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一,齐晓山起的很早,他哗哗地放了一池水,惬意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洗澡的响动惊醒了齐国华,黑暗里,他翻了个身,伸手掀亮床头柜的台灯,看看表,才五点半钟。
“爸,您折腾啥呢?”
浴室里传出齐晓山的声音,“爸得好好褪褪身上的泥,多少天没洗澡了,脏得像个泥猴。”
齐国华倚在床头点着一根烟,拿起床头柜的烟灰缸,吸两口便往里弹弹烟灰。“爸,矿上都有澡堂子,洗澡不是很方便吗。”
“矿上的澡堂子,水黑的像墨汁不说,光那股臭脚丫泥味我就受不了。”
齐国华抽完烟,两臂伸展了一下,踢开被,下了床。穿着裤衩背心到卫生间去入厕。坐在马桶上,齐国华从厕所敞开的隔断门看见浴间里,父亲腰间裹着条浴巾,赤臂站在洗面池前,弓腰对着镜子刮脸,下颏涂满了白色的肥皂沫,一只手捏着保险刀,另一只手摸着要刮的部位,一侧一侧细心地在面颊上来回拉动着剃须刀。
齐国华盯了一刻剃须刀,说:“爸,听说您年青的时候可灰了。”
“谁说的?”
“我爷爷呗,小时候他给我讲过一件事。”
“啥事?”
“说您年青时,有一次在矿上的澡堂里洗澡,看见一个师傅用剃须刀刮胡子,您趁他不注意,偷走了刀子,然后坐在池子台上揪着球刮开了自己的球毛------”
“那是你爷爷灰说呢。”
“啥灰说,那人发现了,气得大喊:人家刮胡子,你刮球毛,忒灰!逗得洗澡的人哈哈大笑。您却吓的手一哆嗦,刀子把球割了道口子------流了好多的血,人们吓坏了,赶快找了条单子包上您,吵吵嚷嚷地往矿上的医院送。到了医院,打开单子,大夫看您光着身子,腚上全是血,不知咋回事,等问清情况,又气又笑说你想当太监呀,拿自己的命根耍着玩------”
“你爷爷真能灰说!”
“爸,小时候我跟您洗澡时看见过那道口子。”
“那会儿要是把球割下来,今天可就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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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收拾停当,准备上班。
齐晓山问儿子:“国华,二月四号那天开公审大会,等杀了史碧清,专案组也就解散了,你想干点啥呢?”
“爸,公审大会定在二月四号那天开?”
“嗯 ,杀了省心,留着是个祸害。那天到公安局去找你,你和小曹去了法院,我到后头拘留所看了看史碧清,她嘴还硬呢------”
“爸,您到那去干嘛。那不是啥好地方,连我们提审犯人都不愿进去,让看守押出号我们再带走。”
“唉”,齐晓山叹了口气,“国华,这回四届人大开完了,老邓上了台,以后啥形势,不好说呀------”
他们出了屋,在门口的台阶,齐晓山用教训的口吻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不去占领的阵地,敌人就必然要去占领。看,对粱雪,你松了一下,别人立刻乘虚而入了吧。”
“爸,你放心吧,我弄不到粱雪,韩东那小子也甭想搞到手!”
“对,啥叫无毒不丈夫,办事儿就得狠才行。”
外头,小苗已经开着伏尔加来接他了。来到市革委,齐晓山走进了徐主任的办公室。
“徐主任,我有点事儿要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儿?”徐主任看着他。
齐晓山汇报了一遍带着文工团在矿山巡回演出的工作。然后话切正题:“------再有几天演出就结束了,刚刚召开完四届人大,马上又快到了春节,我想在市里搞个职工书画展,徐主任,您看怎么样?”
“好啊。丰富群众的业佘文化生活是你份内的事,我大力支持。”
齐晓山没想到徐主任答应的这么痛快,他的计划可以顺利地一步一步进行了,除了儿子,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真实动机。权力就是这么奇妙,它尽可以披着合法的外衣干一些卑鄙的勾当。
这时候,赵秘书长来了,他看见齐晓山,说,“你们有事,我呆一会儿再过来。”他转身要走。
“赵秘书长,你进来吧,我们的事谈完了。”徐主任对齐晓山说,“那你就去抓紧时间办吧。”
齐晓山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赵秘书,赵秘书很有礼貌地叫了他一声,齐晓山没有理他。
“齐主席,”徐主任叫了一声,齐晓山站住了。徐主任走过来,“齐主席,红旗车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能再计较了。我们都是革命同志,又是领导干部,怎么能像小孩打架一样呢?工作中发生矛盾是正常的,齐主席,你更应该是高姿态才对。”
“老赵,别生我的气,我是个工人大老粗,你没听有个笑话说,一个老粗当了领导,他给群众讲话,说:我没舍文化,身上就有一根粗筋,要问这根筋有多粗,妇联最清楚,我老跟她干,我们俩一干,她就又哭又叫,弄得大家都知道,让我们俩谁也下不来台,后来,她不跟我干了,为啥?她怕我了,因为我那根筋实在是太粗了,她受不了,所以不敢再跟我对着干。”
徐主任笑了,“齐主席,你可别跟妇联对着干------”
齐晓山打着哈哈说,“徐主任,咱犯不了生活错误。”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文化局的方局长打了一个电话。方局长很快就来了。齐晓山对他说了举办画展的事情。
“开幕和闭幕定在哪天好呢?”
“画展开幕定在二月十号吧,那天是大年三十,然后过了正月十五结束。五号到十号的这几天,在展览馆布置画展没问题吧。”
“齐主席,只有五天的时间------不过,我多动员一些人布置画展,保证不耽误二月十号的开幕。闭幕在正月十五那天?”
“到十八号吧,正好是二月二十八号月底。”
“行,齐主席,就照您说的办。”
“对了,方局长,你听说了吗,铁路要参加北京一个什么画展,听说他们铁路文化馆创作了一幅大油画,可不赖了。”
“是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走,你陪我到铁路去一趟,看看那幅画咋样,你是行家,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齐晓山拿起他的呢大衣,拉着文化局的方局长就往外走。方局长不明事里,兴致勃勃地说,“画得好不好,我一眼能看出来。”
小苗开着伏尔加小车儿一会来开到了铁路。他们没有直接去文化馆,而是先去了铁路分局机关工会,找到了范主席。他一看见齐晓山和文化局局长,非常热情。铁路是双重领导,业务和组织上隶属于铁道部,而行政却又要接受地方管理。做为大同市总工会的主席也算是铁路分局工会的一个上级领导。
方局长单刀直入:“范主席,听说你们铁路搞了一个大型油画要拿到北京去参加什么展览?”
“哎,”范主席有点奇怪,“你们咋知道的?”
齐晓山说,“墙里开花墙外香。走吧,让我们欣赏欣赏。”
“你们还真来巧了,这幅画今天晚上就要送到北京去了。画儿现在可能不在文化馆了,等我打个电话问问,看送没送到火车站去。”说完,范主席给文化馆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说,“还好,在文化馆呢,他们正要用木板包装呢。”
“听说,画这画的人叫韩东?”齐晓山问。
“嗯,”范主席答应了一声,“是个北京插队知青。”
“听说他爸爸是个高干。”
“好象打倒了还没解放,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
“他在你们铁路上工作?”
“好象还没上路。”
“哎,他不是你们铁路上的人,怎么跑到你们铁路来画画了呢?弄虚作假,欺骗组织,这可不行啊。”
“齐主席,您别给我上纲上线。具体情况你们去人事科,问问佘科长就清楚了。”
“瞧你,老范,给个棒锤就认真。我跟你开个玩笑。如果是个人材,你们铁路不要,我们地方可就要了。现在你们铁路还是佘太君管人事?”
“对,还是她管人事”
“那个女人可够厉害。”齐晓山对他们俩人说,“文革初期,我们地方上的人到铁路上来造反,佘太君带着一帮人保皇,大家就在铁路文化馆前展开了一场大辩论,一辩就是好几天。”
范主席说:“当时我也参加了那场大辩论。”
“后来,市里的造反派开始武斗,铁路的造反派也打起来了,整个儿大同乱成了一锅粥------”齐晓山又说。
听到这儿,范主席又说:“那会儿,我们都靠边儿站了,火车也开不了,煤列也发不出去,听说北京都急了,石景山发电厂还等着大同的煤发电呢!”
齐晓山接着说:“可不,中央一看不行,先召集我们各路造返派头头进京开会,总理、中央文革小组、江青都接见了我们,派了支左部队。”
“齐主席,你见过总理,江青?”方局长问。
“见过,还合了影呢,大像片在我们家挂着,以后你有空儿,上我那儿去看看。”
“有时间,我一定得去瞧瞧。”方局长说,“您儿没见着毛主席?”
“本来,毛主席说接见我们这些革命新生力量,后来由江青代表毛主席看望大家,我们就没见着伟大领袖毛主席。”
方局长问:“从北京回来怎么样?”
齐晓山说:“从北京回来还他妈打,谁也不服谁,中央一看劝说不行,下了一道令:军管!从北京调来了军管会主任粱政委,他一到大同,先治铁路,抓你们铁司的‘刘白毛’时,那小子死抗,不缴枪,粱政委一个字,‘打!’,造反派那是军队的个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范主席说:“打得最激烈那一仗是站东的大水塔底下,‘刘白毛’占据了大水塔顶上,自以为居高临下,谁知道是绝路一条,弹尽粮绝,后来不得不开枪畏罪自杀。人们听说‘刘白毛’死了,心里甭提多高兴了,都争先恐后去大水塔底下看他的下场,部队警诫成一个圈儿不让人进,大家只能看见一张凉席盖着他。那会儿,我们这些当权派都被他的造反派夺了权,弄到韩家岭石碴场劳动改造,一个货场扛大个儿的临时工,谁不知道他那点儿臭底儿,偷东西被开除 了公职,管制了二年,文化大革命他可算逮着个翻身的机会了。给他平了反,可你到好好干呀,还想夺权当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齐晓山听了这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方局长悄悄扯了一下范主席的衣角,朝齐晓山那边儿呶了一下嘴。范主席立刻省悟过来,当着齐晓山骂造反派,这不等于“当着秃瓢儿骂和尚”吗,他急忙住了口,从衣挂上摘下一件蓝色铁路半身棉大衣伸出胳膊穿上,说。“齐主席,走吧,我带你们去文化馆看看。”
他们三个人走出分局机关的办公大楼。
二
文化馆的创作室里,从货场来的两个行李员正在把这幅画装箱,准备晚上托运走,送到北京去展出。韩东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包装着那个用白松木板钉成的箱子,他再次想起了杜国英的话,他用十几个日日夜夜铸就出来的这幅心血之作,已经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灵魂。
画中人物的精神不是一种震撼力,而是穿透力,因为画面的人物并非“高、大、全”,而是每人一态。画面上除了领头的李桐、华子、还有洪老旦、小王八那些插队的战友,甚至连老地主王重、落拓的杜仲有、小小的四娃、驼背的丁生大、憨蛮的李常、狡诈的李兴------粪店的那几个人物也都移上了画。画李兴的时候,韩东想起了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中出卖耶稣的犹大------ 而大顺子、五虎等人都是朴实的劳动人民形象,跟李恒、金贵、及其他知青哥们无异,他们抬着沉重的钢轨,要铺就一条道路,这条道路通向哪里呢?你可以把它想象通向幸福,也可以理喻通向幸福的路是由这些人构筑------
在吕洪彬的办公室里,屋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吕洪彬、田素梅、田素兰、和她们的弟弟田建军及华子、胡大毛笔、广播员小陆还有几个跟韩东关系不错的北京同学呆在屋子里,隔着玻璃窗看着大屋里的工人装钉着木箱。
“韩东,你来一下。” 韩东回过了头,看见吕洪彬招手叫他。等韩东走进办公室,吕洪彬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他当着大家的面说,“韩东,这里头是一百零八块五毛钱。算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吧,你白天黑夜地往出赶这副画,我也知道你很辛苦,给你按临时工每天最高的工资开的双份,也只能这么办了,这还造了假,多写了一个人名,当着大家面给你,证明这些钱我没贪污。”
韩东没接这个信封,“吕馆长,这钱当我的饭钱吧。能把车站公厕给我们村,我已经十分感谢了。”
“韩东,你收下吧。”田素梅的眼圈有点红。“吕洪彬这个小小的文化馆长,能力也就有这么大了。”
华子接过信封,取出钱,数了数,“这么棒的一个画,就他妈值一百零八块五毛钱!真是个草泥马。”然后他把钱塞进了韩东的兜里。
“华哥。什么叫草泥马?”田建军问。
华子说:“从前有个长工给地主抗活,地主答应他的条件很好,可是干了一年活儿,到了秋后一算帐,财迷的地主只给了长工几个小钱。长工受了骗,心里很生气,就在地主家的门口用草和泥堆了个马,地主看了问他这叫什么马?他说,这就叫草泥马(操你妈)。”
听完了华子的骂,田素兰更是红颜不让须眉:“姐,你看韩东为了给文化馆画这幅画,都累成啥样了,人得瘦了一圈吧。他下了那么大的心血,就换回来这一百多块钱。大家都想,他画完这幅画能留在铁路上呢,谁知道------”她看看吕洪彬,“御了磨杀驴,心忒黑,什么东西!”
田素梅偷看着韩东,眼中充满了难言的苦泪,她又何尝不想韩东到铁路上来工作呢。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愤愤不平。吕洪彬一副汗颜的模样。韩东看见田素梅惭愧地低着头,不敢看众人的目光。他说:“我这些日子虽然瘦了,那是灵魂脱壳。你们别指责吕馆长,他已经尽到力。没有吕馆长给我提供的条件,我韩东怎么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灵魂?还有,梅姐,我更应该感谢你,这些天,承蒙你的关心照顾,我才能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这副画也有你的一半功劳。”
田素梅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何尝不理解韩东说这些话的用意。她感激地看着韩东,揉了揉眼睛,问韩东:“韩东,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韩东说:“我得先回到粪店先好好睡一场觉。”这些天,他的确睡眠不足。以至粱雪见到他时,竟不敢相认。他简直像个野人,头发和胡子如杂草丛生,深陷的眼窝,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然后他又说:“等睡够了觉,我再给粱雪画幅画,既然许了愿,不还愿那行。那幅画不大,顶多到元月底就能完成------对了,田大夫,画完后,想求你给她送去,到时候,我写一封信,请你一并带给她,好吗?”
田素梅忍着泪点了点头,黯然神伤地问:“然后你干什么去呢?”
“回村,到广阔天地大有做为去。”
韩东想起大雪节气那天跟随拉粪的马车进城,当他在坡顶了望白雪覆盖的大同城时,发生的一件事,讲给了屋中人听:李贵的马车上来后,在坡顶歇憩时,土路与公路的相汇处公路那边传来了一阵吵嚷声,两辆对头行驶的汽车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纠葛,双方司机互不相让,尖声理论,他们操着山西方言互相漫骂,还要动手打架,引得许多人围观------ 李贵和二兵赶快跑过去看热闹,土路上只丢下韩东和那挂三套车。韩东望着公路,公路上堵起了一长串车,炭车掉下的煤渣儿玷污了路面的积雪,再经过车轮反复的碾压,变得稀淖一片------失去了“雪”的洁白美丽。与这边的土路相比,仿佛是现代文明与田原生活的对比;静静的土路上,三匹牲口低头觅舔着路面的白雪,轻轻翕动着鼻翼,显得如此安祥。对于堵路,那些司机们只能用喇叭声来抗议,此起彼伏剌耳的喇叭声与这边土路的平和舒缓相比较,让他忽然又觉得当个农民也挺好,真的,他想起了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不都把过田原生活看成是惬意的事情吗?
屋里的人听了这些话,静了一会儿,田素梅说,“韩东,只可惜我们不是生活在陶渊明那个时代。我们生活在现代化的社会里,人们都渴望着到成市里面去生活。”
“是啊,”韩东说,“我站在高坡上,举目往下看去,雪后的大同城洁白美丽,城市似乎在呼唤着我。御河的河床非常宽阔,河中心的冰雪宛如玉带曲延伸展,北边河床上一溜高高的水泥桥墩托着两座长长的铁路大桥,弧形的钢轨伸进了大同火车站,我久久凝视着阳光下闪亮的钢轨------难道那时就注定我要用一幅画卷来表现铁路吗?”。
“韩东,也许你会和铁路结下不解之缘。”胡大毛笔说。大家都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
“韩东,要不,你今天晚上跟我们一块去北京吧。”吕洪彬诚恳地说。
“对,”田素兰说,“吃住让他包,吃孙、喝孙就是不谢他个孙子王八蛋!”
大家听完全都笑了。
“韩东,跟他去北京吧。”华子说,“散散心,看看我妈,他特想你这个干儿子。”
“华子,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带着韩欣一块回去。这次我先不占这个小便宜了。”
“韩东,”吕洪彬又说,“要不,你还住在这儿,这儿画画方便。”
胡大毛笔和小陆也挽留韩东在这儿呆些日子。
韩东说,“任务已经完成,我的大同历史史命也该结束了,再癞在这儿,企不是无功受禄。”
“韩东,要不,到我宿舍去住吧。我哪儿老有空床。”华子说。
“算了吧,我还没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韩东哥,到我们家待些日子吧,你不是说还要教我弹吉它呢吗?”
听见弟弟邀请韩东,田素梅高兴地说,“韩东,就去我们家住吧,在我们家住方便,你可以给粱雪画画,除了教我弟吉它外,再教他画两笔画,也让他长点艺术细胞。”
“你们家确实挺好,我怕一住下来,乐不思蜀。村里的妹妹怎么办?”
电话铃响了------
吕洪彬走过去,准备接电话,韩东以为是粱雪打来的电话。因为粱雪知道了这个电话号码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打来几个电话。韩东对吕洪彬说,“如果是粱雪来的电话,你说我去北京送画了。”
吕洪彬接完电话后,立刻走出办公室,对那两个行李员大声喊,“刘师傅,王师傅,住手,住手,别钉了,别钉了,拆拆------快拆。”大家都跟了出来,一时愣住,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吕洪彬走过去,从一个人手里拿过钉锤,“还不快把板拆了,一会他们就来了。”
田素梅问:“吕洪彬,啥事呀?把你急成火上房的样子。”
“刚才的电话是分局工会范主席来的,呆会儿市里的领导要来看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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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主席推开创作室的门,他指着画说:“齐主席,这就是那幅画,叫《路魂》”
大同文化局的方局长看见画,凝视着,半天迸出了一句话,“你们铁路真是藏龙卧虎呀!”他看着站在屋里的一群人,“请问,这画是那位高手的大作?”
“噢 ,”范主席赶快介绍说,“这位是咱大同总工会主席齐晓山,这是大同文化局的方局长。他们特意慕名前来看画。”
吕洪彬推出韩东,“他就是这幅画的。”
“韩东,”齐晓山朝韩东伸出手说,“久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呀。”
韩东只好跟他握了握手。“你是齐国华的父亲。我也早闻您的大名。”
“是吗?认识犬子。好,好,那咱们就不是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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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评论了一番这幅画儿,附近一个单位中午下班的铃声响了,范主席看了看手表,“呦,十二点了,齐主席,今天在这儿吃饭吧,没啥好的招待,粗茶淡饭管饱。”
“不啦。改日吧。韩东是个人材。方局长,这个人材你看能不能用?”
“哎,齐主席,你们可是说好看画的,可没说要把人弄走。”
屋里的人都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等齐晓山和方局长两位市领导走后,吕洪彬追问要把韩东弄到那儿去?范主席把市里也要举办画展的事情一说,大家才明白把韩东弄走的含义。范主席说:“韩东,那能让他们把你弄到市里去,等局长书记他们从北京开会回来,我就找他们,一定把你抽调到铁路来。暂时你就还在这儿再为我们铁路画一幅油画到市里去参展吧。”
一阵悲哀袭上了韩东的心头,他感到他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怎么能够象个奴隶任人驱使。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两个字:“不成!”然后,他拿起那件呢军氅,往身上一披,下楼而去------
大家楞住了,奇怪的是,大家谁也没有拦,谁也没有去追,站在窗前,看着他披着那件呢军氅走出文化馆的院子,朝远处走去。
“他,他怎么是这个脾气呢?”范主席说完也走了。
田素梅哭了------ 田素兰也落了泪。
电话铃响了,吕洪彬抓起电话,人们听见他说,“他走了,去北京了,------什么时候回来?------不太清楚------等他回来,让他给你去电话吧------”
除了那俩个重新包装此画的木工外,屋里人都知道是谁来的电话。
三
韩东披着黄呢军氅回到了粪店。
“韩东,你咋瘦成了这样子?”王重吃惊地问。
杜仲有说:“伟人都得经受一番磨难,就拿邓小平来说吧,文化大革命受得磨难够重的吧,可他经受住了毛主席的考验,没有反心,这回四届人大毛主席才又重新起用他。韩东将来肯定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插队、拾粪,这都是磨难。就像西游记的唐僧取经,要想成正果,非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行。”
韩东倒在炕里,枕着行李歪着头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王重拉开韩东的被,给他压在身上,“你们都别在这厢灰说了,”王重压低嗓门冲屋里的人摆了摆手说,“让韩东安稳地睡个觉吧。他这么累,为谁?往大了说,是为队上,为集体,其实呢,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些粪客。要是没韩东给铁路画画,拿不到火车站的公厕,你们这些粪贼粪鬼如今回到村里兴许连糊煳 都喝不上!吃水不忘挖井人。真没想到,咱们这伙伙四类分子能得到插队知青的济,这也是老天爷有眼,看看咱周围的那些个粪店,关的关,撤的撤,惨不惨?”
大家悄悄地退出了出来。
到了大屋,杜仲有说:“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还辛苦,体力劳动是卖力气,像个气球一样,气儿光了,一吹就行。补起来快着呢。”
“力气呆在啥地方?”四娃问。
“你咋连这个都不知道,”杜仲有说,“呆在大自然里------”
“啥,力气呆在大自然里?”四娃瞪着迷惑的眼。
“那咋,吃饱喝足,睡上一觉,鼻子吸足了空气,第二天就又有了新的力气。”
“杜仲有,你真能瞎吹哩。”李兴笑着说。
“你个灰球懂啥?”杜仲有喝斥了他一句。“脑力劳动熬得是心血,血补起来可就慢了,心血须采天地之钟灵毓秀,方可得日月之精华。”
吃晚饭的时候,大屋里插了许多粗粗的红腊,韩东走进屋,他看着烛光中的那些粪客,强装出笑容说我怎么好像来到了威虎厅呀。
五虎说:“那胡彪贤弟,你就请吧。”
韩东问:“谁是座山雕呢?”
二大头说,“那还用问,大当家的肯定是王重了。”
韩东打趣地说:“我可没带联络图。”
李兴说:“那还不容易,铁路那么大的画都能画出来,画张联络图糊弄老地主还费吹灰之力。”
两条炕上摆着两个桌,每个桌前围坐着一圈人,也没有什么菜,一盆炖鸡,里头还放了好多土豆块。再就是土豆丝拌粉条,还有一些猪头肉,也没忘了摆一盆烂淹菜,不过,这盆烂淹菜做得很好,丝儿切得又细又均,拌了些麻油,吃在嘴里脆生生的很爽口。看着韩东在炕里坐好了,王重先端上来一笼热气腾腾的莜面卷儿。“韩东,先别喝酒,吃点莜面窝窝垫些底儿。”
杜仲有接过笼,放到韩东面前。韩东忽然觉得,只有在粪店里,他才有一种尊严,而在铁路文化馆,他连个客人的资格都谈不上,他只是个工具,一个创作灵魂的工具。他想起了荷马,据说荷马也曾是个奴隶,为了获得自由,他不惜毁目成为盲人,到处行吟,创作了荷马史诗,给人类留下了伟大的灵魂。他又想起了斯巴达克,虽然他是斗士,然尔身上却印着奴隶的痕迹。斯巴达克是不朽的英雄,古罗马都被他撼动!韩东啊韩东,你没有荷马的天才,也不曾具备斯巴达克的雄风,可是,你能捍卫自己的尊严,那怕又跌落回粪店。想到这儿,他看了看桌上,在腊烛光下,莜面窝窝黄中泛红、玛瑙般晶莹剔透,散发出一股莜面特有的香味儿。王重又给他端上一碗特意留出来的鸡汤盐水,让他沾着趁热快吃。还拿来了辣椒油和醋,由他自己往盐水里调。韩东往碗里擓了点辣椒油,又倒了点山西的老陈醋,拿筷子搅和了一下,尝了尝筷子头的味道,夹起了一筷子莜面卷儿,沾了一下碗里的鸡肉汤,送进口中,又筋道,又滑溜------真是美味!
“来,韩东,喝酒,喝酒。”杜仲有举着酒碗说:“韩东,李贵捎来了话,过些日子我就回村了,村里让咱们俩当代课老师,你知道吗?”
韩东故作不知的样子摇了摇头。
杜仲有端着酒碗,“支书说了,你负责数理化;我呢,负责文史地------”
“大爹,啥叫书里花?”四娃坐在北炕上,朝南头的这边炕问。
“地上有屎你吃就对了,还闻啥。”丁生大说,他的话引起众人一片笑声。
“你个灰货才是属狗的吃屎呢。”杜仲有说,“我是指韩东负责教数学、物理、化学,简称数理化。我呢,专门教文史地,是指教语文、历史、地理,你任么儿不懂,一辈子拾你的粪吧!”
“我说杜四眼,你不是还没撂下粪杖吗------”丁生大说。
“吃饭别瞎扯八道!”王重喊了一句,然后说:“要说,这书里头还真有花哩,我小时候上学,先生老讲三句话;书中自有乌纱翅,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是说书读好了,能当官,当了官能捞钱,捞了钱能娶上如花似玉的好女人,不念书,没学问,一辈子跟土喀啦打交道吧。”
“可现在不是说读书无用吗。”坐在韩东对面的李兴说。
“咋没用,韩东要是不上学念书,学会了画画,你如今能去火车站拾粪?”五虎说。
“咋又扯上粪便了呢?”王重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发出当当的声音。“说点别的吧,韩东,四届人大的代表是咋选出来的呢?”
“群众民主选举出来的呗。”杜仲有说。
“那咋事前咱一点都不知道呢?”大顺子问。
“你可没民主,你是四类分子。”杜仲有说,“有句词叫剥夺政治权力,你懂啥意思吗,就是你享受不了政治权力。”
“啥叫政治权力?”坐在对面炕上的李常突然问。
杜仲有看了他一眼,“政治权力是指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还有出版、结社、游行、罢工、言论等各项人生的基本权力------”杜仲有跟粪客说话的时候,讲纯粹的当地话。如果说普通话,会遭到他们的奚落,老乡们听侉话觉得别扭。乡音的“人生”变成了“人身”;而“基本”则发音成了“基脖”。
李常听完后,拿着酒碗,“啥叫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啥叫出版、结社、言论和人身的鸡巴权力------鸡巴有啥权力,除了撒尿,不就是跟女人睡觉往出奏娃吗?”
韩东听了,扑哧笑出了声。
气得杜仲有拍着饭桌说:“你白在大牢里蹲了十年。”
“大牢里又不跟犯人讲政治权力------”
“那我告诉你,”杜仲有说,“选举权是你选别人,被选举权是人家选你,出版是指出书,结社是弄个组织,言论是说话自由,游行、罢工你总该懂吧,这叫人权!啥鸡巴的权力。除了跟女人睡觉往出奏娃,你还知道个啥?”
“还弄个人权,说得怪好听的。”李常撇着嘴说。
“咱可不要人权,”李兴说。“咱也不去选别人,咱凭啥选他,让他代表咱去开会吃香喝辣?别人也肯定不选咱,他知道咱是个谁?干嘛要让咱去开会吃香喝辣。咱也出不了书。结社,咱更不敢弄组织,弄个组织也是反动组织,还不让人一网打尽。十八号那天庆贺四届人大,人家都举红旗游行,咱粪贼粪鬼举着粪铲去游行,是的限止你。罢工?紧着受还怕吃不上饭呢,还敢罢工!你咋没说话言论的权力,共产党又没堵你的嘴,拉你舌头,割你的喉咙------咳,我就想要个鸡巴上的权力,寻个女人,好有个家。”
人们不说话了。韩东举着酒碗,看着这些粪客说:“娶妻生子,男婚女嫁,这是最基本的人生权利。李兴,别悲观,以后生活会好起来的。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韩东哥。啥笑话?”四娃高兴地问。
“你老老实实地听,别总插嘴。”王重了瞪他一眼。
“清朝年间,咱山西平阳府出了个名人叫解学士,一天晌午他跟着一群受苦人从地里干活回来,见村口大树下有四个财主喝着酒、吃着肉、品着茶、抽着烟;手摇大蒲扇,坐在躺椅上,大腿压二腿,边吃喝,边聊天。看见这伙汗流夹背的庄家汉,张财主抽了一袋烟,嘲弄说:‘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王财主听了后,呷了一口茶,跟着说:‘烟后品品茶,生在富人家!’李财主把扇子一摇,说的话更气人:‘大财主吃香喝辣,穷小子吹灯拔腊。’赵财主把双眼一眯,捏着小酒盅:‘有钱人欢欢喜喜把酒喝,受苦人累死累活还挨饿!’小小年纪的解学士一听,心里骂道:‘你们肩不挑,手不拿,吃自在,屙现成,爽得浑身流油还嫌不够,还拿穷人要寻开心,行,待我也给他们来几句!他咳嗽了一声,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吼开了:‘今天我从村边过,碰见四个老怪货:一个像狗叼骨头,一个似猪把尿喝,一个饮着断魂酒,,一个快死把眼合。满嘴喷粪取笑我,穷人不受你咋活’。听完解学士的这首歌谣,四个老财气得半死,受苦人哈哈一阵大乐。”
韩东讲完,杜仲有说,“还有个解学士对诗的故事呢。话说解学士给一个老财扛活,中午饭的时候,端来一锅粥,给解学士出了个难题,对诗,对上诗来才让喝那碗稀粥。老财吟道:‘小米熬成一碗粥,上头稀来下头稠;吟出诗句喝个够,否则休想尝一口。’解学土一听,笑道:‘我可献丑了。’高声念着:‘小米煮成黄金粥,猪喝稀的狗吃稠。我把此粥端出去,免得老爷骂名留。’说完,解学士端起一锅粥到自己屋吃去了。”
没想到,丁生大也来了兴致,也要讲个笑话。
“你还会讲笑话?”李兴满脸不屑。“你们这些个灰货知道个球,丁生大以前在村里最会说笑话了,”王重催着丁生大,“快给这些个球人讲一段,省得他们拿着豆包不当干粮。”
丁生大讲了一个“王八话多”的笑话,说有一个姓王的抠门财主,他有八个儿子,顶属小儿子老八聪明,能说会道。这个老财家一年只吃一顿饺子,就是这一顿饺子他还要算计。这年过年,他想了个招儿,只煮了一锅百十个饺子,他对八个儿子说,你们每人必须讲笑话才能吃饭,谁的笑话讲的多,我就先和谁吃这锅饺子,等我们吃饱了,其他人再吃,这几个儿子一听就急了,老大说,就您养的王八笑话多,饺子全让您和王八吃了,我们吃灰去呀。听完这个笑话,大家全都乐了。杜仲有说,“你这个灰罗锅子,咋把我们都骂了。”
第二天早上,丁生大和杜仲有俩人起来后,披着棉袄在外头墙根一边撒尿一边说着话。
外头传来华子的大嗓门:“韩东,韩东,于敏来看你来了。”
随着喊声,华子推着一辆自行车领着一个身穿棉军大衣,头扎拉毛围脖的年青姑娘走进粪店的院子,杜仲有和丁生大赶快躲闪------ 屋子里,躺在炕上的韩东猛地听见华子在外头喊,坐了起来。听到“于敏”这个名子,他感觉即熟悉又感到陌生。“她来干什么?”韩东想着,快速地穿好了衣服。华子已经走到了屋门口,站在他身边的于敏打量着粪店,她看见四个粪池有三个都堆满了粪便,一下,她的心痛了。
王重出来了,华子打趣地说,“于敏,这就是咱迎青台村的第一条好汉。老地主王重。你不是要批斗他吗,他现在可是韩东的顶头上司,粪店的店掌柜。”
于敏看着王重,她不知该如何对待这种场合。还好,韩东走出屋,他看见于敏呆呆地站在两个粪池中间的那条土路上,那条路很脏,冻着一些遗落的粪渣。
“韩东,”华子扶着自行车喊,“人家于敏早上一下太原的那趟车,就找到我,要来看你。我赶快就把她带来了。”
韩东没有说话。于敏也没吭声。
华子一时不知所措,他叫了声“于敏”,又叫了声“韩东”,说:“我得上班去了,不能多陪你们俩了------”然后他勿勿推着自行车走了。
院子里只有韩东和于敏俩个人注视着。粪客们躲在屋子里往外偷看,没人敢出来。王重回屋里收拾了一下,又走出来,“韩东,是你们同学呀,快让人到屋里坐,外头多冷------”
“你来干什么?”韩东终于张开了口。
“是呀,我来干什么样呢?”于敏心里问自己。嘴上说,“我放假了,回家------”
“这是你的家?这是粪店!”
“那我走错了,”于敏忍不住哭了,她转过身,用手抹着眼睛,慢慢走出了粪店的院子------
杜仲有走出来,指责着,“韩东,你这就不对了,人家大老远地看你,你咋能这么对待人家。两国交战,还不慢待来使呢,更何况你们是老乡,是同学,在一块儿插队,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呢?”
于敏独自朝大同站的方向走去。脸上的泪珠策策滚过面颊。她想着刚才路上华子告诉他韩东在大同拾粪时,她心如刀绞------俩人一块下乡,她不就是为了追随韩东吗?可怎么后来就背叛了他,跟宋书记那个蠢儿子结了婚?出卖了自己,亵渎了情感------于敏抽畜地哭了,现实是多么残酷!
韩东走到门口,他看见于敏渐渐远去,他想起了于敏调到公社广播站时,开始有意疏远他,等她调到了县城广播站,他给她写信,她却一封都没回,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他风尘朴朴地到县上去看她,她却避而不见------韩东只好悻悻地回了村,尤其是听到她和公社宋书记的儿子结婚的消息,不谛晴天惊雷------他的那种愤懑简直无法形容!这也许就是时代留给这一代人的最好纪念,只有痛苦才能够铭心,而欢乐尤同过眼烟云。其实,韩东早已原谅了她,做为一个女孩子,她可能更难、更弱、利用自身的那点资本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是不是也可以称为“人权”呢,韩东想着,往御河滩走去------
四
春运期间,北京站人多如蚁。
麻向阳手里拎着两个手提包来到车站的小件寄存处,负责办理寄存的年青小女孩儿摸着鼓囊囊的手提包,狐疑地问,“里头是啥?”
“是些水果。”麻向阳回答。
“啥水果?”
“芭蕉、凤梨、桔柑。”
“打开!”
“行。”麻向阳说完这个字,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手提包挂着是小锁,拉开拉链,小姑娘一看,“嗨,原来是香蕉、菠萝、桔子呀,您这一芭蕉、凤梨、桔柑我还以为啥新鲜水果呢。真是,坐月子不说生孩子,告诉下人------”
麻向阳笑了,他指着这些水果,“小同志,你随便尝尝,我们当地都这么称呼这些水果。”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随便吃旅客的东西。”小姑娘摆着手说。
“没关系,军民一家人嘛。”说着,麻向阳拿起一个桔子,“呦,咋烂了?”,他看着手中溃烂的桔子说。他赶快再看包里的那些从马尾坡战地带来的南方水果,长途碾转,香蕉早被挤扁了,提起一串,他傻眼了------
小姑娘说,“这下,可真成了巴蕉了。北京啥都有,用不着大老远地往北京带这些东西。”
除了几个菠萝还能再继续同他前进,千里迢迢带来的这些水果他只好丢进北京街头的拉圾桶。办好了中转签字,已经是下午二点多钟了。他吃了点饭,要去瞻仰天安门广场和购物。坐上10路公共汽车他先来到天安门广场,怀着祟敬的心情转了一圈,然后又到王府井去购物。走进百货大楼,生平他是第一次进入到这么好的百货商场,东张西望,真是眼花辽乱。买完了糕点和烟酒等食品,他看见糖果柜台前人们排着队买糖,称糖果的是个中年男售货员,他服务态度和谒可亲,尤其对外地人更显的亲切。一边笑着跟你说话,一边娴熟地抓着糖丢到称盘上,准确的出奇,麻利包装糖果的动作像是在进行着表演,收款找钱时清楚地对顾客报着账目------,他也排上了队,不知不觉中到了售货员跟前。
“解放军同志你好。回家探亲吧?”
“你咋知道的?”麻向阳有点奇怪地问。
“看你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我估计八成你是回家探亲。来点虾酥吧,这种糖也叫小人酥,是北京特产。酥皮里夹着干麻酱馅,吃起来很香,老人小孩都适宜------”
“行,你再给约些好糖蛋蛋。”麻向阳说。
“听口音,你是山西雁北人。”售货员问。
“嘿,你咋知道的?”麻向阳很奇怪。
那个中年人笑了,笑得极其自然。“同志,干我们售货员这行,天天接触山南地北的人,只要留点心,嘴再勤些,学点方言不难,还真得懂点方言,才能把这份工作干好,您儿说对不对?”
他竟说了一个“您儿。”麻向阳觉得亲切极了。在他的热情推荐下,麻向阳总共买了十斤糖。看似不少,其实可能还不够分。可是他已经没法拿了。烟、二锅头酒、点心、果脯、他只好又买了两个五十公分的灰塑料大号手提包,装进东西后,他把两个手提包连在一起搭到肩上,兴致勃勃地走出了百货大楼。
“北京就是好!”走在王府井的街上,他想。一抬头,他看见一家服装店,离开母亲六七年了,应该在北京给娘买一件衣服,表示一下儿子的孝心。荷着两个包,他迈进了这家服装店。来到了柜台前,他将肩上御下的包撂在柜台玻璃上,揉了揉肩膀。
柜台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服务员手里拿着块烤红薯,正吃得津津有味,看见麻向阳把两个提包放在柜台上,立刻尖叫起来:“嘿,你包里都啥宝贵呀,就敢往我柜台上搁,压坏玻璃,捅了漏子你可吃不了兜着------”
“对不起,对不起,”麻向阳一个劲儿地道着赚,拿下提包,放在地上。“这里买的全是吃的东西。”
“供应北京人的东西都让你们这些外地人抢购走了。”说完,她把吃光了瓤的红薯皮一卷,扬手朝柜台外边的一根方柱扔去,麻向阳看了一眼,红薯皮拽在方柱上,留下一片“屎”般的痕迹,掉到地上。她用手背抹抹嘴,蠕动着问,“买什么?”
“给老人买件褂褂。”
“老人,男的女的?”
麻向阳一脸灿烂,“老人是女人。”说完,他怕她没听明白,又补充道:“是老女人。”
“老男人呢?”
“叫老汉。”
她翻着白眼,“我们这儿只卖服装,没有褂褂,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褂褂。”
麻向阳知道她没听明白,赶快翻成普通话。“我想给娘买件外衫。”
“你把话说清楚点儿,给谁的娘------”
“我的娘。”
“啥叫外衫?”
“就是外套。”
“多大号?”
“不知道。”
“嘿,你跟我逗咳嗽?”
“我不咳嗽。”
“你要咳嗽去医院------这是服装店。”
“我知道。我就是来买衣服。”
“不知道多大号你买什么?”
“来件大号的吧。”
“大号的,”女服务员看着他,“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买装裹,套上就行------”
“装裹”——凡是中国人都能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哎,同志,您咋这么说话呢?”
“我这是替你着想。买回去不合适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这么说呀。”
“我该怎么说,你教教我。”
麻向阳被她挖苦的面红耳赤。他开始领教北京人的恶劣服务态度了。在这个女服务员的伶牙利齿反击下,他只能气愤地说,“你这叫什么服务态度。”
“有意见提呀,那不,柱子上挂着意见本儿,摘下来写呀。会写字儿吧,别写拼音,我们头儿可不认识英文字母。注意,字儿别写错了,‘意见’写成‘意贝’,上次有个人就把‘意见’写成‘意贝’,我们头儿一念‘我给你提个义贝(尾巴)’我说,头儿,我屁股上可没长尾巴,就算有尾巴,您也不能随便摸我屁股吧,那不成了六毛(流氓)。”
围着的人一听都笑了,起着哄。
只有我们的麻向阳同志气得鼓鼓的,他果真走到柱前,踩到了那块红薯皮,脚下一跐,险些摔倒------
在无聊人们的笑声中,他摘下了意见本,走过来,“你姓啥?”他拿起意见本上挂着的那支圆珠笔,摆出写字的架子。
“老娘姓祖。”她抱着胳膊说。
“姓祖,”麻向阳同志嘴里念叨着,握着意见本上配的那支圆珠笔往意见本上写,却写不出字儿来,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他只好取出自己带的笔,“叫个啥名子?”
“宝盖示。”
“宝盖是?”
“上头一个宝盖,底下一个示。”
“那个是?”
“二小。”
麻向阳被她的文字游戏彻底搞糊涂了。她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没啥文化,拿过来,我给你写。”
麻向阳递过意见本和笔,她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字。麻向阳一看,“什么,你叫祖宗?”
人们哄堂大笑。麻向阳知道又受到了愚弄。“好男不跟女斗”他想起了这句话,气得把意见本往地上一摔,拿起两个手提包往肩上一甩,走出了那家服装店。
“哎,你得留下个名儿呀,要不这条意见没用。姓孙也没关系,写个孙子就成------”女服务员朝他喊。
“真是岂有此理!”麻向阳走到王府井街上,心里气愤地想。回忆起百货大楼的那个笑容可掬买糖果的中年服务员,跟这个买服装的女服务员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慢车在夜色里走走停停,车厢里的人很多,好些人没有座位,只能坐在过道上。麻向阳同志还算不错,弄了个靠窗的座儿。列车驶过关沟,开始上山,停了几个站,到了青龙桥。听到“青龙桥”的这个站名,他不禁想起了村中的“青龙庙”,继尔,又想起了詹天佑——修建京张铁路的那个伟大工程师,听说为了纪念他,在青龙桥车站给他竖了一座铜像------
麻向阳披着军大衣下了车,站台在一个山坡上。他问站在车门下的列车员,詹天佑的铜像在哪儿?那个男列车员告诉他,立在老站,这是新站,你要想看那座铜像,得坐回北京的车才能路过------ 他们聊了会儿天。发车的铃声响了,上车之前,他望了望远处的山峰,飒飒寒风中,弯月如勾,长城蜿蜒于山脊,能看到的一个轮廓------
火车重新开动,传来轰隆隆的闷声,他知道这是开进了刚才列车员所说的京张线最长的八达岭隧道,这条隧道与青龙桥的“人”字形线路,使詹天佑成为二十世纪初世界上最有名气的华人铁路建设者。
列车出了隧道,停在康庄车站,摘下一个车头,列车行驶在黄土高原。气候明显地更凉了。他蜷缩在一个靠窗的座椅角,裹紧大衣闭上了眼------正在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到炸雷似的一声喊:“同志们,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啦!”
车厢里的人都被这声吼弄醒了,引起了一阵骚乱------
麻向阳循声望去,靠着门口,一个三人座席上,俩个人夹着一个被捆绑的结结实实的人,刚才就是他突如其来地站起来,拼命地大喊一声。他身边的一个人赶快站起来声明这是个疯子,往沙岭子精神病医院送。另一个人则使劲按他坐下------
捆得像根棍似的精神病患者不肯就范,嘴里仍然在说,“你们不让我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党中央,报告毛主席,误了国家大事,你们就犯了涛天大罪!同志们,让我们昂着头走上战场吧!”说着,他晃着头唱起来:“听,军号已吹响,看,红旗在飘扬,让我们奋勇,把敌人杀光------”
说他是疯子的那个人拿着一块毛巾塞进了他的嘴里,他来回摇着头,嘴里发出唔唔呀呀的声音------然后瞪着眼气鼓鼓地看着人,给麻向阳同志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像:“他是怎么疯的呢?现在,好人也能被气疯------那个卖服装的女服务员不就差点气得他发疯吗。”麻向阳想。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这趟列车在虽士营车站停了一分钟,麻向阳同志的脚落到了家乡的土地上。遒劲的寒风吻着他的脸,不似南方的风那般温柔,只有故乡的这种风才能培育出骠勇的男子汉。他看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家乡的土地是贫脊的,冬季的黄土丘陵更是满目荒凉,可这是他梦魂牵绕的故土!谁能理解他的心情呢,他活着,并且完整无缺地回到了家乡。他想起罗宝柱牺牲后,整理遗物时,罗宝柱的日记本里有一首诗:
不管我走到那里,
我都不会忘记家乡。
也许明天我牺牲在异国的战场,
灵魂依然会飞回故乡;
父兄啊,不要悲伤,
母亲啊,梦中你是否听见儿子呼娘?
麻向阳感到有些热泪盈眶。他背着东西,归心似箭,健步如飞。登上南坡。
六爷爷和杜国英赶着一群羊咩咩地走过来。他喊了一声“六爷爷”,摘了棉军帽,抹了把头上沁的汗。
“这------这不是大兵吗------”
参军几年来,麻向阳终于听到了有人喊他的乳名。
“六爷爷,我就是大兵。”他把东西撂在地上,跑过去拉住六爷爷的手。
“大兵呀,你娘可盼望死你了------”
“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大兵松开六爷爷的手,他从手提包里拿糖、拿烟给六爷爷------
“这个小伙子是谁呀?”他看着戴眼镜的杜国英问六爷爷。
“这是杜校长的小子------”
“噢,杜国英,”我当兵走的时候,你才十三四岁吧,一晃都成大小伙子了。咋也戴上眼镜了------”
六爷爷抽着一支大兵给他点燃的烟,对吃着糖的杜国英说,“国英,帮你大兵哥把东西背回去。”
“哎。”杜国英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去拿地上的连在一起的两个手提包。
“不用,不用,”大兵连声说。
“走吧,大兵哥,佟大娘看见你回来,不知该咋喜欢 呢。”
“六爷爷,您儿一个人行吗?”他用乡音问。
“走吧,走吧,你六爷爷放了一辈子羊,你还不知道。拢这些个羊算个啥。”
------
“大兵回来了!”
“佟大娘家的大兵从云南前线回来了!”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村里,当然也传到了青龙庙。杜玉英拉着韩欣去佟大娘家看大兵,韩欣不肯去。一会儿,二兵来请了,韩欣只好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又梳了梳头,跟着二兵和杜玉英往佟大娘家走。她的心怦怦跳着,“大兵什么样呢?”,一边走,她一边想。
进了佟大娘家的院,院里已经站满了人,其中有好多抱孩子的妇女,不管是地上站着的娃,还是怀里抱着的娃,他们手里都抓着大兵从北京带回的糖果------贪婪地吃着;还有一些老汉,和年青后生,他们分到了纸烟,仨仨俩俩圪蹴在院里吸着。看见韩欣来了,这些老乡跟她打着召呼。韩欣被带进了屋。屋里,是以李桐为首的一些大队干部坐在炕上抽烟、吃糖、还打开了一盒点心------他们传看着大兵拿回来的立功奖状,议论纷纷------
佟大娘显然是哭过了,脸上挂着泪痕。“韩欣,你来了。”她打完召呼,掉过头,对坐在炕里的儿子说,“大兵,这是咱村的北京知青,叫韩欣。”大兵跳下炕,跟韩欣去握手。他的手大而有力,既粗糙又温暖。她的手小巧纤细,软绵绵的很润滑。韩欣没好意思去看他,而他却看见了她的乌黑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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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计拿着一个菠萝啃着,边吃边说,“这玩艺咋这么扎嘴呀,味儿倒是不错,就是不好往嗓子眼里咽。”
韩欣一看,笑了,“李恒,吃菠萝得削皮儿------”
“什么,这家伙不能连皮儿吃?”李恒看着吃了一半的菠萝说,“咱只吃过罐头,这东西是头一遭吃。”
大兵笑着说,“这不新鲜,我们班有个战士来自内蒙深山沟,姓牛,叫牛得草。他没见过甘蔗,吃甘蔗的时候,倒是没吃皮,却把甘蔗渣全咽进了肚,结果肚子疼,送到部队医院,大夫问他咋地啦?他说我吃了根黑棒棒。大夫说你咋吃的?他说嚼碎了就咽进了肚,大夫说你没往出吐纤维?他说啥叫纤维?大夫说就是碴儿呀。他说,光吃水水,不吃碴,那多浪费。毛主席不是教导咱们要节约闹革命吗。大夫气的说,那你也不能吃纤维呀,你姓牛,可不是牛吧。他问大夫啥叫纤维,大夫说就是草,他急忙说,对,对,我就是牛得草。”
屋里人都笑了。佟大娘说,“当了几年兵,也学会灰说了。部队真是个大学校。”
五
齐晓山带着文工团在矿上并非仅仅是慰问演出,每到一矿,他还要听取该矿领导的工作汇报。对于煤矿的生产他是了解的。矿长汇报工作,他能发表很好的指示精神。
来到红羊湾煤矿,冉矿长汇报工作时说,“齐主席,这两天十一层154盘区顶板老有响动------”
“是吗?”齐晓山急忙说,“可得注意安全,严防发生冒顶事故。工人的生命安全比啥都重要。咱们是社会主义 国家,可不能不顾工人的死活。”
“齐主席,这个道理我明白。”冉矿长回答。“我们咋不怕冒顶呢,停下了好些天生产。可一直又没动静了。154盘区是新开采的点儿,离大巷近,炭层厚,煤质又好。我们觉着弃置了太可惜,这两天‘向四届人大献厚礼’又开始往里掘进了------”
“这个盘区具体是个啥情况?”
矿长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老工程师指着铺在桌上的一张开采图说:“这个工作面是今年的八月份由采七队进行开采。顶板岩性为粉沙岩与细沙岩互层,层理发育有节理,含炭屑,厚度在五米左右------到目前,进尺走向为一百八十二米,煤层厚度仍为五米左左------”
“这还真是块肥肉。丢了有点可惜。”齐晓山看着开采图。
老工程师接着说,“自开采以来,该岩顶基本呈稳定状态 。可是十月份向‘国庆节献厚礼’吃的狠了点,采高掌握不严,留顶煤层超标,未按规章要求架设棚粱支柱,有的地段仅在一侧立柱,扯网一帮竟空挂,支柱率不到百分之五十------”
齐晓山敲了敲桌子,生气地说:“这简直是胡闹!胡弄谁呢,拿命耍笑!我得去这个154盘区看看。今儿就上那儿去慰问演出。”
下降的罐笼里只坐着七个人,除了冉矿长和齐晓山外,其他的五个人都是文工团员,只有郭 丽娟一个女的。他们穿着新工作服,安全帽也是新的,开车钟声一响,罐笼便迅速下降,一沉的时候,郭丽娟感到腹中一动,似乎是那个小生命提醒了她一下什么------,她轻轻抚了抚肚皮,似乎告诉孩子,“你不要怕,母亲会好好保护你,况且,身边还有你未来的爷爷,他尽管不喜欢我,可你是他的隔辈人------”隔着网门,只能感觉到罐笼沿着井筒坠下地心------自从有了妊娠反应,郭丽娟结束了一号演员的使命,成了机动演员。她已经下了三回井,去慰问一线的工人,工人们不知道这些情况,领导只对工人们说,看,派头号演员亲自下井为你们演出,党和领导多重视你们一线工人;于是,工人们会激动的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
罐笼很快落到了井底。他们从罐笼里走出来,虽然在地下三百多米,可大巷里更像地铁的隧道,方石砌成的拱巷设有轨道,去远处的工作面可以乘坐电车。巷壁上支着粗粗的电缆,那是井下的生命线,能感受到嗖嗖的凉风,地下永远是这种不凉不热的温度。湿度很大,巷道的小沟汨汨地淌着水,也不知流向何方。
第一次下井的时候,这些人既有些害怕又有点好奇。可是下过两趟之后,恐惧和好奇便都淡了。因为他们毕竟没看到危险。这是第四次下井,结束后,他们就算圆满地完成了这次巡回慰问演出。可以返回大同了。
坐上电车往井深处走,郭 丽娟一下想起齐国华带她到红洞矿的那片坟------及说的那些话------她打了个寒战。因为在乘车的时候,冉矿长说那儿危险------ 齐晓山说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干部和同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要去!冉矿长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出了事,我可不好交待------ 齐晓山说我都不怕死,你怕什么?
在一个岔道口,他们下了电车,冉矿长领着这伙人钻进一个细巷开始徙步前行,虽然这条细巷道拉了临时灯,可是距离很远才设一盏灯,越往前走,黑暗愈重。前几次下井都是在主巷演出,这几个文工团团员并没有看到煤矿的真实面貌,这次,他们要到掌子面去,走到这儿,他们才觉察出井下的阴森恐怖------
他们打开了头上的矿灯,矿灯的电充得很足,但雪亮的光柱照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更让人产生恐惧------
脚下,湿漉漉的,哗哗淌着水,郭 丽娟穿着的那双新雨靴有些大,拖着笨重的雨靴走在咯脚的上坡路上很滑,她又拖着三个多月的孕身,感到很累,为了跟上大家,她不得拉住一个男独唱演员的手,齐晓山看见了,心里产生了不快------他走在最后,从铁路回来,他已经了解了韩东的底细,铁路人事科佘科长告诉了这个北京知青“拾粪——画画”谜底的答案。下一步,就是除掉郭丽娟,只有除掉这个戏子,儿子才会死了他的心。“怎么除掉这个心头之患呢?”齐晓山一直动着脑筋想,要找到一个好机会。黑暗中,他看了看走在前头的郭丽娟,目光很是阴险。
这一班的工人是掘进,煤溜子静悄悄的。拐过一个弯,听见了风镐打眼的声音,进到一个穹窟后,冉矿长说,“齐主席,这就是154盘区。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掌子面喊人。”说完,他钻进了工作面里。
郭丽娟和那个男独唱演员还拉着手,他俩一下坐在了一根坑木上,也不顾湿不湿了。背着手风琴的那个演员摘下琴,嘴里说,“可累死我了,咱这是走到啥地方了?”吹锁纳的的那个男演员说,“这跟地狱差不多。”吹笛子的演奏员也发了话,“我看,咱们这是到了阎罗殿。”
五个文工团员都坐到湿坑木上休息,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等着给一线工人演出。
就着安全帽的矿灯,齐晓山抬头看了看窟顶,看清地质结构是灰白色中细砂岩,他又走到岩壁前,用手摸了摸采掘后残佘的煤层,抠下一块,捻在手里看了看,煤屑里含着砂粒儿------他明白这是挖到了煤岩混杂的性脆易碎岩层上了,这种酥状的岩层居然未设金属保护网,一旦瘫塌,后果不堪想像,而这种岩层,又最怕声音的震动,矿井有时非常神密,轰轰的炮声也许相安无事,但一声出其不意的咳嗽却能震出个冒顶事故,井下工人最忌讳大声说话和高声的笑音,甚至你放个响屁说不定也会惹起众怒,臭揍你 一顿。爹告诉他,窑神其实就是死神,所以它是个喜静不喜闹的凶神,在下头大声说笑和放屁都会惹怒这个恶煞,它恼起来,就是矿工的一场劫难大灾!
这几个不谙世事的演员休息了一会儿,一个人说,“唷,我这屁股怎么这么凉呀。”他站起来摸了摸屁股,“哎,咋湿了?”他又摸了摸刚才坐着的那根坑木,“呀,木头是湿的。”郭丽娟等人也发觉了屁股的裤子湿了,都站起来,大惊小怪------
声音震动了窑顶,簌簌掉下一些坠物,仿佛预示着什么,可是,毫无井下经验的那五个文工团员在黑暗中只顾着湿了屁股这件小事,而根本不注意生命攸关的大事。只有齐晓山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响动,他看了看掉屑砂的地方,那块顶板有四五平方米大,“这要掉下来砸住人,能拍成肉酱!”齐晓山想到这儿,不禁混身战粟一抖。
“哎,”郭丽娟尖叫了一声,她指着远处黑暗中的一片萤光亮点,“你们看那是什么?”
是一群地下的老鼠,每只连尾巴都有半尺大,五个文工团员从没看见过这么大、黑压压这么多的鼠群,都吓得毫毛倒立,脊后生风。齐晓山拣起一块煤,朝那群老鼠抛去,老鼠吱吱地叫着逃散了,那声音很瘆。这五个人定住惊魂也站起来观看这座煤窟,在井下,煤是银白色的,据说,只有出了地面,见了阳光,煤才变黑。灰色的岩壁凹凸不平,这是人类啮噬的痕迹。
呼啦啦,从掌子面里钻出了一群人,他们个个都是花脸,穿着窑衣,如同阴间里放出了一群“鬼魅”------
他们团团围住了郭丽娟五个文工团员,这些“魍魉”却是善良的,他们看着郭 丽娟,如同看见了“天仙女”。然而,一股浓重的体汗气味钻进了郭丽娟的鼻孔,腹内的那个生命似乎也不习惯这种气味,郭丽娟觉得有些恶,干晕了两下,黑暗中,人们只等着观看演出,没人察觉她的妊娠反应。
齐晓山和冉矿长简单地讲了几句话后,演出开始。
在手风琴、笛子和锁呐的伴奏下,郭丽娟唱了一支藏族民歌《金瓶似的小山》;唱完,矿工们热烈地鼓掌,郭丽娟和那个男独唱演员又满怀激情又唱了一支男女声二重唱:毛主席呀派人来------又博得众人一阵热烈的掌声。
矿工们大声笑着,喊着,忘记了这是对窑神的大不敬!
窑顶开始有了响动,但这些人都沉浸在欢乐中,早把安危置之脑后,包括冉矿长在内,只有齐晓山独自注视着窑顶,他看见了窑顶左上角裂开一道小缝,仿佛窑神——死神正从这个缝往出钻------这个裂缝渐渐从西往北伸展------转眼间一道七、八米的口子对着底下的人张开了------
哗哗地落下了一些碎石,冉矿长这时候察觉到了有异常现像,他大喊了一声,“有情况!”矿工们闻言,警觉而迅速地四逃而散,文工团的几个人,也本能地跟着矿工落荒而逃,站在中间的郭丽娟正唱着朝鲜族民歌《千歌万曲献给毛主席》------她愣了一下,刚要逃跑,却被人抱住了,她一看,是齐晓山,她不知道齐晓山是什么动机,她只听见齐晓山用低沉的声音说,“蹲下!”她便顺从地跟着齐晓山蹲下了。突然,齐晓山听到了冉矿长的喊声:“齐主席,快逃!”齐晓山猛然意识到了自己也处在危险中,他惊恐地想起了逃命,可是他刚站起身,一块几尺长的石块斜着掉下来,先砸到他的头上,然后——窑神——死神将他和郭丽娟合压在了一起------呼呼轰轰接连不断地落下一堆煤块石头,盖住了这块长石,像个坟头,下面,埋着压成了肉泥的三代人;齐晓山、郭丽娟与她腹中的那个还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
地面上,鸣响了尖厉的汽笛报警声------
人们纷纷涌向井口------(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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