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社科的学习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文本阅读的工夫,思想的一个成长路径也是从一个文本跳到另一个文本。因此文本的阅读成为一个重要的方法论问题。
首先是素朴的阅读状态,与这种阅读状态相适应的,是读者天然地认为有一个想呈现的原意在,他所要做的就是规范地“忠实”,获取原意,这种阅读也就是阅读的前反思。因为有一个实在的的原意摆在那里,所以我称这种阅读为实在的阅读。这种素朴的阅读状态很快就会被取消,因为一个文本有不同的侧面,从不同角度切入看到的东西不同,也就是阅读本身卷入了文本,而且,文本可能具有内在的层次结构,这样,文本的完成依赖于读者对文本进行结构分析,文本在读者那里进行了“第二次写作”。并且,文本牵涉着的欲望向度,文本对读者具有召唤作用,把读者牵引到的欲望回路中,这样,文本的完成是和读者的双向运动。“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便是第二种阅读状态,但是这种阅读状态会遇到问题:如此众多的解读,甚至是相反的解读,究竟哪一个是最好的或究竟哪一个是最贴合原意的?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诉诸于的权威,然而,人们失望地发现,没有作品丰富,反倒是的权威压制了文本意义的逸散。所以,文本的理解不能回到那里去。对于如此的阅读僵局的庸俗化便是把文本阅读的差异归结为人与人的差别、每个人的审美倾向不同。“各花入各眼”,这便是停下来的庸俗知性。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放弃对于“文本的充实意义”的恋物癖,而是把文本理解为匮乏的标志、对抗寄身之所,就会发现,如此众多的解读绝对不是阻碍我们获得清晰认识的杂乱意义流,而是他们共同地标示了文本的位置,文本不再是具有丰富意义的符号堆积,而是一个占位的能指链,众多的声部就围绕这个代表着对抗和匮乏的能指链进行发声。
三种阅读方式的递进:从“文本的本来意义”到“文本的自在意义被悬置,多种多样的解读再生产文本的意义”再到“文本的意义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本的运作”。也即,文本作为代表匮乏和对抗的能指链吸引了众多的解读,这所有的解读构成了一个围绕文本位置的意义域。
这其中发生的变化正是从符号到能指。Symbolic既翻译成符号界,也翻译成象征界,但我个人更偏好象征界这个译名,因为象征更能体现能指的运作,而很多人没有分清符号和能指的区别,导致了混乱。符号是为某人代表某物,而能指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比如,对于原始氏族来说,壁画就是符号,代表了他们的实际生活和对神的祭祀,但图腾就是能指,相对于其他氏族的图腾代表本氏族。大他者这个编码场所既叫做符号系统又叫做象征系统,但符号系统里面的众多符号只是中介了能指,我更愿意称之为象征系统,符号表达意义,能指标定位置。以高考为例子,具体的各种知识就是具有丰富意义的符号,但高考排名,大学好坏就是彼此相对的位置,即高考分数和大学名称是能指。这个过程会发生符号的扬弃,从符号转到能指,就像学习的结果是具体的知识的遗忘,但确定了由教育资源、智力水平、学习习惯、应试技巧等等所影响的你的排位。重要的不是丰富的具体知识,而是对于位置的把握。第三种阅读方式中作为能指的文本已经不需要纠结于自身的细节(作为符号的文本究竟说了什么不再重要),而是占据一个代表匮乏和对抗的位置,因着这匮乏与对抗,众多的解读和再创作就会接踵而来。这个文本位置,以及围绕这个位置的意义流,就是一个文本空间,所以,如果文本真有什么本质,这个本质就是一个不在文本本身之中,倒和文本位置相关的离心的域。
以此,我们能够理解互联网生态,第一种阅读对应的是所谓的干货视频,如科普类视频,其特点是对读者的单向输出,第二种阅读对应的是直播,主播和观众的双向互动完成了直播,不同的受众群体生产了不同的直播。第三种阅读对应的是虚拟主播,国内虚拟主播的头部是asoul,愿意将asoul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观察的人显然注意到,这几个唱歌跳舞的皮套人所做的事与一个运转良好的文官系统的政府首脑所做的事显然极为相似。她们做的事是表面维系整个系统运转的纯粹形式化姿势,就像《是大臣》中的吉姆哈克只需要开会、出差和盖章,真正的事情已经是系统在做,皮套人只是占据了一个位置,她们就像英国国王之于英国和其他国家,只是一个能指。但虚拟主播的魅力正在于,她们是纯粹能指,一个皮套,除此别无他物,关于皮套背后的中之人的任何细节反而是倾覆这个捕获爱欲的能指的危险。虚拟主播的成功之处在于,把现实中作为异质他者,因而具有男人不可承受的丰富意义的女人化约为纯粹的阳具能指。宅男/舞女、强迫症/阳具,我们在asoul身上看到的是纯粹结构性的能指运作。
从符号到能指,正是从丰富的经验细节财富到清晰的概念决断的跨越。符号呈现给我们太多丰富的内容,反而以各种信息喂养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的眼睛不要去看,但关键的观看正是对于位置的把握。以天文学的变革为例子,托勒密体系的恶劣之处在于,新的天文学证据都能够被这个体系所消化(通过本轮均轮系统),但是其运作越来越复杂,所以这里的诱惑恰恰在于对天文信息的细节的把握,局限于此,只能得到托勒密体系的愈加复杂化,关键在于,对于位置的把握,也就是核心的能指从地球变为太阳,如此,所有的天文信息在新的象征系统中变得简洁而优美。
从符号到能指的过渡,也可以澄清什么叫做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不是要把握充分展开的全部历史财富(这倒是一种令人着迷的诱惑,或一种恋物癖)。而是要把握断裂之处,用新的对抗和分裂去确立新的总问题,回溯性地重写场域,被隔离出来的这个断裂,正是真正的“悬置的辩证”,而庸俗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性不过是体系早就考虑到自身合法性而设立的自反性而已。所以,把握到一个主能指,对象征空间进行再定向,绝对不是排斥实证的历史研究或真实的历史事件,恰恰要注意,无论是文本阅读还是“实践”,其之前都有一个先在导向,前提是抓住外在世界的观念结构。就像天文观测的结果在以太阳为中心的模型中比在以地球为中心的模型中更能获得充分的意义。
很多自诩为历史唯物主义者的人对黑格尔辩证法和精神分析展开攻击,指责黑格尔辩证法和精神分析是纯粹观念上的运作,而对现实的历史运动无能为力,这是一种误读。黑格尔辩证法也好,精神分析也好,其运作不是和历史运动无关的纯粹主观的动作。相反,观念论者相信,“实体即主体”,运动起来的是实体本身,主体是实体运动的纯粹记录者。“悬置的辩证”是实体自身的运作,只是思辨的时候对其进行一个抽象,抽象之后反而被人指责离开了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历史的运动的把握恰恰在于直击其概念结构,由此说来,一些改造现实生活的实践反倒是盲的。因为他们忠实于凝固的文本,移用现成的框架,反倒不能提出时代的“总问题”。
这些人所犯的错误当然是对历史文本进行解读的过程中,“忠实于真实的历史运动”,而忽略了“征兆”。征兆是压抑之物的回归,征兆预示着对抗和匮乏的喷发。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显露出资本主义的征兆,以这几个核心能指表明了这个征兆的位置:生产力、交往形式、剩余价值、阶级、资本……马克思的创见正在于他发现了资本主义的征兆,即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以及这种矛盾的回归肉身——无产阶级,他和他之前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不同之处正在于对于材料阅读的“征兆”把握,他在李嘉图、斯密等人的著作中读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征兆,他之所以避免了这些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局限性并非在于他在历史细节上收集地更多或更诚实,而在于他把握了征兆,也就是说,他锁定的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所有细节,而是资本主义所处的位置。这正是从丰富的符号到清晰的能指的跨越。
所以,切入历史是如此,处理马克思的文本也是如此,我们必须避免对马克思主义原典的恋物癖式迷恋,仿佛一切的工作只是承接下来一个纯粹的马克思,伟大的导师的思想就会开辟现实。思想不在于凝固的文字之中,思想在于思想自身的变化,既定的文本不含真理,是运动中的思想达成了真理。比文本所阐述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各个文本之间的关系,这是卢卡奇说辩证法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的原因,也是为什么阿尔都塞强调马克思的认识论断裂,以及对资本论的症状阅读法(症状阅读法正是对位置的锁定而非对意义的求索)。在马克思对于黑格尔、费尔巴哈、资本主义经济学家的症候阅读中,也就是马克思思想的变化过程中,把他之前的思想家置于何种位置上,我们才发现了马克思的思想进路,这个过程真正地体现了马克思的精神。在《巴黎手稿》中黑格尔处于一个被批判的位置,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却发现资本逻辑和黑格尔辩证法的相似性,这黑格尔的位置变动正是马克思自身的精神辩证。
问题的关键在于放弃本质主义,跟着大师去体验一遍运动中的思想,一切都清楚明白地浮现在表面,可惜表象背后的“本质”捕获了人们的凝视,反而让人们聚精会神于“真正的意义”,而对位置的改变不敏感。
征兆是被压抑之物,这个位置标定了匮乏与对抗,以一系列的能指中介。比如社会主义的征兆表达在下列能指中:历史必然性、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共同富裕、996、高房价、少子化……这一系列的能指都不是意义的说明,而是相对的位置,历史必然性意味着相对于资本主义更先进的社会主义,共同富裕意味着相对于现今贫富分化现状的实现公平的未来,等等。症候就通过这一系列的能指表现出来,使我们能够锁定场域中的奠基性对抗以及其宣示的匮乏。
征兆诞生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由弗洛伊德对无意识的研究再次发现(口误、梦、重复现象就是主体的无意识征兆,被压抑的东西通过如此的形式回归并重复自身),而拉康引入结构语言学,明确了征兆和能指的关系,征兆通过一系列能指表现自身,作为匮乏的阳具能指本身就是征兆。
不要为意义所迷,把握位置。从符号到能指,这同样适用于两性关系,“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显然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有趣的灵魂的失误在于,他执着于内在美的意义建设,做了一个有内涵的人,但显然,很难有人愿意深入了解你的内在,重要的是你相对于对方的位置,关键在于你是否处于对方的欲望客体的位置上,好看的皮囊虽然千篇一律但总能获胜的原因在于,他把自身削减为阳具能指,从而在那个位置捕获了对方的欲望。
社会关系也是如此,我们在面对小镇做题家和丁真的对立时,了解到,小镇做题家的科研训练是符号的意义不断拓展的过程,而丁真则与纯真、野性这两个能指绑定在一起,他在那个位置俘获了许多女生的爱欲,由此他的收入超越了小镇做题家。从劳动本身的复杂度转向劳动背后的社会关系的复杂度同样是从符号过渡到能指,从把握意义转到把握位置。
真正的辩证不是已经预设在场域内的自反性,这个自反性只是中介了场域的持存,却不能改变场域本身。就像椭圆的轨迹,不断离开又不断回来,只是实现了一种运动的重复。真正的辩证在于,场域自身的断裂,征兆的喷发,核心的对抗与匮乏已经确定了新的能指,即整个场域的重定位,这是真正的哥白尼式革命,核心能指由地球变为太阳,对抗由人和上帝转变到人和自然。匮乏的不再是信仰,而是理性。而托勒密体系的虚假之处在于,虽然看到了运动,并且使理论符合于运动,但是他没有对场域做反思,没有看到辩证在于位置的变动,而不是意义的求索。
涉及辩证不让步。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