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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记实小说《风》第9章1968.12-2008.12(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静春 · 2008-10-15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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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9章
                                                          
                                 一
   韩东、华子和吕洪彬带着王重到铁路医院看完病出来的时候,田素梅送他们到楼门口与他们告别。
   这时候,一个护士往太平间送尸,医用平车上蒙着白单。后边跟着哭哭啼啼的家属,两个孩子搀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大些的女孩十几岁,另一个男孩七八岁,都哭得眼泪汪汪的,让人感到挺悲惨。
   陪同的四娃指着尸车露出畏惧的样子:“那是个死人吗?”
   韩东问:“四娃,你怕吗?”
   四娃点了点头。
   华子说:“人死如灯灭。有啥可怕的。”
   四娃问:“他是咋死的呢?”
   吕洪彬说:“在医院都是病死的,还用问?”
   四娃有点刨根问底:“可他是啥病死的呢?”
   华子回答:“肯定是该死的病死的,还用问吗。”
   王重说:“人都怕死,可是有时候想一想,死了也挺好,眼睛一闭,与世隔绝,啥心都不用操了。”
   吕洪彬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到了医院大门口,他们各自分手。王重和四娃走了后,华子让韩东中午到小田家去吃饭,韩东推辞了。华子只好把他的自行车交给韩东,让他回粪店的时候骑,自己去了田素兰家,小田今天休班。韩东推着自行车随着吕洪彬去了铁路文化馆。路上,吕洪彬问韩东能告诉他决定了吧。
   韩东问:“你们打算画多大的一幅画呢?”
  “越大越好。韩东,如果画一幅二米左右的画儿你估摸得多长时间?”
  “这很难说------”
  “二十天左右行不行?路局画展定在纪念“二七”大罢工五十二周年那天开幕,要求送展的画最迟不能超过七五年元月三十一号,因为还要布置展览。”
  韩东脑海里盘算了一下,“时间问题不大,必要时可以连夜干,可是画二米这么大一幅油画,得买不少油画材料,特别是油画颜料------”
  吕洪彬打断他的话:“韩东,这个你放心,这么大一个铁路分局,还能拿不出一幅油画的钱。钱,你不必考虑。只要能把这个作品创作好,我给当这个后勤部长,绝对保证材料供应。你要答应了画,星期一我就上北京给你买东西去,要不,你跟着去,吃、住、来回的车钱都包在我的身上。”
  韩东说:“不用了,我到时候给你开个单子就行了,元旦我得回村看呆在村里头的妹妹。”只要材料能保证,韩东心里有了底儿,他知道凭自己的功底,涂抹出一幅这样大的画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况且此画的题材已经在他心里酝酿成熟,反映到画布上,只是将构思反转成图像的时间过程。
  到了铁路文化馆,坐在吕洪彬的办公室里,韩东郑重地叫了一声:“吕馆长”,然后瞅着他,默视了一刻,开口说:“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帮你们画这幅画。”
   吕洪彬看韩东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着说,“韩东,不就是你跟你妹招工上路的事儿吗,我会尽力去办的。”
  “我跟韩欣上路,那是小我,我要说的是大我。”
  “大我?啥是大我?”吕洪彬惶惑地问,他不知道“小我为已、大我为他”的惮性。
  “吕兄,”韩东不紧不慢地说,“我现在不是你们铁路上的职工,我是个粪客,我到大同来,任务是给队上拾粪。你知道我每天得拾多少粪?”吕洪彬摇摇头。韩东冲他伸出了两个手指,“我每天得拾够二百斤粪才算完成定额。给记一个工,发一块钱的拾粪补助和斤半补助粮。”韩东故意夸大说了个二百斤的定额。吕洪彬睁大了眼,他想像不出这么繁重的劳动,一个北京知青如何能够承受。只听韩东继续往下说,“你的画要的时间这么急,利用业佘时间帮你画,二十天要了我的命也完不成。”“这------”吕洪彬抓耳挠腮。“而且,画画讲究个连贯性,你也是搞美术的人,一副作品拖拖拉拉完成,效果肯定不如一气呵成,对吧?”
   吕洪彬连声说“对,对,这个我懂。”
  “我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完成这个艰巨而伟大的政治任务,你说对不?”
   吕洪彬又叠声说,“对,对。”
   韩东婉转地说:“所以,为了巴结王重,我才想领他出来看病,这也是为了拢络感情吧。”
   吕洪彬奉承了一句:“韩东,你想得很周到。”
  “可是光巴结他也不行,因为到时候村里要派大车进大同来拉粪,我替你画画,没拾上粪,你说事儿咋办呢?”
  “韩东,你的意思是让我每天替你拾二百斤粪?”吕洪彬头上沁出了汗。“这------”他咧着嘴,如同咬了口苦瓜。
   韩东笑了,“我哪能让你这个文化馆长去替我每天拾二百斤粪,我只是想------”他停了一下,像说书的人在节骨眼上故意卖个关子,吕洪彬有些急;韩东这才道明本意,说:“你看,能不能跟火车站说说,让我们去车站的公厕掏粪。粪店有小平车,车站的粪多,让这些粪客捎带着就把我该拾的那份粪弄出来了。咱给王重看了病,他得感激咱们,只要粪店掌柜不说,粪客们是不多管闲事的。队上来拉粪,只要有粪肥可拉,也不会问其它的事,你能帮我这件事儿吗?”
  “原来是去车站的公厕掏粪便。”吕洪彬松了一口气,他抹了抹脑门上沁出的汗。“这还用说啥,你们去拾不就成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韩东告诉他车站是全大同最好的地盘,已经让北关占了,外人不能随便去。然后把拾粪的规矩和路数给吕洪彬讲了一遍。听完,吕洪彬一拍胸脯,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下午我就去找大同站的站长,把公厕要回来给你们村的们粪店!”
     ------
    到了中午下班时间,吕洪彬邀韩东去他们家吃午饭,韩东推辞了,要回粪店。他们俩人从铁路文化馆走到新华街分手的时候,韩东再一次叮咛吕洪彬;最关健的事情是把车站公厕搞定,只有把车站公厕的事儿搞定了,你再去北京买油画材料,否则,买回材料也是白搭。而且这件事情还得尽快落实,要不,就会耽误油画的创作。“我知道,我知道,”吕洪彬说,“不就车站一个公厕吗,我肯定给你要过来。”
 
                              二                        
    粪店里,粪客们围着王重,听他学说着照透视的经过:“------进了屋,让我脱光衣服,我就像上次李常挨冻似的,脱光了上衣,又要脱裤子,大夫说,你脱裤子干啥?我说,不是照透视吗。大夫说,又不照你的球,你脱啥裤子。然后他让我站到一个台上,灯瞎了,黑暗里,他戴着副橡胶手套,抓着我左右来回拧个儿,还‘深呼吸’,我就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说,‘深呼吸’,我又深深吸了一下,他还说,‘深呼吸’,我实在忍耐不住了,说,大夫,我吸不动了。他这才饶了我------”
     院子里传来了自行车的响声,除了李常,粪客们都从屋里跑出来,杜仲有慢慢走出屋,看见众人拥着韩东,他站在粪店屋檐下,举着手,尖着嗓门高声吟道: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 ,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
             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他这一念,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李兴问:“杜校长,您儿呱叽呱叽念叨个啥呢。现在是朗朗乾坤,那有土匪。”
    杜仲有走过来,得意地笑着,“哈哈,你们不懂吧。这是诗经。啥叫诗经,诗经是诗中的极品。极品你们这些灰球懂吗,就是最好的东西。如琼浆玉液。琼浆玉液你们懂吗,那是最好的酒------”
    李兴问:“是汾酒?”
    杜仲有摇摇头,“汾酒咋能算最好的酒,最好的酒是茅台。”
    李兴又问:“茅台酒产在啥地方?”
    杜仲有说了三个字:“夜郎国。这酒可获得过巴拿马金奖!”
   “夜郎国在哪儿?”四娃目光迷惑。
   “啥是巴拿马金奖?”五虎问。
    韩东知道这是杜仲有卖弄,他把自行车靠在屋门口,“杜校长,咱可说的是国产酒,没提外国酒------”
    “哎,哎,韩东,那茅台就是咱中国的名酒,你------你不知道夜郎国?”杜仲有有些急。
     韩东故意逗他,“中华人民共和国里还有啥夜狼国、白狼国?杜校长,你不是给我们讲西游、说聊斋吧。”
     李兴说:“是呀,现在不就一个中国,还有一个台湾让国民党占着,哪儿又冒出来个夜狼国。”
    “嘿,嘿,夜郎国是汉代我国西南的一个小国,在贵州省啊。贵州简称‘黔’,韩东,有个成语‘黔驴技穷’你总该知道吧。”
      韩东故意逗他,“黔驴咋又变成巴拿马了呢?”
     “是茅台酒拿到了国际上,评了个巴拿马金奖。”
     “茅台酒干嘛要拿到国际上去呢?”
     “把咱们的好酒送到国际去,那不成了卖国?”
     “哎,杜校长。你咋崇洋媚外呀!”
     “杜校长,你咋没一点爱国的精神------”
      粪客们七嘴八舌,杜仲有头上冒出了汗,他一下摘掉眼镜,瞪着突鼓的眼球,高声说:“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韩东笑了,“杜校长,您就直接告诉我们茅台酒产在贵州多好。非得整个夜郎国、巴拿马,这不是对牛弹琴吗。”然后韩东告诉他们茅台酒是国宴用酒。
      李兴吐了下舌头。“我就知道咱山西最好的酒是汾酒。不是有句话吗,‘天下大事,喝酒必汾,汾酒必喝’嘛。”
      杜仲有戴上眼镜,说:“李兴,你又胡咧咧了吧。什么天下大事,喝酒必汾,汾酒必喝呀,应该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势的势是势力的势、形势的势,或者是势态的势,而不是事情的事。天下大事怎么会是喝酒呢?所以不是喝酒,而是合久,合是合同的合,不是和平的和,更不是喝酒的喝;分字不是汾河的汾,是分合的分,不是汾河,是合分。这是三国演义的卷头开场白。”他的解释像说绕口令,除了韩东能听明白,粪客又一次被云山雾罩,一个个显得不知其解,露出茫然神色。
     韩东瞅着杜仲有想:雁北师范专科学校是大专级的学校。身为校长的杜仲有如果评职称,他能算教授级的老师。但是,如果听他讲课,肯定十分晦涩。看起来,他不能当启蒙老师,只能当教授,教那些文化与智商或天赋都很高的学生。“杜校长,”韩东叫了一声,“您说的不对吧。”
     杜钟有扶扶眼镜,看着韩东,“咋不对?三国演义我能倒背如流,怎会有错?”
     “杜校长,三国演义这本书我不敢妄称倒背如流,可也略知一、二;我记得卷头开场白好像是首词,曰——调寄《临江仙》。”韩东看着杜仲有,学着他诵诗经的样子,举起手: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词的气势与韩东的声调、节拍都胜过了杜仲有念《诗经-木瓜》的沙哑嗓音。这些粪客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铿锵有力的朗诵。他们朝韩投去钦佩的目光。
    李兴带头鼓起了掌,粪客们也跟着噼噼啪啪拍响了巴掌。可是杜仲有却是一副气咻咻不服气的样子。
    韩东绕开了这个话题,他说:“哎,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四娃赶快问:“什么好消息?”
    韩东告诉他们他答应给铁路画画,但前提是必须得把车站的公厕给咱们村。
   “韩东,”王重突然咕咚跪下了,老泪横流,“韩东,要是能把车站的公厕要下来,你可把我们这些人都救了!”韩东急忙往起扶王重,“这是干吗,快起来,还不知成不成呢------”
                                               
    吕洪彬吃过了午饭,急勿勿地奔了大同车站。上了二楼,站长办公室的屋门还锁着,他看看手表,还差十五分钟才到一点呢。他点着一支烟,抽着烟,在二楼走廊上焦急不安地来回踱着步。调度主任老王看见了,他请吕洪彬到先到调度室坐会儿。调度室里还有两个值班的调度员,看见吕洪彬进屋,都分外热情地同他打着召呼,然后忙着让坐,敬烟,吕洪彬的父亲过去毕竟是大同铁路分局的元勋。吕洪彬抽着烟,心不在焉地和他们敷衍着。调度室的列车运行显示板上,一个个小灯灯光闪烁,这里是整个大同铁路运输指挥中枢,调度员的工作非常繁忙,电话铃声不断。一会儿,调度员就只顾了忙工作,把吕洪彬忘在了脑后。
    从调度室的大玻璃窗,吕洪彬看见了方站长上了二楼。赶快迎出来,火急火燎地说:“哎哟,方站长,你还来呀?”
   身体略微有些胖的方站长站住了,他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腕的表,“还有五分钟才上班呢。”进了办公室,方站长问,“吕馆长,找我有啥事?别客气,说吧。”
    吕洪彬坐在沙发上,先从短人字呢大衣兜里掏出一张大同铁路分局发给各站段的红头文件,让方站长看。方站长扫了这份文件一眼,这是份关于路局举办大型画展发给各站段领导的通知;他告诉吕洪彬说他看过了这份文件。问:“吕洪彬:你也别跟我兜圈子了,又看上了车站的那个人?文化馆想要?”
  “方站长,我上你这儿来不是要人。我知道你这儿的人员特紧张,我能为难你吗”
    “你还少为难我了。上次给医院搞的那二十张卧铺票差点没让我摘了乌纱帽。这回,最多给你五张票。还得有一张上铺。”吕洪彬知道他又误会了,赶快声明今天来找他不是搞卧铺票的。听到不是搞卧铺票,方站长松了口气,“那是啥事,你说吧。”
    “这件事关系到咱们整个分局的荣誉,所以特别重要!”
    “到底是啥事儿,你讲嘛。”
    “我来要车站的公厕。”方站长听了这个要求,看了吕洪彬足足有半晌,“小吕,咱可别逗,我这儿忙着呢。”
    “方站长,我急得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跟逗。”
    “你们文化馆要车站的公厕干嘛?”
    “我得用大粪跟人换画。”
    “用大粪换什么画?”方站长越听越糊涂,“吕洪彬,你没发烧吧?”
     吕洪彬简直是用哭腔说。“方站长,我求求你啦------”
     门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车站党委张书记,他一看吕洪彬的样儿,直想笑,但忍住了。张书记进屋后,叫了他一声。然后对方站长说,“老方,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该忙什么去忙吧。”
    张书记把吕洪彬带到了他的办公室,穿上了一件军大衣,俩人骑车直奔北关公社。路上,张书记告诉吕洪彬中午他准备上班的时候,在家里接到了他母亲佘科长的电话------又说,也算巧,北关公社掏车站公厕的粪,铁路每年得给他们一千二百元的卫生费。今年,他们提出要一个月长十块钱,为这一百二十块钱,协定拖到现在还没签,这让负责此事的张书记很恼火。铁路业务他这个转业军官不懂,可多掏钱的事儿他心里清楚,这不是明摆着要拿他一手吗!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把公厕收回来------
     到了北关公社,找到负债人——北关公社革委会主任,经过介绍,吕洪彬知道他姓成。
     成主任看见张书记来了,劈头便问:“咋样?上级批了吗?”
    “没。”“没------那------那就算了吧。你们另找别人去掏吧。”成主任似乎是欺负转业军人张书记不知道车站厕所的重要性。“行,”张书记说,“我们正想收回车站的公厕呢。”
     “什么,”成主任一听,问,“张书记,你说啥?”
     “我们今天来,就是告诉你,我们决定收回车站的公厕!”闻听此言,成主任立刻急了,“你们要收回车站的公厕?”他气急败坏地说,“那------那咋能成?这些粪便都是给郊区的菜队用,断了肥,拿什么种菜。行行,还按去年的一千二订------”
     “一千二也不跟你们订了。”
     “一千二也不跟我们订了,你们想咋着?”看着成主任急哧白脸的模样,张书记和吕洪彬笑了,张书记对他讲,上级命令明年一开春,铁路沿线要大搞绿化,植树造林,我们分局机关的苗莆得用这些肥料,指着吕洪彬说,“这位就是我们分局负责绿化的领导。”
     成主任看着吕洪彬,对“吕领导”诉开了种菜没肥的苦衷------“要不,我们只要一千,成了吧。”
    “不成!”张书记斩钉截铁地说,“一九七五年元月一号铁路收回车站的公厕。”说完,拉起吕洪彬便走,北关公社书记恨得直咬牙。

     从北关公社出来,吕洪彬辞别张书记,来到粪店,他没见到韩东。王重告诉他,韩东到御河去了,说啥画铁路大大桥------
     吕洪彬心里想:“看来韩东是在准备了。”他说明来意;粪客们听到从元旦那天起,车站的公厕就归迎青台村的粪店了,顿时笑遂言开,欢呼雀跃起来------
     王重眼里冒出了泪。他囔囔自语:“韩东,你让大伙儿绝处缝生,你救了这群可怜虫!”
         杜仲有说:“王重,这就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三
      下午起风了,昏天暗地。
     韩东背着画夹出了粪店,他头脑里又浮现出了粱雪。感到一阵痛苦?有位哲人说:“------欢乐与痛苦是人生的两条腿;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生命的尽头。”
    空旷的御河滩没有一个人影。西北风日日作响,刮得长在河滩上的酸溜溜灌木丛东倒西歪地乱颤。气温骤然间便下降了十几度。韩东放下了羊剪绒皮帽的帽耳朵,逆着风朝与粱雪相识的那块冰面走去。他终于走到了这片冰面上,站在朔风中,像只孤雁。韩东眺望着虐风呼啸中的丘陵、长城、峰火台;感到与雪中的情景大不相同。端雪中的景色宁静、优雅、深邃。悍风中的景色飘摇、严峻、晦暗。纯雪用洁白把世界遮盖,凛风用无情将历史解剖。
     当韩东把目光投向铁路大桥的时候,高高的水泥桥礅支撑着桥体,桥上,工务段的铁路工人正在进行换轨作业。在刺骨的寒风中,十几个人抬着一根钢轨在桥上走着。韩东凝视着他们的动作,脑海中将他们的形象定格。他想把这种于寒彻中的感受速写下来,可是他没法打开画夹素描。第一,风太猛,第二,天太冷。摘下手套,手指马上就冻木了。正是“一九”的第七天,农谚道:一九二九不出手;他只能站在远处用眼睛观察,用心去体会。一声汽笛,韩东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另一座铁路大桥上。一列拉煤炭的火车顶了风开出了大同站,遒劲地向东行驶------
     韩东一直目送这列煤车消失在峡谷里。这就是他要创作这幅画的题材,而这幅画的人物一个个都鲜活地逞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些人物都是他熟悉的那些人,甚至包括了这些粪客。韩东要把他们的面貌表现在一幅歌颂劳动者劳动的作品里,这能不能算他给人间留下了一个灵魂?

     强烈的西北风扫荡着大同市的街道,人们一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想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到外头闲逛。粱雪却骑着自行车往城外驶来。由于是从西往东骑,风刮着她,自行车的速度很快。
     早上,陈蔓芸看女儿的气色不好,以为她病了,但粱雪说自己没事,上班走了。这几天,每天夜里粱雪都转碾难眠。韩东没有给她打电话,当然,更没来市革委会找她。这让粱雪很生气,可脑海中更深切地思念起韩东。“他会去御河滩吗?”粱雪想。失恋的折磨,粱雪品尝到了个中滋味。下午回家吃过饭,她看看表,快一点了,来到走廊,系上了“拉毛”,摘下军大衣穿了起来。
      陈蔓芸走出客厅:“粱雪,你干什么去?”
     “妈,上班------”
     “你没看到外头要变天了吗?今天是星期六,天儿不好,别去了。”
     “赵秘书长下午找我封存今年的文件。”她找了个借口。
      ------
     大风吹着粱雪往前走,快到东门豁口的时候,粱雪的心怦怦直跳,似乎是一阵心血来潮,鬼使伸差股她想马上就到御河滩,一边蹬着车,她一边猜测着韩东会不会也到御河滩来------,如果韩东来了,她该找个什么借口把那天的事情圆场。天气是这样的恶劣。也许韩东不会来,粱雪又找出各种理由来开脱他没有来的原因。粱雪又想:“如果韩东没有来,她该不该去铁路找他呢?”劲风把粱雪吹到了城外。视线一下开阔了,她的眼睛湿了,因为她看见了那片冰面上一个人站在风中,那就是韩东!粱雪的泪水忍不住一下涌了出来,“韩东——”,粱雪竭尽全力高喊了一声。站在冰面上的韩东回过了身,他听到了喊声。他看见粱雪骑着自行车冲下了公路,在御河滩下坡的小路上颠簸------可是韩东却揉了揉眼睛,因为他以为是幻觉。一道坎突然绊倒了粱雪的自行车,摔倒在地上的粱雪发出呀的一声,尖叫划破了韩东的迟钝,他声色哽咽地喊了一声:“粱雪!”眼睛一潮,背着画夹朝粱雪奔去。韩东跑动的时候,头上的帽子一顿一顿遮挡着眼睛,韩东丢掉肩上的画夹,揪下头上的帽子,他脚下步伐的频率更快了,他看见粱雪爬起来,头上的“拉毛”掉落了,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她拙笨地跑着,那件军大衣太碍事了,粱雪几下就脱掉了大衣,丢在小路上,她身上的那件红毛衣像风中跳跃的火焰------ 两颗心越来越近!
     “韩东!”
     “粱雪!”
      俩个人的手握到了一块。
     “你哭了?”韩东捧着粱雪的脸,端祥着。
      粱雪用手轻轻拭了拭韩东的面颊:“你不也掉泪了吗?”
     “粱雪,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心告诉我,你站在寒冷的风中。”粱雪调皮地说,然后她一下抱起韩东,仰面看着他。
     情感像春潮漫过韩东的心头,他也一把搂住粱雪,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缓缓地叫着,“粱雪,粱雪,”眼泪一下涌出了眼框,他哽咽着说,“风告诉我,你是我永恒的生命。”
     粱雪把韩东搂抱的更紧了,嘤嘤地哭泣起来。
     韩东同样拥抱着粱雪,“我们干嘛要哭呢?让风来作证,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韩东本来想说我们的爱情天长地久,可“爱情”这两个字到了嘴边,他改成了“友谊地久天长”这个词。粱雪仰起挂泪的脸,韩东吻了她一下,她闭上了眼,递过热唇,他们久久地亲吻着------
     风,也感动了,丢在地上的画夹,风把画纸吹得纷纷起舞------  一页纸竟刮到韩东的脸上,他伸出一只手去拂,可是那页纸顽固地贴在他的面上,他只好松开紧拥的粱雪,拿掉纸,他的头脑清醍了。“我------我怎么吻上她了呢?我------我应该告诉她实情------可------可是不能------”韩东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是个懦夫!他的心痛苦,他的心战栗,他知道他从此将陷入一个更深的泥潭,对粱雪来说,这是个很可怕的爱情陷井。可是,要想得到一些爱情的温暖,他就只能将错就错,至到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天。今后,他只能用才华去证明爱情的真挚,而不能用家庭背景卯化爱情。“到铁路文化馆去画那幅大型的油画!”他决心铁定。他还要给粱雪画一副画,怎样画她呢,他想。低首,看见粱雪红肜肜的脸上斑斑泪迹,“你为何哭泣?”他脑海萌生了这样一个主题。
     “韩东,”粱雪叫了他一声。
     “你在想什么?”
     “你哭了,这还是错错错吗?”
     “你说呢?”粱雪抹了下眼睛,露出笑靥。“韩东,把陆游和唐婉的诗词抄给我吧。”
     “行。”韩东打开画夹,粱雪帮他按着风不断想要揭开的纸角,在风中,韩东拿着炭笔龙飞凤舞写下了这两首诗词。
     风中一声汽笛长呜,北京开往兰州的43次旅客特快列车于下午三点钟左右驶上了御河铁路大桥。车厢里,广播响了,在大同下车的人纷纷开始忙乱,车厢里混乱起来。可是齐国华却隔着车窗,一个劲儿地往南面瞅,远处的冰面上果然有人滑冰。“唔,是粱雪。”齐国华的心情有些激动。虽然距离很远,但粱雪的那件红毛衣惹人注目。他看见了粱雪身边依偎着一个人,正是那个画画的北京知青。一股强烈的妒火立刻在齐国华的心中燃烧起来------ 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从大雪节气那一天,冰面上出现了这么一个画画的知识青年,当粱雪的目光投向他的时候,齐国华心里便划过了一道阴影。以后,每当这个青年出现在他们眼里一次,这道阴影便加重一分,现在,看见他们亲密地拥抱在一起,阴影瞬间遮盖心头,更可怕的是阴影之下的心头燃起了妒火,这种妒火只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望,一种人的自私本性。
     列车的速度很快,一会儿驶过了御河大桥,弯进了大同站。
     小曹也看见了车窗外的那一幕,,他非常熟悉粱雪的红色毛衣。可是他不知道那个男青年是谁。小曹看着齐国华紧咬嘴唇,手摸着腰间的手枪,知道齐国华肯定愤怒到了极点。咳,这人也忒胆大了,竟敢勾引齐国华的女友!
   下了火车,出站后,齐国华拉着小曹,“走,我他妈非蹦了这对狗男女。”
    “国华,你冷静点儿。粱雪可是粱政委的女儿。”
    “那咋,大不了豁出我这条命。”
    “齐头儿,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还是先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吧。”
    “可小曹,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就去蹦了他,蹦了他对你有啥好,你就是不去抵命,也得蹲上十几年监牢吧,值吗,你好好想想,什么叫不可意气用事,什么叫三思而后行,图一时的痛快,酿终身的痛苦,咱们搞公安的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操,不蹦了他,我也得让他掉层皮!”
     “行了,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就想去扒他的皮。”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他。”
     “他是谁呀?”
     “北京人!”小曹看着齐国华:“北京人?”
      齐国华咬牙切齿地说:“对,那个北京知青。”
     “你认识他吗?”齐国华摇了摇头。
     “那粱雪认识他?”
     “鬼才知道这几天他们俩咋混到了一块!哎,”齐国华叹了口气,“也许我不该出这趟差,让这小子钻了个空子,可才几天的时间 呀,粱雪咋就他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么坏的天,还在这光秃秃的御河滩上相会。我追了粱雪都快半年了,到如今,她也不肯让我亲她抱她呀。”
     “齐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粱雪并没爱上你。”
     “是呀,她只是玩弄我。仗着她爹的权势,她盛气凌人,象他妈个女皇,那有点女人味儿。有时,我气得真想狠狠揍她一顿才解恨。可她爹是警备区政委,你敢动她一手指头吗?她爹要不是警备区政委,我他妈早就把她玩了,还能便宜给别人------”
     “对,一个家里横,是警备区政委的千斤,一个家里穷,是无依无靠的戏子。一个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对你指手划脚,一个家里没有靠山,只能对你百依百顺,齐头,到底跟那个女人过日子,你会觉得更幸福呢?”
     “小曹,说句老实话,我真的不怎么喜欢粱雪,尤其粱雪她爸,特他妈瞧不起我们家人。都是我爹,硬要往一块儿捏。”
     “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婚姻得由父母包办。如今讲的是恋爱自由。”
     “哎,平民百姓的婚姻可以恋爱自由,可是官场上,这婚姻也有政治性呢!”
     “齐头,这可不是你爸想捏就能捏成的事儿,这全得看人家粱雪和粱雪家里人的态度。就算粱雪同意跟你结婚,小郭怎么办?你告诉我她怀了孕,假如要是粱雪知道了你跟小郭都有了孩子,她和她家里的人能轻饶了你。我看这到是件好事儿,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跟小郭结婚算了。粱雪她愿找谁就找谁去,反正她现在也不是你的媳妇。你管的着她去搞对象交朋友吗。”
     “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口气我早晚得出。”
     “齐头,我再劝你一遍,千万可别莽撞行事。”
              
                              四
     天色渐渐地黑了。肆虐的寒风折腾了一个下午,天黑的时候有些疲惫,风有“日落而息”一说。
     回到公安局后,齐国华知道了父亲已经带着市文工团去了矿务局慰问演出。他给矿山打过电话,洗了个澡,便动身前往矿务局去找郭丽娟。开着车,想着粱雪和韩东在冰上的亲热,他的心里比塞了一团猪毛还乱。他把车开的飞快,一路上不停地按着喇叭,惹得街上的人都看着这辆发狂的车。虽说小曹在车站力劝了他一番,可他恨意难除,仍旧耿耿于怀。他心里很清楚粱雪决不爱他,而他呢,也并不想再低三下四地去讨好粱雪,既然粱雪已经和那个北京知青拥抱在了一起,可见这俩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父亲的那个进入粱雪的家门,当一个将军的女婿的愿望已经彻底地破灭了。可是这口气实在难咽。这些年来,依仗父亲造反的爆发,齐国华从一个性格软弱的孩子早已变成了一个专横拨扈的男儿,就连局长有些事儿也要让他三分。他尝到了权力的甜头,所以他完全理解父亲想同粱雪家联姻的用意。其实,假如粱雪能象郭丽娟一样温柔,那么跟粱雪过的日子肯定比和郭丽娟的日子强的多。因为跟粱雪生活,可能有更大的前途,一旦飞黄腾达,漂亮女人还不是想搞几个搞几个。可是跟郭丽娟过日子呢,恐怕会平庸一生,不能及时行乐。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把那辆失去理性的212吉普车开到了矿务局。
     矿务局的食堂一个包间里,餐桌前坐着大同文工团的全体演员在用餐,矿务局的主要领导都来坐陪。
     一个女孩子小声地问齐国华:“你风尘朴朴赶到矿务局,是看父亲呢,还是看情人?”
    “这不俩人都看了。”
     听了齐国华这话,郭丽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饭桌前的姑娘们吃吃地笑个不停。看见郭丽娟,齐国华的心情渐渐从阴霾开始晴朗。
     一个人问他东北冷吗?“冷吗?”
    “冷吗——,”齐国华拉着长音说,“差点没冻掉鼻子,听说苏修那边更冷,那边有块地方叫啥东玻璃西玻璃的------东北人讲话,冷得邪虎。”
     文工团长说苏修那地方叫西伯力亚,每年冬天的寒流就是从那个地方刮过来的。另一个人说西伯力亚那地方冷的男人球都冻坏了,连孩子都种不出来。黄蛤蟆哈哈笑着说:“那到了夏天赶快使劲地日呀,他们球要真有毛病,我去日,保证让那些老娘们全怀上我的种。”
     一个人说:“那生下来的可都是小蛤蟆,要借种,也不能借你蛤蟆种,得借个人种。”
     又一人说:“操,甭管借啥种,跟老毛子娘们干,生出来也是个杂种。”
     吃饭的人哈哈大笑,文工团几个女孩子有些脸红害羞地低下了头。
     齐晓山拿根筷子敲了敲碗,“咋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呢。国华,到东北见到史碧清家里人了?”
    “见着了。”
     齐晓山看着儿子,“他家里人啥表现?”
    “能有啥表现。听林场的头头说,她爸爸就是个右派,全家从北京下放到北大荒,本来,她爸的右派帽子已经摘了,准备放他们回北京,结果因为他姑娘的反革命案件,不但北京没回成,反而又把帽子给戴上了,真是一人反动,全家遭殃。”
     齐晓山接过儿子的话,“这叫罪有应得。替刘少奇翻案,那是痴心妄想!”
    “爸,打算什么时候杀史碧清这批反革命。”
    “大年前吧,革命人民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
     吃完了饭,齐晓山把儿子带回矿务局招待所住的房间里,一进屋,他砰地声关上门,脱下棉军大衣,丢到床上,立刻对儿子发开了火。“国华,你缺心呀还是少肺?”
    “咋的了,爸。”齐国华坐在一个木扶手的沙发里,摘下帽子搁到茶几上,屋里热,他脱下大衣后,又一颗颗解开了棉警服的扣子。
    “你咋上这儿明目张胆地来找郭丽娟。”
    “我,我想她了吗,来看看还不行,”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事儿要是传到粱政委家里人的耳朵里咋整?”齐晓山大声地斥责着儿子,话音传到走廊里。郭丽娟上了二楼,虽然房门紧闭,但屋里父子俩的争论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没敢敲门。“爸,人家粱雪眼里根本就没我。何必自讨没趣。”“你咋见了困难就退呢。毛主席是咋教导咱们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用决心,不怕牺牲,拆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爸,这是哪儿跟哪呀,搞对像是两厢情愿的事。人家粱雪不同意,我还能硬把她拉进洞房。那不成了强占民女。粱雪要真是个民女也没啥。可他爹是‘太岁’,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不是找死呢吗。‘打金枝,骂皇上,摸虎腚,戏娘娘’,我没那个胆。”
     本来,齐国华想把粱雪已经另有所爱的事情告诉父亲。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一想,还是别讲吧。讲了,只会让父亲更脑火。他知道,父亲一直认为儿子懦弱无能。说出粱雪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不但不会得到父亲的同情,只会让老子更觉得儿子草包窝囊。“爸,我想跟郭 丽娟结婚。郭丽娟是个好女人。跟她过,我认为比跟粱雪过强多了。”
    门外的郭丽娟听了这些话很感动,她眼睛一热,睫毛挂上了晶莹的泪珠。她赶快弓起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眼睑,看了看腕上的坤表,六点四十多分了,演出七点钟开始。演出开始前,按惯例,要请“首长”讲话。文工团张团长让她去请齐主席赶快到矿山大礼堂。她想了想,回身下了楼,请门口传达室服务员给齐晓山的屋里打了个电话。
    听到电话铃响,齐晓山拿起电话,按在耳朵上,“嗯,嗯。知道了,知道了。”嘴里答着话,看了看手表。放下耳机,他对儿子说,“我得马上去俱乐部。你去不去看看戏。”
    “我不去,那戏我早看够了。”
     齐晓山拿起床上的棉军大衣,一边穿一边问:“那你干啥去?回大同?”
   “不,我想去矿上看看我妈。我从东北给家里带了点木耳、蘑菇。给他们送去。”
   “没想着给粱雪家留点儿?”
   “她们家才不稀罕这些东西呢,山珍海味,人家啥没有。”齐国华站起身,系好衣扣,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拿着手套,揣起了烟。
    “你去吧。告诉你妈,过几天我就带人转到了红洞矿。”
      父子俩走出招待所。齐晓山朝灯火辉煌的矿务局俱乐部走去------
     齐国华上了停在招待所门口的吉普车,怕冻,他没有熄火,挂上档,打开大灯,驾驶着车出了招待所的院子。上 了公路,他换了下档,吉普车呼呼地驶过了矿务局的地界,直奔口泉,然后进了沟。汽车在盘旋的山区公路上逶迤行驶,他又减慢了速度。漆黑一片的山区的公路很窄,连年拉炭的载重汽车把水泥路面嗑啃的坑坑洼洼,外首那侧是几十丈深的峡谷,弯道拐来拐去,齐国华不敢分神,两眼盯着车灯扫来扫去的路面,他双手紧握方向盘来回转动着------,尽量躲开那些坑洼,还得防着别掉进黑森森的沟里,这条路经常出车祸,一般的司机在夜间是不冒险走这条路的,拐过一个S弯后,前方的山坡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红洞矿到了,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舒了口气。下了坡,过了一座水泥桥,开进了一片还很新的五层红砖楼群里,他把车停在第三排楼的门口,下车后,放掉水箱里冒着热气的水,他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走进东头第一个门,上到三楼后,敲了敲东首写着331号的房门。
     门开了,妹妹齐国丽站在门口。“哥”,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大声朝屋里喊:“妈,我哥回来了。”
    “小丽,”齐国华叫了妹妹一声,“没想到哥会回来吧?”
     他们俩走进了屋,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中间过道很长,南侧是三间住房,北侧是厕所、厨房、饭厅和一个能堆放杂物的贮藏室。齐国华的母亲李月娥闻声从中间的那间屋走出来。
    “妈。”齐国华叫了她一声。李月娥戴着一付老花镜,短发已经有些花白。在齐国华的记忆力里,母亲是个非常勤快的家庭妇女;缝补洗涮、做饭砸炭、冬天淹菜,夏天拾柴,一年到头总是忙碌着家务。
     “国华,去东北出差回来了?”李月娥问。
     “妈,我今天下午到的大同,晚上就回家来看您儿。从东北给您带回来点木耳、蘑菇,是从深山老林里买回来的,听说都是上等山货。”说着,齐国华把塑料袋递给了妹妹。“妈,您的身体还好吗?”
     “托毛主席的福,没病没灾。”李月娥左手摘下眼镜,抬起右手揉了揉眼。“就是眼睛不行了,晚上不管干个啥,都离不开眼镜。”
    “妈,晚上您在家就别看干什么活儿了嘛------”
    “哥,”齐国丽说,“自从妈当了革命领导干部,每天晚上都学习文件。”
    “去,去,快给你哥弄饭去。国华,还没吃饭吧。”
    “妈,我吃过饭了,我先到的矿务局,见着了我爸,在他那儿吃的饭。”
    “你爸咋样?”
     齐国华告诉母亲过几天父亲就率文工团到咱们矿山演出。说完,跟着母亲进了屋。母亲的屋里果然弄得跟个办公室一样,写字台的台灯还亮着,桌上放着一份不知那一级发的红头文件。一个不怎么识字的家庭妇女居然走上了领导岗位,齐国华觉得真是有点滑稽,不可思议。
    “妈,工作吃力吗?”
    “我呀,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李月娥把花镜放在桌子上,坐在桌后的椅子上。“不过,你黄叔他们倒是挺尊敬我。有个啥事,都跟我说一声,再让我问问你爸。”
     李月娥说的黄叔就是那个外号叫“黄蛤蟆”的人。他原来是矿上的一个掘进工,跟上齐晓山造反,是“齐司令”的一员忠实干将。放在市里,他总是跟人挑衅闹事,齐晓山只好把他打发回老家,让这个心腹当了红洞矿革委会主任。其实也是为了加强对红洞矿的控制。又让自已的老婆当了革委会付主任,以便更有效地操纵、监督他。齐国华自然明白爸爸的策略,母亲实际只起个联络员的作用。她并不觉得已经被卷入了风云莫测的政治旋涡,后来会成为可悲的牺牲品。
     李月娥说,“国华,听说东北那儿可冷了,没冻着你吧?”
     “妈,差点冻死,到那儿第三天,就碰上了大烟儿炮。”
      齐国丽问:“啥是大烟儿炮?”
     “就是刮白毛风,风夹着雪往人身上扑,一会儿,大雪就把人埋住了,活活冻死。”
      齐国丽睁着大眼,“哥,真跟林海雪原小说写的那样。”
     “那还有假,下一场普普通通的雪,也得有一尺厚。”
     “行啦,别说东北冷不冷了,反正你也去不了。”李月娥对女儿说。“国华,你回来,见着粱雪了吗?”
     李月娥最关心的还是齐国华跟粱雪的事情。齐国华把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对母亲讲了,但他有没说粱雪和那个北京插队知青的事儿。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个北京知青叫什么名子、什么身份、什么工作、什么家庭背景,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十来天的时间,就俘虏了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粱雪。齐国华说完,母亲没有马上表态。
     齐国丽却很同情哥哥,说:“哥,有什么呀,她爸不就是个大同警备区的破政委嘛。哥,她要是心里没你,你干嘛非得一棵树上吊死!”
   妹妹的话说到了齐国华的心坎上,他便借机把与郭丽娟的关系对母亲挑明了,希望能得到母亲的支持。母亲听完后叹了口气,“国华,这些情况我知道,你爸告诉我了。可是你跟那个姓郭的事儿我也做不了主,这个家,一切都得听你爸的安排。”
     齐国华很失望,妹妹一个劲问郭丽娟和粱雪比,俩人到底谁长得漂亮。提到粱雪,齐国华心境虽然不佳,但又不想拂妹妹的兴致,装出快乐的样子对妹妹说,“等文工团转到咱们矿,到时候哥把她领到家里来,你自己去比较。”他又问母亲,“妈,小丽的事儿咋样了?”齐国华知道妹妹在矿上交了个男友,姓霍,叫霍温朋,是个井下的安全技术员。
     妹妹极不满意地说:“哥,我的事咱爸也横加干涉。”
    “你跟小霍的事爸干涉啥?”
     李月娥说:“你爸他根本看不上霍温朋,嫌他是个矿工。你爸爸对我说,要是儿子这条线靠不住,就得指望女儿那条线。”
     她讲完,齐国丽说:“妈,我爸老想攀龙附凤,找个什么当官的人家把我嫁过去,以后好搞裙带关系。”
     听了妹妹的话,齐国华叫了声“妈”,非常愤慨地说:“我爸好歹也是个大同革委会的副主任、大同总工会的主席,咋还想巴结有权有势的人呢?”
    “你爸不是造反派上来的嘛,根子不行。不攀个根儿硬的亲家,说不定那天就被人弄下了台。要说,还是粱政委他们这些老家伙根儿硬。”
     齐国丽说:“那也不能拿着儿女的婚姻当成政治赌博的资本!”
    “这还不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李月娥说。“能有今天,咱们容易吗。小丽,你难道就甘心嫁个窑黑子过一辈子?”
    “妈,您从前找的不是个窑黑子。”女儿的话噎住了李月娥。
    “小丽,别这样跟妈说话。”齐国华说了妹妹一句,再对母亲说:“妈,以前咱家穷,可全家人在一起过的是踏踏实实的日子,现在变化了,您跟我爸都当了官,都有了权,可这日子却过得东一摊,西一摊,大同那个家我跟他是俩光棍,矿上这个家你和妹妹过得冷冷清清,到底图的是个啥?”
     “哥,你说的对。我反正拿定主意了。坚决不听爸的摆布。”
     “喝,你要造反了是不是?没权你小小年纪能当矿灯房的主任,没权你哥能穿上这身官衣。没权咱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妈,造反咋,我爸不就是靠造反起得家嘛。”齐国丽不服地说。
     “好了,”齐国华摆了摆手,“我得睡了,明天早上还得回大同呢。”
     “国华,明天是星期日,你不休息?”
     “我们公安那儿有星期天休息一说。”
      ------
                             五
   日没之后,西行的慢车在虽士营小站丢下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手臂上挽着一个小包袱下了路基,沿着一条小路往南面的高坡上走。
   耿凤香回峙峰山煤矿,必须路过峙峰山镇,她在镇里遇见了在矿中当老师的杜玉莲,告诉了她一些村中的情况。杜玉莲知道了父亲在大同拾粪,她不敢想像,年青时的父亲瘦的弱不经风,现在年迈了,如何能挑得动粪担。耿凤香又告诉她:十二月二十八号是她娘的忌日,劝她借着亡母六周年的忌日回去吧,说这是个最好的机会。想起含辛茹苦的母亲,怀抱三岁女儿的杜玉莲对耿凤香哭着讲述了一件件娘是如何疼她的往事------她是长女,不但是母亲的帮手,还是母亲的贴心人。母亲在苦难中辞别了人世,母亲临终前她没看上一眼,这让她遗憾终生。母亲长眠地下,父亲沦落个拾粪汉、妹妹和弟弟在村中过着艰难的生活,她能不惦念吗?可是那个“革命行动”使她无颜回村去见这些亲人。当初,“革命行动”是一种求生的权宜,现在,“革命行动”却啮噬着她的心灵!杜玉莲经过一番犹豫,决定应该借这个机会回村一趟,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怕是更难找借口痊愈创伤了。于是,她跟学校请了三天假,安顿好爱人和两个孩子,买些香纸回村给母亲扫墓。过了一道沙沟,天色黑了下来,她想着往事登上粱头,心情复杂。她不怕父亲,也不怕弟弟,她只怕杜玉英这个妹妹。听温柔的母亲说,杜玉英的性格既不随父亲,更不随她。父亲虽然倔犟、自视清高,处事却很有分寸,对人从不失礼。杜玉英的性格随奶奶,她们的奶奶是个厉害的当家人,奶奶从小拉扯了杜玉英几年,妹妹也许继了那个老地主婆的“刁蛮”。“该怎么弥补自己的过失呢?”这问题她想了很久很久。凭着依希的记忆,杜玉莲摸着黑从北坡那条路走进了迎青台村。村子里一片寂静,她不知道“家”在何处,只好到村头第一家打听。街门敝着,她小心翼翼地探头朝院子里看了看,没有狗,她放心了,跨进门坎,怯生生喊:“有人吗?”她的声音细弱,院子挺深,从门口到那排窑房有几十米,没有回音。她只好往院子里走,走到窑洞前,敲了敲窗。
       屋里有人问:“谁?”
      “我想打听个人家。”
      “谁家呀?”
      “杜------杜种有------”
      “噢,你等一会儿。”李恒走出来,站在窑门口看着她:“你找杜仲有?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大闺女。叫杜玉莲。”
     “你------你打峙峰山来?”
     “嗯。”杜玉莲回答。
     “进屋里先暧和暧和吧。”李恒热情地说。
     “不啦,你能给我指指道儿吗?我也不知我爹住哪个方向。”
      萃花也出来了,“你爹在大同拾粪呢------”
     “我知道。”杜玉莲说,“我听耿凤香说了家里的情况。我爹在大同拾粪,我弟跟着六爷爷放羊,我妹妹住在一个叫啥韩欣的北京插队知青哪儿,告诉我你们村的知青住哪儿就行,我先去找我妹妹吧。”
    “知青住在青龙庙里。”李恒说。
    “是迎青台下的那个青龙庙吗。”
    “还能有几个青龙庙。”
     杜玉莲笑了,“那我认得,谢谢你们了。”
     她要走,李恒说,“还是我带你去吧,知青哪儿有狗,可灰了,等我穿件衣。”听说有狗,杜玉莲只好等李恒。
     李恒披着件羊皮袄出来了,“走吧。”
    “我也去。”萃花说。
    “你去做啥,我送送就回。”
    “去韩欣哪儿坐一会儿嘛------”挺着肚子的媳妇撒骄地说。
    “那好吧,赶快穿衣服走。”萃花进屋去了。
     杜玉莲又问,“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我叫李恒。”
    “噢,你是村里的会计。”李恒点了点头。
    “她是你女人?”李恒又点点头。
    萃花系了一块湖蓝头巾出来,黑暗里,李恒打着手电照着路,他们三人往村东头走。李恒说,“给你娘上坟来了吧?”杜玉莲点点头。“唉——”李恒叹声气,“明天是你娘的忌日,一晃,你娘都没了六年。她死得可真惨,要不是李桐发善心,让队上连夜打了口白碴棺木,你娘就得裹个席卷埋葬。”杜玉莲的眼圈红了,然后呜呜地哭了。
    “别伤心了------”走在她身边的萃花劝着杜玉莲。
 
       青石窑生着火炉,屋里很暖和。
     韩欣和杜玉英正拓冥币,炕中间摆着张小饭桌,她俩对着面跪坐在炕桌前,桌角上摆着盏带罩的洋灯,照得屋里挺亮。俩人面前各自摆着一块木头雕刻的模板,她们俩人每个人手里拿一枝毛笔,在桌角的一个墨汁碗里沾一下墨,迅速涂在模板上,然后从摆在桌脚下的那叠草纸上拿起一张,敷在模板上,用手轻轻拍扑,揭下来,就制造出来一张冥币,炕上凌乱地放着用草纸拓印完的冥币。两块模板拓印出来的图案不同,韩欣那块模板拓印出来的图案是头戴冠冕的玉皇大帝,面值是1000元;杜玉英那块模板拓印出来的图案是孔子像,面值为100元。世界上几乎每个国家的货币都有人物图案的造型。冥国货币也不例外。孔子虽然是圣人,但地位比玉皇大帝低,所以价值比玉皇大帝小了十倍。这两块硬木拓板是杜玉英从杜仲宽哪儿借来的。只有他才藏着这种违法的东西。粗糙的草纸洇墨,弄得韩欣和杜玉英俩人的手都黑糊糊的。
   “韩欣姐,你们原来在北京老看电影吧?”
   “那当然了。哎,小英子,原来你们家不也在大同吗?”
   “雁北师专其实在大同县阁老山,离大同市还可远呢。”
   “雁北师专为啥要安在远离大同市的阁老山呢?”
   “那地方出过阁老呀。”
   “阁老是干啥的?”
   “阁老就是那些有大学问的人------”
   “对,好像有个什么内阁大学士这么个词儿。是因为那儿出过阁老,你爹就把学校安在那儿了吗?杜校长也够迷信的。”韩欣早已从村中人的口中知道了雁北师专曾是杜仲有办的一所私立新学。
   “不是我爹迷信,他说那儿离大同远,不受红尘干扰,能培养出真正作学问的人来。韩欣姐,有个戏,叫《三娘教子》,你看过吗?”韩欣摇了摇头回答没看过。“我看过。”
   韩欣问她:“那戏的是啥内容。”
   杜玉英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可记忆非常好。她看完这个戏,竟能记住这是个明朝的故事,而且记住了剧中人物的姓名。她把这戏的故事讲给韩欣:“明朝有个儒生叫薛衍,他进京求官,三年未还,误传死在他乡,其大房、二房夫人闻讯后相继改嫁,唯三娘王春娥严守贞节,与义仆薛保一起织绢编履,扶养二娘撇下的儿子倚哥,教育他要好好读书,一举成名当大官。可薛倚因受同学讥嘲家贫,不愿去学堂念书,气得三娘王春娥愤然折断织布机杼,薛倚终于明白三娘一片苦心,从此发奋读书,后来考上状元,他爹薛衍也因护驾有功,衣锦还乡,王春娥被皇上封为诰命夫人,立贞节牌坊------”
   “这不是宣传‘学而优则仕’的孔孟之道吗,现在可是大毒草。”
   “韩欣姐,我没啥文化,不知道啥大毒草小毒草,反正觉得这出戏挺好看,做一个女人那能不守贞节呢?戏一开场,薛衍出外求官,临行前一一叮嘱三个夫人都要严守贞节,大娘、二娘都指天发誓,只有三娘说她不过是个丫头,怎配说‘守节’二字。可后来,大娘、二娘却守不住寡,相继改嫁,只有三娘,虽闻丈夫死讯,自愿守节,宁死不嫁,甘心抚养他人之子,仿效孟母,断机教子------”
    “孟母断机教子?”
    “对呀,三字经说:‘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你没背过三字经?”
    “没有,这些封建糟粕我们可不学。”
    “韩欣姐,那你们在北京上学都学什么呢?”
    “我们都学的是革命英雄人物。什么赵一曼,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还有向秀丽,雷锋、王杰,还有革命小英雄刘文学的光荣事迹。”韩欣一口气地说。
   “没学过朱柏庐治家格言吗?”
   “什么是朱柏庐治家格言?我可闻所未闻。”
     “那我背给你听听。”(*朱伯庐:明清之际江苏昆山人,名用纯,字致一,自号伯庐。明生员。清初隐居不仕,私塾授学,治学以程、朱为本,著《治家格言》世称《朱子家训》另有《大学中庸讲义》、《愧讷集》等著作。)说完, 杜玉英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立着,一板正经地背起来: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 宴客切勿流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 ,饮食约而精园蔬逾珍羞。
          勿营华屋 , 勿谋良田 。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 , 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
          奴仆勿用俊美, 妻妾切忌艳妆。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居身务其质朴, 教子要有义方。
          勿贪意外之财, 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 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
 
    小英子一口气背完,韩欣听得大瞪异目,“小英子,谁教你的这些封建东西?是你爹吗?”
    杜玉英坐下来说:“不是,是我奶奶。”
   “人家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奶奶教孙女怎样做革命后来人,你奶奶教你这些封建糟粕,阶级不同,果然培养后代的方法也不同。”杜玉英显得很难堪。韩欣察觉到了,她拿着一张拓得十分模糊的冥币问:“小英子,你说这钱到了阴间能花吗?”
  “那谁知道,这就是一点心意。”韩欣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小英子,我明天能给我妈妈也烧一点纸钱吗?”
  “当然行了。”杜玉英说,“韩欣姐,一年可以给故人烧三回纸,一次是清明、再一次是阴历的十月一,俗话说,‘十月一,送寒衣。到了阴历十月,天变冷了,所以得给故人烧些纸钱,让他们在阴间买御寒的衣物。”
   “还有这个习俗,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给我妈送过寒衣。”
   “那咋能行,如果不给故人送寒衣,故人就会托梦责怪你。”
   “我到是经常梦见我妈,可她从来没有因为送寒衣的事情责怪过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她只是关心我和哥哥今后的命运。”
   “韩欣姐,你娘是哪儿的人?”
   “好像是湖南长沙人,跟毛主席是老乡。”
   “你妈是南方人,哪儿暧和,可能不穿冬衣。”杜玉英自圆其解地说。
   “第三次是啥时候烧纸呢?”
   “另外烧纸的日子就是忌日,”杜玉英煞有介事地说,“阳间的忌日其实就是故人在阴间的生日。所以在忌日那天,一定要上坟给亲人过过生日。”
   “小英子,你妈还有个坟头,我妈却连骨灰都不知撒在什么样地方------,”韩欣哭了,杜玉英也哭了,俩个女孩子一边拓印冥币,一边回忆母亲,说到伤心处就哭一鼻子,然后用沾着墨迹的手去拯脸上的眼泪。眼泪和着墨汁把脸抹得黑了一片,却浑然不觉。
   “韩欣姐,你迷信吗?”
   “小英子,你问这个问题干吗?”
   “我奶奶就可迷信了。”
   “是吗。”
   “她生前信佛,吃素。可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一套迷信东西了。”
   “白毛女里黄世仁他妈也吃斋信佛,可心如蝎蛇。”
   “韩欣姐,我奶奶是挺厉害的。我爸就怕我奶奶,我奶奶可疼我了,对我一点都不凶。可惜她埋在阁老山了,要是近,每年我也得给她去上坟。韩欣姐,啥叫心如蝎蛇?”
   “这------”韩欣感到杜玉英对她奶奶感情很深,便不想给她解释这个词,转移话题说:“小英子,我见过活佛。”
   杜玉英果然惊异了,“韩欣姐,你见过活佛?”韩欣点点头,“你见过那个活佛?”
   “班禅-额尔德尼呀。”
   “班禅-额尔德尼?”杜玉英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子。“是个外国人?”
   “不,这个活佛大师是西藏人。”
   “不对呀------”
   “怎么不对?”
   “我奶奶说,活佛其实就是自己的父母。”
   “活佛怎么会是自己的父母呢?”杜玉英说,“你不知道这个迷信故事?”韩欣摇了摇头。杜玉英便给她讲:“从前有个人长年在外,一心想见得道活佛,他在峨眉山遇见了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说,活佛降在你们家,正披被坐在床上等你,回去晚了,可能就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那人赶快勿勿回到家,他的老娘想念儿子已经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听说儿子回来了,赶快坐起来,家人给她披上了一条被,那人看到此景,一下明白了老和尚说的话,家中父母才是真正的活佛呀!可惜,回来后没几日,老母便离开了人世。他想,如果不是老和尚点化,他可真的永远也见不到世上的活佛了。”
    韩欣听完说,“这不是迷信。这是劝教人们孝敬父母。”
   “人就得孝敬父母。”杜玉英又给韩欣讲了一个“忏悔灭掉不孝罪”的故事:“从前有个人叫王义,从外表看,他很忠厚,生平务农,勤俭节约,从来没做过啥坏死事。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难免有些过错。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就可以是好人有了过错,能知错反省,坏人却不能知错改错。王义知道自己做过很多错事,因此他常在菩萨面前痛切忏悔。到六十多岁的老年时,这老汉得了一场病,被牛头马面带到阴曹地府,见到了阎王爷。阎王爷拿出生死薄让他看,他一生做事过的啥事,生死薄上一笔一笔记得祥祥细细,清清楚楚。像残杀生灵啦,欠缴官税啦,调戏妇女啦、借钱不还啦,恶口骂人啦,挑拨是非啦,妒贤忌能啦,诽谤好人啦,占小便宜啦------等等过错,可是由于他晚年痛悔,诚心改过,这些罪过都一条条勾消了。他看了,又惊又喜,惊得是冥间对于人们的罪恶竟记载得这么明白,喜的是幸亏到了晚年自己有所忏悔改过,减去了这些罪条。可是当他再往下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原来生死薄上还记着一件恶事没消,这件恶事是他曾对自己的爹有过忤逆不道。说起这件事,要追溯到他的少年时代了。在五十年前,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跟着父亲种地,那年秋天,收割庄稼,碰上了“秋老虎”,天气特别炎热,日头毒得能烤焦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干活,心情自然不好,为一件小事,同老爹口角起来,竟然要打老父,气得他爹犯了心疼病,这件事,在生死薄上是用红笔记的账,他惊骇失色,问阎王老子,为啥这笔账要用红笔记?阎王爷说,罪恶好比衣服染了污色,忏悔就是用肥皂洗涤,浅的颜色能洗下去,但忤逆不孝,其罪最重,所以用红笔记,“这是血账”,血账要用血来尝。好在你这些年行善再无劣迹,这笔血账再给你十年时间尝还洗刷吧,说着,把他一推,又送回阳间,让他多活了十年。”
    韩欣听完说,“这可是迷信。”
     ------
    院子里,花子汪汪叫起来,还听到有人喊:“小英子,小英子。”
    “小英子,有人叫你呢。”韩欣说。
   “韩欣姐,别开玩笑了,谁会找我。”
   “会不会是国英来了。”
   “杜玉英,杜玉英。”院子里又传来了喊声。
   “哎,还真是叫我呢。”
    杜玉英和韩欣下了地,走出屋外,站在青石窑台阶上,她俩看见院门口站着三个人。下了台阶走到大门口,杜玉英吃惊地叫了一声:“姐,”
    李恒和萃花看着韩欣和杜玉英的脸惊愕地张着嘴。萃花说:“韩欣,你们俩在家干啥呢?”
    韩欣说:“没干啥呀。”
    李恒说:“那你们俩脸上怎么涂抹得这么黑,像个包公似的。”
   “是吗?”韩欣看看杜玉英,又看看自己乌黑的手,才知道擦泪时把手上的墨画在了脸上。
    花脸的杜玉英没好气地问姐姐:“你来干吗?”
   “我------我来给娘上------上坟------”
   “你不是革命吗,你不是断了关系吗,你不是不认咱爹和咱娘了吗------”杜玉英哭了,“娘临终前,听弟弟说,她喊着你的名子咽不了那口气,最后娘蹬了腿,眼晴还睁着等你------你这个不仁不孝的东西还有啥脸给她上坟!”
  “娘啊!”杜玉莲咕咚跪倒在地上,哭诉到:“闺女不孝,您在天之灵原谅您的闺女吧。当时,您的闺女也正在学校挨批受斗,闺女不敢不跟家里划清界线呀------”说罢,梆梆地磕起了头。
   韩欣一看杜玉莲,就知道她是个有文化的人,赶紧往起扶她。嘴里对杜玉英说:“得啦,得啦,小英子,刚才你还给我讲‘忏悔灭掉不孝罪’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李恒也说,“算了,算了,小英子,过去的事儿就过去吧。那时候革命风暴谁能知道咋回事。风暴里,又是个雷又是个雨,谁都有胆小害怕的时候,现在你姐来上坟,这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你娘------”
    “大姐,进屋吧。”韩欣说。走进青龙庙的院子里,花子上前竟跟杜玉莲亲热,她怕狗咬,躲了一下,韩欣说,“玉莲姐,你是好人。”
    “为啥?”杜玉莲脸上泪痕未干。
    “花子最能辩认好坏人,要是坏人,它早就扑着咬了------”李恒说,“是日怪,它咋不咬杜玉莲呢?”
     翠花说:“它肯定把杜玉莲当成了你们知青。”
     ------
     进了屋,李恒一看满炕冥币,“你们俩钱可没少印,谁知阴间搞不搞文化大革命。有没有阶级成份这一说,要也定成份,你们可小心着,钱送多了,又给戴上个地主、资本家的帽子,企不又害了他们。”
     韩欣等人被逗笑了。
     萃花也从炕上拿起一张纸钱,看了后,大惊小怪地说:“韩欣,这钱烧了也白烧,这钱到了阴间不能花呀。”
     “为啥?”杜玉英问。
     “这是旧社会的纸钱,新社会早做废了。”
     “新社会的纸钱啥样?”杜玉英追问。
      萃花被问住了。
      韩欣说:“萃花,问问李恒不就知道了。你男人是会计。最懂钱了。”
    “阳间这笔账我还忙不迭呢,还顾得了阴间。”李恒说完,大家都笑了。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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