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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记实小说《风》第18章(1968.12-2008.12 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静春 · 2008-10-24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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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18章

                                一                                  
   韩东站在同粱雪相识的那块冰面上。
   残雪的御河滩失去了妖娆,冰面鼓起了包,裂了许多缝,刮上了一层尘土,不再光洁如镜。从铁路文化馆回到城墙根下的粪店,几乎等于从城市里一下又跌进了贫穷的农村;环境差距回落的如此之大,让你感觉生活真的像个万花筒,变化只在转动一瞬间。电灯没有了,创作室也没有了。伴着他的不再是画布、调色板与画笔,而是一群粪客。当然,这些人对他十分友好,甚至到了格外尊敬的地步,因为是他拯救了他们。可是,谁又能来拯救自己呢?
  韩东的心里很懊丧,因为他很难完成对粱雪的许诺,在粪店里给粱雪画一幅油画,那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无法制做画布,连个画布内框的材料都找不到------  
  他有点恼悔,在《轨魂》的那幅画快结束的时候,应该着手给粱雪的画做准备工作,那样,自己可能就不会食言了。韩东明白,在和粱雪的交往上,他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对于一向追求光明磊落的他来说,欺骗了粱雪,他常常内疚,良心时时受到深深的谴责。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弥补这个过错,只有割舍这段感情,逃跑隐匿,别无选择。想到最后同粱雪分别,他应该给她留下一件纪念品,做不到这一点,韩东的确觉得很痛苦。
 “回村吧,”他抬起头,满目荒凉,沧桑无比。他想:“与粱雪交往的那些时光化作一份美好的记忆深藏心间吧,回村去好好地守着妹妹过平静的生活。”于是他掏出妹妹的信又看起来,这是昨天李贵和二兵进城来拉粪,二兵给捎来了的。
 信中这样写道:“哥,你好,我们从大同回来后,我在村里一切都好。就是特别想你,你给铁路画的画一定如期完成了吧?扳着手指算算,离过大年的时间越来越近,你能留在铁路上吗,如果能留在铁路上,先不要管我,咱们哥俩能逃出来一个先逃出一个吧。我一个人呆在村里,能够独立生活了。还真像爸爸说的那样,人就是逼出来的。当然,我也想了,如果铁路不要咱,那也没啥,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哥,铁路要是没戏,你赶在腊月二十三回村过小年吧------”妹妹的信写的很长,什么队上分了羊肉、分的麻油都比社员家分的多------信的末尾写到:“------哥,你答应给我写一封信,我可一直盼着呢。”
 ------
 合上信,韩东装好。他想起昨天晚上九点多钟,拉粪的大车来到粪店。
 王重奇怪地问:“李贵,你咋没在三十里堡车马大店住下,摸着黑上来了?”
 李贵低沉地说:“老卢头没了------”
 听完这话,王重显的心情很沉重。他自言自语地说:“没了好,没了好,早死早托生。”
 李贵叹息地说:“上次来拉粪还在他那儿住了一宿,这次来,他就踹了腿------”
 韩东也有所惆怅;他见过那个老汉一面,第一次来大同拾粪那天晚上,坐着李贵的大车快到三十里堡车马大店的时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韩东问:“二兵,离大同还有多远?”
 李贵说:“此地距大同只有三十里的路程,马车再走三个时辰才能到大同。”
 韩东说:“那咱们要摸黑走一段路了。”
 “咱不走夜路,前头就是三十里堡。”
 二兵说,“每次进大同,咱都得在三十里堡车马大店歇息一宿,等明早天亮再赶路。”
 那天晚上,到达三十里堡,天完全黑了。并没有进村,车倌李贵捩着缰绳,甩着响鞭稍,马车立刻嘎吱嘎吱地拐进了大道边车马大店的院子里。
 头戴毡帽的店掌柜显然听到了马车进院的声音,从屋里迎出来,站在台阶上,眯着眼往下看。
 马车在院子里停稳了,李贵冲他大声喊:“瞧个啥,老驴头,爷来了,还不快快下来帮着御车!”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李贵你这个瘸货呀。”店掌柜说着,走下台阶。
 李贵开始忙着御车,跟车的后生二兵站在车上收拾着东西。
 韩冬问二兵:“他怎么叫‘老驴头’?”
 二兵告诉他:“这老汉姓卢本该叫老卢头,可人们叫白了,就变成个‘老驴头’。”然后二兵又说:“韩东哥,人们要问他多大了,他老告诉你九十多岁了,其实,他可能都一百多岁了吧。”
 “什么,他有这么的大岁数?”韩东看着那个在暮色中帮着李贵御车的老汉有些惊呀。
 二兵不以为然地说:“那咋,韩东哥,你知道这个大车店有多大岁数了?”
 “多大岁数了?”
 “告诉你,这大车店都八百岁了。”
 “啊?”韩东更吃惊了,他信将疑地打量着的车马大店,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座陈旧的土房,经历了八百年的沧桑。他听见李贵问:
 “老驴头,怎么店里就这么几挂车?”
 “唉,生意越来越差了,自打北边修了光旦旦的汽路,谁还走土路。我光棍老汉还能活几时,守住车马大店混过一日算一日吧。来了客招待,没了客躺在炕上等着死------在哪搭儿不都是个死。” 
 李贵从车辕下牵出了辕骡,把辔头交给他,说:“过去这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呀!”
 他接过缰绳,说:“昔日的黄历能翻得?如今又是铁路,又是汽路,土路废了没啥可惜,不是有句话,叫做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
  回屋时,李贵告诉韩东这个老驴头当过账房先生,这车马大店原先是他们家的产业。
 韩东问:“这土房有八百年?”
 李贵呵呵笑着解释是车马大店传在世上八百年,现在这个土房子顶多百十年。
 车马大店屋内昏幽,灶台上点着一盏如豆油灯,照着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有生以来,韩东是第一次投宿车马大店。凹形的大炕上,几个车倌盘腿坐成一圈,一边吸着旱烟,一边扯着闲话,屋里弥漫着一股小兰花的生烟味。一个人问进来的李贵听说割蛋那件事了吗?李贵上了炕,跟他们坐在一块儿,也掏出烟吸着,说割蛋不是五四年一贯道搞得破坏活动吗?
 “是呀,”一个车倌说,“当年镇压一贯道这个反动组织,共产党可没少枪毙人。”
 “南边许堡那一带闹的才凶哩,天一黑,村里家家户户都紧闭街门,不敢让十岁以下的男孩出屋,怕被那伙伙灰人割了蛋。”另一个人说。
 老卢头进了屋,插言道:“割蛋事件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咋又死灰复燃了呢?咱们北边这头儿好点儿,可也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慌慌。看来,还得好好地镇压一下才行。”
 黑暗里,韩东躺在炕稍听到店掌柜的这些话,心想这老汉不愧当过帐房先生,果然有些文化。能使用“销声匿迹”、“死灰复燃”、“沸沸扬扬”这些形容词。
 ------现在听到他的殁讯后,韩东很有感触:前后没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死了,人生难道真是无常吗?那个八百年的车马大店会不会因为这个近百岁的老汉死亡而从此消失?
 转而,韩东又想起昨天晚上二兵兴致勃勃地给粪客们讲他哥从云南回来的事情------  然后对他说,“韩东哥。我哥可想见你哩,他要跟你喝顿酒呢。”吃过晚饭,二兵照例洗也不洗先睡下了。韩东陪着李贵、杜仲有、丁生大坐在王重的炕头,他们几个人聊了半宿------,说到生生死死,说到入土为安------
 后来,又扯到村里让杜仲有回去办学校的事儿,杜仲有对他说,“韩东,你当校长吧。”
 韩东觉得有些可笑,俩个人,还要有个领导。推辞说,“还是你当这个校长吧,我说不定那天抬起屁股就走了,我是飞鸽,你是永久。”
 杜仲有说,“那好,我就义不容辞了。”
 他表示要把迎青台村的民办小学办成公社的最好小学,他希望韩东在村里一天,就要认真工作,协助他一道儿把学校办好。
 韩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杜校长,我一定听从命令,服从指挥,在您的正确领导下。把咱村的学校办成个一流的民办小学,不过,我给领导提个小小意见,希望校长去掉一些您的迂腐------要不,咱们学校可就办成私塾了------ ”
 杜仲有说,“以后,有意见你尽管提,我这个领导最讲民主,保证不会打击报复,不过,你也不能头上长角,身上长剌,我这个领导可是铁面无私,到时候,六亲不认!”
 ------
 田素梅推着自行车往这边走,她把韩东的画具送到粪店,王重说韩东出去了,她便猜想韩东准是去了御河滩。因为韩东告诉过她,每天拾完粪,自己都要到御河滩去“净化”灵魂。
 过了那片小树林,路不好走了。她只好推车而行,拐过弯,她看见韩东站在冰面上沉思,叫了两声:“韩东!韩东!” 
 听见有人喊,韩东回过身,看见一个女人;“粱雪来了?”他心里一惊,再定眼一看,原来是田素梅。他奇怪地问:“梅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
 “是王重告诉我的。”
 “我还以为是粱雪呢。”
 “韩东,你知道吗,粱雪的父亲是大同警备区政委,挺有权的。”
 “是吗?”韩东并没露出惊呀。
 “你难道不能求粱雪给你想想办法吗,也许他爸爸一句话,你和韩欣的问题都能解决。”
 “梅姐,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一旦事情露出真像,她知道我欺骗了她,她会恨我的,爱情最怕欺骗。”
 “可你的欺骗是善良的。”
 “既然是欺骗,就没有什么善良一说。梅姐,我和粱雪就是在这块冰上认识的,当时,她坐在冰上哭,我就走了过来------”
 “韩东,我听粱雪说,你的冰滑得可好了?”
 “要是有冰鞋,我现在可以给你表演一下。”韩东强作笑颜,故显轻松地说。
 “我给你买一双冰鞋吧。”
 “谢谢梅姐,我打算明天早上坐那趟慢车回村去------”
 “什么,韩东,你明天就要回村了?”她看着韩东点了点头,“你不是还要给粱雪画一幅画呢吗?我就是来给你送画具的。”
 “没有什么意义了------”
 “怎么没有意义?”
 “田大夫,”这次他没叫唤她梅姐,“咱们能相认,也是一种缘分。我真的把你当成一个姐姐,如果以后粱雪找你,问你我到那去了,你可以告诉她实情,可千万不要告诉她我插队的村庄。让我回到村后,过平静的生活吧。”
 “好吧。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也要欺骗她一次,我说你因为那幅画,调回了北京。她还会恨你,不过,这跟知道你是个粪客的恨不同,观念是很无情的。你是个‘一落千丈’的人,‘老子倒台,子女倒霉’这可能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真理。”田素梅停了一下,“韩东,在大同再呆两天吧,华子和我妹要在春节结婚,咱们商量一下他们的婚事怎么办。”
 “对了,华子结婚,我要送一份礼物。”
 ------
                               二
 田素梅回到家里,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推着自行车走进院,他听见了丈夫跟婆婆的话话声。进屋后,佘科长问,“素梅,下了夜班你到哪儿去了?”田素梅没说去韩东那儿,找了另一个借口,说回了趟家,跟她妈商量小兰和华子春节时的喜事咋办。佘科长说现在的年青人真是铺张浪费,我们那时结婚,把两个背包往一个床上一放,就成了夫妻。
 吃饭间,田素梅问吕洪彬:“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只在北京呆了三天?”
 吕洪彬说:“怕你跑了呀,不早点回来还行。”
 “一点正形也没有,那幅画儿送到北京怎么样?”
 吕洪彬眉飞色舞地说:“刚才我还跟妈说呢,咱们的画儿送到路局铁路文化宫,一打开,绝了,全震住,当时,路局工会陈主席正好在场,他来了一看,立马说,路局展完了往部里送,五一劳动节部里要办全路的书画展,我可逮着好东西了。”
 “是吗?”田素梅说,“洪彬,韩东明天早上就要回村了。”
 “什么,他明天早上就要回村?”吕洪彬一听有点急,他把小半个馒头一下塞进嘴里,噎得真梗脖,“我得找他去,可不能让他走------范主席指示,说啥也得再让我请他画一幅画,参加市里的画展------”
 “素梅,他走啥。”佘科长喝了一口鸡蛋汤说:“妈告诉你们吧,候局长跟我打过召呼了,基本上同意调韩东和他妹妹来铁路上工作------”
 “什么,妈,”田素梅眼里涌出了泪,她一下搂住了婆婆,“妈,谢谢您,我知道您是个好人。”
 “那我也没有你对韩东好。”佘科长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处在喜极之中的田素梅并没有听出婆婆的这句话弦外之音。佘科长说,“可也不能说来就来,必要的手继还得办。告诉他,这得需要些时间。”
 下午,吕洪彬骑着自行车勿勿来到粪店,把情况一说,喜坏了这伙伙人。
 王重说,“韩东,你这回可算有了出头之日。”
 杜仲有说,“得,我得再找个教数理化的老师------计划还真赶不上变化。”
 二兵说,“明个儿,我回村就能把这好事告诉韩欣姐,她止不定得多高兴呢。”
 
 韩东跟着吕洪彬又回到铁路文化馆,广播员小陆立刻说,“韩东,你去‘北京’的这两天,粱雪天天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说让我们怎么回答。”
 胡大毛笔也说,“我们最怕接电话,接别人的电话倒没什么,如果是接粱雪的电话,那可惨喽------”
 “惨什么呢?”吕洪彬问。
 “她跟我们要人,好像我们把韩东藏起来了,可大伙儿说说,让我咋告诉她实情------”
 韩东说,“实话实说呗。”
 小陆说:“咋实话实说------”
 这时候,电话铃果然响了。几个人都看着那部叮铃铃响的电话机。
 小陆说,“韩东,准是粱雪打来的电话,你去接吧。”
 韩东没有动。电话铃一直固执地响着,吕洪彬只好去接。
 电话果然是粱雪打来的。他刚一拿起电话听筒,电话里马上传来粱雪咄咄逼人的声音,“我就知道准有人,干嘛不接我的电话!不接,我就让电话铃老响,谁也甭想打!”
 吕洪彬握着听筒,“粱雪,你听我解释------” 
 电话里,传来粱雪粗鲁的声音:“甭释啥,明天我就上北京去找韩东!”
 吕洪彬笑嘻嘻地说,“粱雪,甭找了,韩东跟我回来了------”
 这时候,韩东走到吕洪彬跟前,伸手接过电话叫了一声,“粱雪。”
 电话里立刻传出了粱雪的哭泣声,“韩东,我这就来铁路找你。”没等韩东再说话,粱雪已经放下了电话机。韩东手里拿着的听筒传出“嘟、嘟、嘟”的盲音声响。韩东放下电话,只好朝众人无可奈何地笑笑。
 屋里的人都为之感动。胡大毛笔说,“这粱雪真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
 ------
 没过多大一会儿,粱雪穿着印花的中式小棉袄骑着自行车来了,进了文化馆的院子,她把自行车的转铃摇的山响,创作室里的人一齐站在二层楼的窗前看着粱雪,她支好自行车,连锁都没锁,把搭拉下来的围脖儿往后一甩,便冲进了小楼的门,只听一阵嗵嗵嗵的上楼梯声,然后,门一下被推开了,粱雪站在门口,韩东朝她走来,她显然是一路哭着来的,见到韩东,她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站在她面前的韩东不知该如何劝她,心中酸酸的,眼泪也在眼框里打转,但他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比粱雪还要复杂的情感。他紧咬着嘴唇,用双手把住粱雪的肩,大家都躲开了,文化馆创作室里只剩下他们俩人。粱雪把头慢慢倒在韩东的胸上,她紧紧地抱住韩东,闭上了眼睛。韩东抚摸着她漆黑的短发,心中无限感慨。想到他和妹妹已被铁路录用,过了春节,他和妹妹就可以生活在大同这个世界里,有种苦去甜来的滋味。
 “韩雪,只要你愿意跟我呆在一齐,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
 “真的。”
 粱雪抬头看着他,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花。“苍天作证!我不会食言。”突然,粱雪一下拥抱亲吻起他来,这种大胆让韩东始料不及,粱雪显出了四川女孩子的那种泼辣来,韩东感觉到她柔软的嘴唇紧吸吮着他的嘴,一条舌蕾光滑如信,富有弹性,翻卷着他的舌尖,久吮不停,韩东有些窒息,想起了圣经中夏娃引诱亚当去尝禁果,上帝惩罚夏娃,不就是把她变成了一条让人厌恶的蛇吗?其实可能只是女人的舌变成了蛇,诱惑男人心旌荡漾------
 越过了这条界线,友情就转化为爱情。韩东没有沉醉在迷乱中,他理智地推开了粱雪,粱雪盯着他的眼,“韩东,你可说过大年要送我一幅画,我等着呢,看你食没食言。”
 “我就把你哭的这个模样画下来,题目叫‘啼笑因缘’。”
 “人家伤心,你一点也不难受,还要把哭的丑像画出来,你好坏呀。”
 “粱雪,其实你哭的样子最吸引人。这也是一种美。”
 “韩东,他们说你调回北京了,我一听就急了,你走了,甩下我怎么连个召呼都不打------”
 “那是他们考验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
 “谁喜欢你这臭样啊------”粱雪松开了韩东,拉着韩东的手,来回悠荡着说,“人家不过觉得你要真是不声不响地撤了,太不光明磊落。”
 “粱雪,你知道毛岸英吗?”韩东引着她的手,走到窗台前,外边传来了车站里阵阵机车的鸣笛声。
 “他是谁?”粱雪看着韩东问。
 “他是毛主席的大儿子。”韩东一撺,坐在窗台上,揽过粱雪,“当初毛岸英去朝鲜战场,是悄悄离开新婚妻子刘松林的。直到他牺牲了以后,刘松林才知道自已的爱人上了战场。”
 “还有这回事?”粱雪说。
 “听我爸爸讲,毛岸英的牺牲对全党、全国人民和朝鲜劳动党及朝鲜人民的震动都很大,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毛主席献出了许多亲人,有自己的骄杨,有自己的弟弟,有自己的儿子。你永远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伟大的领袖。”
 “毛主席就是伟大!”粱雪赞叹了一句。说:“韩东,我爸爸也上过朝鲜战场。”
 “是吗?”韩东说,“毛岸英牺牲后,怎样安葬遗体,毛主席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于是,英魂便长眠在朝鲜的土地上了。”
 那天晚上,粱雪在文化馆呆到很晚很晚。韩冬把那块苫画的天鹅绒铺在了地上,让粱雪坐在上头,他给她摆了许多姿式,画了各种不同动作的素描稿------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韩东骑着粱雪的自行车送她回家。
 黑黢黢的路上,粱雪坐在自行车后衣架上搂着韩东的腰说:“韩东,过大年的时候去我们家吧。你一定要去,我妈特想看看你。”
 “可是,华子要在春节那天结婚,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为了我,牺牲一下吧,要不,只在我们家过个三十,第二天回北京还不成。”    
 蹬着自行车,韩东踌躇了会儿,“好吧。为了你,我什么都能牺牲。”
 “韩东,你真好。”粱雪非常感动。沉吟了一下,她轻声轻语地说:“韩东,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我真怕失去你。”
 听了粱雪的表白,韩东心情复杂,他幽幽地说,“粱雪,认识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呢?还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认识我,上天为什么要惩罚你呢?”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我要是对不起你,上天肯定惩罚我。”
 韩东的回答让粱雪感到一阵幸福。她用力紧紧地抱着韩东,“韩东,你知道吗,齐晓山死了------”
 “什么,粱雪,你说齐国华的爸爸死了?”韩东吃惊地问。
 “嗯,死的可惨了。他带着大同文工团到矿山去慰问演出,在井下让石块砸死了,据说是为了抢救一个女演员,被追认为烈士,明天在大同市工人俱乐部给他们俩人开追悼会。”
 
                               三
  追悼会很隆重,齐晓山做为市革委常委一级的主要领导,规格也很高。省里派来了领导参加,并赠送了省革委各级党政机关的花圈。
 郭丽娟只是个普通的演员,是不应该享受这种待遇的,将追悼会的会场设置在一起,市革委做的比较慎重,征求了齐晓山家里人的意见。开始,李月娥不同意,因为她心里清楚丈夫和郭丽娟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可是在危急关头,他为什么又挺身去救她呢?但是儿子齐国华却坚决要求追悼会在一起举行。李月娥明白儿子的心情,况且,郭丽娟身上还怀着他的骨肉,就当她是个未过门的媳妇吧,这么一想,也就同意了。可是,在摆遗像的这个问题上又发生了争执;追悼会既然是在一块举行,灵堂上当然要摆设俩个人的遗像,俩个人的遗像并肩摆在一起,李月娥坚决表示反对,无论从职务、年龄来说,郭丽娟都不能同齐晓山平起平坐,更何况,把这俩人摆到一块,企不成了阴配夫妻?而公公和儿媳葬在一起,本来就成为她的一块心病,将来,她到了阴间,可算怎么回事?于是,灵堂上出现了这样的灵位;齐晓山的灵位在上,郭丽娟的灵位设在他的底下,分出了高低,却显得不伦不类。
 追悼会订于早上十点钟开始。市工人俱乐部的大厅放满了花圈,没有遗体告别,只能吊唁遗像,每个在遗像前鞠完恭的人走到亲属面前,同亲属握手表示哀悼。齐晓山的家人站在上首,从浑源来的郭丽娟家人站在隔开一段距离的下首。
 缓缓哀乐中,排着队,胸前戴着白花的人依次前进,做毕这些程序,他们进到俱乐部里头,先在椅子上休息,等被邀请的人全部吊唁完,进入礼堂,再开追悼会,将形式合二为一,主要是为了节约时间与人们的精力。
 化悲痛为力量的李月娥率儿女同每个人机械地握着手,脑海里却一层一层不断涌起往事的波澜------
 第一次齐晓山领她进大同,那是两个憨头憨脑的土青年,在众人面前,连拉拉手的勇气都没有,第二次带着儿子齐国华进大同,在这个俱乐部前,连看一眼都不行------而现在,却在这里给丈夫举行着隆重的追悼会,晓山,你应该知足了吧?最令李月娥不解的疑题是:“晓山,你既然对那个戏子恨的咬牙切齿,为啥还要去奋不顾身地抢救她呢?”
 事后,亲眼目睹了这次事故经历的冉矿长,向大同市和矿务局的主要领导及遇难家属汇报情况时说,“齐主席以他那么丰富的煤矿工作经验,当时他逃生完全来的及。听到嘣地响了一声‘煤炮’后,他只要往后跑出五步就是安全区。由于不是突然冒顶,前后足有两三分钟的断裂时间,人们都没命地各自逃命,所以都死里逃生------”
 “当时,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具体情况?”徐主任问。
 冉矿长极力搜索了脑海一遍,“当时一下断了电,巷道里一团漆黑,只能听到顶板咯啦咯啦地响,哗哗地往下掉东西,具体什么部位要塌,看不清楚,从声响来判断,是在左上方的东北角,哪儿响的动静最大。黑暗中只能瞧见人们头上的矿灯乱闪,只有齐主席没有自顾自地逃命,我想,当时他一定是看见郭 丽娟吓得傻了眼,姓郭的女演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故,她当然不知道该怎样逃生,只能呆呆地站在东北角的那块危石下发愣,齐主席就奋不顾身地过去救她------这时候,我喊了声‘齐主席’,借着头上的灯,我看见了齐主席正拉着郭 丽娟,郭丽娟兴许吓得动弹不了,齐主席想揪着她跑,俩人被绊倒了,然后那块巨石掉到了他们俩人的身上------”
 ------
 戴眼镜的工程师说,“我一听到警报响,立刻意识到肯定是十一层一五四盘区崩顶了------我赶快随着矿上的其他领导同志往井口跑,到了洞口,矿山救护队、公安、医院的人都到了,封锁了洞口,被拦截在外头焦急的家属哭天号地,我让保卫科的同志不许他们靠近,并且疏通出一条通道,以便救护人员和车辆畅行,文工团的张团长文导演等人也跑来了,我当然不能让他们下井,我和矿上的领导到了底下,一听齐主席遇难了,真像晴天打了个霹雳,后来听说他是为了抢救女演员而牺牲,我立刻想起了老齐——矿务局的领导都知道齐主席父亲的英雄事迹,他爹当时也是舍己救人才光荣牺牲的。”
 听他这么一说, 李月娥想,“难道丈夫的身上流着他爹的血液,才使他在危险时刻有了英雄壮举吗?
 一个矿领导接着讲,“到了事故现场,我们先装好了照明设备,开始了营救工作,支好了护顶,察看了一下现场状况,并拍摄了照片,经过测量,冒顶长约2、7米,宽为1、5~1、8米,为几块碎石坠陷,清理完碎石,看见了一块巨石将齐晓山及郭 丽娟压在底下------”他看了眼李月娥及两个子女,尤其齐国丽,已经哭成了泪人。轻声说,“遗体已经不成形状了------”
 身在矿山、并当了矿领导的李月娥多次处理过井下发生的事故,她明白这句话的含意,重石只能把齐晓山和郭丽娟及她腹中的那个婴儿——连男女婴都不知道的生命碾成了肉酱!这堆和着炭屑的乌黑血肉,不能让家属看,他们目睹,会引起更大的悲哀,对采煤工作产生极度恐惧,甚至能导致亲人变疯。
 齐晓山的爹立的是空冢;齐国华的爹也将要立个空冢------这难道是一种巧合?
 李月娥想起公公的话:“矿工的归宿八成是在井下------瓦罐不离井沿碎------”于是,齐晓山便一门心思要上井工作,他跟她说起井下死亡,显得多么害怕呀,调到井上工作的第一夜,他紧紧搂着他,猛烈地进行了一次房事后,说,“我可算逃出了死神的魔爪,以后,再也不会死在井下------”那一夜,他在她的身体里又播种了一个生命,可惜那个孩子也像郭丽娟腹中的婴儿一样,还没出生,便夭折了。她挺着四个月的肚子去山上的煤矸石堆去捡煤,下雪路滑,她挎着沉重的煤筐往家走,一下滑倒,滚下山,腹中的生命成了艰苦生活的牺牲品------以后,她就成了习惯性流产,再也保不住胎------ 
 丈夫还是死在了井下------到底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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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实际上也是一次事故分析会。老工程师说,“也可能是掉下的石头砸昏了文工团的女演员郭丽娟,要知道,只要拳头大的一块石头掉到脑袋上,人立刻就会被击昏,戴着安全帽也不行!齐主席发现后,跑过去救她的时候被绊倒了,而不容他们爬起来,石头便把他们压住了------”
 “齐主席的这种精神真是太伟大了!”一个人感慨地赞叹,人们纷纷称赞起来。
 革委会肖副主任说:“不管怎么说,他把人往这么危险的地方带是不对的,还是那种胆大包天造反派的劲儿,这还不发生悲剧 。”
 徐主任也说,“冉矿长,你们咋不劝阻他呢,就让他带着人往危险的地方钻?这要是------哎,”他没把话说完,叹了一口气,“齐主席不管咋说,划上了一个句号。”
 ------
 马司令走到他们面前,同齐国丽握完手后,对她说了几句勉励的话。齐国丽双手握着马司令的大手,点了点头。可是她一直想:“爸爸那么讨厌郭丽娟,临危去救,是不是为了她腹中的那个齐家骨肉呢------”
 程大姐随丈夫身后,也同他们握手慰问。她小声对李月娥说,“小李,你可不知道,马司令回来后,跟我闹的多凶------这不,小芳和大明他们俩一生气也走了,现在,他终于知道齐主席是个好同志。”
 粱政委、陈蔓芸也来参加吊唁和追悼会。
 粱政委跟齐国华握完手说,“好好跟你爸爸学,多一点舍已为人的精神,少一点私心杂念。”
 “是,是,粱政委。我一定向我爸学习------”齐国华嘴里这么说,可心里决不相信爸爸是去舍已救郭丽娟。爸爸从铁路回来,立刻把他叫回家,告诉他,他已经从铁路人事科佘科长那儿打听到了,韩东的父亲是刘少奇的死党!他也不是什么铁路职工,他不过是替铁路画一幅画而已,而他的真实身份是个粪客,多么大的笑话啊,一个拾粪的人竟骗取了一个警备区政委女儿的爱情!真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一旦揭露真像,粱雪还会对他一往情深吗?父亲说,你有能力把粱雪从韩东的手里夺回来,爸知道你的心还在那个戏子身上,不除掉那个戏子,你就不会去同韩东争夺粱雪------   齐国华唯恐父亲对郭 丽娟做什么手脚;可当郭 丽娟遭到危险父亲为什么还要去救她呢?难道,看见死神要夺取郭 丽娟和她腹中的生命,见义勇为的本能让他表现出了英雄主义?
 追悼会由徐主任主持,肖副主任先念写给齐晓山的悼词。悼词充满了赞誉;列举了齐晓山的“革命事迹”,这些“革命行为”在今天可能都是他追随“四人帮”的罪证。
 郭丽娟的悼词由文工团的张团长来读。她的生平很简单,可最后的几句话却永远会让人深思,那几句话是这样的:“------郭丽娟同志不过是个年青的演员,不知道为什么,却遭到了种种不实之词的巫陷,说她作风不好,甚至往她身上泼污水,说她不婚而孕。最后,她以死证明了她的清白,我们纪念她,就应该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文工团的人知道了郭丽娟的惨死,都震撼了。她们知道郭丽娟的死和齐晓山有直接的关系,是齐晓山不让她登台演出,迫令她下井,郭 丽娟曾对同屋的宋玉清、刘云燕俩个女友说,“她走错了这步棋------尽管齐国华对她很好,可是门不当,户不对,齐主席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这结局很可能是一场悲剧。”可是,关健时刻,为什么他又要挺身去救她呢?是良心猛促他产生了良知,还是良知诱发了他的良心?
 这真是个难解的疑窦。
 
 郭丽娟在她头上的矿灯既将熄灭的刹那间,她才明白齐晓山拉着她的险恶用心——当事故即将发生的时候,齐晓山一面盯着那块很快就会坠落的巨石,一面又看着郭丽娟,他知道这是置郭丽娟于死地的最好机会,但是,站在中间的郭丽娟惊恐了片刻,瞬既明白了应该跟着众人逃生------,她刚要动,齐晓山发现了她的意图,齐晓山怎么能让她从死神的手心里逃脱,齐晓山明白,只有让她别动,才能就地等死------,于是,齐晓山忘记了自己也正处在死神的笼罩下,他跑过去,让郭丽娟蹲下,毫无事故经验的郭丽娟立刻府下身,这时候,她和齐晓山同时听到了冉矿长的喊声,齐晓山省悟到了什么,他推了一把郭丽娟,抽身要逃,可是被郭丽娟死死地揪住了,郭丽娟看了一眼惊恐的他,一束头灯下,照出了齐晓山狰狞的面貌,郭丽娟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刚要喊------一块巨石便掉了下来,两盏矿灯同时熄灭,黑暗淹没了罪恶------将它变成了一个迷。
 文革岁月中,这样的迷太多太多。
 追悼会解束后,文化局方局长找到徐主任,问:“齐主席不在了,大同的迎新春画展还搞不搞?通知都发出去了,要是不搞,还得赶快再下个通知------”
 徐主任暂时代理大同工会主席,他想了想,说,“搞,不能因为齐主席永垂不朽,我们就不搞革命工作了。我们应该踏着他的血迹继续前进!”
 
                                四
 这天的半夜,铁路文化馆传达室的老头睡得正香,玻璃窗被敲的山响,惊醒了他的睡梦。老头从床上蹦起来,恼火万分,他知道肯定又是有人来找韩东。正想发作,听见吕馆长喊“快开门”的声音,他赶快披着大衣出来开门。吕洪彬和田素梅进了大门,后头还跟着一个农村老汉和一个半大农村后生,“这俩是谁呢?”传达室的老头想,他实在猜不透:“找韩东的人咋五花八门。”
 他们四人直扑小灰楼,风风火火上了楼,到了创作室,韩东未睡,正在给粱雪画画。那是一幅100X81公分的人物画像,已经着色一半。
 韩东看见吕洪彬和田素梅进来没觉得奇怪,可是看见他们身后的那个农村老汉和半大后生吃了一惊,“王重,四娃,你们怎么来了?”
 四娃喘着气,“韩------韩东哥,李常惹------惹下大祸了------”
 “他惹出了什么祸?”韩东放下画笔。
 “他------他把粪便管理所的人给------给打了------”四娃定了定神,将事情经过给韩东讲了一遍。王重接着又讲了咋找到吕洪彬和田大夫------  
 韩东有些歉意地对吕洪彬夫妻俩说,“太对不起你们了,大半夜的把你们折腾一趟。”
 吕洪彬说,“只要我妈不在,咋折腾都行。”
 田素梅说,“我婆婆去你们县外调你和韩欣的档案回来,又去北京了。关于你们母亲的事还得落实一下,有个结论。”
 韩东问王重,“人都哪儿去了?”
 “都在粪店,只有李常跟我和四娃来找你。”
 “李常呢?”
 “他藏在车站的公厕了,等咱们拿出了主意我和四娃再去告诉他。”
 “四娃,去把他叫来。”
 “哎,”四娃答应了一声,要出去。
 “四娃,”吕洪彬叫住他,又对韩东说,“韩东,我看别往这儿叫了,到我们家去吧,反正我们家也没人。比这儿方便。”
 韩东想想,点了点头。
 大同火车站的后半夜显得很冷清。
 
 站前广场空空荡荡没有人。寒风从地皮掠过,卷起一些纸片或草屑,在黑暗中滚动着,不知落到何方。李常像条丧家犬一般,跟着王重和四娃来到车站。王重和四娃到医院去找田大夫,让他在车站等。王重叮嘱他万万不可进候车室,因为他的那副样子让公安的看见,就得把他逮走。
 等王重和四娃走了,李常先躲进了公厕,在最里头的那个坑蹲着,假装大便的样子。他知道这下又闯了大祸------蹲在公厕里,李常觉得脚心发凉,腿也屈得有点酸。他按着膝盖站了起来,正好进来一个上厕所的人,看见李常一脸污血,吓得“噢”地叫了声,反身就跑------
 李常也赶快出了公厕,他看见那个人往候车室跑去,嘴里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谁杀人了?”李常想。“哎呀,”他猛悟,“莫非是喊人抓我?”他赶快往站前的一个小花园跑去,小花园里种着许多丁香,躲在暗处,他看见从候车室里出来了许多人,拿了手电,朝公厕跑去------  潜伏在丁香丛里,他暗暗庆幸自己的机警。
 韩东一伙人来到车站,看见车站公厕围着许多人。
 王重说,“坏了,肯定是去抓李常的。”
 “没关系,”吕洪彬说,“要是铁路公安,我能把他保出来。车站的公安我都熟。”
 他们走过去,这些人已经从厕所里出来了。
 吕洪彬看见一个公安,“小许,干什么呢?”
 “呦,是吕馆长,大半夜上车站干什么来了?”
 “接我妈呗。小许,出啥事儿了?”
 小许指着一个人说,“这小子撒呓症,深更半夜报案说公厕里藏着个杀人犯。害得我们跟他跑了一趟。挨个把茅坑看了一遍,有个球。”
 报案者是个瘦小的南方人,他操着南方口音又说了一遍,“真的,我不骗你,米(民)警同志,那个人睑上全是鞋(血),手上也是鞋(血),脚上也是鞋(血),身上也是鞋(血),好多好多鞋(血),吓得我差一点点把尿尿到自己的裤子里------”
 围观的人都笑了。小许说,“就你这胆小如鼠的劲儿还到外头闯荡,那来的那么多鞋,开鞋店呀。”
 韩东没笑,他知道那个南方人说的满身是“鞋”的人,一定是李常。
 “李常这灰家伙,跑到哪搭儿去了呢?”王重看着一片黑呼呼的车站自言自语。
 四娃眼尖,他指着远处的小花园,“你们看,哪儿有个人影------”
 他们赶快朝小树林走去,李常看见王重韩冬,迎了出来。王重说,“你咋躲到这儿来啦?”
 “嚄,你可真满身都的鞋!怪不得吓得那个南蛮子差点把尿尿到自己的裤子里------”田素梅说完,韩东也笑了。
 他们来到了吕洪彬的家。
 王重再一次地数落说:“李常呀,李常,我就知道你早晚得给我惹下乱子。”
 李常垂着头站在屋地中央,不服气地说,“我又没招惹他们。我们去拾粪,好好地走在路上,他们凭啥要抓人呢?”
 “你把人打成了啥样子?”吕洪彬问。
 李常比划着拳头,“我一下就打的他满脸是血,咕咚倒在了地上。”
 “什么?”田素梅睁大了眼,急得直跺脚。“李常,要是把人打死了,你可得偿命呀!”
 “管他死活哩,反正我们得抢回粪车。”
 “他们认识你们不?”吕洪彬问。
 “咋不认识,”四娃说,“打得就是那个姓柴的酒糟鼻子。”
 “他是所长哩!”王重说,“韩东,你看咋办?”
 韩东说。“还咋办,两脚加一脚,三(撒)丫子跑吧。让人逮住还有个好?”
 “这我懂,逮住了我就是二进宫------”
 “李常哥,啥叫二进宫?”四娃问。
 “就是犯过一次罪,放出来后又犯事,再被抓进去。对二进宫的人罪加一等,一进宫的人,可杀可不杀的一般不杀,二进宫的人是可杀可不杀的人非杀!”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接着说,“我这次要是让他们抓住,就能算二进宫,判的罪要比一进宫的时候重,比如说一进宫的时候判五年,二进宫后就多五年,判你十年。按公安的话说,因为你有------有啥了前------前科------”
 看着李常讲话时的一副憨态,屋里的人都笑了,只有王重绷着脸。
 田素梅笑着说:“李常,你还挺懂法。”
 李常十分得意地说,“那咋,在监狱里,天天给我们讲法哩,咱中国人的法。就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专政。”
 吕洪彬拍了拍李常的肩头,“你一个拾粪的粪鬼,算哈资产阶级?”
 李常瞪着牛眼:“这你就不懂了吧,只要一进宫,你就是资产阶级,要不咋对你专政呢?”
 这时候,王重有些急了,“李常,”他喊了一声,“我说你是不是没心没肺呀,都啥时候了,你还逗贫嘴!快快地跑吧。”
 “王重叔,跑,我往那搭儿跑呢?”
 “口外,你不是有个姨吗,只能先上哪儿去躲躲,然后再说------”
 ------
 韩东让李常先洗干净,换上了几件吕洪彬旧衣服,他变了个人。
 田素梅给他们煮了一大锅挂面,李常吃得狼吞虎咽。清晨六点钟有一趟从太原开往包头的直快,韩东让李常坐那次车走。然后问他身上有钱吗?这一问,李常愣住了。
 王重追问:“你身上有多少钱,说呀?”
 李常吭吭唧唧地说:“还------还有五几块钱------”
 王重说:“五几块钱能逃到哪儿,钱呢?”
 “钱,钱花了呗------”
 “刚发下的钱,才几天,就全没了,除了喝酒,准是又量黄米*(雁北诺言,指嫖娼)去了吧。”王重从身上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都是些零钱,数了数,不到二十块,他给了李常,“我身上也就这么点钱,拿走吧。”
 李常接过了那些碎钱,看了看放进了兜里。
 “李常,”韩东叫了他一声,从兜里拿出三十块钱,“这些钱你也带上吧,穷家富路,路上多一分钱能少一分难。”
 ]李常楞住了,看着韩东犹豫着,韩东把钱塞进他的兜里。又叫道:“梅姐。”
 “干吗?”
 “你们家有全国粮票吗,要有,先借给我十斤。”  田素梅看着韩东,韩东说,“得给他拿点粮票,要不他在外头咋吃饭。”
 “有,有,”吕洪彬说,“韩东,你想的还挺细。”
 田素梅找出了二十斤全国粮票递给李常,李常只是呆呆地楞着,王重说,“还不快接着,谢谢人家。”
 吕洪彬说,“甭谢我们,要谢得谢韩东。”
 王重说:“是呀,没有韩东,人家认识你个球!”李常有些惭愧地拿过了粮票。王重又说,“这么多钱和粮票可得收好了,别让贼人偷了去。李常,你好好思谋思谋,从前你是咋对人家韩东的。还跟他动刀,你当我都不知道呀。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人家韩东的心胸有多宽大------”
 李常眼里闪动着泪花,他攥着韩东的手,“韩东,我李常是个知恩定报的人。咱俩后会有期。”
 他们把李常送到车站,吕洪彬给他买了车票。提前进了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韩东又嘱咐了他一番,车来了,他们送他上了车。
 从车站往外走的时候,田素梅问:“韩东,将来他能报答你什么呢?”
 韩东笑答:“佛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梅姐,你还得超渡。”
 “你信佛吗?”
 “在迎青台村插队,我们知青一直住在青龙庙里。”
 “真的?”吕洪彬问。
 “不信,你问王重。”韩东回答。
 “王重,是吗?”
 “嗯,其实那是个道观。佛家不供青龙。”王重说。
 出了火车站,他们分了手。田素梅、吕洪彬和韩东三个人走在新华街路上。
 “韩东,你太善良了。有句话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
 韩东回答道:“梅姐,你不也挺善良吗。”
 田素梅看了韩东一眼,用幽默的口吻说:“在你的感召下,我也改牙(邪)规正了。”
 韩东望着田素梅,打趣地说:“梅姐,你的牙很好,像珍珠似的,千万别改。”
 这时候,吕洪彬突然开腔问:“韩东,如果你没落难,你会对他们产生同情心吗?”
 “不会。”韩东不加思索干脆地说。
 “为什么呢?”吕洪彬问,然后说:“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是一种美德,可如果不和他们为伍,你不可能表现出那种对他们善良的美德。”
 ------
 王重和四娃回到粪店,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进屋,只看见丁生大一个人。
 丁生大看见王重,他用哭腔说,“把粪鬼全抓走了,只留下了我一个粪贼。”
 “谁抓走的人?”王重问。
 “公安,那个姓柴的酒糟鼻子用白布包着半个脑瓜,带着一帮公安来了把李兴等人全抓走了------”
 “酒糟鼻子没事?”
 “那颗鼻子又红又亮,我看没多大事。”
 “我没问他鼻子有没有事,我问的是他人咋样?伤得重不重。”
 “鼻子都没事,人还能有啥大事?”丁生大眨巴着红眼圈说。“别看头上绑了好多白布条子,我看是装出的伤,说话底气足着呢,他说,不找到打他一粪杖的那个灰球货,屎(誓)不罢休。我心说,有屎你就可劲拉吧,粪店还怕个屎多,你在我这儿屎不罢休,还省得我拾去了呢。”
 王重说:“管他屎多不多呢,只要他人没事,我就放心了------”
 外边,天亮了。
 
                            五
 考虑到天气的寒冷,二月四号的公审大会是在下午一点钟召开的。
 许多死刑犯接到死刑通知的那一刻精神便崩溃了。早已水米不进,一副丢魂失魄的模样。当然,也有的亡命徙会变得很狂躁,更像一头凶穷恶极的豺狼。对于形形色色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看守他们也是一项苦差。在未用法律手段剥夺他们的生命前,不能充许发生意外。特别是最后的那个夜晚,都由公安人员来来陪监。
 史碧清是由专安组的任姐和小郝陪同。一个比她的年龄大,另一个比她的年龄小。史碧清的头发剃光了,像个尼姑。她穿上了一身比较干净的衣服。戴着脚镣坐在小号里。没戴手铐,临刑前只得到了这么一点自由,而明天上刑场,是要五花大绑的。看管处决前夕的死刑犯,聊天是唯一的方式。处决前的死刑犯对死满了恐怖,只有用聊天的方法转移他们对死的思索,以便次日顺利地押到法场。任姐虽然和史碧清很熟悉,但最后的这些时刻,却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才好。
   史碧清说:“女人剃光了头发,看着别扭吧?”
   “你这是第二次剃头。”任姐说。
   “大会明天下午开。上午还有一段时间。”
   “不会再有上次的事情发生了------”
   “邓小平已经恢复工作了。”小郝说。
   “可是他很难。”
   “毛主席很相信他。”任姐说。
   “可别忘了,还有个毛夫人。”
   政治话题只能点到为止。任姐告诉史碧清齐晓山死了。
   “是吗?”史碧清睁大了眼睛问。小郝告诉史碧清齐晓山领着文工团的人去矿山慰问演出,下井演出时,发生了事故,他为了救一个叫郭丽娟的女演员牺牲了。史碧清听完说:“这可能是他最好的归宿。”
   她们又换了一个话题。任姐问她:“想你的父母吗。”
   史碧清回答:“我牵连了他们,但也许时间能证明,她们的女儿没有罪。”
   “想给你的家人写封信吗。”任姐提到。
   “留几句遗言,”史碧清说,“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别我上了黄泉路,你们因为我而犯错误------”
   “不会的,”任姐说:“只要你不再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
   “好吧,------可是纸和笔呢?”
 任姐摘下别在上衣兜里的一支自来水笔,做为笔录员,总是随身带着钢笔,并让笔灌满墨水。她又从制服衣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一并递给了史碧清。她接过笔看着,快走上刑场了,其实她的心情很复杂,可是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她想了想,刚要写,又停住了,“这样吧,我说,请你们写,你们认为不妥的可以不写,希望这封信我的母亲能看到。”
 任姐明白了史碧清的用意,说,“这样也好,完了你签个名,你的家里人就会知道这是你说的话。”
 史碧清想了一又,清晰而缓慢地低声说:“爸爸、妈妈、妹妹;天明,我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在告别这个可爱的世界前,不能见到亲人的一面。我的确感到很怅然,我坚信自己是为真理而献身。爸爸,你可曾记得女儿的诺言。妈妈,我的母亲,入狱几年来,梦魂牵绕是母亲的慈祥与面容,不知母亲头上白发几许,走上刑场前,我穿的是母亲做的衣衫,针针线线,母女之心拳拳相连,那个世界可能很寒冷,可穿着母亲做的衣服,我会感到温暧,心,仍然会是一颗热心,血,仍然不会变凉。相信我,母亲,女儿无罪。妹,小妹,还恨姐吗?姐可能影响了你的前程,姐去了后,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了,照顾好老人,是子女应尽的职责------我在冥国,会为我的小妹祝福,若有来世,我能再当姐姐,一定不会让我的小妹失望,希望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一定是个新的模样,民主、富强、繁荣、昌盛!这是姐姐心中的期望,如果能够实现,姐会含笑于九泉之下。”
 史碧清住了口。年青的小郝呜呜地哭了,任姐也禁不住流出了泪。她问,“完了吗?”
 “该说的话都说了。”史碧清回答。
 “那你签个名儿吧。”
 任姐把信纸递给她,史碧清看了一遍,在上头写了“史碧清、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晨诀别。”几个字。
 这时候,送来了断头饭。两个白白的馒头和一碗红烧肉,这是人生最后的一顿饭,显然比平时要好许多。任姐收好了信,对史碧清说,“多吃点吧,死也要当个饱鬼。”
 史碧清看着红烧肉和馒头,听到男监那边传来了号陶大哭和绝望的发作,叹了声气,“在这样的音乐里吃最后的早餐,难道还会有心情惬意的享用吗?”
 小曹来了,背着照像机和镁光灯。他身后,跟着两名武警战士。
 “史碧清,我可就不远送了。”任姐说,她和小郝完成了专案组最后的工作。
 “感谢你们俩伴我度过了这一宿,回去好好休息吧,让小曹把送我到天涯路。”
 她们俩走了。史碧清问小曹:“吃完饭该干什么呢?”
 “验------验明正身------”小曹说。
 “然后是押赴刑场,立既执行。怎么验明正身呢?”史碧清问。
 “照像、量身高、按手模------”
 “最后的一张像,照个秃子,”她用手摸了下头皮。“也不知啥样,可惜我不能欣赏你的摄影艺术了。”
 ------
 警备区的战士对大同体育场实行了诫严。在主席台前,用木板搭了一个临时的公审台。悬挂着横幅,上面写着:“大同市严惩反革命分子公审大会”的字样。一些公安人员、及警备区部队的战士正在忙碌------
 布告贴在大街小巷,铁路俱乐部的外墙上也连着贴了三张,一群人围着看。韩东和吕洪彬、胡大毛笔及小陆也站在人群里。首犯为史碧清,名子上划了个红勾,意味着勾掉性命。罪状为:“------思想极端反动,对我党和我国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的阶级仇恨,自文化大革命以来,多次当众用极其恶毒的语言疯狂地攻击毛主席革命路线,咒骂江青同志及党和国家领导人,巫蔑我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极力吹捧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被捕以后,不知悔改,反动气焰极为嚣张;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拘留所里,已经给处决犯验完正身,用法绳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注明身份的法牌——俗称断魂牌,据说,一插此牌,罪犯会神飞魂散,屎尿失禁,所以在卸掉脚镣后要用细绳将罪犯的裤角扎紧,以防屎尿流出来。
 在给史碧清系裤脚的时候,她问身边的小曹:“一会儿怎么执行呢?”
 “到时你就知道了。很痛快,没啥痛苦。”小曹摆弄着挂在胸前的照像机。
 “一定是让跪着吧。”
 “那当然。”
 “可以站着吗?”
 “不行,所有的罪犯都必须跪在地上接受处决。”
 往她后背上插法牌的时候,史碧清问了一句,“小曹,你知道吉鸿昌吗?”
 “吉鸿昌?”小曹摇了摇头。
 “怎么,你连吉鸿昌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想知道吉鸿昌吗?”
 “反正还有点时间,你要想讲,就再给我上最后一堂课。”
 于是,史碧清简单扼要地给他和那两个负责押解她的战士讲叙了抗日英雄吉鸿昌的英雄事迹。并特意点明吉鸿昌在就义前,要求坐在椅子上,面对枪口------表现出了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
 齐国华带着人是来押解罪犯前往公审会场。
 整个拘留所的气氛显得特别紧张。有的被押解出监的死囚狂躁不安,拼命地喊叫。随行的法医只好给他们注射上一针镇静剂,他们才安静来来。俩个法警押着一个罪犯,有的死囚早已六魂出窍,成了行尸走肉,被拖着出去,他们要从甬道走过去,甬道里,贴着墙根站着两排大号的在押犯,仿佛给这些上路的人送行,其实是为了以此震慑他们,在这两行人中,有被抓来的迎青台村粪客,其中的李兴吓得面如死灰。史碧清背着“现形反革命史碧清”的木牌走在第一个,她趟着脚镣往出走,脑海里忽然想起了文天祥的《正气歌》,信口朗声诵道:
 
                     辛苦遭逢在一经,
                     干弋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 
                     身世飘摇雨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快出监的时候,齐国华突然说,“不行,不行,先别让她上车。”人们都闹不清怎么回事,看着齐国华。“这么把她押到会场,她要是乱喊反动口号怎么办?”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齐国华大声说:“不能让她说话。”
 “那你们想怎么办?”史碧清问。
 “怎么办?”齐国华目光阴毒,“系上你的舌头!去,拿根小线,从舌根系死!”
 她被弄到了一间屋里去了,史碧清愤怒地说,“你们这群法西斯!”这是她被处决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公审大会的会场里坐满了人。号称“万人大会”。几万双眼睛观看刑警押着罪犯上台。全副武装的齐国华走在前头,在他的身后十来步,跟着一串罪犯。两个刑警押着一个人,五花大绑、背插亡命牌。这些“主角”步履蹒跚,人生最后的一段路,走得特别艰难。
 第一个是史碧清,她秃着头,口上戴着一个口罩,几年的圄囹折磨,胸很平,失掉了女人的风采。韩东跟着铁路系统的人也来到会场,他们处的位置比较靠前,所以看得很清楚。他用一双画家敏锐的眼晴看着史碧清,史碧清的嘴上扣着个白口罩,眼晴显得非常痛苦,“为什么给她戴个口罩呢?”韩东想。“看她那痛苦的样子,难道她畏惧了死亡?人们把她说的如同‘丹娘’,‘丹娘’被法西斯押着走上绞架,可是一副坚贞不屈的形像------”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韩东才萌生了要看看这位几近传奇式的女杰。可是韩东感到失望了,在现实中,已经没有了“共产党英勇就义”的那些人物和场面了。
 他们一字排开站在台上等待宣判。
 小曹拿着照像机给他们咔嚓咔嚓地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拍照。他使用的都是小光圈,快速度,罪犯低着头,睑部埋在阴影中,所以他不断启用闪光灯,把罪犯受审的场面记录下来。
 法院院长开始宣读判决书------
 然后押赴刑场去执行死刑。
 史碧清的车跟着开道的警车开出体育场。
 前边先行一辆流动广播车,车顶上四个喇叭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发出一个女高音,她不断地念着街上张贴出的布告内容------
 后头是长长一串押解死刑犯车队。每辆车前头架着机枪,机枪手完全是一副准备射击的模样,一手扶着枪托,另一只手抠着扳机------
 为了造成声势,每辆车只押一个罪犯,罪犯面朝后,胸靠在一条铁链上,车两帮是特枪的战土。为了让人们看得清楚,车队走的很慢。马路两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看罪犯游街。可是,有多少人会深思为什么惟独史碧清的嘴上罩着口罩,又有多少人知道此时她的舌头被一根细线头死死地系住了,因此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
 汽车从体育场出来,朝北开上迎宾道,这条路是西街通往火车站最宽的一条柏油马路。到了大同制药厂,朝东拐了一个弧形的弯儿,马路便直对着大同火车站了。由于是倒背而行,强忍着疼痛的史碧清只能看着走过的路。她看不见前方,但是她心里清楚,前方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归宿。
 在大同火车站的站前广场行刑车队转了一圈,史碧清看见了大同火车站的黄色楼房,她想起毕业来大同,第一次走出这个车站的时候,她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她想起了她们当时最爱唱的一支歌叫《勘探队员之歌》,她真想再唱唱这支歌,可是,她的舌头被残忍地系住了,似乎失去了知觉,感受不到疼,可她心里却痛!她流出了两行热泪,她的心里呼喊着,“祖国啊,我的祖国,我多想为你唱一支歌------”
 离开火车站,车队加快了速度,往南朝御河滩开去,押解她的两个人让她蹲下。她倔犟地不肯就范,但是那两个人还是粗暴地把她按在了车厢里。
 汽车下了土路,有些颠簸。史碧清看见了御河滩,她甚至看到了一丛酸溜溜,在矿山的时候,沟里也有这种小野果,冬日里的酸溜溜最好吃,含在嘴里,凉凉的、酸酸的,又加着一丝丝甜------
 汽车驶到了九里河刑场。
 警备部队早已控制了刑场周围,共有三层。最外边的一层,站着许多人,多数是当地的老乡,也有不少从城里赶来的人。看见刑车来了,部队战土让开一条道,车队进完后,这条道儿立刻又被堵上了。
 汽车开到一块空地上,第一辆车停住了,后边的车一辆跟一辆一字排开全部停稳。并没有让史碧清他们下车,他们只能乖乖地让人按着头蹲在车后。史碧清看见不远的地方还停着几辆面包车,站着几个工人,他们是火葬场专门来拉尸体的人。齐国华和几个领导在一辆蓝白道相间的警车前,同站着执行枪决任务的人不知讲些什么事项,这些人制服的外头套着白大褂,如果再套一个尖形只露两只眼的头套,挺像“三K党”;他们的脸其实也捂得严严实实,棉帽系着帽耳朵,戴着口罩,和墨镜。交待完毕,行刑人员各就各位。响起了嘟嘟嘟的哨子声,车上神经还有知觉的人听到这一声声尖厉的哨音,双腿颤抖起来了------眼里露出了彻底绝望的目光。
 车与车之间的距离很近。
 战士们打开了后边的车门,咣当一声撂下来,让车上的罪犯下来。
 旁边车上的那个罪犯不肯下来,史碧清听见他说:“我不想死------”
 推他下车的战士说:“都到这儿啦,死吧,你死了比活着好。”然后一脚把他踹了下来,他的脸重重摔在地上,鼻子里流出了血------他一定摔得很疼,而正是这种疼痛让他忽略了迫在眉睫的死。
 前方用石灰划了8个大白圆圈,他们被架到圆圈里,两个人按着他们跪下------
 史碧清听见后边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她的身后站住了。史碧清想扭过头看一看身后给她送终的那个人,可是她的头却一动也不能动,因为按着他的人是受过职业训练的行刑手,两个人戴着雪白的手套,一左一右扯着她的耳朵别着她的头,休想扭动。如果不这样把着受毙者的脑瓜,后边开枪的人便不能准确击中要害。其实,扭过头又能看到什么呢?八个执行者几乎一模一样,包括他们的身高胖瘦。他们抠动扳机后,互相稍一走动,便分辨不出是谁消灭的谁------
 跪着的史碧清听见了拉动枪栓的声响------
 她的脑海里想着“我走了,亲人啊,你们在那里?”眼中淌下了两行泪水。照像的小曹看见了,对她说了一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史碧清只能用流泪的眼看着他,她的舌头被系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小曹不忍再看史碧清生命即将结束前痛苦的样子,他勿勿地离开了。
 站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拿着小红旗的人,他的嘴上一直叼着一个哨,像个运动场的裁判,或发令者,他扬起小红旗,吹响了一声长长的哨------
 哨音袅袅穿过御河滩的旷野,向空中,向丘陵、向烽火台悠悠飘去------
 远处,站在警戒圈外观看的人都提起了心,目不转晴地盯着刑场,他们看见行刑的人,把枪口紧按在罪犯的后脑勺上,却背着脸,看着吹哨发令者------
 史碧清感觉到冰凉的枪口抵到她的后脑勺上,两个人扯着她的耳朵,用力提她的头,以便让她的头颅与枪口吻合的更紧凑。“要昂着头死。”她用力往上挺着头,“哨声怎么这么漫长------最后的时刻你为什么还不降临?”她的舌头隐隐开始疼痛,她想,“再忍一下,再忍最后的一会儿------快点吧,快点开枪吧,让我解除痛苦------”哨音猛地停了,她合上了睫毛;发令者的小红旗往下一甩,瞬间,世界是那么静,骤然,枪声砰地响了,扶着罪犯的两个人迅速地松开手,被毙者纷纷倒在白圈里。
 可是,史碧清却仍然跪在那里,垂头仿佛是位思想者------然后才咕咚栽倒在地上,她的右侧面颊贴在地面上,汩汩的鲜血流淌出来,染红了地面。扯着她耳朵的两个人,白手套溅上了鲜红的血,一个人看了看,摘下那副白手套,揉成一团,扔在了史碧清的遗体傍。另一个人在枪声响过之后,松开手后,立刻跟着开枪的人一起转过头朝面包车走去,那个完成开枪任务的人并不去看尸体,哨音一停,他看见红旗往下一甩,手指立刻机械地揿动了一下板机,枪声响过,他倒提着的枪,枪口微微地冒出一缕蓝烟,迈着杂乱的步伐,快速回到停车的地方。
 这时候,齐国华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拿着搭钩,率领负责验尸的人走过来。小曹拿着照像机跟在他们身后。齐国华朝史碧清走去,他走到白圈里,用脚尖踢了踢史碧清的遗体,又用搭勾把尸体翻过来,看着她死后的面孔。
 由于在开枪的那一刹间,史碧清的头往上扬了一下,所以她的前脸只是脑门被揭开了,而不像有的人前脸整个被破坏。染血的口罩带儿折了,史碧清紧咬着洁白的牙齿------
 站在齐国华身后的小曹拿着相机给史碧清拍照了一张刑后相,从取景器里,他看到的是失去生命的一张染着血的苍白面孔。自从进入专案组以来,他熟悉了这张面孔,还有从这张面孔的嘴里发出的雄辩声音。她最后是为了坚持这些雄辩而失去了宝贵的生命,那么,她的那些雄辩到底是不是真理?她这种为捍卫真理,而付出生命代价的精神又值不值得呢?最后的眼泪是不是她已经忏悔?小曹拿着相机沉思起来。
 齐国华突然拿枪对着尸体“梆梆梆”地连发数枪,验尸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一般地来说,补枪只朝心藏打上一下。对死者的连续射击,就道德和纪律来说都是不充许的。可那是个无法的年代!只有强者的肆意,没有公正的真理。思索中的小曹看到齐国华对史碧清的遗体发泄,不禁一惊,随着枪声连连按着快门,母亲做的衣衫被打烂了,鲜血绽开了一朵朵红花------
 小曹感到惨不忍睹 ,他闭上了眼睛,但闪光灯还是对那种暴行频频地亮了数下------
 
 一九七五年二月四号的那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一辆北京市公安局遣送外省罪犯的大轿车直接开到了北京火车站的站台上,停在了第四站台上。
 从车里下来一群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男女老少,在武装看守人员的监押下,这二十几个人上了北京至哈尔滨的火车最末一节硬坐车箱,他们被安置在车厢的后半部,史碧清的母亲和妹妹也在其中,母亲的目光呆滞,妹妹也变得沉默寡言,她们即将被遣返回原籍公安机关处理。
 开车铃声响了的时候,史碧清的遗体正躺在大同火葬场的火化炉里,烈焰熊熊中英灵化烟,如果在那个世界里,她真的能见到马克思,他老人家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19点36分,这趟疾驰在黑暗田野上的列车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震动,大地似乎跳动了几下,立刻引起了车厢里的人们一阵慌乱,火车继续前行------
 “是地震了,”车厢内有人说。
 “而且震源就在附近!”另外的人说。
 ------
 列车开进了唐山车站,车站里显得很忙乱------
 “果然是地震了!”
 地震发生在什么地方?众说纷芸,但肯定就附近------
 不多时,一批荷枪实弹的全副武装战士登上车,同押解人员严密地监管起这批阶级异己分子,车厢里的气氛顿时紧张。
 列车一直停到次日黎明。
 早七时,车厢的喇叭响了,播报新闻: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晚十九时三十六分,辽宁省南部地区营口、海城一带发生7、3级强烈地震------由于我国地震监测台网对这次地震做出准确的预报,使地震灾害缩小到最低限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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