黄河、辽河、海河三大水系40多河流,携带着GDP汹涌增长伴生的高污染,在过去30多年里不停注入渤海。渤海已成为一个垃圾桶,五分之一以上海水均被污染。
渤海面积仅7.7万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8米,在浩瀚大洋之中只是一只“小海盆”。水体交换缓慢,污染易,治理难。此次海洋溢油,不过是在渤海病躯之上增加了一根稻草。
19世纪著名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将海洋视为“人类生存的最后一条退路”。渤海堪称中国北方的生命之海,而这条“退路”正被辗出千沟万壑;倘若再有不慎,生命之海或遭灭顶之灾。
海纳百污
2005年,渤海约有14%的海水被污染。到了2010年,这一比例上升至22%。9000多年来一直秀美动人的渤海,变为如今污秽不堪的模样,仅仅用了30多年
9000多年来一直秀美动人的渤海,变为如今污秽不堪的模样,仅用了30多年。
翻开《2008年渤海海洋环境质量公报》,春、夏、秋三幅污染海域分布示意图让人心情压抑——整个渤海近岸,除了河北秦皇岛南、北戴河和大连附近少量海岸线,其余海岸线完全被污染线圈住。
2005年,渤海约有14%的海水被污染。到了2010年,这一比例上升至22%。经过近年来的治理,渤海劣四类海水面积从2007年的峰值6120平方公里开始下降,但2010年再次抬升至3220平方公里。其中,天津市海域95%以上为劣四类海水——劣四类水是指被严重污染的海水,其特征为“有一般令人厌恶和感到不快的色、臭、味”。
山东省海洋与渔业厅原副厅长、巡视员王诗成指出,渤海绝大部分污染区域为近岸区,即包括渔业区、旅游区和自然保护区在内的海洋重要功能区。
污染还容易导致富营养化,恶果之一是赤潮频发。在河北昌黎县,今年5月下旬发生了大面积“微微鞭毛藻”赤潮,直至7月上旬才消退。这是该县海域连续三年出现赤潮,当地的扇贝苗也因此出现生长停滞和高死亡率的情况。
到底是什么污染了渤海?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渤海环境保护总体规划》编制组组长夏青在接受采访时直指,污染80%源于陆地。
在中国现代工业发展进程中,渤海发挥了“海纳百污”的作用。小清河的故事或许就是沉重的注释。
8月28日,财新《新世纪(002280)》记者乘渔船从羊口镇出发,沿小清河顺流而下10余公里,抵达入海口处。小清河和渤海口呈略混浊的黄色,在太阳下波光粼粼,肉眼看不到明显的污染。
但开船的本地渔民王春洋说:“别被小清河现在这个样子骗了,河和海看上去不脏,是因为2006年、2007年治理过一轮,建了许多污水处理厂。1995年至2006年,你坐船经过的这段小清河以及入海口河水,是全黑的。”
“那个黑色绝对像酱油,老抽比不上,但肯定有五毛钱一袋的那种普通酱油那么黑!”他作了一个掩鼻的动作,“水又臭,又腥,开船有时会头疼。”
王诗成提供的材料显示,2003年小清河水质监测结果中,仅河流源头的睦里庄断面是三类水,其余马鞍山、五柳闸、羊口等15个断面均为劣五类水。
根据国家海洋局相关公报,这条发源于济南郊区、全长237公里、流域总人口1000余万的河流,2010年带入渤海的污染物中,共有11.3万吨COD(化学需氧量,是衡量水体有机污染程度的一项重要指标——编者注)、252吨氨氮、128吨总磷、500吨石油类污染物、655吨重金属和5吨砷。
这个数据与2006年小清河带入渤海的污染物总量基本相当。当地知情人士说,虽然新建的污水处理厂削减了不少污染物,但不少企业扩大了生产规模。
山东省环保局负责人曾对当地媒体透露,小清河难治,主要原因是排污大户均为省内“响当当的大企业”,不少还是上市公司。无论主流还是支流,造纸和化工等行业的大企业星罗棋布。
像小清河这样的中大型入渤海河流,约有45条。它们分处海河、黄河、辽河三大流域,每一条都是程度不同的小清河。此外,渤海沿岸拥有成千上万的排污口。山东、天津、河北、辽宁三省一市均在环渤海海岸上建立众多工业区,入驻企业多为高污染企业。
面对中国快速经济发展带来的环境负外部性即污染,渤海被迫照单收纳。
海洋荒漠
在莱州湾,接近三分之二的海洋生物品种灭绝;而那些尚未灭绝的品种,种群数量也呈几何级锐减
王诗成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因为年复一年的超标排污,小清河入海口处相当面积的渤海区域日渐荒漠化,2002年前后已成死海。
回忆起从前的小清河口生态,羊口镇近海渔民协会会长孙效宝百感交集。上世纪80年代前,小清河还是清澈的,羊口人喝水就用桶在小清河里提。小清河入海口方圆二三十海里是渤海的一个重要鱼类产卵场,渔民只需开一匹18马力的小渔船,花上一个航时,用最普通的拖网,就能捕到五六万斤水产。一年不分淡旺季,船船都能满载而归。
“这些水产,当然不是破光子鱼,一船水产至少有十几个品种,有时二十多个品种。捕得最多的是个头二两大的渤海大对虾,半斤左右重的梭子蟹,烟卷那么长的黄河口面鱼,还有昌鱼……只捕贵重的鱼,那时什么毛蛤,根本没人捕,也没人吃。”
讲述这些往事时,他感觉像是一场梦。“那时,有七八个别村的村支书上船来打工。北京、天津、上海等国内城市收购商,甚至日本、韩国客商都等在港口边抢海货……”
之后20多年间,羊口人的美梦被上游的污染吞噬。他们的自来水水源地一再向陆地深处推移。能捕到的小清河海货也日渐变少。水黑了,鱼少了,客商走了,羊口没落了。
到了2002年前后,小清河口几乎无鱼可捕,渔民被迫变卖小马力船,购入大马力船驶离河口捕鱼。一个航时下来只能捕到几箱鱼,鱼虾的个头也变小了。目前,该镇拥有200多艘远海捕鱼船,但渔民们悲哀地发现,整个渤海也没有多少鱼了。
包括王诗成在内的多位海洋专家认为,渤海正在日渐荒漠化——所谓海洋荒漠化,是指海洋生态环境被基本破坏,大部分生物消失甚至没有生物,相当于死海。
上世纪80年代,渤海三湾——山东的莱州湾、天津的渤海湾以及辽宁的辽东湾,尚是中国的黄金海洋渔场,有鱼盆、虾盆及聚宝盆之称,海产品产量占全中国海产的40%强。此外,渤海充当了黄海、东海相当品种水生动物的产卵场,但近年来鱼虾难觅。
王诗成说,在莱州湾,接近三分之二的海洋生物品种灭绝;那些尚未灭绝的品种,种群数量也呈几何级锐减。
他举例说,上世纪70年代整个渤海年产野生对虾4万吨,仅莱州湾就1.6万吨。但从1993年开始,渤海对虾就形不成虾汛了,最少的时候野生对虾年产仅800吨。近几年,渤海对虾年产回升至几千吨,主要是沿海各省人工培育放流的对虾。
在劫难逃
黄河是渤海最重要的入海河流,由于用水量一再增长,入海径流量锐减,导致渤海盐度升高,严重破坏鱼类产卵场和海洋生物生存环境
现有的中国经济模式下,未来一段时期入渤污染物还将继续增加。
实际上,渤海虽经多年治理,陆源排污依然超标严重。2008年,海洋部门共监测陆源入渤海排污口96个,结果超标排放率为82%,其中山东省超标率高达96%。
而且,即使成千上万个排污口全部达标,仍然可能导致渤海严重污染。
王诗成说,环保部门对污水入海提出要达标排放,但他们所用的标准是陆地标准。如钢铁、印刷、造纸等行业各有其排放标准。海洋部门考虑的则是海水水质,按一、二、三、四类水划分海水标准。因此,排放入海的污水即便按陆地标准达标,水质也只能达到是海水二类(较清洁)和三类(轻度污染)。
“要让渤海干净,只以陆地标准来要求是不行的。这样的结果是,环保部门认为污水排放情形越来越好,海洋部门却发现海水越来越差。”
专家们的另一个担忧,是渤海入海径流量锐减。夏青说,此现象导致渤海盐度升高,海洋生态环境严重恶化。
黄河是渤海最重要的入海河流,入渤径流量占全渤海淡水来量的四分之三。但其入渤径流量已由1959年的500余亿立方米,锐减至2008年的200多亿立方米,减少了一半以上。根本原因,在于北方人口和经济在过去几十年间快速增长,用水量一再增加。
在这种背景下,渤海底部的大部分低盐区变成了高盐区。而低盐区面积的消失,会严重破坏鱼类产卵场和海洋生物生存环境。
此外,渤海海水的氮磷比严重失调。2008年,渤海海水的氮磷比为67,而渤海湾底部、莱州湾底部、辽宁近岸的氮磷比甚至高达200以上。一般认为,氮磷比超过50,会造成生态恶化。
更多的坏消息是,渤海沿岸城市近年来在海边新建众多工业区和港口,渤海海岸线和近海湿地被肆意破坏。碧海行动告吹
“渤海碧海行动计划”实行五年,高调开场,最后不了了之
中国政府部门关注渤海问题久矣。最近十余年,最著名的治理方案当属原国家环保总局主导的“渤海碧海行动计划”。
2001年9月,国务院批复“渤海碧海行动计划”,这也是中国在国家层面上首次推出全面治理渤海污染的计划。此前,环渤海的三省一市仅对渤海污染有零星治理。
根据该计划,至2005年初步控制渤海污染,缓减生态破坏;至2010年,渤海环境初步改善,生态破坏得到有效控制;至2015年,渤海环境好转,生态系统改善。
碧海计划的核心,是关停环渤海区域的不达标排放企业,采取建污水处理厂等环保设施,大力削减陆源污染物排放入海。从2001年至2005年,原国家环保总局联合三省一市,投资各种项目近300个,资耗300多亿元。在此期间,环保系统高层屡屡对媒体释放利好,称渤海污染初步控制,对计划抱有信心。
然而,在国家海洋局的海洋环境公报中,渤海污染仍在加剧,生态仍在恶化。
2006年8月,由国务院召集的渤海环境保护工作会议坦承,渤海污染物入海总量居高不下,污染面积扩大,赤潮频繁出现,重大污染事故时有发生。
此次会议,事实上宣布了碧海行动计划的失败。“以后没人喊停,也没人说继续实施,这个计划反正就是不了了之了。”一位知情的业内人士说。
多位专家分析说,环保部门当初过多考虑陆地,忽视了海洋,而陆地上达标排放的水实际上仍是污水。此外,即便按照陆地排放标准,2001年至今沿海排污口和入海河流的超标排放率也始终居高不下,多在70%以上。
当然,一位业内专家认为,不应否定碧海行动积极的一面。放到今天,陆源污染仍是渤海问题的“牛耳”,环保部门当年的思路并没有错。但问题是,在中国现行体制下,控制陆源污染事实上非环保部门一己之力可为。
渤海管理体制有“九龙闹水”之说,牵涉九个部委。例如,除了企业在向渤海排污,还有建设部旗下的市政排污和污水处理厂建设,农业部范围内的农业面源污染,水利部管辖的陆上河流污染、滩涂治理等。部门之间彼此推诿等情形并不少见。
夏青表示,中国政府部门在渤海治理上经历了一个认识过程,如今的共识是渤海环境问题是一个立体式的问题,从山顶到河流,从陆地到海洋的一揽子环境问题应予系统看待。解决渤海治污问题一定需要九部委合力,不能只靠环保或海洋部门。
渤海十字路口
一边是渤海污染治理,一边是污染和生态破坏。治理非常艰难,其速度能否赶上污染的速度还很难说
碧海行动黯然出局,取而代之的是《渤海环境保护总体规划》(下称总体规划)。2006年8月那次国务院会议之后,由国家发改委牵头,联合海洋、环保、水利、农业、财政等九部委,以及沿渤海三省一市共同编制总体规划。
2008年初,这一规划颁布。总体规划编制组组长、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夏青说,总体规划的思路是陆海统筹,合力治污。“这种做法已被称为渤海经验,中国近岸四海的‘十二五规划’都是类似思路。”当然,渤海治污的决定性前提仍是陆上流域治理,“陆上水清之日,才是渤海变清之时”。
与碧海行动相比,总体规划更加务实。它没有设定治污时间表,也没有设定具体目标。“一定要注意,总体规划没有设立明确的目标,没说到某年就达到多么美好的目标。”夏青解释,一是必须承认陆上污染源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治理好;二是各部委的数据对不上;三是对氮、磷等污染源治理还没有找到明确有效的办法。
对于总体规划,各方专家多认为其质量较高,但普遍怀疑各部门之间争利避事,难以真正合作,“九龙闹水”局面再现并非不可能。
“你可以想像,一边是污染和生态破坏将继续,另一边是渤海污染治理。但治理非常艰难,其速度能否赶上污染的速度,还很难说。”一位海洋专家如此表达他的悲观。
事实上,仅从技术角度看,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渤海能够恢复昔日海碧水清、鱼虾成群的情形。日本和北欧国家都曾经历工业高污染时期,前者的濑户内海和后者的北海均受到过严重污染,差不多到了鱼虾灭绝的境地,经过治理后均恢复了良好的生态。
当然,王诗成认为,渤海治理比濑户内海要难,后者面积约为渤海三分之一,并且海水比渤海深,与外海交换能力比渤海好;此外,日本国土狭小,陆源污染没有渤海这么复杂。
在西方国家的环境治理范例中,几乎都离不开恰当的环境法规和严格的执法。正因为此,近年来不少学者呼吁为渤海立法。
夏青则认为,为渤海立法是好的想法,却并非渤海治理的关键。在法治观念不强的背景下,一部法律不可能解决全部问题。
多位学者指出,行动也好,规划也罢,抑或立法,对渤海治污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的关键在于,当政者是否痛下决心改变经济发展方式,牺牲一些经济速度来保护环境。否则只会沦为庸医抓药,一服没用再换一服。
“只要政府真的重视,就能治好,再过几十年,渤海绝不是死海,而是碧海。问题是政府是真重视还是假重视,重视程度有多大。”王诗成说。
渤海生态已站在十字路口,向前走是碧海,往后退是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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