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挟尸要价》该不该获奖
蔡金安
近日,随着摄影作品《挟尸要价》获得中国新闻摄影“金镜头”年度最佳新闻照片奖,围绕该作品的真伪问题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长江大学党委宣传部部长李玉泉在他的博客上发文称《挟尸要价》造假不应获奖,而照片摄影者张轶8月20日发出拍摄的全套照片以回应造假质疑,同时主办方称已展开调查,23日将公布调查结果。各方人士也纷纷发表不同的意见表明自己的立场。笔者就此再作些探究。
关于《挟尸要价》的真伪
2009年10月24日下午,长江大学15名学生在长江宝塔湾河段为救2名落水少年,陈及时、方招、何东旭三名同学不幸被江水吞没牺牲。面对因救落水儿童而牺牲的3个英雄学生,打捞公司索要高额费用捞尸,甚至还提出见钱后才捞尸。
当日发生的一切,已经得到了所有当事方面尽可能的确证:现场多位目击者(包括死者的同学和老师、施救的冬泳队员、渔民)的证言,多家媒体的反复求证,湖北警方事后的通报,等等。已有的材料也足够认定如下几个事实:
第一:为打捞三名救人遇难的学生,长江大学一共支付了36000元钱,和价值300元的香烟和矿泉水;
第二:鉴于现场的混乱状况,这些钱物不是一次性支付的,而是分批交给了一个名叫陈波的人;
第三:在钱物没有完全到位的间隙当中,陈波曾打电话给手下,要求他们暂停打捞,直到钱到手为止;
第四:由于数万元的现金不容易一下子凑齐,长江大学校方曾经请求陈波先行打捞再付款,但被拒绝。
2009年11月3日发表在《华商报》上的那张照片流传甚广,后来又获得了新闻摄影界的若干奖项。照片的传播效果和随之而来的嘉奖,正是建立在以上四个事实的基础之上。从这个角度而言,这张照片证明了新闻摄影的观念仍然有力:它能够将复杂的事实包含在一幅画面上,带来强烈的视觉震撼。
简光洲于2010年8月22日发文《 细节瑕疵无法掩盖的事实》,谈他了解到的情况。以下是部分内容。
去年10月底,我曾在荆州对大学生救人溺亡一事进行过调查采访,并第一个到照片上的渔民王守海家进行采访。
当日我们没有向王透露自己记者的真实身份,而是以“上面派下来的”对此事进行了调查,老人向我们透露了事情的真实过程。非常感谢老人,他还留我及与我一起采访的《南方周末》记者杨继斌在家中吃了午饭。
就我在王守海老人家的调查可以说明,挟尸要价的行为是存在的。也就是说照片中的白发者王守海,受雇于老板陈波,向长江大学索要了3万多元。王当时私下向我承认,钱没有到位时,老板陈波命令他放慢捞尸节奏。所以我说,获奖照片中的两条船绝对与救人无关,更不是救人集体中的一员。这两条船受雇于陈波,确实在捞尸收钱。
公安机关罚款拘留
中新网11月7日电 7日下午,荆州市人民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对“10.24”长江大学学生救人事发现场调查情况进行了通报。据介绍,“荆州市八凌打捞有限公司”的陈波行为已构成敲诈勒索,目前公安机关已依法将其治安拘留,拘留时间是15天,并处1000元罚款。
这个公司2008年6月注册,在工商部门登记过,但是没有交过税。价格没有谈拢之前,他们一般是不会开工的。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是12000元,没有捞到尸体也要交6000元。
陈波的行为已构成敲诈勒索,已经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第49条规定,构成敲诈勒索。
八凌公司打捞过程中明知溺水学生系见义勇为遇难而不及时打捞,特别是因打捞资金未筹集到位时,数次中断打捞,明显违背社会公德。
长江大学宣传部长称《挟尸要价》造假
长江大学党委宣传部长李玉泉最近在其博客发文称,照片《挟尸要价》被误读,建议组委会和评委会撤销该照片的获奖资格。
李玉泉表示,在打捞中,两条船共同作业,捞到后要迅速地用绳子拴着手或脚,避免再次滑落水中,船太小,在深水处不容易把尸体捞上来,要牵引到岸边再捞起。着白色衬衫者手牵尸体挥舞手臂是指挥岸上的人们配合将尸体打捞上岸。但误读的结果使“牵尸靠岸”在《华商报》和《新京报》的报道中变成了“牵尸谈价”。
公布全套照片回应质疑
《挟尸要价》照片张轶20日下午给潇湘晨报的记者发来署名“时任《江汉商报》摄影记者”的图片说明,称该图片是见报的单幅图片,只是整个“挟尸要价”过程的一个瞬间。
张轶回忆,实际上在2009年10月24日16:41:25前,第二具尸体已经打捞上来,王守海(船上穿白衣服者)他们等着钱到位,坐在船头上等;
16:46:10开始将第二具尸体从水里拉起来将右臂栓牢;
16:47:34学校来人了,专门协商要尸体的事宜;
16:50:46看到学校来人了,王守海和其他捞尸者开始向学校的人说钱还没到位之类的话(“……说好的三万六,钱到位了再往上拉……我只听老板的。”),并说老板要钱,他们要烟酒抽喝,是常理;
16:51:57在师生们一再的求助抗议下,并声称一定给钱,王守海一行才将尸体交给岸上的师生们;
16:52:46早已在岸上等待的师生们立刻将打捞上来的遇难学生紧急运往医院;
2009年10月24日17:08:28,王守海等人因3.6万元还没到手,就在船上抽烟喝水(这些都是江岸上送上的),停止打捞;
17:37分,岸上的陈波拿到3.6万元。
整套照片清晰显示,现场学生、老师、群众、警察、打捞者的惊愕、慌忙、痛苦、淡定在夕阳余晖下一目了然。
这套照片中,有关引起广泛争议的白衣老者的图片共5张,包括这幅屡获大奖的照片,照片原始时间显示从2009年10月24日16时49分18秒始,至2009年10月24日16时50分57秒止。可以看出,白衣老者确实在跟岸上的人用手势在交流。
张轶在接受《潇湘晨报》记者采访时说,当时的情况是,王守海打捞到方招的尸体,一条绳子绑在自己右臂上,绳子还打了结,左手用一个钩子钩住方招的T恤,把尸体横在水上,而不是拖到船上。当时很多学生哭着喊着抗议,王守海摆手不动,让他们及时拿出36000元的打捞费。他说:“……说好的三万六,钱到位了再往上拉……我只听老板的。”
8月20日,《挟尸要价》首发媒体《华商报》记者郝建国在自己的博客中证实了张轶的说法,并义愤填膺地表示,当时并不在现场的长江大学宣传部长李玉泉,事隔近一年时间后,不顾英雄家属和长江大学数万师生的感受,称记者“误读照片,制造假新闻”,“无疑是继挟尸要价事件之后又一大丑闻”!
《挟尸要价》该不该获奖
这是一张刺痛人心的照片:白发而健硕的老渔民立在船头,后方一个人双手拉着一条绳子,绳子那头系着一个人的手腕。它的名就叫《挟尸要价》。
8月18日,中国新闻摄影最高荣誉“金镜头”奖颁出,照片《挟尸要价》以全票赢得最佳新闻照片奖。此前,这幅照片已获华赛中国作品初评的年度最佳新闻照片奖等几项大奖,包括2009年“尼康杯”新闻摄影大赛一等奖、第六届华赛非战争灾难类单幅优秀奖、2010年全国摄影艺术奖等。
摘取了“金镜头”大奖的《挟尸要价》照片,同样遭到舆论的热议。赞同者高呼:“这张照片最应该得奖!”“剥开画皮,直击这个民族丑恶的灵魂!”“让这幅照片记住民族的耻辱、时代的耻辱。”持异议者认为:“这张照片也能得奖,真是新闻道德扭曲!”
媒体评论员陈方:照片试图通过展示一种丑恶来告诉观者,失范的环境下究竟缺少了什么,其间无意识的对英雄的“伤害”,我们是不是该宽容一些呢?
网友侯文学:这幅“揭丑”照片获奖说明,中国新闻摄影金镜头评委会暨新闻界思维是开放的,社会是宽容的。用正确舆论引导人,不仅需要正面讴歌的作品,也需要揭露社会丑恶的作品。
高级记者,《中国青年报》图片总监,中国新闻摄影学会副会长,中国记协主办的“2009中国瞬间中国新闻摄影大赛”评委之一的贺延光和《京华时报》图片总监,“金镜头”奖评委之一、中国记协主办的“2009中国瞬间中国新闻摄影大赛”评委之一的骆永红接受了《潇湘晨报》记者的采访。
贺延光:评委中没有一个人是认识张轶的。一个是新闻事件,另一个,照片本身的表现力也能吸引人。
骆永红:主要原因是,重大新闻事件中,他所抓取的瞬间不仅仅记录了这个事件本身,还反映了背后的社会问题,对金钱至上,对诚信确实的拷问。
贺延光:我还不能得出和长江大学宣传部长一样的结论,是你要价还是你的老板要价,没有本质区别。
骆永红:就算这个老人没有要价,他们在打捞上来以后等待老板的指令,这个事实已经说明了一点,他实际上就是在要价,关键在于事实呈现的是这么一个结果。我认为照片是真的。老人是团队的一分子,这个团队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团队。最关键的在于,一个事件所透露的社会背景,一种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现状。在真实生命逝去的背后,利益至上的观念给了人们极大的冲击,这个照片反映了社会的矛盾。
笔者认为,《挟尸要价》是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照片。一张好的图片,可以囊括进千言万语——当然,也包括真相。不过,具体说到这种图片为何让人如此震惊,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把尸体绑在船边这个细节。这实在太让人无法忍受,看了无法不愤怒。更何况这还是救人英雄,你怎么可以对英雄那么无礼?!
有人说,《挟尸要价》不够“人性”,获中国新闻摄影最高荣誉“金镜头”奖,是再次亮丑,再次让中国人蒙羞。而我要说的是,《挟尸要价》是试图通过展示一种丑恶来告诉我们,失范的环境下究竟缺少了什么?再次获奖,并不是所有的评委都“冷血”,而是要给我们这个社会再来一记重拳,一次警醒。《挟尸要价》是社会中一种真实影像的缩影,它把人性的善和恶展现得一览无遗,触动了社会的最痛处,也如针芒一样直指人心。
可以说,“挟尸要价”错就错在挟英雄尸体漫天要价,把英雄的尸体变成了讨价还价的“物品”, 并且,这只不过是这恶的土壤上开出的一朵恶之花。那么这块土壤上还有多少恶之花?假如恶之花有生存的土壤,甚至这种恶还“百花齐放”,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就没有责任?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出现这样的恶之花是当地政府职能责任与道德理念的严重缺失和沦落。它将提醒我们,政府的失职(在屡屡发生危险的江段,没有警示,没有公众教育,没有安排救生人员,没有起码的打捞设施,放任以暴力为后盾的“挟尸要价”行为长期存在)将导致悲剧,而我们面临的道德危机,让这出悲剧显露出了人性的黑暗是何等深不见底。
从“挟尸要价”事件到《挟尸要价》获中国新闻摄影最高荣誉奖,给我们太多的思考。应该说,对人性之“恶”进行无情鞭挞,对人性之善发出响亮呼唤,是《挟尸要价》的价值所在。
痛感使人清醒,我们应该有勇气面对“挟尸要价”之痛。除了这种痛感,我们还有许多切肤之痛,有了痛处也要喊,也要正视,这才是健全的文化,包容的社会。
随着各方调查的深入,以及张轶全套照片的公开,事情貌似正向着更加清晰的方向发展。
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应松在微博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得知李玉泉的质疑后,陈应松在微博上调侃:“那个长江大学的宣传部长还为这些无耻的挟尸要价人辩护,真想不通,你们长江大学出这么大的安全事故,后来弄成了英雄事迹,你们还到处演讲,明眼人不知道你们学校的乱象吗?当初是极力撇清的,后来又极力邀功,真无耻,跟挟尸要价的人一样无耻。”
当看到张轶公开的新照片后,他再次更新微博:“今天记者终于公布挟尸要价所有图片,真相大白。长江大学李宣传部长为挟尸要价者辩护,是昏了头,是没有良知的表现。我去年作为挂职的荆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正在那里,知晓一切。长大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是有责任的。”
对于陈应松的这条微博,中国青年报的评论员曹林回复道:“作为挂职的荆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出来说话,事实就更清楚了。良知啊,良知。”
揭短很不受地方欢迎
《挟尸要价》的张轶说,他在这张照片见报后,就受到威胁了。他的朋友告诉他,这张照片因为触及到当地某些群体的特殊利益,所以他们放出了狠话。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张轶不得已离开自己供职还不到一年的《江汉商报》,离开荆州投奔另一家媒体。
贺延光在接受《潇湘晨报》记者采访时说:在华商报发表照片的时候是用的化名,因为他在《江汉商报》是登不出来,有可能被开掉,因为这对当地是一个丑闻。实际上,这个当时也在报纸没法呆了。我现在看这个问题,实质是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在当地发,而且他确实离开了,尽管获奖了,但是他还是给地方抹黑了,他无法生存,才离开的。
简光洲于在《 细节瑕疵无法掩盖的事实》中说:
我在荆州某个主管部门采访时,当地领导要求我多从正面报道,我说会的,报道一定会惩恶扬善。
相关官员对我还是不太放心,随后,我就收到了相关主管部门的招呼,要从正面报道。
我个人认为,当地主管部门及李部长担心是一样的,就是怕“负面报道”影响了荆州的形象,影响了大学生英勇救人的形象。而我始终认为,媒体对于个别人冷血的质疑没有影响大学生作为英雄群体的形象。所以李部长关于图片真实性的质疑如果不是出于真心的话,我总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因为屁股决定脑袋,其实他此时完全可以保持沉默的,因为该表扬的表扬了,该奖的奖了。
从事实看,媒体的负面报道并没有影响荆州人民全城空巷地悼念大学生,从中央到地方的大力表扬并没有影响到大学生救人的集体。所以李部长的质疑与担心有些多余了。
可见地方部门对“揭短”是多么不欢迎。
反 思
真相只有一个。笔者不反对人们对真相的追索,摄影比赛单位也很快将公布调查结果。笔者只是对这一过程中出现的不好倾向感到不满。
多年来,社会上存在一种怪现象:地方部门热衷于给本地脸上贴金,因而护短捂盖子,严禁揭问题挖疮疤。一些人投其所好,争相为地方发表肉麻的吹捧文章。这种现象危害很大,不利于认识和根除地方存在的诸多问题。这种现象存在的根源,在于地方官员的政绩观念在作怪。在他们眼里,政绩高于一切,害怕因揭短而丢了自己的乌纱帽,其实质还是官员的私欲使然,宁让问题成堆,也要保证自己官运亨通。这种只顾自己不顾大众的官员,其实根本没资格呆在官位发号施令,应予以罢免。
报道英雄理所应当,“寻找英雄背后不该发生的事件”,也是媒体的铁肩道义。“不该发生的”,如果是事实,侮辱的不是英雄,也不仅是荆州,而是我们的社会良知和集体道德。在英雄仗义救人之后,继之而来的挟尸要价行为,严重突破了公众道德底线,直接拷问百姓灵魂深处坚守的仁义善念——图片中,溺亡大学生全身浸没水中,唯有手臂软软地被绑在船边,仿佛在疑惑地举手提问:在市场上一切有价的理直气壮的商谈中,生命的尊严,究竟价值几何?
如果真有道德博物馆,这张图片应该高悬大堂,拷问我们每一个中国公民的良知。
《挟尸要价》拿到金镜头奖,评委们给出的理由是:以此向那些敢于用镜头揭露真相、批判现实的人致敬。评委们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对社会道德的危机感有着真实的刺痛感,其实,任何一个关注这张照片的人,都是因为这种刺痛感,才会加入到这场真伪之争中去的。就像我们每次看到老人跌倒无人扶的新闻,终会觉得若有所失,是的,我们失去以及正在失去的,正是让这个社会变得可亲可爱的人性。这个社会为什么会有越来越深重的道德危机?为什么我们总是习惯于用钱和权力来衡量一切?为什么守望相助这种最基本的社会准则变得奢侈?这些问题,恐怕是《挟尸要价》抛给这个时代最悲凉的叩问。
当一个年轻人冰冷的尸体都可以成为交易的工具,都可以成为生财的渠道,当捞尸也成为产业,我想,这个社会必然是出了问题——金钱和利益,正在吞噬这个社会赖以维持的必要的善。而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政府借西门庆故里生财”这样的权力表演,它在告诉人们:金钱至上,是这个社会可以遵守的潜规则,甚至,是一种信仰。
不少政府部门正迷失在“什么来钱搞什么”的狂欢中,人们也正迷失在这个越来越习惯于用权钱衡量成败的社会,越来越习惯于被警惕的眼神盯着,然后将这种眼神冷冰冰地还给别人。《挟尸要价》这张照片,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感受这种彻骨的寒意,并以此为原点开始思考——金钱和利益,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主导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而那些热衷于争权夺利的权力者,也应该反省:他们的行为,是如何令恶的种子不断生根发芽,令社会失去了本该有的温度。
疗救人心,从用手术刀揭开疮疤开始,这过程很疼痛很纠结,但这手术非做不可……
201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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