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同调车场到云岗矿是条运输煤炭的专用线。
给了发车信号,刘大车拉了下汽笛,火车头像头鲸,朝天喷出一股强劲的白色蒸汽,鸣声震耳。他缓解了风,推上汽把,动轮的联杆一上一下摇动起来,车轮碾着钢轨哐、哐、哐、地转起来。粱雪第一次登上火车头,这个小小天地,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尤其是看到司机要倒着开车,她更觉得新奇。通过了解才知道,云岗车站没有三角线或专用的大转盘让机车调头,所以,如果机车正着开上去,就得倒着开回来,那条专线坡度大,又是盘山修建的,几乎全是曲线弯道。重车回来,是走下坡,倒着开车非常危险,为了安全,司机们只能倒着机车把空车皮拉上去,机车头再正着牵引重车驶回调车场。
快到中午了,阳光看着这辆列车时而绕过山,时而穿过桥,像条长龙扭动着躯体吭哧吭哧往高外爬。倒行的机车煤水柜朝前,司机开车的姿式很别扭。正副司机要不时地探身到窗外,转过头,去了望前方的信号。返回身,又要去观察仪表------
车轮一圈一圈啃着上坡的钢轨,全借助于司炉不停地往炉膛里投煤------
开车的三个人都无暇顾及这俩个搭车的人,虽然其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坐在右边车门折椅上的粱雪看了一阵司机、司炉的操作,又脸朝外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起早上的事情——每天清晨,警备区的院子里会准时响起辽亮的起床号声。粱政委只要在家,他会立刻起床晨练,到院子里去举一会儿石锁。当他穿衣服的时候,睡在旁边的夫人陈蔓芸叨唠了两句“年龄不饶人,你别老跟那个石头圪瘩叫劲了行不行?”“不活动活动膀子就得得肩周炎。”粱政委一边说,一边坐起来穿衣。夫人也同时起了床,准备早饭。这两天陈蔓芸心里非常高兴,因为大女儿和女婿带着外孙来看他们,而粱政委则非常喜欢这个调皮的小男孩。
很快,出操的战士们整齐 地跺着脚开始跑步,“一、二、三、四”有节奏的锵锵喊号声会惊醒附近熟睡的人。蜷卧在被窝里的粱雪睁开了眼晴,眨闪着睫毛,然后立刻爬起床。在卫生间盥洗的时候,隔着玻璃窗,粱雪看见父亲已经开始在院子里举他的石锁,大姐夫站在旁边观看着,不知道在跟爸爸说着什么话。她看见姐夫解琨正跃跃欲试。姐夫的体质很弱,他提起石锁掂掂又放下了,他的胳膊似乎没父亲有劲,单臂他肯定举不起这个石锁。“那么韩东呢?韩东能不能像父亲那样连连几下地举起这个沉重的石锁呢?”姐姐全家前天从北京来大同过年,带着三岁半调皮的小外甥皮皮,让父母饱尝了天伦之乐。母亲做好了早饭,一家人坐在餐厅用早餐,粱雪勿勿忙忙地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准备走。
“小雪,你干什么去?”解琨问。
“玩去。”
“大冷的天,去哪儿玩?”粱政委问。
“跟那个叫韩东的去云岗。”母亲回答。
“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这个韩东是个啥样------”
“妈,不是说好了吗,明天晚上他到咱们家来过年------到时候您随便看。”
“小雪,不怕我们把他看毛了?”粱凌说。
“小雪,我一到家,妈就跟我说起了韩东,明天上午先到展览馆去看他给你画的那幅画,看完画,对他我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小凌,你妹不让他回北京跟自己的父母家人团圆,非要拉到咱们家过年,你说人家心里能高兴吗?”
“妈,为了爱情,总得做点牺牲。”
“阿姨,是光荣牺牲吗?”皮皮问。
“不能叫阿姨,叫亲老姨。”粱雪纠正着。
“你并不老呀,”皮皮天真地说,“你比我妈妈还年青呢,我干嘛要叫你亲老姨呢,叫你亲姨吧------”
“皮皮真聪明。”粱雪夸完,俯下身亲了他一下。
粱政委说,“小雪,我们还没看见人,你就私订终身?那可不行!”
“爸,都七十年代了,婚姻还用父母包办呀。”
“解琨,你和粱凌也跟着他们一道去云岗玩玩吧,看看大佛,今天是星期日,明天过大年,就让我的车拉你们去。”粱政委忽然说。
“老粱,你也动了侧瘾之心,不怕犯错误------”
“又不是动用红旗,犯啥个错误。”
“不行,不行,”粱雪赶快说,“韩东要带我坐火车头去。”
“坐火车头去?”陈蔓芸说。“火车头人家也让你们坐?”
“他不是铁路职工吗,当然有这个方便条件了。”粱雪说,“姐夫,改天你和我姐让爸妈陪着你们去云岗玩儿吧。”墙上的摆钟当当当响了,粱雪抬头一看,七点半了,着急地说,“妈,我得走了,韩东八点等我呢。”
粱雪看了一眼韩东,他坐在另一侧,似乎也在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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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确实在想。送给粱雪的那幅画因为只是一幅不到一米的肖像画儿,所以仅用了一周多时间就完成了。征得粱雪同意,二月五号先把画儿送到大同展览馆去参展。第二天,吕洪彬领他来到了分局人事科。韩东填完了自己的那张招工表后,又替妹妹韩欣填了一张。佘科长看过告诉他,他和妹妹都破格被铁路录取了。党的政策历来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希望他们俩人到了铁路以后,要严格地要求自己,靠拢组织,同反动的家庭决裂,真正成为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分子------进行完了这番教育,韩东看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录用通知,翻开后,开始填写;写到报到日期,她想了想,说,“韩东,本来应该是一个星期的报到时间,考虑到九号是个星期日,十一号又开始过年,回村后,你们哥俩还要办各种迁移关系才能报到,再整理一下东西,春节借十六号那个礼拜天,放四天假,干脆,我从二月十五号开吧,到二月二十一日来分局人事科报到。因为报到后才算正式录用,这样,你们只能拿后半个月的工资了------”
“韩东,”吕洪彬说,“刚一上路,学徙工,每个月才开十八块钱,半个月也就是九块钱的损失,无所谓。”
“行,这样,时间宽松多了。”
韩东看见佘科长开出了两份录用通知书。一份写得是他的名子,另一份写的名子是“韩欣”。
出了分局办公大楼,韩东再也控制不住激动,他一下抱起了吕洪彬,“洪彬,谢谢你,并且还要谢谢梅姐,是你们的帮助,我和妹妹才终于离开了插队的村庄。”
松开手后,吕洪彬说,“谢什么,韩东,本来你就应该抽调出来。到了铁路,你就来我这儿上班,在文化馆里,你可着劲儿的画吧,我保证供应你充足的材料,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画家。”
“你太高抬我了。”
“哎,韩东,我可不是抬举你,你知道吗,咱们的那幅面在路局可是出尽了风头,连新上任的万里部长看了都夸这画画的有点意义。”
“怎么,万里伯伯也看到这幅画了?”
吕洪彬兴致勃勃地给韩东讲起这幅画在北京的奇遇:
万里部长一上任,先抓咱北京铁路局,前二天,路局召开分局长会议,万里同志亲临会议指导工作。休息时,听说路局举办了个工人书画展览,他来了兴趣,在局长等领导干部的陪同下,来到了文化宫。看到那些“大批判”的画儿,他一个劲儿地皱眉头,走到了咱们这幅画前,万里部长看着画半天没吭声儿,突然,他问,“这画儿是那个单位送来的?”路局长看着咱们分局的候局长,候局长只好硬着头皮说,“万里部长,这幅画是我们分局送来的。”
“你是那个分局的?”
“大同铁路分局。”
“好,铁路整顿就从你们分局开始。这幅画画得好!铁路工人就应该是这个样!脚踏实地,肩担重任,勤勤恳恳,埋头苦干,才能实现四个现代化!”
万里部长说完这些话,他回过头,对所有在场的头头意味深长地说,“铁路工人肩上的担子重呀!邓副主席上任之始,在召开的国务院工矿企业工作会议上重点强调:‘国民经济的复苏,铁路是重中之重!铁路整顿必须先行一步,’所以咱们必须要按邓付主席的指示办!”
说完,他又问,“这幅画是谁画的?”
“是------”候局长吱吱唔唔地说,“是一个北京插队知青,叫韩东------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万里部长囔囔自语,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听说少奇的孩子也在雁北插队------大人犯了错误,不应该株连子女,候局长,能照顾,尽量照顾这些孩子们一下,拜托了。”
说着,万里部长竟当着众人的面给咱们候局长作了个揖。候局长赶快说,“我明白部长的意思。”
所以候局长一回到大同,赶快找到人事科。命令佘科长把你们哥俩召到铁路上来。吕洪彬未了说:“韩东,你明白了吗,你和韩欣为什么能这么痛快就上了路。你得感谢万里部长。”
韩东“哦”了一声,“万里部长变化大吗?”
“他有什么变化?你见过他吗?”
“当然见过,是批黑帮的时候。”
“今非昔比,他还不是照样当部长。”然后吕洪彬又说:“韩东,我再告诉你,那幅画的名子又改回了《轨魂》。”
“怎么又改回来的呢?”吕洪彬添油加醋地渲染道:“候局长看万里部长高兴,得意地说,这幅画儿的命子原来叫《轨魂》,《路魂》这名儿是我们给改的。人们一听‘鬼魂’的确都一愣。‘什么鬼’?”万里部长问。候局长说,‘钢轨的轨,万里部长听了后,沉思了一刻,要了墨汁毛笔,听说在画的上角空白的地方写下了两个遒劲有力的字:‘轨魂’,写完后,说,‘轨魂’这个名子更好,我们共产党人就是不怕邪!有人曾经巫谄我们是‘牛鬼蛇神’,现在,就让这些人看看,‘牛鬼蛇神’怎么搞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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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录用通知书,韩东想:“应该赶快回村,把这个喜讯告诉妹妹。看见这张录用通知书,她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可是他怕回到村,因为回到村,春节前妹妹肯定不会让他回大同。而他和粱雪约好要在二月九号;也就是今天领她到云岗石窟来玩------
所以当时,他一下萌生了个念头,“妹妹不是让我给她写封信吗,她一直盼望着在村里能收到一封信,我干嘛不给她用信寄回去呢?对,我应该给她写一封信,夹着这张录用通知书给她寄回去,看到信和这张录用通知书,她会是另一种惊喜。让她最后离开村的时候,满足一个夙愿。否则,再没有机会了。”
于是,当天下午韩东立刻给妹妹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写好信后,夹上这张录用通知书装进信封里,正巧华子和田素兰来了,打过召呼后,田素兰说她今天晚上出乘,问韩东北京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办。韩东突发奇想:把这封信带到北京去寄,企不更有戏剧性!他让田素兰带到北京去发,并叮咛一定要用双挂号寄。他算了一下,有五天的时间,春节前,妹妹应该能收到的------既使收不到,春节那天我也能回到村,韩东跟粱雪讲好,只在她们家过一个“三十”,初一的早上他必须回家!粱雪怎么能不通情达理呢,在大同到她们家过一个“年三十”,她已经非常满足了。“明天就是除夕了,妹妹收到我的那封信了吗?”他忽然担起忧来:“万一那封信丢了怎么办?”韩东觉得自己太轻率了,也许他不该这么冒失,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他又安慰着自己,二月二十一号报到之前妹妹肯定能收到信,双挂号信函是不会丢失的------
付司机离开座,揪了一下脚下的机关,火车底下扑扑喷出浓浓的雾汽------
粱雪吓了一跳,“这是干吗?”
“排污。”洪老旦说。“看过《列宁在十月》的那部电影吧,列宁和瓦西里下了火车头,怕人逮着,就是在排污的掩护下离开车站住的。”
“怎么?一会儿我们下了车也得在雾汽的掩护下离开车站?”粱雪问。
车里的人都笑了。刘大车说,“咱们不用来那一套,没人逮咱们。”
“韩东,回北京过年吗?”洪老旦停止了焚火,揪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
韩东看了看粱雪,粱雪说,“他明天到我们家去过三十。”
“老旦,春节你们放几天假?”韩东问。
“他妈一天都不放!”洪老旦气鼓鼓地说,“跑车的没年没节、没白天,没黑夜,到了铁路,你可千万别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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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拉了一声长笛,徐徐进了云岗站。
“一会儿在云岗玩完了你们怎么回去?”刘大车关心地问。韩东告诉他坐公交车回去。
韩东和粱雪下了机车头,洪老旦目送着他们穿过了一组铁道,另一条铁道上始发一趟回大同的重列,韩东和粱雪站在两条线路中间等着这趟车开过去。
粱雪看着一节一节的车厢从她眼前驶过去,突然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那本书里描写安娜卧轨时的那些细致描述;她看着滚动的铁轮,看着落满了煤屑的路基,她甚至算着怎么掌握钻进两节车厢的连结点最佳时间,她想着安娜一扬手,扔出去一个红色的钱包,然后安娜投身到两节车厢的连结点里去了------,当安娜省悟到死亡时,一切都晚了,那盏灯熄灭了------
韩东看出了粱雪在沉思。“粱雪,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安娜。”
“安娜?”
“对,安娜-卡列尼娜。”
“你怎么想起了她,”韩东看着最后一节车厢过去了,拉着粱雪的手踩进道心。
粱雪问:“韩东,你说当车轮从安娜身上压过去的时候,安娜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怎么会知道,这得去问安娜。”
“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粱雪有些伤感地说。
“等我尝了那个滋味再告诉你吧。”
“韩东,”粱雪看着他,“你胡说些什么呢。那是尝滋味?那是自杀!”粱雪又问:“韩东,你说安娜为什么要自杀呢?”
“她看穿了这个世界的虚伪。”
“死可怕吗?”
“我不就差一点被你枪毙吗。”
“还说呢,我爸回来就问我妈,谁动他的枪了。我妈说没人动,我爸说,那可就怪了,怎么少了一颗子弹?我妈一听,吓坏了,赶快跟我爸爸一块数,数来数去,果然少了一颗子弹,我妈说,没听见家里啥时候响过枪呀------这颗子弹能跑哪儿去了呢?”
穿着呢军氅的韩东开心地笑了起来,穿着军大衣的粱雪也咯咯地笑了。看着粱雪一脸灿烂的笑容,现在,韩东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充满了光明,苦难即将结束,一个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对前途满怀希望。
他拉着粱雪的手从南边的车站高坡上下来,穿过河滩,踩在卵石上,粱雪说:“韩东,你能老这么牵着我走吗”
“只要你乐意,我永远牵着你的手。”
“那你把我牵到那儿?”
“牵着你的手,我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俩携手上了公路,朝云岗石窟的大门走去,不多的一些游人目光不断落到这对青年人的身上。他们俩人徜徉在云岗石窟的洞龛间。粱雪来过几次,也许这一回的收获最大。通过韩东通俗的讲解,她知道了云岗石窟、龙门石窟、莫高窟并称为中国古代佛教石窟艺术的三大宝库。然后韩东告诉她龙门石窟在河南的洛阳。莫高窟在甘肃省的敦煌。粱雪问他去过这两个石窟没有。韩东回答只去过龙门石窟,没去过敦煌。然后他想起了国画大师夏文波,“夏大师到敦煌了吗?‘千佛洞’能否有他的一席之地?呜沙山是否能成为他的一方乐土?------”
“韩东,我倒是去过你说敦煌千佛洞。”
“什么,粱雪,你去过敦煌?”韩东惊呀地看着粱雪。
“我爸爸的部队在柳园驻过防,去敦煌很方便的,部队的车从柳园去青海的格尔木,必须路过敦煌------”
“敦煌什么样?”粱雪摇摇头,“那时候我太小,才五、六岁。不记得敦煌是什么样了。”
“五、六岁是太小,”韩东有些遗憾的样子。”除非天才,才能记得住儿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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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站在二十窟前的那座最大的释迦牟尼座像前,人显得非常渺小。
“韩东,你说这座大佛是怎么雕的?”粱雪仰头而问。
韩东比划着说:“一锤锤,一凿凿。粱雪,你听说过石路与石佛的故事吗?”
粱雪摇了摇头。
韩东给她讲了这个寓言:“人们走过石路去朝拜石佛,石路愤愤不平问石佛,咱俩本是一座石山,为什么人们给你烧香上供,顶礼膜拜,而在我身上走来走去却全然不理?佛说,我经过了千锤万凿成为佛,你呢,只是经过简单的开采成为路,因为我受到的锤凿痛苦比你多,所以我修成了正果?而你默默无闻任凭人们踩来踩去。”
“韩东,你修成正果了吗?”
“修成了。”
“得到了什么正果?”
“是一个叫粱雪的姑娘。”
粱雪咯咯地笑了。她挽着韩东的手,依傍在韩东身边,听着他给她讲这座大佛的来历。韩东告诉她这座高达十七米的佛像雕饰奇伟,冠于一世。并戏说,北魏的皇帝最爱跟石头叫劲,很有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从平城到洛阳,从云岗到龙门,走到那儿就在哪儿开凿石窟。韩东想起自己来过这里三次,第一次是六九年的元旦,他和华子来到了云岗石窟,使他俩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因为要是那天不来云岗,和小王八这伙人在一起,肯定会卷入那场群架中,而楞楞的华子出手就狠,那天离村时,华子偷偷在怀里揣了一把大号菜刀,据他说就是为了到大同打架的时候去砍人。现在,当了工人阶级的华子成熟了,听说组织上正在把他作为入党对象来培养。一旦他入了党,将会前途无量。而假如六九年的元旦他舞刀伤人,酿出大祸,华子今天又会是什么样呢?必须得感谢云岗大佛的保佑。想到这儿,韩东合掌对大佛虔诚地礼拜起来 。第二次是送走了严学军,村里只剩下他和妹妹了,他看妹妹情绪低落,便带着妹妹进了大同,来到云岗,他给妹妹画了一张韩欣站在这尊大佛象下的速写。然后妹妹对他说:哥,有朝一日咱们俩离开了迎青台,我一定上这儿好好给佛烧几柱高香。韩东说,“你走吧,我可不想离开插队的村庄。妹妹问为什么?韩东回答,因为我是无神论者。如果要是佛真有灵,那就保佑我的妹妹先离开村吧。现在,果然佛显灵了,我和妹妹要离开迎青台那个庙,来到大同,妹妹还能想起她的那个愿吗?她会不会实践她的诺言,想起到云岗来给大佛烧香?
“韩东,你拜着佛想什么呢?”
“哦,粱雪,我在这儿曾遇见过一个灑庭老僧。”
“灑庭老僧?”
“对,就是一个还了俗的打扫庭院的老和尚。我们就坐在那片小树林的石橙上,他给我讲了人生十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愁苦、怨苦、受苦、优苦、病恼苦和流转大苦------离别时,他告诉我他叫静真。”韩东指着大佛对面的小树林里的石桌石橙说。
“还有这回事。”
“我骗你干嘛。不晓得静真大师在否,如果还在,听听他讲禅,你会受到很多启迪。”
“走,咱们去找他。”韩东扯着粱雪的手说。
云岗石窟文物管理所的人告诉他们,静真和尚两年前圆寂了。
韩东闻讯,有些神伤地对粱雪说:“他羽化仙逝了,大佛却巍峨依然。看起来,末日只是人的生命殆尽,宇宙天地才万古永恒!还有,那就是不朽的灵魂。”
粱雪说:“不朽的灵魂?”
“是呀,粱雪,如果我的生命不存在了,让我的灵魂永远陪你。”
“让你的灵魂陪我,”粱雪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在哪儿?”
“就是我给你画的那幅画呀,名子叫‘你为何哭泣’?”
“你不在了?我当然要哭泣。可你不会不在,我们这么年青,死离我们很远很远。”
“可是安娜也很年青------”
“我们现在生活在新中国,怎么能跟安娜那个旧时代比。”
文物管理所的一个中年人看着这两个显得气度不凡的年青人,疑惑地问:“你是——”
身穿呢子军氅的韩东回答:“我是静真大师的弟子。”
管理所的人听说是静真的弟子,有点惊呀。告诉韩东静真和尚火化后的骨灰按他的遗嘱埋在了石窟上头的武周山上。
“能带我们去看看吗?”穿着斩新国防绿军大衣的粱雪问。
“可以,可以。”那个中年人似乎是个领导,他连声说。然后拿着一串钥匙引着韩东和粱雪绕过东边的石窟,后边有一条路,能通到武周山上面。他们走到一个大铁门前,那个人拿着钥匙打开了锁,沿着小路走到了山顶上,不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土丘前,他指着说,“这就是静真和尚的坟。”
韩东站在坟前,默默地垂头立着,似乎是在哀悼。他在想那天静真和尚对他和妹妹说,“历史上最伟大运动莫过于造神,造神运动给我们留下了石窟、寺院、教堂和宗教的信仰。如今,我们称文化大革命是最伟大的运动。但这场运动可能就像一阵风,刮过去,只会给后世留下遗憾。如果我们思索它的意义,恐怕那只是一个伟人的理想。”韩东想:“文化大革命爆发时,我们这些青年学生是何等豪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又是何等从容;可能这些都孕育着一种理想主义!那些投身三大革命、改天换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口号都实现了吗?如风一般,飘渺无踪。我和妹妹也要离开农村了,离开迎青台,离开青龙庙,离开青石窑。当年来的时候,怀着一腔热血,如今走了,心灵疲惫、满身创伤------我们知青这段历史后世的人会去思索它的意义吗?”瞅着这个不大的坟丘,韩东思路更深一层:“我们这些共和国的第二代,走过的道路是伟大幸福呢?还是崎岖坎坷?”韩东想起文革初期,他们这些号称根红苗正的革命小将在西单广场同遇罗克那些所谓“狗仔子”就“血统论”的大辩论,最后这个四中的高材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们这些革命闯将呢,付出的是一代青年的青春。
坟前刮起了一阵罡风,注视瑟瑟枯草,韩东领悟到任何的人,只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必会有死亡这样一个归宿。生命鲜在的时候,人类的演绎说不胜说;生命一旦结束,只有灵魂才能进入那个人们梦寐以求的大同世界。韩东又想起陈老师在自杀前夜,曾找过他。那时,他还是校革委会的副主任。本来,他极不想去“学习班”见陈老师,但他还是勉强地去了,陈老师竟对他讲梵高自杀前最后的一幅作品名为《麦田上的乌鸦》,那是画家坐在墓园对面黄色麦田的山坡上对着一群黑色的乌鸦画的画儿。虽然太阳当空,但突如其来的一大片乌鸦充满空中,遮暗了太阳。乌鸦的翅膀让温森特迷漫在一团黑色浓云之中,于是,这个天才失去了生存的信念------陈老师干嘛要对他讲这些呢。离开学习班的时候,陈老师情绪低落地说,“我不想自绝于人民,我只是感到活着有点累。”韩东现在明白了,他韩东也许当时就是那一群遮日的乌鸦其中的一只,可是是谁把他们变成了这么一群乌鸦呢?让一个光明的社会暗然失色!
粱雪看着韩东对着那个已快秃平的土丘沉思,没有打搅他。她转目四周,背后,是一望无际的丘陵,枯草瑟瑟,天际飘着朵白云,那白云的形状像一座雪山------,朝南看,云岗处在一条沟里,对面是云岗煤矿和云岗火车站,一列煤车朝大同方向行驶,机车头冒出粗壮的白烟。“呜——”机车呜着响亮的汽笛,弯过一个弧度很大的曲线,机车头被山坡挡住了,然后是一节一节满戴煤炭的车厢隐进山坡------
二
齐国华坐在市郊车上回家,他现在只能回矿山的家了,大同的那个家被市革委收回去了,父亲去世后,家属不能享受他生前的待遇。市郊车上乱哄哄的------上上下下的旅客除了矿工外,都是农民。快过年了,他们忙着采购年货,或是去卖农副产品,背筐提篮,咯咯的鸡叫声不绝于耳,一个老农不知怎么跑了一只兔子,满车厢爬着找,到了齐国华跟前,他要往齐国华的座位下钻,齐国华一脚把他踢翻开,他坐起来,刚要发作,一看齐国华穿着警服。而且怒容满面。他跪在车箱甬道上,悻悻地钻进别的椅子底下------ 齐国华心绪烦乱,他咬着牙想起赵秘书长到市公安局找到他:不但收回了十号院的房子,公安局还借机收缴了他的枪和吉普车------
火车一顿,停在了口泉站。
齐国华看着站台上那些勿勿奔碌的老百姓,他想起父亲称他们为“草民”的含意。明白了爸爸为什么把权力看的那么重!爸爸又为什么挖空心思去让他追粱雪,以便结成一种势力联盟。如果他是粱政委的女婿,既使父亲不在,这些人敢对他这个态度吗?
火车重新开动。过了一个桥,两座山迎面扑来。坐在市郊车的矮背椅上,他看了看窗外,公路上跑着一辆拉炭的旧汽车,那辆车很烂,装载的煤炭快撑破了车帮。哼哼地爬着坡,显得力不从心。曾几何时,他还开着212在这条路上风光过------想到这些,他越发痛苦。郭丽娟这个可人没有了,腹中还带走了他的骨肉,父亲也没有了,带走了往日的风光。现在,他尤如弃儿,遭受到了不能让人容忍的白眼。齐国华终于明白了父亲拢靠权力的用意,是呀,如果他能成为粱政委的女婿,即便父亲不在了,可谁敢对他小觑呢?齐国华咬着牙,他暗暗发誓,要不择手段地夺回失去的一切!现在,没有了父亲的荫庇,他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他已经掌握了韩东的全部情况,实施报复,他要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
中午火车到了红洞矿,他随着一群人下了车。融融的阳光照耀着矿山,可是齐国华没有感觉到一丝温暖。他顺着一条结了冰、很脏的路往家里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走过这条路了。两边都是贫民窟般的矿工住房,低矮、阴潮、狭小;“如果这也能称为家,在这种家过一辈子,真是枉来此世一场!”但是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着饮烟,空气中还能嗅到一股炖肉的香味。破烂的柴门居然还贴着鲜红的过年对联。齐国华看了一副:
欢庆四大盼国家蒸蒸日上
实现四化生活会欣欣向荣
横批:欢渡新春
“呸!”齐国华唾了口唾沫。他穿过这片棚区,下了一个坡,越过公路,来到桥头上。走到桥中心,他扶着桥栏站了一会儿,冰河上有一些孩子玩着滑冰车,有的盘腿坐在冰车上,有的跪在冰车上,用带尖的铁条往后杵着在冰上嘻笑着玩耍------,童年时,到了冬天,他也曾这样快活过。他的那个冰车是爷爷给他的,跟其他孩子的冰车不同。一般的冰车底下都是铁丝,爷爷给他做的冰车底下却是角铁,在孩子们的眼中,显得高贵了许多。想过了这些事,他才又往前走。
到了街里,一切如旧,只不过,添了一些过年的气氛。贴了对联,饭馆外也挂出了红灯,还能听到孩子们零零落落放几响炮------明天就是除夕了;“这个年,家里怎么过呢?”他心里想。
齐国华敲开门,站在屋里的是霍温朋,齐国华看见他一愣。他也迟疑了一下,问,“哥,你回来了?”
齐国华点了点头。
齐国丽迎过来,“哥,”她叫了一声,落下了眼泪。
齐国华看见妹妹的眼睛肿了。“别老哭了,哭有什么用”齐国华说完问,“妈怎么样?”
“妈躺在屋里呢。”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齐国华走进屋,屋里堆着许多杂乱的物品,都是从大同的那个家拉回来的。看着这些东西,齐国华心里自然又是一翻感慨。他走进母亲的屋,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妈,”他叫了声,走过去。平躺着的李月娥没动,两行眼泪却从眼角淌出来,流到枕头上。齐国华掏出手帕给母亲擦了擦眼泪,拉起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枯槁如柴------,他看着,心里不禁又是一阵伤憷。
霍温朋拿过一把椅子,齐国华坐下后看着母亲望着屋顶,一言不发。
齐国华有些害怕了,扭头问妹妹,“小丽,妈咋啦?”
“没咋,妈就是不想说话。”
“妈,您儿想开些,古人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爸走了,可是黄叔叔他们这些人还在,红洞矿还姓齐!”
“哥,”齐国丽气咻咻地说,“你还提呢,就是‘黄蛤蟆’这个混蛋把咱妈气成的这样。”
“他咋把妈气成的这样?”齐国华看着妹妹,“他不是爸的铁哥们吗?”
“哥,自从咱爸一走,那家伙根本不把妈放在眼里,矿上有什么事情再也不跟咱妈说了。咱妈有事找他,他更是爱搭不理。背着咱妈,他在矿上召开了好几次秘密会,根本不跟咱妈说开会的内容。我和咱妈在矿上到处都受到冷淡,去矿山医院看病,以前都是院长出来接待,现在连主任也不理咱妈了------”
“黄蛤蟆这王八蛋,我非拿枪崩了他不可!”齐国华习惯地摸了一下腰,看来,一时半会他改不掉摸枪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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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温朋在厨房忙着做饭。
“小丽,霍温朋对你还挺好?”
齐国丽点了点头。“哥。可爸生前就是看不上温朋。嫌他们家无权无势,是个穷人。”
“爸也看不上郭丽娟------”
“哥,爸可是为了抢救她才牺牲的呀。”
对于父亲的这种“壮举”,齐国华无论如何也不能苟同。但他不想对妹妹说什么,就让妹妹的心中对父亲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吧。
“哥,你是回来过年吧?”
“不,我回来看看你和妈,晚上还得回去------”
“哥,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还回去干么。”
“明天上午九点,在展览馆举办大同职工迎新春书画展会的开幕式,市里的主要领导都去,我们公安局得去保驾。”
“哥,那你啥时候回来过年?”
“没事了就回来,大同也没家了,我不回矿山,上哪儿?”
“国华,母亲开口了。”
“妈,”齐国华叫了一声。
“妈,”齐国丽也叫了一声。
“国华,脱下那身官衣吧。”李月娥说。
“妈,您儿说什么?”
“你不是穿官衣的命,咱们只配穿‘窑衣’。”
“妈,”齐国华瞧着母亲,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圆面孔削瘦成长脸颊,面容倦怠,额头皱纹密布,头发花白了许多 。“这------这是何从说起呢?”
李月娥坐起来,“妈这些日子躺在这儿翻来复去的想,只能走你爷爷的路,不能走你爸爸的路,咱不是当官的人家,命中有二升,不能求一斗。”
“难道这些天她躺在床上,就是想这个问题吗?”齐国华暗忖。“妈,您咋地啦?”
“妈没咋,妈只是担心你------”
“穿上窑衣,走我爷爷的路,您就不担心了?妈,我可不想穿上窑衣去送死。”
“哎,国华,像你爷爷那么死,死得干净。你爸爸虽说也是为了救人,可他根本就不应该带着人家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演出,他应该知道,那种掌子面里决不能唱歌喧哗,这么做,等于成心把这些人往窑神爷哪儿送!要是把大伙儿全捂在底下,他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就算他死了,也偿还不了这笔债!”
“妈,甭管怎么说,我爸他是个革命烈士。”
“可国华,现在谁拿咱们当烈士家属看?听说,你爸要是不死,这次整顿,他是重点对像呢!”
“哥,咱们吃饭吧。”
霍温朋搬着一个圆折叠桌走进屋,齐国华站起来,让他在母亲 的床前支好了桌子,妹妹拿来三把椅子摆好。他把炒好的菜一个一个端到饭桌上------
三
麻向阳跟着韩欣进了柳沟村,他们很快来到了罗宝柱的家门口。看见门框上的那块“光荣烈属”的红牌,麻向阳脑海里一下浮现出战友的音容像貌。
他们进了屋,窑里很黑,看来,罗宝柱家的生活不算很富裕。
“快上炕坐,”老人热情地招呼着麻向阳和韩欣。又吩咐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来妮儿,快烧水。”
韩欣把点心放在炕桌上,脱了棉猴。麻向阳打开国防绿的军挎,拿出了从北京带回来的糖果。
“来就来吧,还买啥东西。”大娘说。
麻向阳上了炕,盘腿坐在炕桌前。韩欣却走到后墙,隔着红漆柜,去看挂在窑后墙上镜框里的照片。镜框中间摆的是一张放大成八吋的集体像,里边有罗宝柱、麻向阳等几个战友的合影,背后是一排带帆布棚的解放卡车。佟大娘家也有这么一张,不过是二吋的原照。十几个人显得很小。另外有一张上了彩的四吋照片很显眼,那是张罗宝柱艺术头像,圆圆的脸蛋画的很红,微笑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给人的印像,这是个快乐、调皮的青年人。韩欣还看见镜框里有一张罗宝柱穿着军装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照的像。
“这是你媳妇?”她听见宝柱的娘悄声问麻向阳。
“这是我们村的北京插队知青。”
“好,好。是个好女人。”
“抽烟,抽烟,”罗宝柱的爹也上了炕。“啥时候从部队回来的?”
麻向阳给罗宝柱的爹点燃了一支大前门香烟,自己也抽着一根。回答元月十五号从部队动的身。
“几号到的家?”
“元月二十五号,路上走了十天。”
“路程忒远,上次我们家宝柱回来,路上走了十二天呢,他在北京耍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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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韩欣听到了一阵刷锅、擓水、呱哒呱哒拉风箱的声音,她回过身,走到灶前:“来妮儿,今年多大了?”
拉着风箱烧火的来妮儿回答了一句,“二十。”
“有婆家了吗?”姑娘不好意思 低下了头。
“还没寻上好人家呢” 宝柱娘说。“来,大兵家的,炕上坐。”
韩欣坐在炕沿上,宝柱娘拉着韩欣的手,端祥着韩欣,夸赞到:“多好的女人,大兵,你好有福气呀,我们家宝柱他要是不死------”宝柱娘撩起衣襟,说话的声音哽咽。
麻向阳看她要伤心,赶快叫了一声“大娘”,宝柱娘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挺神密地说,“您儿猜我在昆明看见了啥?”
“看见啥了?”宝柱娘擦了擦眼角,麻向阳的这一召儿奏了效。“看见了龙。”
“啥,你在昆明看见了龙,”大娘吃惊地问,“龙是啥样?”
“在昆明,正好碰上四届人大胜利闭幕。大街上敲锣打鼓,人们庆贺不是踩高跷,也不是扭秧歌,是耍龙!”
“咳,我还以为你看见了真龙------”
麻向阳比划着说,“锣鼓声中,一拨一拨的舞龙队各显神威,舞出‘翻江倒海’,‘二龙戏珠’等花样,特别是‘金龙吐火’,龙嘴一张,喷出一条火,有好几尺长哩------”
“啥,假龙嘴里还能往出喷好几尺长的火?说没的那吧------”
“我不骗您儿,您儿说这火是咋喷出来的呢?”看着麻向阳的样儿,韩欣直想笑。
“我咋知道呢?我又没看见。”宝柱娘说。
“还有绝的呢,在车站广场,九支舞龙队摆开阵式,来了个‘九龙争霸’,那龙耍的,你咬我,我啃你------看得人眼花了乱,情绪激动!”宝柱娘听的入了神。
来妮儿烧开了水,沏了几碗茶端上来,“喝水吧,”宝柱爹指着大碗茶说。又吩咐闺女快做饭。
吃过午饭,韩欣和麻向阳回村。罗宝柱一家人把他们送到村口。看着他们走在黄土丘陵上远去。来的时候,似乎有些拘束,俩人没说啥话。回去的时候,话多了起来。
“大兵,”韩欣喊他,除了韩东,韩欣不习惯再叫其他的人为哥。她对麻向阳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南方来信》,书里说,美国兵在越南吃活人的心。”
“这个我倒没亲眼看见。可被凝固汽油弹活活烧死的亲眼看见了,烧死的人黑的像块炭------不能碰,一碰就是一堆灰。一个人形伏在哪儿,撮走了骨灰,地上留下个人印儿------”
他俩朝一个高坡上走,麻向阳军人的步伐很快,韩欣跟的气喘吁吁,一会儿,她落在了后头。麻向阳到了坡头站住了,等韩欣上来。他望着北方冬季的这片黄土丘陵,想起元月的南国到处仍然一片翠绿,显得生机昂然。------竹楼、傣妹、碧水、青山;稻子收割了一季,农田里又开始耕耘了,盘角的水牛垂着脖胫,拖着犁铧耥行于水田中,有的塘里,妇女背着孩子,弯腰插着秧,赤脚踩着泥水,北方的战友常常感叹南方妇女真是辛苦。南方的女孩清秀美丽,可是一旦结了婚,频繁的生育与繁重的劳动使这些美丽的女孩很快就会变得憔悴苍老。
有一次,他和罗宝柱“赶街(gai)”,在一个米粉摊吃米线,听人说,背上背着娃儿卖粉的那个“大嫂”刚二十岁出头,可是已经有了三个娃儿!顿时,他与宝柱俩人都惊骇了,罗宝柱拍着头说,“我的天呀,她莫非没满十八岁就嫁了人,这可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当地人却不以为然,告诉他俩:在这儿,十六七岁早婚不算稀奇。南方人成熟的早,过去,十五岁就有生娃儿的了------”
上了一个坡,韩欣站在他身边喘了口气,说:“你们就是担负给越南运输物资的任务吗?”
“是的,我们开着解放大卡车往越南那头送武器、弹药、食品、服装、油料、各种装备及军需品。穿行在枪林弹雨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美军派大型的B—52轰敌机成群结队地来,一颗炸弹能炸开一片百十多米的大坑,投完炸弹也不走,巨型的飞机反复盘旋,那怪声可真吓人,震得大地颤动,也能震得人心里发抖------美国鬼子管这叫啥‘心理战’,直到调来地对空导弹部队,击落了他们几十架这样的“空中霸王”后,美军才不敢嚣张了,只派一些灵活机动的直升机采取偷袭的办法轰炸运输队的车辆,来的急,逃的快,罗宝柱就是惨遭了这样的毒手。”
说到这儿,他缄默下来;麻向阳想起此次探亲回家,搭乘军车路过麻栗坡烈士陵园的时候,他让司机停了一下,在一座不高的烈士纪念塔前,他说,“罗宝柱,战争结束了,你安息吧。”司机问麻站长你和罗班长是老乡,住的远吗?他回答有十来里吧。那个战士看着纪念塔,“麻站长,你说战争结束了,人们会不会忘记这些牺牲的人?”“希望不会------昨天首长还找我了呢,让我春节前,去罗宝柱家一趟,代表部队慰问一下革命烈士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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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韩欣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你老不给家来信,可把你娘急坏了。”
“我知道。韩欣,让我告诉你实情吧,我接受的特殊任务是到那头去了。去年秋天,越战临近了尾声,咱们中国党和政府着手考虑他们战后的经济恢复工作,提供的物资除了粮食、布匹、药品、武器等军用品外,更多的是车床机械、医疗卫生器械、化肥、钢材、水泥、纸张、拖拉机、农具等民用品。这些五花八门的货物运到了越南那头,暂时存放在一个特别大的山洞里,其实是个大仓库,称为“中国援越物资站”,我被任命为该站的站长,负责看守管理。”
“升官了,”韩欣戏谑了一句,“当官好吧?”
“好啥,到了那头不让跟家里通信,闹得家里人焦急的直往部队上写信------并扬言要到部队来,所以首长才让我赶快回家探亲,免得家里疑神疑鬼。”
麻向阳想起坐在去昆明的军车上,过了开远,仿佛远远离开了战争,完全是一派和平景象。看着田间、路上的娉娉婷婷的少女,司机开着车问,麻站长,在那头呆的好吧,没犯生活错误?麻向阳笑着回答:倒想犯呢,整天蹲在大山洞里,别说女人,连个母猪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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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峁上,麻向阳和韩欣俩人继续往前走。他边走边讲,“到了昆明,火车票特别难买,尤其是去北京的火车票更紧张。售票厅里,每个售票窗口前都挤着一堆急于购票北上的人。听说有人为买票,在昆明火车站滞留了将近一个星期也没买上票。买票那些人中,有许多知青,我看见了一拨北京知青和上海知青为买票打起了群架------北京、上海这两个城市出来的知青都有种优越感,云南知青中,形成“京派”与“海派”两大势力,各不相让。”
“后来谁胜了?”
“来了一些车站公安和铁路工人组成的民兵,把这两拨械斗的知青全带走了。我听见火车站一个看自行车的阿婆胸叹着气说,‘自从来了这些知青,每年这会儿他们回家的时候都得在车站闹腾一场,离爹妈那么远,有个三长两短得让家里人多着急------’看着他们被囚犯似的带走,再听了阿婆的话,我立刻就想,咱们村的北京插队生是啥样呢?”
“看见了吧。”
“只看见了一个,没看见你哥。”
“唉,”韩欣叹了一口气,“到现在也不见我哥的影子,今天都阴历二十九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哥再不回来,能急死我。”
麻向阳看着韩欣着急的模样,劝她说,“韩欣,有句话叫好事多磨。”
“可别再折磨我了。我老是害怕------”
“害怕啥呢?”
“害怕失去了哥哥,我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
麻向阳看着她眼中的泪花,说:“韩欣,你哥的字儿写得真漂亮。第一次接到你哥的信,一看信封,字迹清秀,一页漂亮的钢笔字儿简直可以称为书法。”
“是吗?”韩欣有些高兴,却又有些沮丧,“我让他给我写一封信,盼到现在也没盼到。真气人。”
“最近的两封信是你写的吧?”
韩欣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字可比我哥差远了,也就是小学生的水平。”
“可是一笔一划都写得非常认真,我都保留着呢。我会永远收藏这些信,把它当成珍贵的纪念。”麻向阳说完这番话,又补充说,“我还奇怪呢,怎么换成一个小孩写的信呢?心想,那个北京插队生一定离开了咱们村,抽调进城了吧。”
“进城当了粪客。”韩欣笑着说。
“我真想认识一下你哥。”
明天他就会回来了。不管多晚他也会回来,大年三十你熬夜吗?”
“熬。一直熬到天亮。”
“那你一定能看到我哥哥。”
“见了你哥,我们说些什么呢?”
“他当然要问你越南战场的事儿。哎,你在昆明呆了三天,都去哪儿玩了?”
“游览了滇池、大观楼、西山、龙门、三清阁、金殿一些名胜古迹------,登上西山,眺望着烟波浩渺的滇池,真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这时候,我又想起同乡好友罗宝柱。他探亲回来后,告诉我,到了昆明,一定要去看看滇池------否则,白来云南当兵一场!我从西山下来,买了瓶白酒,来到滇池边,把酒倒进滇池里,算是酬谢了战友的一番好意吧。”
他们俩下了一道沟,蹬上崖的时候,麻向阳揪着她的手,很有力量。到了崖顶,韩欣站住,出神地眺望着远方。麻向阳也站着看那片丘陵。“大兵------”韩欣叫了一声,却没了下音。
麻向阳看出她欲言难启的神情。问:“韩欣,你想说啥?”
“大兵,你知道你娘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麻向阳摇了摇头。
“给你说媳妇呀。”
麻向阳的脸红了。韩欣想起了杜玉英。她和哥哥要离开插队的村庄了。哥哥决不会和她成家。这是个严酷的现实。穿着戎装的麻向阳挺英俊。而且通过这几天的接触,麻向阳开朗、坦诚、也不失诙谐。杜玉英跟他过,会幸福的。当然,杜玉英的家庭出身------可恨的家庭出身;这真是个人为的障碍!不过,韩欣还是想说出心里话:“大兵,你是不是在南方找上了对像?”
“谁说的?”
“村里人说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都是瞎说。”
“大兵,那我给你介绍个对像吧。”
“谁?”
“你看小英子这个人怎样?”
“小英子?”
“杜校长的闺女小英子呀。”
“她是个好姑娘。”
“大兵,你喜欢他吗?”
“这如何说起------”
“我觉得你跟他倒挺般配的------”
“你也想当媒婆?”
“你要乐意,我就给你们当一回媒婆吧。”
“还是等我复原回来再说吧。”
“你是不是嫌他爹的身份?他爹现在可是咱村的民办小学校长。”
“我一直也没把杜校长当成阶级敌人。”
“那你还等什么?不抓紧,就怕等你回来,她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大兵哥,你要是喜欢她,可得抢先一步呀。”
一阵风吹开了韩欣的围巾,麻向阳替她搭到肩上,“韩欣,咱们走吧。谁跟谁,那是一种缘份。”
他们俩朝前走去。
四
韩东和粱雪从云岗回来,俩人坐公共汽车直接到了大同市里。早上,粱雪是骑着自行车到铁路的,她的自行车放在了铁路文化馆,粱雪让韩东明天来她家的时候骑过来。从西门外的汽车站到警备区,正好路过大同市展览馆。展览馆悬挂着红字长幅,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大同市一九七五年迎新春职工美术书画展”
粱雪问:“韩东,明天上午画展开幕,你来吗?”
为了回避那些市里的头头和粱雪的父母及家人,韩东只好说:“我不能来。明天是星期一,我得上班。”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们还上班?”
“我们铁路和地方不一样。我们从大年初一才开始休息。”
“其实我们也是从初一开始放假。不过明天上午画展的开幕式市里的头头都要去------”粱雪本来还想说我爸、我妈和我姐也去,话到嘴边,她咽回去了。换了另外一句话:“那你明天什么时候到我们家去呢?”
“自然得晚上下了班以后。”
“那得几点,早一点来,家里人要等你吃饭。”
“五点钟下班------”
“那你五点半就能到我们家吧,骑车快,用不了半个钟头。”
“下了班我也不能马上就去们们家吧?”
“那你还干啥?”
“我得洗洗澡,收拾收拾------”
粱雪看着韩冬,“那就六点钟。”
“六点还是有点紧。七点吧。七点你在你们大院的门口等我,”韩东没有说“警备区”门口,而是用了一个“大院”词。“我会像军人一样的准时到达。”
“好吧,七点就七点。咱们一言为定。”他们俩走到了展览馆的一个路口。“韩东,你骑我的自行车回去吧。前边一拐弯,就是我们‘大院’。”粱雪指着警备区说。
大同市里节日的气氛非常浓了,时而响着鞭炮声。韩东仰起头,说:“新年到,新年到,姑娘要花,小子放炮。”
“韩东,明天我要给你买点礼物。你猜。是什么东西?”
“我可猜不出来。”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
“正因为聪明,才不费脑子去想。”
“告诉你吧,是炮仗。”
“炮仗?”“姑娘要花儿,小子要炮嘛。”粱雪俏皮地说。
“我可没处给你买朵花。”
“那就先记上这笔账。可是我要给你买许多炮,挂鞭、二踢脚、还有放的花。”
“买它干什么。”
“你不是说你小时候过年最喜欢放炮了吗?”
“现在已经大了。”
“那就不喜欢了?”
“喜欢。”
“明天咱们熬夜,零点的时候一到,咱们就到外头去放炮。韩东,你敢手拿二踢脚放吗?”
“当然敢了。”
“不怕崩着手。”
“崩不着。听见第一声响,你一撒手,它就上天了,然后才砰地响第二声。”
“那要是攥着不撒手呢?”
“不撒手?”韩东笑了,“只有傻子才攥着点着的炮仗不撒手。你不是夸我挺聪明吗。我怎么能干出那种傻事。”
“我该走了,晚上还要送华子回北京。”韩东跨上了自行车。他看见粱雪站在傍边,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韩东不经意地把他的左手插在呢军氅的兜里。他一下摸到了一张小小的纸,心里不由一震,他摸到的是那份铁路录用通知书,只有报到之后,他才能算是铁路的正式职工,现在他仍然在欺骗着粱雪。
五
今天晚上,田素兰要和华子坐晚上那趟十点的快车去北京。韩东到了田素兰家,他们家很热闹。饭桌已经摆好了,只等着韩东来。吃饭的时候,话题主要是素兰和华子的婚事。
“韩东,你和韩欣一定要在初二到北京。我妈说了,你要不来,就不要你这个干儿子了。”
“韩东,我妹和华子的婚事本来打算在大年初一办。就是因为你才推到了初三。”田素梅说。
奶奶说了一句逗人的话:“又娶媳妇又过年,好事都让他占了。”
“韩东,”吕洪彬说,“本来我和素梅及建军弟也打算今天晚上跟华子他们一块儿走。可既然他们的婚事订在了初三,那我明天正好和素梅参加画展的开幕------你真不去。”
“我明天上午去粪店整理一下东西,然后晚上到粱雪家看看------”
“韩东,”华子叫道,“你把韩欣一个人丢在村里,她怎么过年?”韩东没有说话。“早知道,还不如把韩欣接到大同,跟我们一块儿回北京。”华子说。
“华子,我初一早上一定赶回村,晚上领她从虽士营车站坐那趟包头到北京的慢车回家。初二早上我和韩欣就能看到干妈了。又整整三年没看见干妈了,真想她。”
田素兰的母亲说,“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呀。以后你和韩欣上了铁路,生活会好起来的。”
田段长也说,“上了路,好好干吧。会有前途的。”
韩东回答:“我知道。”
“韩东,”田素兰说,“初二早上我和华子去永定门火车站接你们俩------”
“韩东,你们干嘛要坐包头那趟慢车呢。”吕洪彬说,“初一早上你先回村,然后接韩欣到大同,晚上咱们坐快车走,一、二、三、四、五,”他数着,“我负责搞五张卧铺票------”
“都到北京,华子,怎么住呢?”韩东问。
“好办,”吕洪彬大包大揽地说,“咱们几个人住礼士路铁路招待所------带一张介绍信,全都齐了。”
“你们这可是占公家的便宜。”田段长说。
“爸,您别老脑筋了。人都是公家的,一个月挣那点钱,谁占谁便宜呀。”田素兰说。“上次,有个日本人坐我们车,说他们在日本一个月挣好几万呢。”
“啥,姐,日本人一个月挣好几万块钱?”田建军说。
“他们那钱毛,”奶奶说,“几千块买一个窝窝头,解放前,你爷爷挣金圆券儿,一个月能拿回家好几十万,可买粮不够咱全家人吃半个月的------”
韩东说,“好像有个相声叫《昨天》,讽剌的就是这事儿。”
“韩东,”田素梅笑着叫他,“你知道吗,三十到老丈人家过年,可是意味着怕媳妇。”
“韩东哥,”田建军叫到,“人们常说,大年三十你不回家,做个女婿把门倒插。不要爹来不要了娘,搂着媳妇睡在炕上。”
“嘿,建军,你从哪儿学来得这些灰话?”田素兰的母亲说。
“跟段上的那些大车呗。”
“这些车花子,”奶奶说,“当年他爷爷活着的时候,灰话比这还多。现在新社会,他们嘴里可干净多了。”
吃完了饭,离上车还有点时间,他们来到了田素兰的屋,这间房被布置成了一间新房。从北京回来,他们俩暂时住在这儿。铁路的房子也很紧,结婚 后,要排队等很长时间才能分到房。屋子四角挂着十字彩带,玻璃上贴着红纸窗花;鸳鸯戏水、龙凤呈祥、老鼠成亲等花色图案------
韩东走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遍。问:“这些窗花是谁剪的?”
田素梅说:“奶奶剪的。”
韩东说:“想不到奶奶还会这种民间艺术。等我到了铁路上,我得给奶奶好好画幅油画。”
奶奶说:“我的这张老脸有啥画的。”
韩东回答:“奶奶的面孔饱经岁月苍桑,早已沉淀成为一件艺术珍品。”
田建军说,“韩东哥,弹个吉它吧。”
“行。你拿来。”
田建军立刻从他的屋里拿来了吉它。韩东抚着吉它拨动了一下弦,发现降E调的弦音有点不准,他调了调,然后轻声地吟唱起世界名曲《鸽子》,但改成这样的歌词:“当我离开村庄时候,朋友啊——可会把它忘记?天边飘着一朵白色的云,那是我的灵魂在田野上飘荡------” 低沉的歌声感染了屋里的每一个人,唱完这几句,韩东手握吉它,“天天都想着离开插队的村庄,真的要离开迎青台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失落。上山下乡对于我们这一代知青来说,是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它会象风一样,时常会吹起你心中的涟漪。”
“别伤感了。”吕洪彬说,“韩东,你又会画画,又懂音乐,上了路,我一定把你要到文化馆。文化馆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材。”
田素梅说:“韩东,听洪彬他妈说,韩欣到了铁路上,可能分到铁路幼儿园工作。”
韩东把吉它交给田建军,说:“当阿姨------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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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至北京的快车十点三十分发车。
他们来到站台上。旅客已经上车了。因为明天就是三十,所以这趟车的人还挺多。不过,这趟车是田素兰跑的车组。所以人多人少对他来说,构不成威胁。他们站在最后边的一节卧铺车厢门口,离开了前面硬坐车厢的杂乱、拥挤和嘈扰------
车长、乘警还有几个餐车的人也同这俩个新郎、新娘取笑------
快开车的时候,韩东突然说:“华子,把你的大衣脱下来。”
华子身上穿着一件新的铁路黑布面短棉大衣。他不解地问,“韩东,我脱大衣干吗呀?”
“让你脱,你就快脱。”华子只好乖乖脱了下来。韩东拿过他的黑棉衣,递给身边的田建军。然后脱下自己的呢军氅,“当新郎那儿能穿黑棉袄,把我这件呢大衣穿回去吧。”
“韩东,你------你明天晚上不是要到粱雪家去吗?”
“我去他们家,穿什么都无所谓,你可得精精神神地回北京,这叫衣锦还乡。”
发车的铃声响了。华子和田素兰上了火车。火车开动了,披着呢军氅的华子和田素兰站在车门窗前,跟韩东挥手告别。火车远去了,车尾站着手提信号灯的运转车长,当列车开过站台,他举起信号灯同站台上的值班员互相晃了一下灯------
“咱们回吧。”田素梅说。
“梅姐,我把礼物送给华子了。”
“什么礼物?”
“那件呢子军大衣呀。”
“什么,你把呢子军大衣送给了华子。”
“嗯。”
“你不是借给他穿吗?”
“咳,你不了解华子,不用这种方法,他不会穿走的。”
------
“韩东哥,到我们家跟我去住吧。”田建军热情地说。
“不,我想回粪店。”
“回粪店?”田素梅惊呀地说。“回粪店干吗,又臭又脏。”
“人不能忘了本,不来大同拾粪,可能不会有今天。我想再到粪店住一宿,因为我还没有报到,还不能算上了路------等真上了路,就再也不回去了。”说完,他又问吕洪彬,“馆长,我的东西收拾好,能先放在文化馆吗?”
“行,那还不行,你上了路后,东西就先搁文化馆这儿,正好有间空房,收拾出来那间屋先给你用。”
“韩东哥,你明天晚上去粱雪家,不是要带我姐从北京给捎的那盒大蛋糕吗?”
“蛋糕先在你们家放一宿,今天晚上不能拿到粪店去,薰臭了,咋送人家。”
------
六
韩东骑着 粱雪的那辆新凤凰车,从大同站送完华子和田素梅回来的时候,粪店里一片死寂。他推着自行车穿过粪池,走到门前,门上贴着一付对联,是杜仲有临回村之前给王重写好的墨宝。韩东扶着车,看了看这幅对联,上联是:
辞旧岁愿旧梦似流水
迎新春盼新生降人间
横批为:苦尽甘来
这幅对联用词很巧妙,旧梦、新生对这些四类分子来说,如果能似流水,的确是“苦尽”,“新生”这种词一般都是对“罪犯”而用,可这里,意喻的应该是新生活。新生活降临,当然是“甘来”。
可是,黑沉沉的粪店看不出什么“新生”的迹像。以往这时候正是粪鬼们出动的时候,曰之为鬼,可能因为他们只能像鬼祟般在黑暗的夜间中行动吧。但现在这里一片静悄悄,有些瘆人。李常打完人跑了,李兴等人成了替罪羊,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还不见公安局放人,王重有点急,又去找韩东,问咋办?韩东只好委婉地求粱雪疏通了一下,他对粱雪说,他们插队的村有几个老乡进城干活,在史碧清公审大会前,清查时被抓进了拘留所------这些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人非常着急,是不是粱雪能在市革委找找人,把他们放了,让他们回村过年。粱雪让韩东写出这几个人的人名,到了市革委,她直接去找徐主任,谎称有人找她父亲,粱政委写了这些人名的条儿,问徐主任能不能让市公安局查一下,他们如果没什么大事,都给放了吧。
徐主任知道粱政委虽身居高位,却不乏一些布衣之交。他立刻找来赵秘书长,让他去办。本来,这几个拾粪鬼就没什么大事。赵秘书长到公安局一说,安局长批示:马上放人。
李兴、二大头、大顺子、五虎等人腊月二十六日上午出了拘留所,要不,这几个粪鬼可能就得在局子里过这个年了。
他们回到粪店,一个个毛长面瘦,真成了鬼样。提起这些天蹲“号”的事儿,心有佘悸。特别是讲到看着史碧清那几个死囚五花大绑地被推出牢房去枪崩,李兴更是一脸惊恐。王重问他们蹲号咋样?
二大头说:“那个公安审我时,不问李常打人的事情,老盘问咱村插队知青,我不说,他就打我,真他妈狠,忒灰。”
大顺子也说:“审我的时候也刨根问底地察问咱村的插队知青,也不知啥意思。”
李兴说:“我把情况说得最细------包括韩东拾粪的事儿,审讯的那个球人可能认识韩东。”
粪客们都回村过年去了,粪店里只剩下王重一个人,他不能回村,他要看守粪店。
韩东敲开门,王重举着马灯照见,吃惊地问:“韩东,你没回村?”
韩东扶着新自行车说他得明天晚上回去。
“呀,这是铁路上发的新棉袄?”
“华子的,我先借着穿。”
王重赶快让韩东进屋。韩东把自行车推进堂屋地,靠在了墙根。王重插好了门,他把马灯的捻儿拧得亮了一些,挂到房粱垂下的一个钩上,又点着了炕桌的那盏煤油灯。
“王重,你点那么多灯干啥?”
王重说过年了,屋里弄得亮堂点。然后问韩东吃饭了吗?
韩东打趣地说:“都啥时候了,再吃,就是明天饭了。”
王重又问韩东这么晚,来粪店有事吗?
韩东回答:“陪你过年。”
王重看着韩东,“陪我过年?”
韩东坐在炕上,“明天中午陪你过个年,晚上你再自个儿熬夜吧。”
“熬啥夜,往年,我一个人在粪店里过年就是睡觉。连吃顿饺子的心气都没有。明天你能陪我这个老地主呆一中午也不懒,我给你好好炒几样菜,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你都会炒些啥菜?”
“溜腰花,爆肚片,糖醋丸子你爱吃吗?上次杀的猪,下水除了肺头子给他们吃了,其佘的我都留了下来。”
“怪不得叫你老地主呢。”坐在炕桌另一侧的王重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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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韩东躺在炕上想,这也许是在粪店睡的最后一个觉,当初在村里,心血来潮要到大同拾粪,看来,这步棋还真走对了------“人挪活,树挪死。”他想起了这句民间谚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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