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终结
一月八日上午,他上街到国营副食品商店去买了些东西,花去有个把小时,主要是为乔丽生养之后所需的副食品做些准备。从商店里出来,街上空气好像有些不对劲,有一种无形的紧张,这紧张从每个行人的脸上身上走路的步子上透出来,四处弥漫、扩散,进入他的心中,成为他的感觉,把他也拉了进去,心里无端地就紧张起来。而气温也好像在下降,寒气透过衣服像无形的冰似的往身体上靠。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人眼睛看着他,对面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下,为的是要跟他说一句话,说:军管会出了《最后通牒》啦!说了就走了,并不打算听他的回答,好像说出这句话就能排解心中的某种恐惧似的,然而并没有排解掉,样子还是那样有点紧张,身子都收缩了起来,好像被寒冷驱赶着似的。
他从这人离去的背影上收回怜悯而疑问的目光,心中判断着,大约是军管会要求“控告团”限时从军管会撤出,因为他们在里面闹了有个把月了,不但影响军管会办公,影响全市应该做的那些工作,也已经引起了四周群众的不满,那高音喇叭一打开,不管是说话,还是吹号,反正那声音一出现,就让人的心揪了起来,真有国无宁日之感。虽然他好像还是能忍受、以至能理解的,但心里的厌恶也与日俱增。可是“控告团”的《成立宣言》上还写着他的大名呢,好在那《宣言》早已被其它大字报覆盖掉了。
他从簇聚着的一小堆人那里,看到了刚才那人所说的军管会《最后通牒》,其实是《最后通告》,铅字印刷的,字很大,只有寥寥数言,简单说了几条义正辞严的理由之后,即限令“控告团”必须在一月九日凌晨一点之前撤出,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皆由“控告团”自行负责。
一阵真正的紧张刺入心中,他想,这就是姜顺堂所说的“是到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了”。他的大脑这个接受器,敏感地特别记住了这句话。街上的无形的紧张空气,就是从这份全城张贴的《最后通告》上散发出来的,伴随着寒流,笼罩了亭州小城。
他的心收紧了,目无旁顾,从小巷抄近路,很快回到家中。感到小屋里是特别的温暖、安宁。他把门关掩得只留拳头大的一点空隙,考虑煤炉产生煤气的原因,而没有全关死。她对乔丽说,外面降温了。
然而外面也就有人光临,他开门一看,是两个学生,江进海、林集,两个学生身后还站着一些学生,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从屋里出来,又把门掩上,解释说:我老婆要生养了。
学生们并没有在乎他的关门的动作,因为他的屋子太小了,也知道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们本来就没有要到他的屋里去的打算,他们只是要跟他说一下话,要把他们的某种打算告诉他,听听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对问题是怎么看的,最好是能从他这里得到他们所需要的指导,要么是坚决支持他们,要么是有充分理由能把他们说服。他们神情紧张,面临大事,他们望着他这个年长于他们的人,是学校里有名的老师,又有那样不寻常的经历,是与邹韬奋这个响亮的名字有关的盐阜师范的学生,甚至有着新四军一员的资格,而且文革以来跟他们发生了那样血肉的联系,虽然他只是一个人,没有参加任何战斗队,甚至也算不上他们这一派的,他是一个无派的人士,但他的名字又是被写在“控告团”的《宣言》上的,他是同情和支持他们的,他一定能说出中肯的见解来,给他们增添力量。
你们,有什么事?他问。
学生们围近前来,江进海说,军管会出了《最后通告》,郁老师可曾看到?他说,看到了。江进海说,我们要抵制。学生们的眼睛一个个亮亮的看着他。他说,我劝你们不要管这事。为什么?江进海立即问。但也知道自己性急了,就不说了,让他说。他说,你们说,现在这形势,静坐军管会,是主动,还是被动?是正确,还是不正确?是得到群众拥护,还是引起群众反感?你们如果现在准备抵制,我说先不要忙,要抵制也来得及,你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把《元旦社论》好好从头到尾学习一遍,然后再作决定,好吗?“控告团”是有我的名字,但是我本人是不同意的。别的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我马上就要送我老婆到医院去生养。实在很抱歉,我说不出别的更好的意见。你们一定要慎重而又慎重,不要管这事,啊?
说罢,他就往回走,在学生们的目送下进了小屋,而且把门又虚掩成那样,好像把自己与世界小心地隔开来一样。他的心里是很不好过的,他应当跟这些学生去领着他们学习《元旦社论》才对,他应当一直跟着这些学生,决不让他们采取什么抵制行动才对,他应当对他们更热情更关心一些才对,可是他几乎是像个自私的冷血动物一样就丢下他们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来了。他是不是太让他们失望了?他没有负起他应当负起的责任。他是一个胆小鬼。但好在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的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样。
学生来,什么事?乔丽问。
军管会出了《最后通告》,限时要“控告团”撤出,但是学生说要抵制,我劝他们不要这样。
乔丽叹口气,没说什么。
我们马上就到医院去吧。
这时却来了一个女生,说:大家派我来帮助师娘。
这真是太好了,他心中对学生不免又是一阵愧疚。在去医院的路上,他试着问这个女生,街上关于刘庄事件的大字报,你们看了吗?女生说,看了。他问,对那个农民的死,你们是怎么看的?女生说,那个农民死得当然无辜,但那是误伤人命。他说,另一派的大字报上不是说后来又扎了一刀吗?女学生说,如果这样,这事情当然不好,但这是个别的偶然的事情,只是个别人处置不当的问题,“工红”的大方向一直是对的。他听了也就不再说什么,要想较深地谈这个问题,在路上是很不便的,而乔丽正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走着,女学生在一边小心地保护着她。
到了医院,住进了妇产科,正是乔丽工作过的地方,熟悉的医生护士们都来问候乔丽,祝贺他们,这祝贺的后面,无形之中联系着他们昔日丧子的悲剧和全部的凄惨,也就在不言之中不去说它了。他们感谢了那个女学生,让她走了。这样,他就一直守在医院里,倒也借此躲开了外面的世界。妇产科的大病房里,有刚刚生了孩子的,有等待着生孩子的,还有正在送去生孩子的,来来去去的医生护士,加上产妇的家属人等,以妇女居多,小声地说着话,品评着刚出生的婴儿,说着产妇生孩子时的种种情况,一派兴奋的、神秘的、充满无限希望的气氛,确实与外面正紧张着的文革的天下,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他贪婪地呼吸着产妇病房里特有的一种气息,新生的婴儿的气息,和产妇们的极其安祥的气息。
乔丽来了阵痛,进了产房,他不能进去,就到产房外面的窗子下面去,想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一点,但里面窗帘遮掩得很仔细,什么也不让外面看到,而且窗子还比较高,需要用脚踩在墙楞子上,那墙楞子突出在墙外一点点,只够脚尖儿在上面着力,双手还要扒着高高窗台,这样支撑全身的重量,一次只能坚持十几秒,也就要下来,而且这种行为还可能被怀疑是何许人也,似乎是不适宜于他的,所以他也就放弃了这一努力,而改为站在那窗下听着。
午夜很冷,幸而无风,天上星空似乎比晚上看到的要低得多,星星也大一些,叫人想到古歌《敕勒川》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这个比喻,仰望“穹庐”,现在如此繁星缀满,简直是华丽而辉煌的。正当他因为夜空的神奇而暂时忘怀了别的事情,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清脆而分明的“哒哒哒”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哒哒哒”,难道是枪声吗?但接着他听到的是婴儿的啼哭声,分明是从产房窗里传出来的,他忙奔进屋,到产房门口去,一个护士走了出来,认得他,对他说,郁老师,恭喜你,大人孩子都平安,你有女儿了!他连说谢谢,内心充满对冥冥的感激之情,不觉的泪水满眶,很想躲到一个地方去大哭一场。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是一九六八年的一月九日了。
护士人员将乔丽和孩子送回病房躺下,疲惫已极的乔丽幸福地睡着了,那么美丽,婴儿就睡在她的头旁。他伏在床边上守护着,后来也就那样地睡了一觉,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他出去忙乔丽的和自己的早餐,屋外很冷,地冻天寒。一出医院大门,觉得人们的脸上以至走路的脚步上,都在向他传递着一种紧张的空气,好像发生了什么最可怕的事情。他想起夜里似乎听到了枪声,心头不觉如梦方醒,一定是的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知道,又怕知道。他就只管忙自己的事去。烧饼、馒头、豆浆,都买到了,他也就听人们低声地惊恐地说着“军管会里打死了人”的可怕消息。他不及细听,心被一种恐惧感抓住,他的脸上他的脚步不觉也就把一种紧张同样传递到空气中去。他赶快到家中,吃着烧饼,喝着水,把豆浆煮过,把馒头蒸了一下,用旧棉衣包了保温,送往医院去。
可怕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产妇病房里,乔丽问他,在外面听到什么消息吗?这里的人说,夜里军管会里开枪打死人了。他回避着说,现在不谈这个事。就伏侍乔丽吃早饭。婴儿还不能喂东西,只能用一滴两滴水去滴在她的小嘴上,使她不要嘴干,她也就把嘴砸吧起来,而且还睁开了眼睛。他和乔丽看着都笑了。那孩子一目了然是像乔丽的,这很合他的心意。
妇产科的熟人照顾乔丽,正好有一间单独病房空下来了,立即就将乔丽转移了过去。这样就方便得多,更加安静些了。到上午十点钟时,有两个女学生找到妇产科来,找到了他们,说是来帮助他们做事的。他们真是感激万分。但暂时还没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尿布才用脏了一块,她们发现了,拿去洗净,晾在暖气管上。她们喜爱地看着婴儿,说着赞美的话,让乔丽很高兴。作为医校的学生,她们就是将来的护士,作为女孩子,她们也是将来的小母亲。她们的到来,给小屋里带来了家庭的气氛,因为他和乔丽在亭州并无亲人,则她们就像是家里来探视的亲人一样,弥补了这一缺憾。
他问起外面的情况,两个女生看着乔丽,不知道能不能说,乔丽说,不要紧,我已经听到一些了,你们说吧。
这样,他初步知道了从昨天晚上起,军管会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江进海他们昨天上午从他那里离去之后,倒是听了他的话,没有采取什么抵制的行动,连一张大字报也没有写,但也没有如他所说的去把《元旦社论》再学一遍,因为觉得都看过了,都知道了。到晚上的时候,《最后通告》所限定的时间一小时一小时逼近了,空气紧张起来,街上行人明显地少了。十一点钟的时候,江进海林集他们到军管会里去一看,“控告团”一个人也没有,军管会里空空荡荡。江进海非常气愤,说,这么怕死啊。他们火拨拨地到“工红”司令部去。工人头儿们都在,江进海对他们说,军管会里一个人也没有,“控告团”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要撤出,也应当是光荣的撤出,要坚持到凌晨一点的到来,不能在军管会指定的时间之内撤出,也不能这样不声不响的撤出。江进海这个观点,“工红”的头儿们都同意,有的头儿说,我马上就去,大不了就是一死。江进海也不等他们做决定,说,反正我马上把学生都叫去,坚持到凌晨一点的到来。就这样,学生又打了先锋,“控告团”的事情成了学生的事情,但当时这种界限根本不存在了。江进海他们几个人就返回军管会,到了小楼上,打开高音喇叭一喊,把话一说,只一会儿的功夫,有上千的学生从四面八方都进了军管会,就连江进海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振臂一呼,会有这样大的作用,而学生们好像本来就没睡觉,都在四周等着这一声号令似的。
江进海把学生在军管会大院里集中起来,排成队伍,也没灯光,只见黑呼呼的一大堆人,他站在前面讲了一通话,接着就上大街游行。天气虽然很冷,但学生们热血沸腾,一点也不感到寒冷。学生队伍后面自觉地跟上了很多的工人。亭州大街空无一人,但他们把主要的街道都游行到了,口号呼喊了一遍又一遍。后来队伍就回到军管会,江进海对大家说,一定要坚持到凌晨一点的到来。学生们四下散了,但都在军管会里,其中也有不少的工人。江进海他们就上了“控告团”控制的小楼,这两个女生也上去了。见到屋子里有不少人,都挤满了。那个说不怕死的工人头儿确实也去了,大约是运输公司的,叫郑林。楼上的人用桌椅堵住楼道,以防止部队冲上来赶人。后来,大家都站在一起,共同面对着桌上的一只小闹钟,凌晨一点快要到了,只剩下五分钟。小楼上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都不说话。江进海说,大家唱《国际歌》。工人女播音员把旋钮调了一下,让唱歌的声音传出去。于是唱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唱得很全,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家都把歌词唱熟了。唱好了歌,大家都不说话,眼睛都看着小闹钟上的秒针分针,看着一分一秒地指向一点整,一时万分地寂静,空气都凝固住了,好像等待着“轰隆”一一颂德看到的要低得多,星星也大一些似的声,大家一起在爆炸中壮烈牺牲,因为已经听到传闻说军管会到时要炸小楼。
但是,一点过了,并没有发生爆炸,任何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大家松驰下来,江进海说,我们不能半夜里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少数愿意留下来的人就在这里休息,多数人可以回家休息,但早上六点必须到军管会来集中,当着全市人民的面,举着旗帜,正式撤出军管会。
江进海这个提议没有人反对。于是大家都散了,有些人就在小楼上没有走。她们也回家去了。但是枪声响了之后,许多人都重新涌向军管会,那时也没有想到怕死。她们亲眼看到申恩梅被打死在地上,是下楼时在楼梯上中弹,滚到地上来的,头部中了两弹。
说着的女生不说了,怕乔丽听了不好。乔丽说,不要紧,你说,我也是学医的,单独做过人体解剖,我不怕这些。那女生说,看来是大家散了之后,军管会里没人了,只有楼上有人,这时候就有部队从埋伏着的地方出来了,他们进入小楼,守在楼梯下的走道上,只要上面有人下来,就开枪。申恩梅正好第一个下楼去,就成了目标。一枪打在太阳穴上,从左穿透到右,一枪打在下巴上。可能下巴中的是第一枪,从下往上打,打穿了,人中枪后往下倒,这时候太阳穴上又中了一枪,那就没有活的可能了。铜号还背在他的身上。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那个工人和他吹的号。想起他夜里听到的枪声确实是响了两次。就在那一刻,他的孩子降生了,现在还没有取名字。他还不曾有空到邮局去打电报给乔丽的老家以及他的老家。
另一个女生说,早上又打死了两个人。
啊?但是早上的枪声他没有听到,可能当时他是睡着了。
早上的情况是这样:一个女孩被打死在机关后面宿舍区大院的一个厕所旁边。子弹正好穿过喉部,活不成了。可能她是起早上厕所的。她家有后门通到大院里。而当时天刚亮,部队撤退,发现前面有人影一晃,怕是有人埋伏阻拦他们,就开了枪,大家分析说一定是这样的。其实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埋伏。
他问,那女孩多大?什么样?
女生说,那女孩看上去是个初中生,挺好看的,她爸爸是旧市委常委、副市长宗进庭。
啊!小宗静!他和乔丽都惊呆了。他的头皮一阵发麻。
你们认得她?女生问。
我们认得。他说。
是很可惜,太可惜了。女生说。
还打死一个什么人?他问。
还有一个人背上有粉笔写的号码,说明他是出来排队买煤球的,听到军管会这里出了事,就来看热闹,在军管会里乱走,不知怎么撞到了枪口上,被打死了,趴在地上。
唉。他唯有大叹。
现在三个人搁在军管会大门口。
啊,这太难看了。他说。
他们家里没有人来收尸吗?乔丽问。
没有,家里都没有人来,就连宗进庭家里也没有人来。
这事情特殊。只好这样。他说。
就这样,他大致晓得了情况,心中真是感慨万千,无从说起。
乔丽就说要去看兰贞,但她还不能出院,只好由他先去看看。兰贞家的门关着,他敲了几下,门开了,是宗真,见到是他,叫了一声叔叔,就让他进去,又关了门。兰贞从屋走出来,也就拭泪了。
他说,真不幸,多么好的孩子。
兰贞说,老宗可能还不知道呢。我们也不好去告诉他。
他说,我马上去,要让他来看一眼。
兰贞忙说,不要不要,情况太复杂了。
他立即意识到,是的,宗进庭怎么能到军管会门口去看那被枪打死的女儿呢?这将意味着什么?产生什么影响?即使宗进庭现在已经知道了情况,也只能忍着悲痛,不能情感用事,不要有任何言论行动,以免遭误解、被利用。
他说,你们的处境真是太难了,但确实还是只有忍耐、等待。
兰贞说,人反正已经死了,随她去吧。
兰贞拭着泪。他说,乔丽要来看你的,但她刚刚生养,还没出院。
兰贞“噢”了一声,问生个什么?他说,是个女孩。兰贞说“好”,说叫她不要来,我去看她。
一切都不要再说什么了,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挽回和弥补他们的损失,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小宗静再也不能复活过来,而且还搁在军管会门口,躺在寒风之中。
从兰贞家出来,他还是违背自己的意志,到军管会门口去。那三个死者确实被搁在军管会门口,军管会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街上路过的人,有的目不旁顾赶紧走了过去,有的近前来看一眼,马上就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看到,小宗静安静地闭着双眼,蜡黄的脸上落有寒风刮来的灰沙,一颗子弹正好左右洞穿了她的咽喉,要了她的性命和一切。
恐惧与悲剧的心情,攫紧了他,他也像所有近前来看一眼的人一样,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离开,说不出任何的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心里压抑着,心里的东西像核桃一样凝缩成一团不能释放,是悲、是不幸、是无理,但不知道怪谁,就连开枪打死他们的人,也无法去责怪,一切是不应该的,一切又都是有来龙去脉的,就像做的一场梦,可是这梦又是很现实的,它就是我们的现实,大家都忍受着,就像一个人必须忍受自己的生病一样。
他遇到几个学生,他们抱着许多报纸,一路上发给行人,也发给他一张。他一看,八开四版小报,报名是《东方红战报》,头一条就是整块大文章:《一·九事件真相》,署名“本报编辑部”,路上不及细看,他把报纸折起来收到衣服口袋里去。
他遇到了刘镇琛。有好久看不到这个学生了。刘镇琛有点诡秘地左右看了一眼,向他走来,他也就让到路边,以便说话。刘镇琛说,早上我都没有敢出门,这会儿才出来看看。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报纸来,问,这个报纸你有了吗?他说,刚才路上发了我一张,还没有看。刘镇琛收起报纸,说,报纸是连夜弄出来的,文章是林集写的,胆子真大,点名责问部队宋政委。但是他们不想想,部队如果没有上级同意,是不会开枪的。死的三个人当中,我认为有意识的目标只有一个人,就是申恩梅,他一天到晚在军管会里吹号,目标很明显,部队里也一定有不少人认得他了,正好他头一个下楼,当然就打他。至于其他两个人,是不该出现在部队撤退的路上。听说,江进海也是一个目标,因为他在军管会里集合学生,站在前面讲话的,目标很大。但后来他离开了。
他说,哪个是目标,哪个不是目标,这情况怎么可能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不相信这些说法。申恩梅是有意打死的,这有可能,但如果他没有下楼,而是别的一个人出现在楼梯上,那被打死的就会是别人。过了《最后通告》所限定的时间你还在小楼上,就有理由清除你。但部队既没有冲上楼去再打死人,也没有在小楼下面继续等待目标,而是立即就从小楼下面撤离了,这说明部队并不以多打死人为目的。所谓部队,也都是很年轻的人,他们奉命执行任务,不了解情况,高度紧张,以为造反派多么厉害,有点草木皆兵,后来死的两个人就是这种紧张的牺牲品。当然,这是我的估计,但真实情况大约也只能是这样。
刘镇琛信服了他的分析,也就把这份好奇丢到一旁去,问,下面怎么样呢?他反问,你说呢?刘镇琛说,我感到,枪一响,就冷静下来了,下面还是要老老实实坐下来谈大联合、三结合。他说,对,枪一响,冷静下来,就要按照中央一九六八年《元旦社论》指出的路子走。
他说要回去有事,就与刘镇琛分了手。
不想,又遇到范公望,遇到这个人,就不要想三言两句打发走,但他还是强调老婆刚刚生养,要去照应老婆,范公望却说,农村里刚刚生养的女人,天寒地冻的,就自己下河边洗尿布了,我亲眼看到的。这样,他就只好站下来,听范公望的高论。
范公望说,我们的《形式论纲》,你还记得其中的内容吗?
他说,大意是记得的,我说过,我不敢苟同。
范公望说,你可以坚持你的立场观点,我也可以坚持我的,但你的是目前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我的是目前不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我们共同承认的辩证法告诉我们,这种情况也是可以转变的。中外历史上都有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后来被别的思想取代了统治地位这样的情况。汉初的时候尊崇黄老思想,后来是独尊儒术,变了,这一变,就坚持了两千年。
他点头承认。
范公望说,亭州太渺小了,但它像大海的一个泡沫,同样反映大海的波动。我们就更渺小了,但我们的头脑,同样反映着思想的和社会的斗争,除非我们死了。
他看着范公望,等着听这“序言”之后的“正文”。
范公望说,我们在《形式论纲》里提出过“反题的自身”,“正题的前身”,“人间正道的合题”这三个阶段,今天我可以明确说,它其实隐含着真切的社会内容。现在,亭州的枪声一响,不,已经不止一响了,它在“鹊湖”响过一次,在“一·三刘庄事件”中响过一次,这回在军管会里再次响起,这一回是最惊心动魄的。这些枪声的响起,说明了什么呢?可以说明我和柳春芳合著的《形式论纲》是对的,它预言了不远将来的现实。“反题的自身”已经走到了尽头,它想改变苏联变修式的命运,而让“反题”永远存在,从而成为永远的“正题”。但枪声响起,而且不止亭州一处,是全国性的,说明了它的最终失败。虽然说它是“演习”,但它是认真的,我们也应当认真地看它。只让它演习一次就足够了,不可能再有第二回。为什么?因为枪声响了。人们最怕的就是枪声,再也不愿听到,除非东洋鬼子打来,不得不再有枪声,那是出于无奈。“反题的自身”提出什么“防止论”,那就是意识到了某种不可避免。既然不可避免,那么你要“防止”,就是逆天行事,就要失败。如果我看不到这一天,我的儿子孙子终归要看到这一天。那么,“反题的自身”,终归要回到“正题的前身”。前身是什么?我就不说了。我们的前身才是正题,那个社会才是最正常的社会。你如果不信,只要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那时出了那么多大师、巨匠,包括鲁迅在内的那批人,而现在出不了那样的人?那时的一个三流作家,就超过现在的一流作家,学者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说我们的前身才是正题。那么,由反题转入正题,从而得到“人间正道的合题”,就是不可避免、也不可“防止”的,“防止”就是反动,所谓“革命”就是反动。怎么样?我说得对吗?《形式论纲》已经被我们烧了,但它仍是存在的,因为它所说的其实就是历史本身,它将由历史以事实的形式来到我们面前。
他说,我不跟你辩了,从逻辑上,你是站得住脚的,但仅此而已,你不要想我承认得更多一些,哪怕你的“正题”、“合题”成为我眼前的事实,我也不会承认它就是真正的“正题”和“合题”,那时我就会用你的话反过来对你说,你们这是“反题的自身”,必将回到“正题的前身”,从而得到“人间正道的合题”。
范公望大笑,说,好对手,好对手,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文字游戏,那就不说了吧,把眼睁大些,试看来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他说,我想再提醒你一下:马克思于1881年3月8日写给某个人的回信提出过一个重要思想:在某种相应的历史环境下,某些民族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也就是不必经历资本主义给人类带来的那种痛苦和屈辱,而走上社会主义的发展道路。我想,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以来的世界历史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中国这样一个古老的东方大国成为社会主义国家也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范公望说,但是,我们看到在许多方面我们要补资本主义的课。他说,那是在社会主义前提下汲取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成果为我所用,而不是改变社会主义制度。并不是你所说的从“反题的自身”,回到“正题的前身”,还有什么“人间正道的合题”,亏你想出了这些概念。如果照你这样僵硬的思想,那么我们应当怎样对待国内包括西藏在内的少数民族地区呢?是不是要让他们逐一经历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漫长时光,然后再让他们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这岂不荒谬?同样,放在世界范围之内,也应当这样看问题。你的勇敢执着精神,我是佩服的,但在理论上,我无法对你肯定得更多。我们以后继续再辩吧。
跟范公望告别之后,他选择从大街上走。街上比起往日,人少得多,大字报也都是旧的,人似乎都尽量在人行道上贴着墙走,而不是像平常那样满街乱行。作为“好派”对立面的“屁派”,针对“一·九事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好像都被这“一·九”的枪声镇住了,《最后通告》的言出法随、毫不手软、以至流血,令所有人胆寒和想不到。
他走着,看到在大街上的一处地方,聚集着百十人,都静静地仰头听着,原来,在街边一个二层楼上有人在扩音器里讲述《一·九事件真相》,就是讲解《东方红战报》上的那篇大文章,他听出来了,是江进海,言词清楚,有条有理,愤激昂扬。这个学生真有一股得理不让、不屈不挠的劲头,他为之担心和害怕,他快步走了过去。
但他被人一把拽住了,是包吉。他心里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他甚至露出了畏缩的模样。包吉说,怎么,枪一响,把你吓成这样了?他说,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你们也应当冷静下来了。包吉一怔,说,是在研究下面怎么办,反正“控告团”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们是枪杆子,他们狠。他说,枪杆子不能瞎狠,不是枪杆子也不能瞎狠,这就是教训。他掉头就走,包吉说,你,不想理我们了?包吉的声音里颤动着一种可怜。他掉过头来,说,我的话,你们不听,现在弄成这个结果,还要我怎么说?你带个信给刘克成,不要再搞任何小动作了,老老实实接照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的讲话,按照《元旦社论》要求的去做,那是必由之路,没有别的可能。文革作为一次演习,现在收尾了。你们应当配合做好收尾的工作,来赢得一些主动。包吉说,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做梦都想收拾我们。他说,是灾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以后再谈吧,我老婆生养了,再见吧,我现在要去给家里打电报。他就走了,他能感到包吉站在那里望着他,似乎还想跟他说几句、听他说几句,但既然他说老婆生养了,也就不好再拽住他。勇敢的闯将包吉现在有一丝悲伤和孤独。他狠下心,坚决地离开了包吉,还将离开刘克成,离开江进海、林集,离开他们的这一切。他的头脑里同时出现寒风中小宗静可怜的遗体遗容,和襁褓中刚出生的女儿的红红的小脸蛋,心头一阵痛楚,止不住一股泪水涌了出来……
“我将手持法律走进巴黎!”
他裹紧了一下衣服。丁未年的小寒刚过,天是特别地冷。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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