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风》第20章
一
除夕天色阴晦,然而,中国人却喜欢这天夜里落些雪花,意味着“瑞雪兆丰年”。
展览馆前公安和警备区的战士布置下了警戒线。只有凭请柬才能进入,当然,如果是领导的汽车可以直接驶入。
九点钟的时候,开始进行画展的开幕式。文化局的方局长简短地讲了几句话。进行剪彩。剪彩的四个人恰是参加四届人大的四位领导。第一位是粱政委、接下是徐主任,然后是马司令,再是肖副主任。他们四个人站在彩绸前拿着剪子。
“剪彩开始!”方局长一声令下,那四个人咔嚓一声各自剪断了彩绸------
人们涌进了展览大厅。
第一幅画赫然映入人们的眼帘。
粱雪拉着母亲的衣角,高兴地喊了起来:“妈、这就是我的画!”
粱政委一家人,马司令及程大姐、徐主任、肖副主任、赵秘书长、吕洪彬和田素梅及许多人都围在这幅画前,其中,也有齐国华。
陈蔓芸握住女儿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她仔细地端详着这幅油画:画面上一个女孩穿着火红的毛衣,坐在冰上仰脸望着,脸上露着刚刚哭完的笑容,她的手搬着脚上的冰鞋------,背景画得十分洗练。简洁的白色调庄重、纯洁、素雅。画面色调不是冷白色,虽然那样更能象征严寒的冬天,使用的是暧白色,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柔和的象牙色,给了人素馨的感受。紫檀的画框;画面上,白朦胧,红毛衣,坐在冰面上的粱雪脸上表情精细,使这幅画的确充满了魅力。韩东画完这幅画后,粱雪看了,才知道自己坐在冰上哭后的笑容原来是这个样子。韩东对她说:他脑海里的这个印象太深刻了。既使现在不画,以后他有了机会也要画的。“这是我的画!”在铁路文化馆,粱雪也是这么喊。“对,”韩东说,“是属于你的。等画展结束,归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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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蔓芸看着这幅画,内心百感交加。她知道她和粱政委所疼爱的这个小女儿已经找到了伴侣。她看了看旁边的爱人,粱政委也正在迸住气观看这幅画,从北京开完会回来,当万众都欢欣鼓舞,他却显得心事忡忡,国家大好形势下潜伏着的那股暗流,通过老帅的点拨,他们已经洞知一二。
“一旦共和国面临最关建的时刻,你们这些拿枪的人该如何站队,应该好好地想想这个关系党、民族、和国家命运的大问题了。”老首长提出了这个严峻的话题。并且告诫他们一切都要不露声色,一切都要静观其变,一切都要严阵以待,共和国的历史上肯定会发生一次政治大潮,那会是一场殊死的斗争。因此,他目前只能英雄气短,无暇儿女情长。所以当陈蔓芸把女儿粱雪认识了一个北京插队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后,他只是淡淡地说:女儿的事由着她去吧,将来是好是坏只要她不怪咱俩就行。这并非意味对女儿的放任,而是默认了粱雪的选择。
方局长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讲着这幅画的用色,别出心裁,创意新颖,是一幅难得的肖像画------
粱雪的几个女友也不住地夸奖着这幅画,粱雪即得意,又幸福。她又拉起粱政委的手,“爸,你看这幅画儿画的好吗?”
粱政委看了看快乐的女儿,嗡声嗡气地说:“嗯,韩东这小子还真有点才气。”
“这幅画是不错,就是这个名儿起得有点不算太好吧。”程大姐说:“画名叫《你为何哭泣》,现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哭啥?”
“不懂艺术你别乱张嘴。”马司令说了她一句。
“要是叫《为幸福而哭泣》这个名子是不是好一点?”粱凌说。
“还是叫《你为何哭泣》这个名有诗意。”站在她旁边的解琨说。
“这个画的怎么没来?”徐主任问。
“没邀请吗?”
“他------他今天有点事------”吕洪彬说。
“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不让我们见。”肖副主任打趣地说。
“蔓芸,”程大姐叫了一声,“今天晚上这个韩东不是要来你们家过年吗?”
“是,是,程大姐。”
“那晚上我可跟马司令过去看看这个东床快婿呀。”
“什么东床快婿,八字还没一撇呢。”粱政委说。
齐国华站在后边,似乎是保卫首长,他听见了这些话,妒火和恨意交炽在心头,转动着眼珠,他脑海里旋既打定了一个主意。
“这幅画什么时候给我呢?”粱雪问方局长。
“等展览一结束,我马上派人把这画送到你们家。按规定 ,参展完的作品都要完好无损地归还。”
中午,天色阴沉的更厉害了。王重屋里的炕上,炕桌摆了几样炒好的菜。王重还在炕前的灶头忙着炒菜。锅台上还放着一盖帘捏好的饺子。韩东已经把他的东西整理完毕,准备一会儿用自行车带到铁路文化馆。他坐在炕桌边,等着王重来吃饭。王重终于忙活完了,跨坐在炕桌前,斟满了两盅酒,递给了韩东一盅,指着桌上的菜说,“随便吃,随便吃,爱吃个啥就吃啥,就咱俩,甭客气。”
是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个人,阶级这个名词似乎不复存在。
韩东想起了一篇苏联小说,内容是二战中,一个德国军人与一个苏联女兵流落在一个海岛上,当俩人为了生命的生存,敌对意识消失了,不但建立了友谊,还发展出了爱情,其浪漫胜过了鲁滨逊漂流记。
可是,当同类出现,残酷的阶级斗争便复活了------应了毛主席的那句语录: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阶级斗争。
韩东对王重说:“王重,我在村里听说你年青的时候欺男霸女,无恶不做。”
“那是我弟王奎。他才是个恶棍,我好着呢。”
提到王奎,韩东想起了死人洞的那具白骨。
“王奎那灰货爱打架斗狠。跟人打架,总得打个头破血流------”王重喝了一口酒,夹了筷菜递到嘴里。嚼着说,“我不,我从来不跟人打架。村里人都说我仁义忠厚。”
韩东审度着他,“你敢说你没霸占过良家妇女------”
王重拿着筷子瞅着韩东,“霸占过谁家的妇女,你讲讲。”
韩东加重了一点语气,“王重,你可别当我们啥都不知道,我们在村里插了好几年队,村里啥情况都听人家说了。”
王重端着酒盅眯着眼,“村里人都说了些啥灰话?”
“你霸占过佟大娘吧------”
听到韩东这句话,王重的脸上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那张青灰色的面孔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捏着酒盅的手打着抖,里头的酒洒了出来。他痛苦 地摇了摇头,嘴唇哆嗦着说:“那叫霸占呀,你不知个真情。”
“什么真情?”
“那是咱明媚正娶的老婆。你要不相信,回村里问问老一点的人都知道。娶她的时候,我家酒席整整办了三十桌呢,不但咱村的人来,方圆几个村的人我都请了。她是个戏子,没人瞧得上她,我就要大办,让众人从此不再小看她。三十桌酒席花了差不多一百块大洋钱,我爹甭提多心疼了,那时候,一亩地是五块大洋,他张嘴闭嘴总念叼,一顿饭吃掉了二十亩地。这兴许是我爹有生以来的最大一次破费。”
“王重,你别掩盖。你肯定是仗着有钱,强占了人家。要不,谁嫁给你这个老地主。”
“那会儿咱可不老,二十多岁,正青春年少哩。”
韩东看看王重,他穿着一身皂色的棉袄棉裤,脸上刮得溜光,浓眉大眼,口阔鼻方。五官很端正。身材高高大大,其实他的背并不驼,逢人弯着腰,这只是二十几年来戴帽改造一种习惯动作。
“那也没人乐意跟地主过。”
“哎,”王重叹了口气,喝净了盅里的酒,斟满,放下酒瓶。“说了你也不相信。谁不想过有吃有穿的好光景呢?你当是现在,听见‘地主’这两个字像撞到瘟神。那会儿,地主可不臭,给我提亲的媒婆子简直踢破了我们家的门槛,可我就看上了佟彩云------她唱戏到哪儿,我跟到哪儿。那年,他们小戏班困到绥远了,无奈之中,给我打来了信,我背着我爹带上钱立刻奔了内蒙。到哪儿把这伙伙人搭救了出来。他们班主说,‘彩云呀,王重是个好人,他喜欢你,跟他成家过去吧。这兵荒马乱的,戏唱不下去了。你无依无靠,找个好人家不易呀,谁瞧得起咱唱小戏的,咱们是下九流,有时连个乞丐都不如------”王重陷入了不不堪回首的往事记忆中,韩东默默地听着他的讲述。“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把她带到大同,买衣料、买首饰,还照了块像呢------”说着,王重起身到炕头的衣柜前,打开柜,翻出一个本本,掀开从里边拿出一张三吋的照片递给韩东看。韩东接过照片,陈旧的照片发了黄,上面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子坐在橙上,脸上挂着微笑,她身后站着个穿黑色绸缎长袍的魁梧男子,头上戴的礼帽扎着两根锦翎,一对人自然是年青的佟大娘和年青的王重了。王重回到他的坐位,喝了口酒,继续说:“领回了家,我爹不答应这桩婚事。我娘觅死觅活,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能不疼我吗,要不是这么闹,我跟彩云的婚事还真难成哩。”
“你不是还有弟弟吗?”看完照片,韩东把它放在炕上。
“那是三娘生的。”
“你爹这个土财主倒没少娶女人,怪不得你现在打光棍。”
“谁知,刚结婚一年,便开始土改,定成份,分田分地、分房分粮。分钱分女人------”
“什么,还分女人?”韩东惊愕住了。
“分,当然要分女人了。”王重喝得脸红了。说话也无所顾忌。“村里那么多的穷光蛋,谁不想要个女人。村里好些光棍早就看着彩云流口水,尤其是麻本贵那个灰货,更是看的眼直。彩云知道要分她,跟我私下说:王重,咱俩也跑吧。我说,往哪儿跑,整个儿中国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跑,抓回来还了得?那时候,好多逃跑的地主抓回来就开个批斗会,然后就地正法。直到后来,听说是毛主席知道了天底下到处乱杀人,下了个命令,让给戴上个帽帽,这样,我们才保住了颗头。”
听到这儿,韩东意味深长地说,“给你们戴上个帽帽就好受了吗?从此,你们就失去了自由,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可好歹能活着啦。”王重眼里潸出几颗老泪,手里捏着酒盅,挨到嘴唇边又放下了,看着那盏苦酒,语调哀伤:“彩云被迫着跟我离了婚,村里一群光棍都想要彩云这个女人。我悄悄跟她说,找麻本堂这个油大师傅吧,他手艺好,方圆百十里,都说他榨的油香。人也忠厚老实,他爹又是贫农团团长,归了他,没人再敢欺负你,就这样,彩云肚里带着个娃离开了我------”
“她离开你时肚里有了孩子?”王重点点头,“快生了。”
“现在那个孩子呢?”
王重本来想告诉韩东那个孩子是麻向阳。可是他摇摇头,说了个“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我们刚进村的时候,在忆苦思甜会上,佟大娘声泪俱下地控诉你呢?”
“韩东,女人的心变的可快了!”一仰脖,他喝干了那盅酒,“不说这些了,我给你煮饺子去------”王重说着下了地。
韩东听了“女人的心变的可快了”这句话,从炕上又拿起那张被王重珍藏了许久的照片,再一次品味照片的内涵,照片上,佟大娘的表情是幸福的,那种自然洋溢出来的快乐,焉能瞒过一个善于捕捉表情细节搞美术创的眼睛。“女人的心变的可快了!”韩东想起了于敏同他的绝交,不禁又联想到他与粱雪的关系上,虽说过了春节他和妹妹就可以离开插队的村庄,成为铁路工人,可如果粱雪知道了他曾经是个粪客,他曾经欺骗过她,她会理解吗?她会不会原谅他?要知道,中国有句俗话:纸里包不住火,他拾粪的这件事,粱雪早晚会知晓,到那时,粱雪会是一种什么态度?她的心会不会也变的可快了呢?越想,韩东越感到惊悚,他放下照片,起身下了炕------
正在煮饺子的王重问:“你干啥去?”
“撒泡尿。”穿好了鞋的韩东说。
出了屋,他在墙角撒完尿后,回过身,站在粪店的院子里,他望着院中的那一方方粪池,这些粪池记录了他拾粪的历史。他抬起头,目光眺向开阔的御河滩,在那片荒凉的冰面上,留下了他人生一段难忘的记忆。韩东心中暗想:“我曾经在大同拾粪,这段历史是光荣呢?还是耻辱?是应该庆幸呢?还是应该悲哀?”
“韩东,饺子熟了,快来吃。”王重的呼喊打断了韩东的思绪,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屋子里。
二
腊月三十号上午,韩欣还不见哥哥回来,她隐隐地着急了。虽说二兵回村就告诉了她被铁路招工录用的消息,可具体细节她一无所知,一切情况都要等到哥哥回来讲给她听。所以她盼着早点和哥哥见面。从一大早,她就站在迎青台上朝村外的路口一直张望。迎青台下,青龙庙的大门贴了红红的对联;
迎青台青松荫文魁、
青龙观神丁护将闺;
横批是:韩东韩欣。
院子里,青石窑门框上也贴着一幅大红长对:
寒冬已过百花争妍,展鹏翅、翔万里飞度关山;
寒馨之味淡芳悠长,思往事、忆岁月切莫悲伤
横批是:鹏程万里
这都是新任村民办小学校长杜仲有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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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欣姐,韩欣姐,有你的信!”二兵边跑,边朝迎青台上喊。
“信,我的信?”韩欣站在迎青台,突然,她高兴地喊:“是我哥给我来信了。”她快速跑下迎青台,着急地问,“信在哪儿呢?”
“曲邮递在我们家等你呢,说是挂号信,上了两道挂号哩,你得拿个戳子去取。”
韩欣扭头就往妇联家跑,到了窑门前,听见屋里曲邮递和佟大娘、油大师傅说着话------
她进了屋,佟大娘说,“韩欣,是北京来的信。”
“北京的信?”韩欣心中一惊,“北京?莫非是爸爸来的信?”
油大师傅说:“韩欣,人家曲邮递为了送你这封信大年三十还特意跑了一趟。”
韩欣顾不上跟他们说话,“曲邮递,我的信呢。”
“韩欣,终于盼到信了吧。”曲邮递一边说,一边从绿色邮兜里拿出一个收件人签字薄,打开,指着一格说,“在这儿按个章。”
“我------我没有章------”
“那签个字吧。”韩欣签完名儿,曲邮递认真看了一下登记薄,放回邮兜,取出信递给韩欣。信封上贴着两个挂号小方条儿,显见此信的重要性。韩欣接过信,一眼认出了韩东的字迹,“是哥哥来的,怎么,哥哥去了北京?”她心里想着,撕开信封,抽出信纸,首先看见了一张“录用通知书”,通知书非常简单:
编号:0445
韩欣 同志:
经审察,你符合录用条件。希于 2 月21日前到 大同铁路分局 报到。
一九七五年 2 月 5 日
看完这张录用通知书,韩欣忍不住哭了。
“哭啥,”佟大娘说,“这 是件多大的好事呀。” 屋里的人们传着看这张薄薄的铁路录用通知书------
韩欣打开了信纸,她终于收到了哥哥写给她的信:
韩欣妹:
如果能在春节前收到这封信,我想这是过年送给妹妹的一份最好礼物,从一九六 九年算起,到一九七四年的年底,我们整整在雁北这 块土地上插了六年队,虽然我们 插队的村庄很偏僻,但我们应该庆 幸;咱们村的乡亲纯朴、善良、宽厚,特别是所有 的同学都走了之后,村里只剩下咱们俩个人,很难想像,没有乡亲们的关怀,我们怎么渡过这段日子。我原来曾想,我要是死在这片土 地上,最好把我埋葬在迎青台上,与村庄长厮,每一个知青都不能否认,我们在插队的那块土地上渡过了一段令人难忘的青春------
韩欣,只要我们不倒下,我们就要对生活、对前途充满信心。
四届人大胜利闭幕。邓伯伯出任第一副总理,又被十届二次全会选举为中央副主动席、政治局常务委员。这一切,都说明国家正一步步走入正轨。 在这场文化大革命里,我们受到了教育,也受到了冲击,灵魂真的经历了最剧烈的碰撞。如果没有文革 ,像我们这样高干家庭的孩子不会有 一种切肤的感受,不会如此接近人民,甚至是那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你不知道,当哥哥挑着粪担走在街头的时候,受到的是灵魂的洗涤!
正因为有了这种升华,当我创作那幅大型油画《轨魂》的时候,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在画人,画我熟悉的那些人!我不敢丝毫怠懈,停下画笔,惟恐完不成这幅画卷。
这幅画不是什么伟大的作品,可能连优秀作品都称不上,可这是我对人的一份表达,在这幅画中,都是我熟悉的人物,(包括粪店里的那些四类分子。)以后你有 机会看到这幅 画,你一定能觉得这幅画会很眼熟,因为画上的人也都是你所认识的人。
好了,言归正传。
收到这封信。哥哥要告诉你,由于二月十号哥哥要参加“大同市一九七五年迎新春职工美术书画展”开幕式,所以不能回村。可能晚上回去,或次日清晨,你千万不要着急,在村里同乡亲们过最后一个大年,我想你会快乐。
特别要告你的是哥给铁路画一幅画,人家说只能招一个人。无奈, 哥只好再画一幅画,这样,你才拿到了手里的那张录用通知书。不管什么 时候,哥哥都不会忘记我的妹妹,相信哥的话。
再有,哥还得告你一件特大喜事:华子订于正月初三那天(阳历二月 十三号)在北京举办婚礼。特别让咱俩回京参加。我想,咱们兄妹俩送他一份什么礼物呢,最后,我决定把父亲的那件呢子军大衣送给他,妹,你会同意吧。
我答应了带你回北京参加他们的婚礼。我们也应该回北京去看看干妈。你想念北京吗?哥的计划安排如下:
二月十号(除夕)你在村里过,相信你会过的快乐。
二月十一号(初一)哥上午回村,下午带你返回大同,同田素梅、吕洪彬及其弟田建军乘晚十点半快车回京。次日到京,华子夫妇接站。 在北京呆十二、十三、十四号三天。
十五号早上坐永定门那趟慢车回村。(当初,咱们就是坐的这趟车奔 赴雁北插队,重屦征途,该会是什么心情?)
十六、十七两天在村里整理东西物品。除必留东西外,其佘可分送老乡留念。
十八号在村里举行一个告别会。咱俩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带些食品。
十八号坐晚车去大同。田素梅负责给你找个临时住处。
十九号早上报到。
切记:报到通知书不可弄丢! 余事,见面后再谈。
哥字 1975、2、5号
韩欣看完了这封信,心情顿时轻松。
二兵问:“韩欣姐,信里说些啥?”
韩欣把信给大家读了一遍。
佟大娘哽咽地说:“说来,哗啦啦地来了,说走,一个一个地都走了。咋就跟梦是的呢?”她擦了擦眼角,“走吧,走吧,到了大同,日子虽说不能跟北京比,可比村里要强几百倍。”
“佟大娘,以后到大同,您可以到铁路来找我们。”韩欣喜颜悦色地说。
“到那时,恐怕你们不认识大娘了。”佟大娘说。
“哪那能呢。”韩欣小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信。
三
混沌的阴天渐渐消溶进夜色。
下午,韩东洗了个澡,里里外外都换了干净衣服,理了发,特意吹了个分头,为了不让发形走样,他没戴帽人,支起了黑大衣的领子护着耳。到田素兰家取蛋糕的时候,田素梅和吕洪彬都在。看见韩东这副精神焕发的模样,不免彼此开几句玩笑。
他们送韩东出来,吕洪彬问:“韩东,明天早上几点钟回来?”
“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回村去接韩欣吧。”
“我也去,看看你们村的迎青台。”田素梅说。
“韩东哥,我呆在家里也没啥事,我也想去看看你们住的青龙庙大石窑是个啥样。”
“建军,”韩东对田素梅的弟弟说,“算了吧,我明天早上直接坐火车去村里接韩欣。争取下午带着她从聚乐堡坐补机回大同,然后晚上咱们一块儿坐十点钟的那趟快车去北京。等从北京回来托运行李的时候你们再跟我回村吧。”
“那好,韩哥,咱们明天下午见。”田建军说。韩东戴着副黑皮手套手,骑着粱雪的新凤凰自行车,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很大的北京蛋糕,他跨到车座上,倒了一下脚蹬,“再见!”他说完,蹬动车朝胡同口外骑去------
田素梅望着韩东骑车的背影,再望望阴沉沉的夜空,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扬起手,她喊了一声“韩东——”,也不知韩东听没听见,韩东没有回头,他拐出了胡同口,消失了。
吕洪彬转身进了院。
田素梅依旧痴痴地站在门口,直到弟弟叫了她一声“姐”,她才省悟过来。说:“他走了,他终于走进了粱雪的家。韩东,希望你在粱雪家年过的快乐。”
“姐,回屋吧。”走进黑暗的院子,田建军又说,“姐,等韩东哥到了铁路,也让他给你画一幅画儿吧。”
“他会给姐画吗?”
“怎么不会,只要你求他,姐,他肯定给你画。”
粱雪在家里把自己的卧室布置来又布置去------ 她一直沉浸在幸福中。昨天从云岗回来,韩东那诗般的语言就总是萦绕在她的脑海里,“牵着你的手,我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她想,“我们牵手会走多远?什么地方才会是我们的终点?”
帮忙的姐姐开着玩笑:“小雪,你把屋子打扮成新房呀。我看干脆在外头贴两个喜字算了------”
皮皮仰着小脸问:“妈妈什么叫新房呀?”
“姐,你再瞎说,我可不理你了。”粱雪捶打着粱凌,又对小外甥说:“皮皮,去厨房找姥姥玩去。侦察侦察他们做啥好吃的呢。”
皮皮来到厨房,看见爸爸和姥姥正忙碌着弄年夜饭,晚餐准备的很丰盛。
他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块炸鸡腿,被解琨发现了,“哎,皮皮,你怎么偷嘴吃?”
“爸爸,是阿姨让我来厨房侦察你们的。”皮皮啃着那块鸡腿说。
“去,去,我和你姥姥正忙呢,看碰着你。”
“这儿也不让我呆,我去哪儿呢?”皮皮有点委屈的样子。
陈蔓芸对外孙说,“去找姥爷,找姥爷要枪玩去。”
皮皮出去了,他找到姥爷闹着要玩枪,粱政委拿出枪给外孙玩,卸子弹的时候还在自言自语:“怎么就少子一颗枪子儿呢?”
一会儿,皮皮拿着卸掉了弹夹的枪又跑进了粱雪的屋,对着母亲和小姨,嘴里“乓、乓”地喊着------
粱凌赶快说,“皮皮,不能拿着枪对人,听见没有!”
当粱雪看见皮皮的枪口,她猛地想到在冰上她拿枪对着韩东的那一幕,真危险!当时要是真打中了韩东,可能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切。她又想起韩东在她的办公室里齐国华将手枪顶上了子弹,顶着韩东的胸膛------那种危险更是千均一发!猛地,她想起了韩东的戏谑:“粱雪,我早晚得死在你的手里。”她惊悸了一下,心里说,“韩东,不会的,不会的,我要携手同你走,我们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天黑了,粱雪头戴一顶白绒线帽,双手插在黑色的海军呢大衣兜里,站在帅府街的路口等候韩东。电报局大楼上的钟声响了,当当当地报着时------
苍茫夜色中,东边路上终于出现了自己的那辆凤凰自行车,七下钟声敲定,韩东捏着车闸停在她眼前。
她看着韩东,“你可真准时。”
韩东跨坐在车座上,一只脚蹬着马路沿。“到军人家做客,得按军人的标准。”
“你咋穿了这么一件黑棉袄?”
“我不敢穿那件呢大衣来招摇撞骗。”
“穿这件铁路棉衣表示你是个铁路工人吗?”
“那倒未必。你也穿了一件黑大衣?”
“这不正好是一对。”说完,粱雪开心地笑了。
韩东扬起手中的那盒蛋糕,“拿着。我的胳膊都酸了。”
“不是说不让你买东西吗。”粱雪接过蛋糕,看了看,“啊,真漂亮!”
韩东说,“第一次来你们家,又是过年,哪能空手来。”
“走吧,别站在这儿贫了。”粱雪说。“脚都冻麻了。我六点多钟就站在这儿等你。”
“不是说好七点吗。”
“人家怕你来的早嘛------”
“可是我并没迟到呀。”
“那我也挨了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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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走到警备区司令部的门口,门岗看见粱雪,啪地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韩东随她走进了院里。粱雪带着一直往前走,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中心是个大圆水泥花坛,没有花和绿叶,只剩一坛黄土。绕过了花坛,他俩继续往前走,西边有片小树林,座落着几所庭院。
粱雪指着一处房子说:“哪儿就是我家。”
拐着弯,韩东想起自己的父亲,他问了一句:“你爸爸厉害吗?”
“他有时挺凶。”
“是------是吗?”
粱雪看出了韩东的拘促,“你甭怕。他又吃不了你。”
“如果我要能吃,那就先让你吃,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粱雪开心地笑了。“我妈可特别和气,她早就想见见你这个画家了。”
“见到你妈,我该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没关系,就是别说我们家吃人的那种话。”
“那当然,我要说你们家吃人,那不成了龙潭虎穴。”听完这句话,粱雪又嘻嘻地笑了。
韩东给粱雪一家人的印象很好。脱了铁路上的黑棉衣,他里面穿着一件部队的黄绒衣,露着一件新白汗衫的衣领。下边是一条半新的草绿军裤,一双黑松紧口的将校靴打了油,擦的很亮。从头到脚,举手投足,显出部队高干子弟很有素养的模样。粱雪的母亲一下就喜欢上了他,对他格外热情。粱政委由于在上午的画展开幕式上看到了韩东的作品,众人不绝于耳的赞誉声使他对韩冬产生了一种好感。但韩东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据说,画洋画儿的人都很轻浮,现在,看到韩东一副朴素稳重的样子,他打消了这些顾虑。
粱凌见到韩东,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朋友,她跟韩东握着手,打趣地说,“韩东,下一幅画可就该轮到我了。”
“行,等我们相处时间长了,我发现了你最美的实质后,会给你画一幅好画的。”
韩东又跟解琨握手。俩人是北京老乡,自然更亲切 。他自我介绍叫“解琨”,家住景山后街,是三座门院里的人。并幽默地说:“不是言、身、寸,是角、刀、牛。”
“那你出身是捕虎世家了?”
大家听了都一愣,韩冬笑着说,“水浒里只写了解珍、解宝,可能忘了写老三解琨了吧。”大家这才知道他也幽了一个默。
“叔叔,你还没跟我握手呢。”皮皮走过来说。
韩东赶快蹲下,拉起他的小手,“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皮皮。”
“那你一定很调皮了?”
“不,幼儿园阿姨说我顽皮。”
大家又是一阵欢快的笑。这真是个温暖的家庭。韩东太熟悉这样的军人家庭了。因此他没有丝毫的局促。他从容地回答着粱雪父亲和母亲的一些问话。他的举止与谈吐都十分得体。随后,粱雪拉着韩东到了她的屋。韩东看见了粱雪的闺房。粱雪没穿红色的毛衣,穿着一件雪白的羊毛衫,乌黑油亮的头发用块白绸束扎着,活泼快乐的像只洁白的鸽子。她拉着韩东询问那幅画拿回来,挂在什么位置最合适------
八点多钟的时候,他们开始吃饭。
席间,解琨问:“韩东,听说你的冰也滑得不错,玩什么刀?”
“球刀。”
“我玩跑刀。”
“所以你比我快,先进了这个家。”
饭桌前的人都笑了,粱政委捏着酒盅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他拿起桌上的汾酒瓶又去倒,陈曼芸按住了他的胳膊,“老粱,少喝点儿吧,注意你的血压。”
“妈,今天我爸高兴,您就让我爸多喝一口吧。”粱雪说。
“那就再喝一杯,下不为例。”母亲看着女儿说。
“韩东,”粱凌叫道,“你刚才说,要等到发现了美的实质才画的好。你认为我妹妹哭得样子很美丽吗?”
“粱雪哭的样子特别动人。美丽只是一种外表,动人能震撼心灵。画家表现美丽是其中的一点,有的作品很美,有的作品很震撼,这两种作品都可以称得上是杰出的作品。”
“韩东,你说画家和诗人那个更伟大呢?”解琨问。
韩东看了一眼他,“这个问题在文艺复兴时期就有过争论。那时期意大利著名的艺术家达-芬奇举过一个例子;他说,如果让一个有才能的画家和一个诗人用一场激烈的战斗做题材,然后把他们俩的作品向公众展出,看谁的作品能吸引最多的人,引起争论,博得赞赏,产生哄动。毫无疑问,绘画要胜过诗。因为画儿可以一目了然,而诗却要在脑海里过滤。眼睛是人身体最宝贵的器官,失去眼睛,不管生活多么舒适,他都会感到世界一片黑暗。”
“小韩,”陈蔓芸叫了一声,“有人说,失去眼睛,可以少却许多烦恼。”
“伯母,”韩东看着她,“可我们毕竟生活在现实中。现实中有许多的事情不尽人意。风声、雨声,声声敲心,家事、国事。事事忧人。难道看不见就能逃避苦恼吗。”
粱政委听了韩东这话,心中一震,暗想:“看来这个韩东不光会画画,对政治也很敏感。单从择译的这两句名言中就能看出他是个很有志向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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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司令和程大姐来了,粱雪一家人赶快站起来迎接,互相介绍完毕,搬了两个椅子到桌前,邀请俩位入席。
坐定后,程大姐说,“粱政委,看你们家多热闹。这才像个过年的样。为了坐那么一次破红旗车,你看老马把小芳骂的,人家走了,他现在才知道后悔。”说完,她看着粱雪,“粱雪,你这件白毛衣真漂亮。”
粱雪说,“这是我姐这次从北京给我带来的。好看吗?”
“好看,好看。”
“可我妈不喜欢,说太素,跟戴孝似的。”
“过去老人们说,女要俏,须穿孝,穿白的最衬人。”
“老粱,你还记不记得,抗美援朝的时候,在朝鲜,女人都爱穿白------”马司令问。
“老马,抗美援朝牺牲了那么多的战士,毛主席的长子岸英也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就这一点,主席让全国人民佩服!”
听到这俩个老头提起了毛主席的长子毛岸英,粱雪说,“爸,我知道毛岸英刚结婚,就偷偷地上了朝鲜战场,让新娘子可着了大急。后来他不幸在一次空袭中牺牲了,是死于美国飞机投下的燃烧弹。”
“粱雪,你行呀。”马司令夸了她一句。
粱雪喜不自禁,继续卖弄,“马伯伯,对于毛岸英的牺牲,志愿军司令彭老总很内疚,觉得对不住毛主席,毛主席劝他,劝他说啥来着------”粱雪看着韩东,“对了,毛主席说‘选个青山埋了吧,不必马驮把尸还------------”
粱政委和马司令俩个人听完了这段话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谁告诉你的?”程彗敏问。
“是韩东。”韩东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他看着粱雪,说也不是,不说肯定被人误解。
粱政委说:“毛主席可没说过这些话------”
“好你个韩东,”粱雪指着他尖声叫起来,“你骗我!”
马司令说:“毛主席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粱雪拍着脑瓜说,“噢,对了,马伯伯,韩东也是这么说的,是我记错了,来了个马驮尸应该是马革裹尸------”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驮尸呀,裹尸呀,多不吉利。”陈蔓芸说。
两个老战友推杯把盏,回忆起抗日战争,说到解放战争,------从老首长说到牺牲的战友和部下------如数家珍,万分感慨。
程大姐附在陈蔓芸的耳边,悄声说着话,不时看韩东一下-----
四
晚上快十点钟的时候,齐国华突然来了,他拎着个沉重的灰色人造革手提箱。进屋后,他把手提箱放在茶几上,摘下手套,又从头上拿下棉警帽。一并放在空沙发上。他没同坐在饭桌前的人打召呼,唯独冲着韩东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你好啊,伟大的画家韩东!”
听到齐国华这种带有嘲弄口吻的问话,韩东皱了下眉。他看见齐国华崭新的警服上两块领章像涂了血一样鲜红。“你好。”出于礼貌,韩东应付了一句。齐国华用一双挑衅的眼睛盯着韩东,韩东也用冷漠的目光瞅着他。俩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式,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
皮皮吓得偎进粱凌的怀里,正好空出一个坐位。
陈蔓芸站起来,指着那个坐儿让齐国华也入席。齐国华走过去,挨着粱雪坐下来。粱雪看出了齐国华的恶意与韩东冷峻的神情,她对齐国华的突然造访也甚为不快,拉着脸,没好声儿地问:“齐国华,这么晚,你跑来干什么?”
“给你们家拜年啊。”齐国华皮笑肉不笑到说。
“拜年?”粱雪厌恶地看着他,“拜年应该明天来。”
“明天来,怕就没好戏了。”他的这句话让屋里人听了都很别扭,实在弄不清他葫芦里装得什么药。
“好了,好了,”陈蔓芸挥挥手,“国华,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呀?”
“伯母,是个录音机。”
“录音机?”粱政委反感地问,“你拿这玩艺到我们家干吗?”
马司令也说,“想把我们说的话录下来,当罪证?”
齐国华说:“马司令,瞧您这话说的,我吃了熊心豹胆了,敢录你们的谈话------”
粱凌开了句玩笑,“那是不是送给我们家的过年礼物?”
“不,不,”齐国华摆着手,“这是局里的录音机,借来玩玩,”
“它有啥可玩的,”马司令没好声地说。
齐国华从兜里掏出一个圆盘录音带,“这上头有个特别好的节目。”
“什么节目?”解琨问,“快放给我们听听。”
齐国华站起来,走到茶几前,打开箱盖,茶几的墙上正好有个电源插座,他接好电源,摆弄亮了录音机上的显示灯,把录音带装到了录音机上------
皮皮先放松了,他要下地过去,粱凌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又老实了。
“国华,有什么好节目也等吃完饭再听吧。”陈蔓芸给他备了一副碗筷和酒杯。
齐国华歪头想了想,说:“好吧,”他回到饭桌前,拿起桌上的汾酒瓶,欠身给众人一一斟满酒,到了韩东这儿,他停了片刻,冷笑一下,说:“得,我也给你倒一杯。”
韩东看着瓶颈倾斜,白酒散发着香馥汩汨斟满了杯,他已经感觉到齐国华是冲他而来,并且心存歹意。“我不喝了。”
“不喝,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放下酒瓶,齐国华坐下说,他的这种腔调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何为敬酒,何为罚酒?”韩东看着他问。
“你说呢?”
“我不知道。”
“一会儿我就让你知道。也让大家都知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这桌酒席顿时变成了鸿门宴。
粱政委脸色铁青。马司令按捺气愤。程大姐左盼右顾。陈蔓芸明白齐国华心中怨懑。粱凌感到不知所措,皮皮乖得大气不出,转动着乌黑的小眼珠瞅瞅韩东又瞅瞅齐国华。粱雪更是气得无可奈何,她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只有解琨还算见过世面,他想用话岔开他俩,说:“韩东,你在铁路上工作,火车站售票处有熟人吗?”
“有。”
“那我和粱凌回北京时,你帮着买两张卧铺票吧。”
“行。”
“你真在铁路上工作?”齐国华点燃一支烟,端起酒杯啜了口酒,翻着眼皮突然问。韩东心中一颤------ 大家听了齐国华的话,目光纷纷投向韩东。“你真的在铁路上工作?”齐国华嚯地站起来,这次,他的声调格外严厉,仿佛审讯人犯。韩东瞅着齐国华没吱声。饭桌前的人更是一头露水,闹不清怎么回事。一会儿看看横眉冷对的齐国华,一会儿看看不动声色的韩东。
饭,已经到了残局,桌上碗盘狼籍。
齐国华原以为韩东听到这句凌厉问话,会惊慌失措------ 但韩东出乎意料之外的镇静。这使齐国华非常恼火,他端起酒杯,仰脖饮尽,放下杯,抹抹嘴,眼中凶光闪烁:“韩东,你为啥不说话?”
“我不懂你的意思。”
“砰”地一声,齐国华拍了下桌,他忘记了这是在警备区的政委家,而且,司令也在坐。他完全拿出审问罪犯架式,“什么意思?别这儿跟我装糊涂了。告诉你,装傻充愣的人我见的多了!”齐国华情绪带着激动,他的面颊肌肉抽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韩东,戏到了这儿该收场了!”
韩东还是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拿起火柴,划着火,点着烟,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抽着烟。
齐国华更气了,他指着韩东,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想知道他的真面貌吗?”说着,他离开饭桌,快步走到茶几前,“听吧!”他用力的按下了录音机的放音键,立刻响起了沙沙的走带声------
屋里的人屏住气看着茶几上的录音机。沙沙的走带声尤如一根点燃的导火索,正剌剌冒着火星燃向炸药包,终于,爆炸性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叫啥名子?”
“李兴。”
“你的职业?”
“粪客。”
“啥叫粪客?”
“就是拾粪。”
“你们这伙粪客有几个人?”
“王重、李常、四娃、------”
韩东什么都明白了,他把烟轻轻按在烟灰缸里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只能听天由命了?
“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什么人?(拍桌声)”
“还有------”
“谁,说!”
“杜仲有,丁生大。”
“你他妈不老实!(一阵抽嘴巴的声响)”
“我说,我说,(咕咚下跪的声音)”
“说,不说整死你!”
“还有一个北京知青叫韩东------”
屋里人呆住了,看着韩东。程彗敏惊诧地问:“韩东,你是拾粪的?”
“这下你们知道了吧,他根本就不在铁路上工作,他是个粪客,是个拾臭大粪的粪客!”说完,齐国华觉得心里痛快极了,一下坐在沙发上,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皮皮在母亲怀里吓得簌簌发抖,但他还是困惑地小声问了一句,“妈,啥叫粪客?”粱凌没说话,捂住了孩子的嘴。
“你------”程彗敏嚯地站起来,指着韩东,“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骗到警备区粱政委的家来了。真是胆大包天!”
“老程,”马司令站起来,“这是人家里的事儿------咱们回去吧。”他拉着爱人往出起,居然没人送他俩。
屋里的人目光如芒,全都直剌韩东。粱雪更是傻了一般,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韩东。
“这是怎么回事?”陈蔓芸的眉头拧成了两团疙瘩。“你是拾粪的?”
韩东没有说话,只是惭愧地点了点头。陈蔓芸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粱雪呀,你干的这都是什么荒唐事!”
“你不在铁路工作?”粱凌的目光冰冷。
“我现在还没上路。”韩东站起来这样说。
录音还在放着------
齐国华又点了一支烟,惬意地吸着,等着他们群起攻之,开始声讨出了丑的韩东。
粱雪走到韩东跟前,她哭着说,“韩东,你不是拾粪的------”
韩东站了起来,说:“粱雪,在认识你的时候,我是粪客。”
他一字一字坦然地说,这副牌终于摊开了,对于韩东来说,尴尬只是一瞬间,如释重负让他全身顿时轻松了起来。当然,他也感到几分惭愧,他知道一定会有这个时刻,可是他没有料到这个时刻竟是在粱雪的家,在这个除夕之夜。所以当他浏览着粱雪一家人的各种表情时,心底不禁产生了深深的内疚。
“不,你不是个粪客,你是个画家!”粱雪固执地喊着,她脸上哗哗淌着泪,扑拉扑拉滴到白色的羊毛衫上。“韩东,我知道,我跟你好,齐国华他生气,他想陷害你,栽脏说你是个拾粪的。他们公安,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韩东推开椅子,离开饭桌一步,慢慢地摇了摇头,“他没有栽脏,我的确是个拾粪的。粱雪,我对不起付,我一直瞒着你,把你蒙在鼓里,给铁路画画,也是用画去换粪,用我的画去换火车站公厕的那些粪便,来回报我插队的村庄------”
说到这儿,韩东伸出手,要去拉粱雪的手,粱雪看着他的手,似乎那是一双肮脏的手,她猝然退后一步:“你是个骗子,你欺骗了我,”说着,她抡起胳膊狠狠打了韩东一个耳光。大声喊着,“当时我为什么不一枪打死你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这句话,让屋里的人更震惊。粱雪说罢,她伤心地跑回了自己的屋。
韩东挺立着,脸色庄重的像尊雕像。听到那记清脆的耳光,齐国华总算解了心头之恨。
“乓!”粱政委怒气冲冲地握着拳狠狠擂了下桌,震得一个酒杯在桌上跳了两跳,跌到地上,发出“啪”的清脆响声,摔了个粉碎。“什么乱七八糟的,滚,都给我滚!”他大声吼道。
皮皮吓得呜呜哭了,粱凌赶快抱着他离开屋。
“齐国华,快把录音机关上吧。”陈蔓芸哀求地说。她看见粱政委气得浑身乱颤,面色铁青,有点害怕。“老粱,我搀你回屋吧。你可千万别犯心脏病。”
解琨走到茶几前,一把拽下了录音机的电源线。陈蔓芸扶着粱政委走出客厅。屋里只剩下齐国华、韩东和解琨。
解琨对韩东说:“你走吧。”
“也许我们后会有期。”韩东伸出手,解琨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他们俩紧紧握了握。
松开手,韩东要走,齐国华从腰上摘下一副明晃晃的手铐,“想走,没那么容易!”
他要去铐韩东。解琨拦住他“算了吧,他拾粪又没犯什么法。”
韩东从衣帽钩上取下黑短棉大衣,站在客厅的门口穿好后,他朝粱雪的屋望了望,隐隐约约中;他听到粱雪在哭泣------拉开门,他走出了这个家。
外面天很阴,真的要下雪。
韩东出了警备区司令部的大院,昏昏沉沉地来到了街上。走到帅府街的路口,是往东,还是往西,他彷徨了一下,然后往西去了。街上的人很少,人们都阖家团圆,共渡除夕。偶尔有个把骑自行车的人,也是急勿勿地赶路。唯独韩东,心乱如麻!他慢慢地走着,想掏出那张录用通知书看一眼,把手插在棉衣兜里,才意识到那张录用通知书放在呢军氅的兜里让华子穿回了北京。他走到了展览馆,夜色很黑,几盏灯照着展览馆上的“大同市一九七五年迎新春职工美术书画展”的红条幅。他知道这里有一幅他画的画,那幅画的名子叫《你为何哭泣》;“是啊,粱雪,你为何哭泣呢?这幅应该属于你的画,画展结束后你会不会要呢?一切等到画展结束时就见分晓了。如果粱雪不要,自己珍藏吧,这是个美丽而又令人辛酸的故事。”
韩东往西头继续缓缓而行,他看见了马路对面的大同体育场,他一下想起了几天前在这里召开的公审大会,戴着口罩的史碧清,她模样痛苦,押她上车去处决的时候,她注视着齐国华,眼中射出令人胆寒的仇恨目光。
韩东走上了往北拐的迎宾大道。粱雪打他耳光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想起王重的那句话:女人的心变得可快呢------韩东抚摸着面颊,嘴里嘟囔了一遍这句话。可是他又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他给人家带来了多大的伤害呀,特别是当着马司令和他爱人的面,自己算是给粱雪一家丢尽了脸。粱雪一定是极度气愤,难道打他不应该吗,现在也不知粱雪的家怎么样了。粱政委可千万别气出个闪失来,那样,他韩东可成了罪人!唉——他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粱雪家的这个年因为他可能过不好了。“粱雪,原谅我吧!”韩东望着夜空,这样祈求。迎宾道拐向东,他看见了大同火车站。火车站高大的建筑物四周挂满了彩色串灯,映出一个辉煌的轮廓。远远屹立在黑暗中,像神话里闪烁着光芒的宫殿。韩东站住了。凝视了一刻火车站后,他强烈地思念起村中的妹妹。她收到我的信了吗?如果收到了我的信,她可能此时正快活地同村里的人过插队的最后一个春节。可是,她要是没收到我的信呢?天呀,她一个呆在村里,会成什么样子呢?此时此刻,她一定双眼望穿地等我回去------ 华子的话响荡在他耳边:“韩东,反正别有了粱雪就远了韩欣,这个世界上,她可就你这么一个哥哥。”是的,华子说的是实情。韩东眼里充盈了悔恨的泪,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越妹妹。从调车场传来了一声火车的呜笛。“回村去,回村去!扒个加车也得赶快回村去!”他一边自言自语,离开马路,走上一条幽径,那是去调车场的小路。
五
韩欣送走曲邮递,她回到了青龙庙。花子摇着尾巴迎上来。看见花子那副欢喜的样子。她蹲下来,花子立刻把头凑到她怀里,跟她亲热着。她摸着花子的头,花子顺势坐在地上。她说:“花子,我和哥哥就要走了,可是不能带你走。你只能留在村子里。支书李桐喜欢你,二兵他们家也喜欢你,你乐意到谁家去呢?”
花子用一双忠诚的眼晴看着她。
“你愿意去支书家吗?愿意去,你就动动头。”
花子的头没有动。“那你愿意去佟大娘家吗?”
花子还是纹丝不动。韩欣抱住它的头哭了起来------,花子的眼睛也显得有些湿润。
下午,杜玉英陪着韩欣在村里转了一圈。花子不离左右地跟在她俩身边。从羊圈六爷爷那儿出来,韩欣特意告诉杜国英,今天晚上到她那儿去熬夜过年。然后,她俩人又登上了迎青台,韩欣望着这个生活过的村庄,感慨万千。杜玉英陪她转的时候,韩欣说了许多插队的事,但没提让小英子敏感的那件事。
此刻,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了,终于鼓起了勇气:“小英子,我们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韩欣姐,你说什么?你们有啥对不起我呢?”
“我哥------”
“韩欣姐,你不要说了。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的一个梦。韩欣姐,你们走吧,我只希望以后你和韩东哥能过上好生活。”
俩个女孩子抱着头,在迎青台上的青松下面痛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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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能听见村里的几响放炮声。杜玉英说,“韩欣姐,你们走了,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说吧。”
“把花子给我吧。”
“把花子给你?”韩欣看了看花子,“花子,你乐意跟小英子去吗?”
花子看韩欣瞅它,摇了摇尾巴。“小英子,花子都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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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从迎青台下来,许多老乡都来到青龙庙祝贺韩欣和她哥抽调走。韩东、韩欣抽调到铁路上去了,最后的两名知青也要离开村走了,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即将成为迎青台村的一页历史。
晚上,青龙庙热闹的像开了庙会。院子中心,堆了个大大的旺火,用大块大块乌黑的煤磊得像个小塔。只等到夜里十二点辞旧迎新的时候点起码在中间的引火木柴,旺火就会腾烧起来,预示一年红红火火,发达兴旺。屋里、院内都是老乡。村里人差不多都来了,包括四娃、丁生大、李兴这些四类分子,看见麻本贵,这些人像耗子见了猫,急忙躲了。李桐让把队上的汽灯拿来,点燃后,挂在青石窑的屋门下,把青石窑屋前照耀的一片雪亮。李桐听完杜仲有说韩东的那封信写得如何如何好,让韩欣给众人念一遍。韩欣取出信,站在青石窑的台阶上,当众把前面那部分读了一遍。听完信,大家鼓起了掌。
戴着眼镜的杜国英走到韩欣的身边说,“韩欣姐,这信让我抄一遍吧。”
“国英,你抄它干嘛?”
“将来我写书用------”
屋里的人听了杜国英的这番话都愣住了,看着这个戴着眼镜的羊倌。二兵问:“国英,你要写书?不放羊了?”
李恒说:“他要当个作家哩。”
狗栓问;“坐在家里不受,吃啥?”
杜玉英说:“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坐在家里写书,有他姐养他哩。只要他能写出好书,我倾家荡产也供他写。”杜玉英的话掷地有声。
穿着绿军装的大兵说:“好了,韩欣,给我们拉个小提琴吧。”
韩欣叫道:“六爷爷,你先唱个曲儿吧,我用琴给你合弦。”
麻本贵说:“对,六爷爷唱个迎年曲儿。咱们给配上锣鼓锁呐。”
因为一会儿到了辞旧迎新的时辰点燃旺火的时候要庆贺一番。所以带来了各种乐器聚集在青石窑台阶下,操板胡、二胡、竹笛、执锣、鼓、镲的人也拉开架式。
“六爷爷,什么调?”李恒拿着板胡问。
“爬山调。”六爷爷站在台阶上回答。
李桐拿着鼓槌,“我来指挥,听我的鼓点。”
站在六爷爷旁边的韩欣架起小提琴,她已经掌握了爬山调的“四六拍”。
六爷爷说了一句,“开始啦——”然名老汉气冲丹田一声“哎嗨哟——”台阶上,金贵吹响了含在嘴里的唢呐:
走过了一山又一川,
人生就是在路上转。
风风雪雪你莫畏惧,
登上山岗回头看。
风风雪雪你莫畏惧,
登上山岗你回头看!
欢庆呀四届人大开,
咱们的生活好起来。
不要怕人生多磨难,
昂起头来你望明天!
不要怕人生多磨难,
昂起头来你望明天!
爬山调的后两句要重复一遍。重复的时候,年青人跟着起哄般唱起来。各种乐器一同响起,烘托出一种极热烈的气氛。轰轰的歌声与乐器声传出了院子,荡漾在夜空,飞上迎青台,飘向了远方------
一九七五年,人们对你报着多么美好的希望!
六
西站调车场内,月白色的调车灯与深蓝色的调车灯一闪一烁地亮着------
韩东迈过一组一组的钢轨和密密麻麻道岔,他寻找着给了发车信号,能马上往东开行的煤列,穿行于一股一股的铁道之间。站里没有什么人,扩音器里不时传出几句让外人听来是含糊不清的喊话声。
北驼峰上正在进行编组作业。调车机突突突地顶着节闷子开上驼峰。一个穿短皮袄、腰扎皮带的调车员看准时机,他敏捷地拉了下车钩连杆,那节车皮便脱离调车机,溜下驼峰------ 调车员随着溜放的车皮小跑两步,一纵身,窜上了车皮尾部,站在连接处的脚踏板上,双手握住闸盘,控制着溜放的车速。峰下,另一个调车员也扒上了这辆闷子车前头,顺着铁梯往上攀登,他手提着一盏信号灯,威风凛凛地站在车顶上,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说起了话。
“姚师傅,人家都他妈放假过年了。就咱们这个班倒霉,大年三十还得上夜班干活。”
“小董,等干完这钩活,咱俩就能回值班室歇菜了。后半宿没啥事儿,这份双薪就挣上了。”
“姚师傅,我偷偷带了瓶酒------”
“你小子可小心点,现在搞整顿,可别撞到枪口上,弄个典型可就够你喝一壶的------”
黑色的车皮像个巨大的怪物载着他们俩,沿着钢轨无声无息地滑行着------
韩东正好穿过这条线路。突然,响起了鞭炮声------
韩东站在轨心看了看手表;差一分钟就到零点了。
这是辞旧迎新的鞭炮开始点燃,鞭炮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韩东痴痴地立着,他想起了昨天粱雪说的话:“明天咱们熬夜,零点的时候一到,咱们就到外头去放炮。韩东,你敢手拿二踢脚放吗?”他心里说,“粱雪,你们现在放炮了吗,为了皮皮,应该放一些鞭炮过年。”
粱雪在她的屋子里坐在桌前,看着韩东画的那些素描和韩东写给她的陆游与唐婉的《钗头凤》,刚才发生的事恍如恶梦,头脑里乱成了一团麻。韩东原来是个拾粪的,咳,我怎么这么轻易就让他欺骗了呢?从冬至那天算起,不过才一个多月呀,怎么就坠入了他的情网?他到底值不值得爱呢?你能否认他的才华吗?他给铁路画的那幅大画,他给她画的《你为何哭泣》,那画儿画得多么好呀!《你为何哭泣》这画展览完,自已要不要呢?咳,该死的齐国华,你干吗要弄这么一手,你这等于是置韩东死地!因为他再也无颜走进这个家门!谁更坏呢?是韩东还是齐国华?粱雪仿佛又听见了韩东的声音,“牵着你的手,一直走到我生命的尽头。”在她的脑海里,韩东的印象是抹不掉的。她一幕一幕地回忆着和韩东相识的经过 ;从笫一次她摔倒在冰上,韩东走来给她换冰鞋到昨天他们去云岗,还有今天的苦盼,难道最后品尝的竟是这样一杯苦酒?同韩东的交往,每一篇都是诗,每一页都是画,情感之真。如歌可泣。可曾有过欺骗?风中的御河滩,他俩相拥而抱,粱雪说,“心告诉我,你站在寒冷的风中。”韩东哽咽地回答:“风告诉我,你是我永恒的生命。”粱雪听了好一阵感动。特别是在铁路文化馆那种相亲相爱的热吻令她永生都不会忘怀。她喜欢韩东看着她,她觉得他的眼睛那样深沉,现在再回想,才察觉那是一双忧伤的眼睛。可是韩东你干嘛不对我说明这些情况?
是的,他不能对她坦言啊,因为知道了真相,世俗和偏见筑起的那道墙一定会隔断美好的恋情------
粱凌带着皮皮来到了妹妹的屋。
“爸爸叫你呢。”
“爸叫我干啥?”
“不知道,你过去吧,爸心脏不好,别让他再生气了------”
粱雪红着眼晴过去了,解琨也在。
粱政委坐起来问:“小雪,你刚才说,一枪把韩东打死,是怎么回事?”
粱雪一五一十地讲了在冰上初识韩东时的那件事。
“我说枪里咋少了一颗子弹呢,”粱政委没有发火,“我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好小伙子------”
粱雪万万没想到父亲能说出这种话。
“是啊,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呢?”母亲说,然后报怨着粱政委,“老粱,我说问问他父母是谁,你干嘛不让问呢?”
“谁知道他爹是那条线上的人。反正不会是四人帮那条线上的人,我原以为他在铁路上工作,可谁知整出个粪客------不过,年青人拾拾粪磨炼磨炼也不是啥坏事。”
“四人帮?”陈蔓芸问,“啥四人帮?”
“不该你打听的事就别问。”这是在北京开四届人大时,从老帅嘴里听到的一个政治名词。
过年的鞭炮响了。“亲姨,亲姨,过年了,咱们去放炮。”皮皮听到外头响起了鞭炮声,张着手喊。
“嘿,小东西。这回你叫亲姨了。”旋既,她又想,韩东,你现在在哪里呢?你是回到铁路文化馆了吗?赶快去铁路文化馆找他去,否则,明天他也许就坐早上的那趟火车回北京去了。粱雪起身去穿大衣------
“粱雪,你穿大衣干什么去?”母亲问。
“妈,我去铁路找韩东。”
“小雪,大半夜的,你折腾啥。”母亲说。“明天早上再去吧。”
“妈,明天他要坐那趟早车回北京参加华子的婚礼。谁知他还回不回大同呢?”
“小雪,他要是心里有你,他会找你的。”母亲说。
“妈,现在不去,我恐怕以后不会见到他了。”粱雪嘤嘤地哭了,“妈,韩东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妹,明天一早我陪你早早去火车站,咱们肯定能堵住他。”粱凌拉起妹妹的手说, 粱雪破涕为笑。
城里城外的鞭炮声像炒豆儿般连成了一片,震耳欲聋。间或有几颗花腾空而起,在雾中绽开,映亮了夜空。
站在车皮顶上的姚师傅听到鞭炮声,也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然后把目光又投向前方铁轨。猛地,他看见有个黑影站在道心中间,吓了一跳,晃着信号灯大声喊:“哎,快躲开!哎,快躲开!你他妈不要命了!”
举头仰望天空的韩东站在道心没动,黑呼呼的车皮急促地挨近了他------
站在车皮顶上的姚师傅看喊话没起作用,因为鞭炮的响声淹没了一切声音。
他急了,迅速沿着车梯下到了地面,一边往前跑,嘴里一边喊着“车!车!车!”
车尾的调车员小董知道了前边发生了情况,慌忙搬动闸盘紧急制动------闸瓦磨擦在轮箍上,发出尖锐剌耳的吱吱响声。
韩东扭过头,车皮已经到了他眼前,他看见这个庞然大物朝他压来,心里一惊,然后抬腿想往外跨。但迟了,他只探出了半个身子,沉重的车体便碰上了他的躯体------在这一刹那间,他惊恐地张开手臂,奋力想逃出死神的魔爪,但车体以更快的速度一下顶翻了他,冰冷的铁轮无情 地从他的身体碾了过去------“完了”------这两个字像电一般从他的脑海闪过------
这时,姚师傅跑到韩东咫尺距离,目睹这情景,他吓得“呀”了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
车尾的小董死死地拧住了闸。这节闷子车皮缓缓地停住了。
迎青台村子里,午夜到了,人们都涌到了院子里,围着旺火,大家一致让韩欣去点,李桐递给她燃着了的火把,韩欣握着,点燃了泼上油的干柴,火焰腾一下窜起来,韩欣往后退了一步,鞭炮燃响,锣鼓锁呐齐鸣------韩欣看着红通通的旺火,心中问:“哥哥,此时此刻,你在哪里?明天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村来呢?”
最后的一组车轮压在韩东的腰下侧——他的臀部和两条腿埋在车皮里,穿着铁路黑棉袄的半截胸露在轨的外边,面孔仰向黑暗的天空,眼眼睁得很大很大,天空仍然闪耀着珣丽的烟花和炮响。弥留之际,韩东想起了昨天去云岗,过铁道的时候,粱雪提到安娜-卡列尼娜,她问他:让火车压死是一种什么感觉?今天晚上,粱雪为什么穿着白衣,扎着白绸?他想告诉她,他品尝到了这种滋味------一切都结束了,包括欺骗,用我的生命来赎那份亵渎,你们全家人都会宽恕我吧?
姚师傅拿着信号灯晃了一下韩东的脸,看见他的嘴角嚅动了两下,并没发出声音。
韩东又想起了村里的妹妹;他能收到那封信吗?哥哥明天还要带她回北京参加十三号那天华子的婚礼------他动弹着想爬起来,在调车员的灯下,只觉得是尸体抽搐了一下。
“姚师傅,怎么啦?”小董提着信号灯走过来问。
“小董,真他妈倒霉,大过年的压着个人。”
“是吗?”小董走上前,“死了吗?”
“那还不死,我就那么喊,他就是干站在哪儿不动窝。”
“得,咱俩谁去找头?”
“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小董赶快跑着去找头儿,姚师傅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大声喊,“注意点安全,车可不长眼睛!”
这些话传进了韩东的耳朵里。他扭了下头,仿佛想看看说话的人。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能吃力地再从脑海里搜索一点东西:“我要死了吗?”他的嘴微微喘动着------“死就是这么容易,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他身下鲜血汨汨地渗出来,染红了他身周围一大片地方,并很快凝固。他还竭力去想,思路已是断断续续了:“如果知道我死了------都有谁痛苦呢------最痛苦的又会是谁呢------是妹妹------是粱雪------是干妈------是------对了,还有小英子------华子------梅姐------昨天晚上------我为什么要唱《鸽子》呢------还改了那样的词------是什么词来的------”他想不起来了,他失去了知觉,而且永远不会再醒!
一群人跟着小董跑过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拿着灯照了韩东一下,他大吃一惊:“这------这不是老找华子的那个北京知青吗?”
围上来的另一个说,“没错,他叫韩东。”
另一个人说,“他爸从前可是高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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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鞭炮声稀落了。夜空里开始洒下些雪粒儿------
公元一九七五年二月十号的零时;农历由甲寅虎年的除夕进入乙卯兔年春节的那个时刻,一个北京插队知青在大同西站调车场不幸罹难。天明的时候,许多人闻讯都赶来观看,目睹现场后,纷纷表示出了极大的同情和惋惜。
他的一幅大型油画作品《轨魂》与当年中央的九号文件都为大同铁路争得了荣誉。
《轨魂》这幅作品先后参加了当年铁道部和全国的工人美术作品展览会,得到了好评,不幸的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这幅画因为有严重的政治问题而被焚毁,其原因是画面上竟有“四类分子”的形象------
他的遗体被村里派来的马车送回了他插队的村庄——迎青台,并按照他遗嘱式的一封信的意愿,埋葬在称为”迎青台“的黄土高坡上,伴着一株青松长眠。
他的另一幅油画作品《你为何哭泣》幸存于世,但流传在海外。
三十年后,收藏这幅画的女士与另一位女士结伴寻觅到这方土地,她们俩登上迎青台,青松显得更加苍劲,然而,三十载岁月的风蚀,青松下的那座知青的土坟已经消失了------
清风拂面,一位女士展开了一页速描纸,另一位女士接过来,看着上面用炭笔写的隽秀的字儿:“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她叫了一声“哥哥!”趴扶在青松上泣不成声,另一位女士早已泪痕满面,她嘴里轻声呼唤着“韩东,韩东,你的灵魂永远陪伴着我------”
青龙台下,青龙庙的青石窑修茸一新,重塑了青龙金身,供案前,香火辽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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