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10章
一
鸡叫三遍,天色还很黑。杜国英在黑暗中坐起来,摸索着穿上衣服。睡在旁边的六爷爷也醒了,老汉咳嗽了两声,也要起来。杜国英点亮了一盏油灯,窑洞里有了微弱的光亮。他一边下地,一边说,“您儿再躺会儿吧,都起来做啥。”于是六爷爷偏头瞅了瞅他,又躺倒了。
杜国英出了窑房,到外面去取引火的柴和煤炭,外边立刻响起了一片咩咩的群羊叫声。然后,羊圈里的羊群骚动起来。迎青台大队的羊圈在村子北坡的一个土崖下,像个口袋,冬暧夏凉,沟口不宽,关上结实的栅栏门,能严严实实地挡住野兽和歹人,谁都甭想进来害羊。这些羊,可以说是六爷爷的命根子。六爷爷是烈属,唯一的儿子听说已经当了营长了,可是在抗美援朝的第二年便牺牲了。随后不久,多病的老伴也离开了他去寻找儿子的英魂。丢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成了村里硬当当的“五保户”。自打合作化以后,他就给队上放羊。那时候,只有从各家收集来的二十来个羊,发展到如今的二百多只,老汉倾注了十几年的心血。前年,队上决定让六爷爷挑个半大后生当羊伴,跟着老汉一起吃住,一来照料老汉生活,二来跟老汉学习放羊。选“接班人”的时候,在大队部,当着一群大队干部的面,李桐把队上的意思说给了六爷爷。六爷爷听了,没吭声。
佟大娘说:“六爷爷,人不服老不行。看着村里的那个后生好,您儿就挑一个吧。”
麻本安说:“这个羊伴必须得听您儿的话,您儿要是用着不顺意,咱再换另外的人。”
六爷爷看看这伙人,说:“一个羊伴,又不是啥好营生,村里的那个后生愿跟着我受这份苦?”
大队干部们都沉默了。
的确,放羊看着轻松,其实却是个极苦的营生。整天要赶着羊走,俗话说,“人走百里路,羊上一成膘。”夏天野外蚊虫叮咬、日头灼晒,为了防止羊群啃庄稼,要远离大田,专门挑荒僻的沟坎坡崖行走。冬天虽然不用担心伤害庄稼——因为庄稼都收割完了,别人都呆在家里暧暧和和地猫冬,除了下雪外,羊倌得顶着西北风把羊群轰出羊圈。冬日里不能顺风放羊,风不但吹着羊群走,风儿还会把草吹伏倒在地上,羊儿啃不到草吃,自然会随着风乱跑,非但不能果腹,还要伤膘,消耗体能。白天没吃到草,夜里自然要饿的闹圈,长久下去,羊会越来越瘦,最后冻饿致死。冬天得逆风放羊,人固然遭罪,可戗着风,羊群才会低下头慢慢地走,仔细觅啮风吹到嘴边的枯草------羊群的兴衰能反映出羊倌付出的血汗和放牧的技巧。辛苦还远远不止这些,队上养羊,并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攒肥。羊粪是优良的有机肥,不像人粪,劲大烧地,必须经过发酵才能使用。羊粪土取出来做为追肥能直接施到地里。百十多只的一个大羊圈,一年能往出起几万斤粪土,这些粪土都是靠羊倌一锹一锹往圈中扬得黄土。白天在野外奔波,晚上回来还要垫圈、起圈,勤垫勤起,粪土的质量才会好,积蓄的肥料才会多,羊圈里才会卫生,羊群才不易得病。六爷爷知道自己确实老了,每天担土垫圈,他已经 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明白队上的一番好意。他把村里的后生挨个想了一遍,说:“就叫杜国英给我当羊伴吧。”麻本贵一听立刻反对,他说咋能让一个“子弟”接这么一个重要的班。六爷爷一听这话来了气,“啥‘子弟’?国英比起你们家的狗栓不知要强多少倍。你们家的狗栓整天背着条破枪东游西逛,不务正业,像个二流子。是个好货色吗?”麻本贵听了,悻悻然,却又无可奈何。村里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迎青台俩老汉, 一个瘸一个憨, 仗着革命有贡献, 专跟干部对着干。” 这俩老汉一个是李贵,另一个便是六爷爷。
佟大娘表示:“就依六爷爷吧。我看杜国英这孩子老实。交给咱革命老前辈六爷爷,让他脱胎换骨,成为咱革命阵营的人,有啥不好呢?”
麻本安也对麻本贵说:“二哥,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要团结大多数的人嘛。”
最后李桐一棰定音:“定下了,让杜国英先跟上六爷爷试试,不行再说。”
于是,杜国英把行李搬到了羊圈傍的那孔窑里,老羊倌算是有了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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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国英生着火,坐在灶前一言不发地拉着风箱做早饭。
六爷爷已经起来了,披着棉袄,盘腿坐在炕桌前抽着烟,等着吃饭。他不时地看一眼杜国英,想起他小的时候,杜仲有还在大同当着师范的校长,夏天放假,他领着儿子回村,小小的杜国英最喜欢到羊圈来看羊,他去坡上放羊,这个孩子就跟着他。
杜仲有经常满村去找儿子。
后来知道儿子老跟着他去野外放羊,打趣地说,“六哥,我看,将来就让这孩子跟上你放羊算了。”
六爷爷说:“杜校长,你开什么玩笑,你家书香门弟,他再咋,也不会落成个放羊娃。”
杜仲有说:“六哥,这可说不定,俗语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命可不由人。”
谁知,还真让他说中了。一场文化大革命,把他搞的家破人亡。校长当了粪客,村里丢下两个半大娃,老汉每天放羊走到崖头上,看见十来岁的杜国英跟着村里的那些壮劳力在沟里推土垫坝,身体还很稚嫩的孩子吃力地挖着土,老汉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想起自己的儿子就是杜仲有免费供他一直读完了师专,在上学的那些年,连饭钱都是他掏,老汉心里一直存着感激之情。让杜国英跟着自己放羊,可能是他唯一的报答。想一想,难道说还真应了杜仲有的那句话,他的儿子命中注定要跟着他去放羊?
放羊是个单调孤寂的营生,杜国英内向,寡言少语。从此,这一老一少便结伴而行。杜国英果然不负重望,以实际行动印证了六爷爷的英明。他不惜力,总是抢着干重活,始终如一;他勤勉好学,喜欢钻研,六爷爷将毕生的放羊经验一点一点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杜国英很快了解了羊群的习性、每个羊的禀性,掌握了春、夏、秋、冬放羊的规律和要领,还有放羊的各种基本功,比如投石,看到有不守规矩的羊,弯腰拾起一颗石子随同一声“呔”信手丢去,声落石到,那石子一定会击中羊头,羊头最硬,可也最敏感,挨了石子的羊,离群的会迅速归队,在群里发灰的会马上收敛。如果羊群炸了,往回拢,那要连续投掷石块,需要的是判断准确、力度恰当、反应敏捷,才能百发百中。选种、交配、接羔、敲蛋,这些技术都得掌握,选种是把羊群里最健壮的公羊留出来做种羊,同母羊配种,产下的羔仔才强壮。敲蛋是将那些落选的“个丁”睾丸阉掉,这样,它们就不再骚扰母羊,减少羊群的许多磨擦。母羊怀胎,需要特殊的照顾,不能挤在群中,要让它们走在羊群后头,防止因互相挤撞而流胎,尤其是到了临产前,各种征兆都要细心观察。夜里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一只羔就是一条生命!必须让这些小家伙平平安安地降落到这个世界上,羊羔坠地,需要哺乳,母羊的奶水不足,还要给它们调整一番“母子”关系“。长大一点后,也要像育婴一样,人工喂些米汤糊糊一类的“代乳品”,使这些羔仔得到更充足的营养,能随群漫走。
在野外,发现小羊羔乏了,掉了队,羊倌得抱起它们走一程------用六爷爷的话来说:跟着羊群时间长了,感情自然而然地有了,羊会亲近你,爱戴你,信任你,你仿佛就是主宰它们的皇帝,头羊是你忠实的宰相。
杜国英明白了六爷爷不吃羊肉的缘故。当然,杜国英没有忌口,可是吃起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他心里觉得人真残忍。
白天出外,夜里回窑,六爷爷给他讲了许多自己、村中、杜家、王家、李家、麻家的事情,从旧社会到解放;土改、合作化到人民公社,从大跃进到三年自然灾害------,老羊倌的思潮如桃花春水,一层一层漫过这个年青人的心田。从六爷爷一桩桩、一件件往事的絮叨中,杜国英了解了座落在村中央井台前的油房和大队部,过去是杜家的产业。村南头大队饲养房是王家的势力范围。旧社会,迎青台村分“两大家”,即整个儿村被杜仲有、王重两个地主家族统治,新社会权力则被两大姓分享,李家和麻家。李姓人家占村里了五六成,来自陕西米脂,据说是闯王的后代,从某种意义来说,李自成的造反后果,实际上是助了努尔哈赤的子孙夺取汉人江山一臂之力,让满清统治了中国二百六十多年。可是,李自成为啥要造反呢?还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学了朱元璋揭竿而起------ 李自成的一股人马逃到雁北,因为当初闯王打进北京,走得是大同那根路。王家用李家人扛长活,打短工,也算替清廷答谢了这支农民军。迎青台的李姓到底是不是李自成的后裔,一直扑塑迷离。王家是纯粹的保守大地主,世世代代扩拓土地,认为土地是最安全的财富,谁曾想闹起了共产党,来了个穷人翻身大解放、一下,把他家的几千亩地分了个光,品性淳厚的李姓人家分了王家的土地、牲口、和务农的生产资料后,一方面觉得对不住老东家,另一方面又为自已拥有了土地而高兴。掌了大权的李家人也还讲情义,在暗处总是能悄悄照顾戴“地主帽子”的东家,这一点,也成了麻姓夺权的一个把柄。麻姓祖籍安徽,传说是捻军盟主张乐行的后代,逃难到此地,为了躲避麻烦,杜家老太爷给指了个“麻”姓。杜家虽然名称地主,村中土地寥寥无几,祖上中过举,做过朝廷的命官,当然不是什么大官,可能是七品县令。但过去有句民谣:“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中国那朝那代不出贪官呢?腐败是封建制度下中国的顽疾,腐败让一个旧政权灭亡,一个新朝代产生,有人说:腐败是推动中国历史前进的真正动力。杜家祖上在外边挣了银子,也开了眼界,所以不喜欢侵占薄田,只乐道于商贾的发展。因此财力盛于王家。村里的油房、粉房、酿房、豆腐房、汤锅、烧锅、铁匠铺、绳坊、皮坊、小学堂都姓杜;并且在县上和大同城设有买卖商号。杜家为啥要冒着大不赦的危险收容庇护“捻匪”?主要是看中了这些安徽人的手艺,让他们在迎青台扎下了根,并繁衍成了一户能与李姓抗衡的大姓人家。麻姓的后代对旧日的主人并不感恩戴德,而是有些恩将仇报,阶级界线划得清,阶级立场也站得稳,麻家认为杜家残酷地剥削了他们几代人,吸干了他们的血汗,麻姓与杜家有着“血海深仇”。因此,在土改的时候,麻家不但分得了王家的土地,更是毫不留情的瓜分了杜家在村里的各种作坊,李姓人家并不会这些作坊的手艺,作坊便都落入了麻家人的手中。麻姓只占村里三成人口,力量的悬殊,是麻本贵文革初期造反夺权未果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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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寡言的杜国英从来不搭话,任由六爷爷叙讲。六爷爷仿佛也不需要人来对话交流,他只是想让人像录音机那样把他说的话牢牢记住。六爷爷算找对了羊伴,杜国英真是个最佳人选,杜国英常常独自想:一个人的经历原来是那么丰富,一个村的村史,竟又是那么芜杂!
在野外,老羊倌来了兴致,会扯开吼咙唱一段:“哥哥你放羊在山岗, 妹妹我心中把你想。 几回回要去把山上, 怕你身边的那群羊。 叫声妹子你听端祥, 爱个哥哥就上山岗。 羊儿吃草不碍个咱, 天当个被子地做毯。”六爷爷会唱许多情歌,杜国英不跟老汉学唱这些情歌。六爷爷有些遗憾;不会唱情歌的羊官怎么消磨寂莫?
“国英,学个曲儿吧。六爷爷教你。”
“不。”
“为啥?”
“我没有唱曲儿的心情------”
“哎——”六爷爷长叹一口气,他知道杜国英小小年纪,便背上了家庭成份的包袱。“将来六爷爷不在了,剩下你一个人放羊,不会唱个曲曲,那会成个哑子。”
“病从口入,祸自口出,哑了好。”
六爷爷惊奇地看着这个年青人。像所有的羊倌一样,杜国英背着一个兜,里头放着干粮和杂物。他的杂物是一本翻阅得毛了边的《新华字典》和《汉语成语小词典》。六六年文革爆发的时候,他才上小学三年级,其实只读了二年半书,因为六六年的后半学期便停课闹革命了。然后他随着父母被轰回了原籍。一有空,他就掏出那本《新华字典》和《汉语成语小词典》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词一个词地背,交替着看,从这两本字典里能汲取到多少文化营养,不敢枉断,总之,他显得文质彬彬,思维、谈吐都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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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杜国英一边往灶眼里续煤,脑海里一边想着昨天晚上,杜玉英来到羊圈叫他,说大姐来了。他跟着杜玉英到了知青宿舍。见到杜玉莲,连声“大姐”也没叫,便缄默地坐在炕沿上。对于这个大姐,杜国英并不怎么亲。大姐可算是个女秀才,她一直受到良好的教育,杜国英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在外面寄宿读书。当杜国英稍微懂事的时候,爆发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这个革命的大姐便同这个反动的家庭划清了界线,断绝了关系,虽然杜国英那时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可他却明白,既然断绝了关系,那么,他就没有了这个大姐。他只有杜玉英这个姐姐。从一个少年长成青年,是奠基亲情最重要的年华,父亲到大同去拾粪了,每年只有春节才回村里几天,故此,在村中,这姐弟俩人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的艰难。仅比弟弟大二岁的小姐姐承担起了照顾、保护弟弟的一切责任。可以说,她疼爱弟弟不逊父母。她给弟弟洗涮,她给弟弟吃干,她给弟弟缝寒。这些爱,杜国英都深深记在了心里。他不会忘记这个姐姐的恩情,可是表面上,他对杜玉英也是一副很冷淡的样子。村里的人都说,小小的杜国英受了刺激,神经可能有些毛病。其实,他是继承了书香门弟的内敛性格。杜玉莲看见弟弟长大成人,她百感交加,流着泪问长短,可是杜国英却一声不吭,杜玉莲已经预料到会受到弟妹俩人的冷淡。
杜国英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韩欣姐,听说明天你也跟我们一起去上坟?给你母亲烧点纸?”他没有说“娘”、也没有说“妈”;而是说“母亲”,这个词当地农村的青年很少用。韩欣点了下头,“嗯”地答应了一声。杜国英说,“韩欣姐,那我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早点过来。”说完,他走了。杜玉英和杜玉莲要送弟弟,他没有好声地说:“用不着你们送,我又不是没长腿。”
韩欣说:“我送送你吧。别让花子咬你一口。”
在院子里,韩欣批评他不该这么对待俩个姐姐呢。杜国英叫了声“韩欣姐”,说:“上个什么坟呢。真是活着不孝,死了瞎闹!”
韩欣想起了毛主席的语录,说:“这不是一种悼念吗。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这是毛主席的教导。”
走到了大门口,杜国英突然问:“韩欣姐,元旦韩东哥肯定回来吗?”
“那当然。你找他有事吗?”
“你不是说,韩东哥有许多书,等他回来找给我看吗。”
“行。”韩欣痛快地回答。原来杜国英还《红岩》《欧阳海之歌》那两本小说的时候,韩欣说:“我哥的书挺多,五花八门,你要看,等他元旦回来时找给你------”这句话杜国英记在了心上。
二
吃过了早饭,杜国英背着个兜走出土窑,外面天色亮了,他出了木栅门,又回身关好,朝村里走去。来到了青龙庙知青宿舍的门口,他往院里看了看,青石窑没啥动静,他没有喊。花子迎了出来,冲他摇了摇尾巴,花子是条眼力特别好的狗,而且善恶分明,杜国英来过几次,它知道他是主人的朋友,所以看见杜国英没有叫,蹲坐下来,友好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十七岁的杜国英身材清瘦,打着打补丁的棉袄,套着一件白碴羊皮坎肩,背着一个布兜,那是羊倌的装备。他也在街门前蹲下了,对着花子,斜挎在肩上的布兜坠到地上,他从里头掏出一本《新华字典》,凑在眼前翻阅起来。他遗传了父亲的基因,眼晴有些近视,没有配戴眼镜,看东西的时候总要迷缝着眼,花子歪着头,看着他近视眼看书的样子,有些奇怪。
青石窑里,韩欣、杜玉英、杜玉莲三个人正在吃早饭。
早饭是蒸馍,给母亲上坟是要准备些供品的,早上起来杜玉莲蒸馒头,面没有发起来,只好撂了点“面起子”,揉巴揉巴蒸出了一锅发黄的死面馍。看着这些“馒头”,姐俩有些傻眼,韩欣调侃了一句,“怎么蒸出了一锅‘金馒头’?我看咱也别烧纸钱了,送去几个‘金馒头’这可是硬通货。”
她们吃着涩嘴的黄馍,杜玉莲想起了弟弟,“国英怎么还没来?”
“是啊,”杜玉英说,“咋一直没听到狗叫唤呢。”
韩欣无意间站在炕上朝外一望,“哎呀,国英蹲在外头看书呢。”她说完,下了炕,手里拿着半拉馍跑了出去,一到外头,花子立刻迎过来,韩欣把那半个馍丢给它,花子叼着馍,高高兴兴地找了个地方,趴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抽搐着鼻头,似乎用嗅觉鉴定着这馍的味道。杜玉英和杜玉莲也跟在韩欣的后头跑出来。
杜玉英问:“国英,你来了咋不喊一声?”
“姐,喊啥,早晚你们得出来。”
韩欣说:“国英,在外头冻了半天了吧,快到屋里暧和一下。”
“别了,韩欣姐,快走吧,下午还得放羊去呢。”
杜玉莲问 :“国英,你吃饭了吗?”他看了眼她,只“嗯”了一声。
韩欣问:“国英,你跟六爷爷吃的啥饭?”
他回答了两个字:“人饭。”
韩欣觉得有趣,“啥叫人饭”?”
“人饭是粮食。”杜国英接着说,“羊饭是草,猪饭是泔水。”
韩欣笑了。“那是啥粮食呢,粮食的种类多了,有大米、小米、白面、莜面、玉米面------ ”
杜国英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跟六爷爷吃的是糊糊煮山药蛋。”
“什么,”杜玉英一听弟弟上吃的是糊糊煮山药蛋,有点急。“那天晚上我去羊圈,看见六爷爷用小米汤喂羊羔仔子呢------”
“国英,”杜玉莲关心地问,“是不是粮食不够吃,姐给你点粮票吧。”
“你们这些个人咋总爱操闲心呢?”
去母亲坟地的路上,杜玉莲问弟弟是不是得了近视眼?她发现杜国英看东西的时候总是眯着眼。做为有经验的老师,学生的视力是他们很关心的一个大问题,孩子眼睛的好坏,他们能一目了然。
“姐,国英的眼睛就是不好。是不是爸爸的遗传?咱俩眼睛咋没事呢?”
“咱俩随妈,妈的眼睛可好了。”杜玉莲忽然想到一个融洽姐弟关系的途径。“国英,明天我带你去大同给你配副好眼镜吧,要不,你的近视度会越来越深,最后跟咱爸一样,眼镜得像瓶底那么厚。”
杜国英看了看大姐没说话。
很快,他们来到了母亲的坟墓前。杜玉英说:“姐,这块坟莹是三叔给选的,他说风水好,两峁夹一洼,必有后人发。”
杜玉莲看着眼前隆起的一堆土,“发什么,后人能过个平安的日子就算咱娘在天有灵了。”
杜玉英在坟前蹲下身,把挎着的筐放在地上,她把供品一样样摆好,杜玉莲焚上了一把她带来的卫生香,一缕缕青烟辽绕,空气里顿时弥漫着股清香的药味------“妈呀,不孝的闺女看您来了。”杜玉莲哭喊一声,咕咚跪倒在地。杜玉英也顺势曲膝跪下了,姐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哭泣着------
韩欣也很伤感,想起自己的母亲,眼角潸出热泪;“她们的母亲尽管受了许多苦难,可死后,还有个安息的坟地。我的妈妈呢?她的骨灰都不知在那里,妈妈,如果你有在天之灵,女儿今天也给你烧些纸,以表女儿一片思念之情------”
她用手腕拭去了泪珠,看见杜国英点着火烧纸,便蹲在火堆旁边跟他一块往火里续着昨天拓印的那些冥币。
杜国英手里拿着一根棍不时地挑动着火,把纸烧透。随着挑动,灰烬飘扬起来。他低声问:“韩欣姐,你说有没有灵魂?”
虽然韩欣刚才还在祷告母亲的在天之灵,可是她嘴里却回答,“没有,那是迷信。”
“鬼魂才是迷信。我问的是灵魂。”杜国英反驳了一句。
“灵魂也没有,谁见过灵魂?”韩欣继续否认灵魂的存在。
“这话不附合逻辑。”从他嘴里居然冒出“逻辑”这个词,韩欣抬起头,对他有些寡目相看了。因为“逻辑”这个词,韩欣都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国英,什么叫做‘逻辑’?”
杜国英从兜子里掏出了那本《新华字典》,背诵完“逻辑”的条目,说,“这是新华字典上写的,你不能怀疑它说的正确性吧。”
韩欣接过那本陈旧的《新华字典》翻开看了看,然后还给他。“你认为有‘灵魂’?”
“有!”杜国英十分肯定地回答,他把《新华字典》放回兜子里。拿起棍扒拉着火,“不能因为看不见,你就否定它的存在。空气你看得见吗?看不见吧。可空气每个生命都离不开。风,你也看不见吧。可风也存在。自然界就这么充满着神密,你能看见雨和雪,可你看不见空气和风。宇宙就这样如此复杂充满着矛盾。”
韩欣彻底折服了。“那你说什么是灵魂呢?”
“灵魂就是思想。”杜国英简明地说,“人活着的时候留下的思想他死了之后就变成了灵魂。只有伟大的人才有灵魂,因为他死了,给世界留下了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的思想。比如毛泽东思想,不就是用‘颠扑不灭’来形容吗------”
“颠扑不灭”,一个小羊倌的嘴里能说出这个形容词,韩欣更惊奇了,“国英,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成语?”
“书上呗。”
“那本书?”杜国英翻了翻他的兜子,拿出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就从这本书里。”
韩欣接过《汉语成语小词典》,翻看着问,“怎么才能知道灵魂呢?”
杜国英又往火堆上继了几张冥币,看着这张冥币落到火上后,火苗儿舔着它,它跷起了角,然后忽地一下着了,火光里,可以看见拓在纸上的人像变的透明了,他用棍轻轻一挑,灰烬飘散开,这张货币存进了冥间银行。“他可以留一张画,他可以留下一支歌,他也可以留一本书。将来,我就要写一本书,这样,我也可以在世界上留下个灵魂------”
“他还有这样的报负?”韩欣万万没有想到。
杜玉英和杜玉莲这姐俩终于哭痛快了。纸也烧光了。这次上坟,对韩欣来说,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只有给这个世界留下精神财富——作品,他才算有灵魂!从坟地回来,杜玉莲去了一趟羊圈看六爷爷。她告诉弟弟,明天早上她回峙峰山。杜国英什么话也没说,手里玩弄着一杆放羊鞭。
离开大队羊圈,杜玉莲说,“玉英,想不到咱弟弟跟老羊倌住在这么一孔破窑里。”
杜玉英听后讥讽道:“姐,六爷爷住的那孔窑比咱们家住的窑洞强多了。走吧,姐,我领你看看咱们家的窑洞去。”
在村子的最南边,有个似乎荒芜了的院子。破烂不堪的街门挂着把铁皮锁,杜玉英上前一揪,锁开了。她一脚踢开晃了晃当的街门,三个人走进凄凉的院子,没人住,这院子已失去了生气。杜玉英指着一孔塌了一半的土窑说,“姐,这就是咱们的家。”
韩欣看着颓垣断壁的残窑,真是满目荒凉。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上山下乡,韩欣想象不出农村会有这样简陋的居住。爸爸曾给哥哥讲过当年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在革命圣地延安时的火热革命生活,于是,黄土高原的窑洞,南泥湾的大生产,抗大的校风,鲁艺的文化思想都成了年青人的想往。可是,那些到陕北延安地区插队的同学来村里找哥哥,讲起延安知青的插队生活说比他们雁北地区还苦,哥哥不信,跟他们亲自去了一趟,从壶口渡过了黄河,过宜川、走延长,到延安,从革命圣地转了一圈回来后,哥哥告诉华子等人,咱们在迎青台村插队,知足吧!这一句话,不知道蕴藏多少含义。
杜玉莲惊呀地打量了一遍院子,心里想,爸爸去大同拾粪,弟弟跟妹妹一个人是怎么住在这儿的呢?三个女子进了屋,黑暗的屋里有股霉味儿,炕上铺着一领破炕席,杜玉英指着炕说,“姐,咱妈就死在了这条炕上。”
杜玉莲用手一摸炕,冰凉。她嘴里裂帛般地喊了声“娘”,便一下屈腿跪倒在炕沿前,眼泪扑漱漱流下来------痛哭不已。
“姐,”杜玉英梗咽着叫道,“只要你能忏悔,就能灭掉不孝罪。妈在九泉之下,会原谅你的。”说罢,她也哭了起来。而这一声“娘”,也勾引起韩欣众多悲伤,泪串似珠,滚过面颊。
三
早上,吃过饭,韩东挑上粪担去跟杜仲有拾粪。王重劝他别去拾粪了。韩东表示最后再去拾一趟粪吧,过完元旦,从村里回来就得到铁路去给人家画画。画完画就告别粪店回村,不呆在大同了。
王重说:“韩东,你干吗回村呢,车站公厕这个道儿是你给铺下的,你在粪店呆着吧,有了车站公厕,咱们这些人的吃喝从此就不发愁了。你也不用干活,每天给你记个工,各种补助都少不了你的。”
“不行,我得呆在村里陪韩欣过日子,不能扔下妹妹不管。”是啊,韩东还有个妹妹在村里,抛下孤苦伶仃的妹妹终究不是回事。王重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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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杜仲有说:“韩东,你看,时间过的多快,跟着我拾了有二十多天粪了吧。”
韩东回答:“到今天整二十四天。”
“真是弹指一挥间------如白驹过隙。俩人在一起干惯了,你猛地一走,我还挺空的慌------”
“杜校长,我刚入了门,肩也硬梆了,告别粪担到没啥可难过的,遗憾的是再不能跟着校长学东西了------这似乎有点失之交臂。”
“只要你肯学,以后有的是机会------”
“可我觉得这么学最好,俩人挑着粪担,优哉游哉地走在大同的街头,好似闲庭信步。”
“冬天还行,到了夏天,挑着臭粪担,恐怕就不会有这种好心情了。”
“杜校长,您没听人说,‘臭学问’这个词儿吗?”
“所以管我们叫‘臭老九’。”
“杜校长,要有来世,你还当臭老九吗?”
“谁知来世是个什么样社会呢,说不定那会儿臭老九反而吃香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甭不信老话,老话肯定有它的道理,要不能流传下来------”
“杜校长,这个城市为什么起名叫大同?”
杜仲有挑着粪担想了想,告诉韩东:这痤城市曾是北魏的国都,原称平城。北魏的皇帝是鲜俾人,可谓异族统治。所以从文成帝到孝文帝尊崇佛教,开凿云岗石窟,造佛立像,弘扬佛法。而做为汉民族的统治思想则是儒教。儒教认为中国远古时期曾是一个“天下为公”的“大同”时期,那是一个理想的美好社会。后来北魏迁都洛阳,尊儒反法的那些士子便改称这坐城市为大同,以示对‘天下为公’理想社会的怀念。
“杜校长,大同这个城市名子起得多好啊。”
“可不,韩东,”杜仲有把粪担转了个肩。“我国远古时代到底有没有大同世界这样一个美好的社会,并没有多少文献资料可考,只是《礼记-礼远》给我们描述了一下大同社会的理想憧憬。”
“杜校长,李季吕远这两个人是怎么描述的大同理想社会?”
“李季吕远这两个人------”杜仲有看着韩东。“从那儿蹦出来这么两个人?”
“哎,杜校长,刚才你不是说他们俩给我们描述了一下大同社会的理想憧憬吗。”
“咳,韩东,你咋连《礼记-礼远》都不知道,真是呜呼哀哉!”
韩东故意逗他说,“杜校长,我怎么不知道,李季是个诗人、作家,写过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诗中塑造了两个新型男女农民的形像,全诗运用了信天游形式,可用于吟唱。吕远是个歌唱家,不过,他没唱过《王贵与李香香》。唱的是《走上这高高的光安岭》;”说着,韩东轻声唱了两句,“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它是我亲爱的家乡------”
“不对,”杜仲有说,“《礼记-礼远》咋会是作家和歌唱家呢。”
“那是什么?”
“是部战国时期的儒家著作。《礼记-礼远》中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他摇头晃脑地背完,问韩东懂不懂?
韩东说:“我是赖蛤蟆跳井,‘扑咚(不懂)’。”可心中却想:他有时是显得迂腐和卖弄,可他的知识确实渊博。他到底看了多少古籍史典?而且能背记下来,随口而出,这可真不是一般的功夫。
“韩东,可你俏皮话到懂不老少。”杜仲有说。“这是说社会安定,人人都有工作,老人和伤残都有所养,没人犯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社会。”
“有这么好的社会吗?这不成了共产主义?”
“这是古人认定的理想社会,近代康有为写过一本《大同书》,来表达对‘大同世界’的看法。他说:‘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
“好像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也用过‘大同’这个词儿。”韩东说。
“对,对。”杜仲有连声说,“国父说:‘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国民的生计,群众的生命------即是大同主义。”
韩东又说,“毛主席也提到过大同境域,你知道吗?”杜仲有没吱声。“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就是不读毛主席的书?”韩东这话有点“上纲上线”的味儿。杜仲有赶紧辩解说自己学习毛主席著作可下了一番苦功。韩东质问:“那为啥先哲的论‘大同’你都记得住,可毛主席论大同的著名文章你却不知道?”杜仲有急忙辩解这些谬文都是年青时背下得,小的时候,脑瓜像只空缸,学得东西都装下了,随着岁数大,装得东西越来越多,现在缸都满了,再装东西就全洒在外头存不住了------ “那你就把这缸掏掏,扔了旧东西,再装新东西------”
“韩东,脑子咋掏?”
韩东伸出右手比了个枪的姿式,戏逗道:“拿枪朝后脑勺‘巴沟’打个眼,旧脑子全流出来了------”
杜仲有笑了,“那也别装啥东西了,等着托生个新人吧。”
韩东也笑了。
“韩东,毛主席在哪篇文章里提到了大同?”
“《论人民民主专政》这篇著名的文章呀。毛主席说,对于工人阶级、劳动人民和共产党,则不是什么被推翻的问题,而是努力工作,创设条件,使阶级、国家权力和政党很自然地归于消灭,使人类进入大同境域。”
“哎呀,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说得透彻!毛主席他老人家把这个古词赋于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新的生命,毛主席真不愧为一代伟人!------”
“行了,杜校长,别学林彪那套了。”韩东打断了他的话,“杜校长,我回村的时候,你给小英子他们捎不捎什么东西?”
“没啥可捎的,带个平安话就行了。大年之前,粪店放假,我就回村。”
他们俩走到了城外的城墙根下,韩东说,“杜校长,你岁数大了,别吃拾粪这碗饭了。回村吧。”
“韩东,回村我能干个啥?‘良莠不分’,能在大同混一天就在大同混吧。”
“要不,我跟王重说,你和丁生大都甭走街串户拾粪了。大同火车站那个公厕的粪不是足够你们这些人分了吗?你和丁生大负责打扫打扫卫生,怎么样?”
“韩东,”杜仲有叫了一声,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目光。“我搞了几十年教育,可谓阅人无数,但从未遇见过将军之子,今识汝,仍一幸也,尔为璞玉浑金,如精雕细琢,必辉,成大器矣!”
“谢谢您,弟子将来如有辉煌一天,定当不忘校长今日之言。”
四
早饭,李月娥给儿子准备的很丰盛,齐国华笑说:“妈,社会上流行着几句顺口溜,说一等公民是公仆,手中有权像只虎------”
“国华。”李月娥打断了儿子的话,“别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政治谣言,恶毒攻击咱无产阶级专政。”
“妈,昨晚上您不是还说,没有权,咱家人都能当上官,没有权,咱家能住上新房,我能穿上官衣------”
“哥,矿上人背后说咱们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齐国华问妹妹还记着过去他家住在山坡上的那间破房子吗?
“哥,咋不记着,咱们一家三代就挤在那间又阴又潮的屋子里,妈还挺知足,说这比住棚房的人强多了。那时哪有什么早点,我记得特清楚,咱爹下井,拿着半块咸菜,啃着一个窝头,吃着往出走,妈千叮咛,万嘱咐,就怕他出点事。粮食不够,早上,我们连窝头咸菜都捞不着,只能空着肚子去上学。现在的早点是馒头、大米稀粥,油煎荷苞蛋,今昔对比,真是发生了天大的变化。”
齐国华说:“可普通的老百姓现在仍然是窝头咸菜不够吃,住的是贫民窟般的棚房------”
李月娥说:“咳,那是国家的问题,等到了共产主义就都能过上好光景了。”
“妈,共产主义是理想,理想和现实相差多远的距离,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出来。不错,人们应该有对理想的追求,为了理想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这些牺牲应该能在现实中表现出一种价值,人们才会看到希望。才会有更高的奋斗热情。”齐国华想起审讯史碧青时,她说过的这些话,来了个鹦鹉学舌。
“国华,你从那儿学来的这么多革命道理?”
齐国华不能告诉母亲,这些话是从一个现形反革命嘴里听到的,他想了想,告诉母亲这是他上党课的时候,听党校老师讲的。
李月娥啧啧地夸到:“这党校的老师真有水平,瞧这话说的多好。”
“妈,有人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齐国华还想卖弄,但他一下收住了口,他想起史碧青说“从主观上来讲,毛主席发动这样一场反修防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乎非常及时和很有必要,我决不动摇毛泽东思想的正确性,但是,从客观来看,文化大革命非旦没有达到他老人家的初衷,反尔会给中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患。”
李月娥听儿子说了一半话,问:“文化大革命怎么样?”
齐国华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李月娥回答:“这话不假。”
回城的路上,齐国华开着吉普车看见山头耸立着的那座高高的井塔。卷扬机巨大的轮子凹槽上滑着钢丝绳缓缓地转动------,贮煤场上,堆集着开采出来的乌黑煤山,选煤楼下的铁道支线上,停着装煤的列车,一个车皮一个车皮装载满煤炭后,调车机吐着白烟轰隆轰隆拉着煤列往沟外走,由于是下坡道,列车不时发出剌耳的吱吱刹车声响,繁忙的运输使矿山充满着活力。当然,也有不和谐的景致,山洼里布着一片一片的简陋棚房,那就是下井工人的家!当他们从井下安全地回到地面上,提着矿灯,拖着疲倦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往这些棚房走时,脸上露出一种知足的神态,因为又完完整整回到了人间。远处的山坡上,是星星点点的坟,有的坟里并无遗骸,只能将死者的遗物埋葬,以便年年清明能到坟头悼念一番亲人。有的坟头年代久远了,亲人也消失了,那些坟或被岁月风蚀夷平湮没,或荒芜变成了野丘,长满了杂草。
在矿区的街头,还有一景——三三二二的残疾人,他们都是井下事故中被抢救出来的伤员,有的头部挨了砸,治愈后,成了疯疯颠颠的白痴,不知是脑震荡还是吓得神经失常。有的缺胳膊吊着袖,有的少腿架着拐,也有的瘫肢坐着轮椅,腰上吊个瓶子,连着一根橡胶的输尿管。他们虽然死里逃生,却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即便在冬天,只要没有风的日子,太阳出来后,他们也要出来到街头晒晒太阳,他们迷恋着空间,他们认为呆在房子里,也和呆在矿井下一样,因为房子也是四堵墙和一个顶把人困住。凡经历过井下事故的人,都把空旷和光明看成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当黑暗降临的时候,他们才会回到憋闷的房子里。
齐国华小心谨慎地以极慢的速度开着吉普车穿过街面,尽量远远躲开这些人,他可知道这些人的厉害,这些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人都有些变态,有的甚至成为招惹不起的“大虫”。要是惹着了他们,那可是豆腐掉在了炭难上,甭想弄干净。当然,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无理取闹,他们毕竟是领导阶级——产业工人的一员。街里,一家饭馆前坐着一个盲人,他略略仰着头,眼窝深陷。左臂拦着根竹棍,贴着脸。右手摇着个快板,呱哒呱哒敲着,前头放着个碗,正在乞讨:
打竹板,听我言,我把冤屈谈一谈;
我姓唐,命不甜,眼瞎就在七O年。
抓革命,促生产,党号召,咱响应
五一节,把井下,多出煤,表忠心,
谁曾想,瞎个炮,我排险,将眼崩,
双目一下失了明,为革命,做贡献,
现在矿上不管咱,我的生活很艰难。
齐晓山,他造反,工人死活他不管。
打竹板,把口张,各位好人帮一帮,
你一毛,他五分,让我活到来年春。
齐国华认识他,这个瞎子外号叫“唐大头”,是个只知道老老实实干活、格外听话的工人,现在人们管他叫“唐瞎子”,他跟齐国华家原来是邻居,关系很好。但从齐晓山造反当了官后,两家的关系便疏远了。等到他出完工伤,瞎了眼,两家关系就彻底地断了。齐国华忽然产生了恻隐之心,他停下车,从兜里掏出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走到他跟前,把钱放进他前头的那个碗里。
盲人的耳极灵,听到有人走过来,唐瞎子把脸对着齐国华。“行行好,行行好”乞求着------ 齐国华把那张一块钱纸币放进他的碗里。转身走了。他从碗里拿起那张一块钱,窸窣地摸着,发觉是一块钱,握在手里,一下跪倒在地上,磕着头,“好人啊,好人,祝你一生平平安安------”
齐国华走到车前,上了车。
有人说:“咦,这不是齐司令的公子吗。”
另外一个人接碴道:“瞧这小子多神气,当了警察,还开上了吉普车------”
旁边的人说:“还不都是仗着他老子才抖起来的。”
“什么,”听见人们议论,唐瞎子歪着脑瓜问,“刚才给我钱的那个人是谁?”
有人回答是齐晓山的儿子。唐瞎子一听“齐晓山”这三个字,他霍地一下站起来,一边撕着手中的那张一块钱,一边破口大骂:“我日死你齐晓山的祖宗八代。你全家都不得好死,那年“五一”就是齐晓山这王八蛋让人逼着我们休班的人必须下井,搞什么大会战,“五一献大礼,日产千吨炭”,结果瞎了炮,他让我拨雷管,才炸瞎了我的眼啊!”唐瞎子把手中撕碎的钱抛了出去------
齐国华看到那些伤残者的目光有一种仇恨,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赶快开上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齐国华开着吉普车驶到了水泥桥上,桥下就是口泉那条沟。沟很宽,傍着山脚由西向东蜿蜒迤逦。各个矿的地下水抽出来都从这条河道排走,夏天雨后,山洪也完全要走这条沟,泄到御河,御河绕过大同,汇进桑干河再向东流-----
五
郭丽娟在招待所听到了齐晓山对儿子讲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好滋味。晚上的演出显得无精打采,喜儿不但失去了热情,甚至变得精神恍惚,大春也变得阢陧局促,对喜儿理智大于激情。
台上督戏的文导演和张团长急得出了一身汗。郭丽娟回到后台,他们纠正了两次,不见成效。文导演和张团长知道这是齐国华的到来影响了郭丽娟的情绪。后来,他俩紧急交换了一下意见,果断做出决定;让二号演员刘云燕替换下郭丽娟,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性的事故发生。
好在台下的观众没看出什么破绽。否则,真不知该或何收场,那时候,演砸了样板戏,会被当做重大的政治事件来处理,虽说不会株连九族,但领导却逃脱不了干系。演出一结束,文导演和张团长立刻找郭丽娟和饰大春的男演员做政治思想工作。他们不敢过多责怪郭丽娟,因为他们明白惹不起齐国华那个“衙内”,他们对郭丽娟只能是启发式的点拨。
可这种不关痛痒的教育根本无济于事。一个女人为情所困,这个女人就陷进了不可自拔的深潭,她心甘情愿地把肉体奉献给那个男人,除了证明爱还能说明什么样呢?既使是爱金钱、爱权势、那也是一种爱,柏拉图式的那种精神之爱是人类的一种理想,但不是现实生活的内容。繁衍后代是任何动物的本能,唯独人类把巫山云雨当成美妙的享受。抛开肌肤之亲,奢谈爱情,有些虚伪。自从跟齐国华好上以后,郭丽娟体察到他对她的防范很敏感,郭丽娟毕竟是个漂亮的女人,身边左右不之殷勤的献媚者。尤其是演戏,男女间的亲昵更不可避免。现在,郭丽绢怀上了齐国华的骨血,她更怕齐国华产生误会而借口甩开她,因此格外注意与异性的分寸,这样,使她在演戏时不能投入感情。而在台上,你必须假戏真唱,否则,就失去了艺术魅力。郭丽娟非常聪明,她听出了两位领导的弦外之音,提出了不做一号主角的要求,让张团长和文导演大吃一惊,又赶快劝慰安抚她。然后把饰演大春的男主角狠狠批评一顿。告诉大春在追求心中的恋人时,做为一个男人应该主动大胆、热情奔放!
大春说,“您儿们就饶了我吧。您儿没看见每次齐国华来时都用啥眼神看我。动不动就去摸他腰上别着的枪,我敢对郭丽娟热情奔放吗?我要是再大胆,他还不放了我的血。”
文导演说,“你们俩是演戏。齐国华能掏出家伙把你崩了?”
大春喊了一声,“文导演呀,您儿给我们说戏时讲过,当年《白毛女》的戏在解放区上演,太真实感动人,台下一个战士差点没拿枪把台上的黄世仁打死------”
“唉——,”张团长叹了一口气,“你们演不出当年那些老演员的水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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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打断了倚在床头沉思的郭丽娟。屋里住着好几个文工团的女孩子,听到叩门声,坐在门口床上的刘云燕赶快去开门。她看见齐国华,说:“原来是你,你可追得够紧的。”
齐国华笑了笑,“我要不紧追,大春就得把她抢了去。”
进屋后,齐国华看郭丽娟些怏怏不快,走到她身边问:“丽娟,你咋拉?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用不用我陪你不医院待看看。”
宋玉清说:“丽娟姐这是得了相思病。”
一个女孩子说:“齐哥,你们俩快结婚吧,省得你怕她跑了,她怕你变心。”
齐国华问:“你们没出去转转?”
严小霞说:“我们下乡下矿演出,张团长说白天谁也不许出去,要是不听命令,就军法从事!”
“你们要有革命造反的精神嘛,走,丽娟,我带你出去转转,这屋里多憋闷。”
“大冬天的,上哪儿去呀。”
“甭管了。跟我走吧。”
“对,丽娟姐,跟着齐哥走,看张团长能把你咋样。”
齐国华领着郭丽娟走过父亲住的那间屋。屋门紧锁着。他看了一眼,就勿勿过去了。他不想见父亲。只想把心上人带走。
吉普车沙沙行驶在公路上,两边光秃秃的树一闪而过。只有永恒的大地一望无尽,冬季的田野一片萧条。土地母亲在冬眠,以便来年春季孕育新的生命。
郭丽娟坐在齐国华的旁边。她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回大同,上我家。下午我再把你送回矿务局。你放心,误不了你晚上的演出。你们头要问,你就说你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到医院看了看病。”
“干吗要撒谎呢。我就说你接我上了你们家。”郭丽娟说完这句话,面带忧郁又说:“可你们家有我的地方吗?”
“咋没有,我要娶你为妻。”
听了这话,郭丽娟并没有高兴起来,她捏着嗓子干晕了二下,似乎要呕吐。
“你想吐吗?”齐国华把车停在了路边。
郭丽娟打开了车门,一股清风迎面扑来,“国华。你知道,我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从十二岁学唱戏。现在唱了十年戏,这就是我的资本。”
齐国华点燃了一支烟,吸着说:“丽娟,你怎么能这么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还不是去接父亲的班,下窑挖煤,当个窑黑子。那还不如你呢。你好歹能在地上活,我呢,要是下了窑,人没死,也算活埋在地下了。”
“国华,你和粱雪相处的如何?”
齐国华靠着车背,夹着烟,“咱们别提她好不好。”
“为什么?”
“把车门关上。”郭丽绢顺从地关上了车门。齐国华发动起车,在公路上驰向前。“那好,我把实情都告诉你。”齐国华给郭丽娟讲了一遍同粱雪的来龙去脉。又将粱雪已经跟一个北京知青相好的事儿一古脑兜了出来。他讲完这些话,说:“丽娟,其实我心里喜欢的是你。现在,你怀了我的孩子,我更得对你负责。我肯定要娶你,这些都是真心话,信不信由你。”
“我信,国华。可你父母的那道关该咋过呢?”
“车到山前自有路。皇天不负苦心人。”
“国华,刚才我跟你讲了,我唱了十年戏。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可知道不少戏文,相亲相爱的人,最后不能结成夫妻。这样的悲戏多着呢。”
“那不都是些旧戏嘛,咱俩唱得可是新戏,旧戏都是悲事儿,可新戏都是喜事。对吧。”齐国华说着,驾驶着吉普车进了大同市的西门。他先带着郭丽娟来到了“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吃完饭,他们便开车奔了解放路十号院,进大门的时候,两个武装门卫立正朝吉普车敬了个礼。郭丽娟想,“这就是十号院------我终于走进了这个院子里。”
十号院里特别大,一幢一幢洋房相距很远,种着一片一片的果树,还有一个湖,结了冰,不过,刨了好多冰窟窿,显得十分幽静。
“国华,这院子里种的都是些啥果树?”
“桃、李、杏、梨、香槟子,到秋天收的果子吃也吃不完。”
“国华,那个湖深吗?”
“二米多深吧,能没了人。”
“为啥冰上刨了好多冰窟窿?”
“湖里养了好多鱼,到夏天,要想吃鱼就拿根杆来钓。”
“能钓着吗?”
“那还钓不着,那些鱼可傻了,见食儿就抢,现吃现钓都来的及。”
“你钓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们家不爱吃鱼,都怕鱼剌儿扎着嗓子眼------”
郭丽娟开心地笑了。齐国华开着车停在了家门口,下车后,登上台阶,齐国华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抬头看见郭丽娟正用手摸着墙上的磁砖,笑着告诉她,这种米黄色带沟的磁砖都是当年从日本国运来的。
郭丽娟问:“国华,这就是你们家?”
齐国华一边开门一边说,“希望不久的将来,这也是你的家。”
“恐怕我没有这份福气。”
“请吧,白毛女。”齐国华打开屋门,让进郭丽娟。
这僮日式别墅住宅大概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面积。里面的格局是五室一厅,客厅很大,五个房间匀在北侧。屋里铺得是宽条的黄花松木地板,几十年了,地板的油漆已经擦得褪了色,露出了美丽的花纹,让人感到这是处理的非常好的板材,所以几十年都没有变形。这片豪宅是日本人建的,地名叫冠町,老百姓却叫寇厅,故意混淆了冠与寇这两个字,町与厅这两个音。过去日本不是被称为倭寇吗。现在,这是市委高级宿舍。地名改成了解放路,门牌为十号,简称“十号院”,老百姓编了个顺口溜:“寇厅改成解放路,十号院里住公仆。公仆生活忒朴素,家家都是小别墅。”
郭丽娟怀着一股好奇心走过玄关,进入客厅,“呀,这个家真大!”
“同我们家原先 在矿山的那间小屋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能看看这个家吗?”
齐国华说:“屋里没人,你随便看。”
郭丽娟走进齐晓山的屋,她看见一张放大的长条儿集体照片,前排的人坐着,后边站了三排人。郭丽娟走到照片前仔细看,中间坐着一个穿军衣,戴眼镜的女人,那是江青!她惊呀地发现;后边站着的三排人显然都是造反派一类的革命组织人物,有的人穿着没有领章的国防绿军装,扎着人造革的那种军用皮带,有的人头顶国防绿的军帽,他们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胸上别着毛主席像章,手握毛主席语录——红宝书,一律放在胸前,姿式很整齐。挨着江青的一个人被用墨涂盖住了,前排坐着的还有几个人也被涂上了墨。
“国华,”郭丽娟喊道。
“什么事儿?”呆在厨房点着煤气灶烧水的齐国华问。
“你爸屋里的那张大照片------”
“噢,你问那张照片吧,那是一九六七年的时候,中央文革小组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革命组织及造反派头头的一张合影像。中间的那个人就是江清。”
“挨着江青涂了黑的那个人是谁?”
“是陈伯达。”
“那另外几个涂黑的人呢?”
“是王力、关锋、戚本禹。”
“那个是你爸爸?”
齐国华进了屋,他指着站在最后一排的边上,头上点了一个红点人,告诉郭丽娟那就是他父亲。
郭丽娟说,“国华,我记得文革初期,浑源县有个村,发生了一起阶级报复事件,一个挨批斗的地主带着儿子用铁锹砍死了村支书和几个造反派,然后自杀了,结果造反派把他家里的人男女老少八口人都打死了,听说有个吃奶的孩子还不到一周------ ”
齐国华说,“那场血案我也知道。全村大大小小死了十几口人,雁北把这案件当成了一件典型的阶级报复案,组织许多人去那个村参观,连外省都有人去哪儿接受阶级斗争的教育呢。”
齐国华引着郭 丽娟来到自己的屋,这个屋也很大,但凌乱不堪,一张钢丝双人床被子也没叠。爱清洁整齐的郭丽娟便动手把床收拾了一下,叠着被,她想:“这个家将来要是我跟齐国华住该有多好。”她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可笑,真是跟齐国华成了家,充其量也只有这个屋属于他们俩的小天地。可那也足够了。她会把这个屋收拾得很干净。打扮的很漂亮,她看看屋里,有一对木扶手的简易沙发,还有个带电唱机的落地收音机,那能算的上是个侈华的电器。东墙立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郭丽娟站在大衣柜中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她。郭丽娟是个在穷苦中长大的女孩,对爱情没有浪漫,只希望现实的生活能过得富足一些。这不是嫌贫爱富,这是生活使然。贫穷家庭的女孩要想改变生活状况,利用婚姻能算走个捷径。
水烧开了,齐国华去厨房赶快关火,然后喊,“丽娟,我给你沏杯咖啡尝尝怎么样?”
郭丽娟说:“那玩艺苦哇哇的有啥喝头。”
“嫌苦,多放糖呀。反正我们家里有的是白糖,咱大同糖厂出的糖,可好了。他们派人送来一大袋,好几十斤,不吃都得化了。”厨房传出叮叮当当的金属勺碰撞声,一会儿,他小心端着两个烫手的杯子走进屋,放在茶几上,又去厨房取糖,抱着糖罐进来后,问:“丽娟,有个歌儿叫美酒加咖啡,你听过吗。”他放下糖罐,对郭丽娟说,“想放多少糖,你自己来。”然后走到收音机前,他打开收音机电源,传出滋啦滋啦的噪音。郭丽娟坐在沙发上,拿勺沾了点咖啡用舌尖尝了尝,很苦,她擓了些糖,搅动着,齐国华按了下唱机的健,收音机的噪音消失了,他挑了一张黑色胶木唱片放在转盘上,搁好唱头,随着唱片沙沙匀速的转动,响起了一首《美酒加咖啡》的老歌。
“这是那来的唱片?”
“谁知道呀,抄家抄出来的吧。”说着,齐国华抱起了郭丽娟,走到床前,俩人倒在床上------
茶几上的两杯咖啡冒着微微的热气 。唱片唱完了《美酒加咖啡》后又响起了一首《何日君再来》然后是《夜来香》,这是一张周旋专辑。他伸手去摸郭丽娟的乳房,迫不急待地要做爱------
在家中做爱另有一番感受,不必提心吊胆,能全身心的投入,可以尽情欢娱,这样,做爱更有情调,当高潮来临的时候,赤裸的齐国华紧紧地抱着赤裸的郭丽娟,一瞬间,俩个人仿佛融化了------ 进入了美妙的境界------俩人都得到了极大的快感,但俩人还是紧紧相拥,昨天一宿,郭丽娟也没怎么睡觉,现在,她困怠了,沉沉睡去。齐国华也觉得有点困倦,松开怀里的睡美人,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六
下午粱雪空手来到御河滩,做为媒介的滑冰似乎已经 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俩人见面,又是一番热烈的拥抱,逐散了严寒。粱雪的那辆新自行车被丢在河滩上,他们俩手牵着手在冰上徜徉,彼此间讲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粱雪问韩东学滑冰摔过多少跤?韩东回答学滑冰没觉着怎么难,小时候游泳却差点被淹死。接着,他给粱雪讲了上中学的时候,有年夏天放暑假,父亲带他到著名的避暑胜地北戴河去玩,在那里,他和中央里许多著名领导人的孩子整天泡在大海里。
听到这里,粱雪插了一句嘴,“你爸爸是中央里的干部吗?”
“不,他那时还在总参。”
“这么说,你爸爸也是军队里的干部?”
“算是个老红军吧。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是红四方面军的。”
粱雪看了看韩东,她没有再往下问有关他父亲的事情,而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大海怎么没把你淹死呢?”
“福大、命大、造化大呗。不过,那可真是一次死里逃生。”
“怎么个死里逃生,快给我讲讲。”韩东给她讲起了那次难忘的险遇。有一次海上刮起了风浪,他们几个孩子仍然去海边玩,当时,海上的浪得有一米多高,哗哗响着,惊心动魂。看着白浪涛天,有一个孩子说,谁敢到大风大浪中去煅炼,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地不吱声,他便自报奋勇,逞能地跳进了海水里,一个大浪打来,巨浪立刻吞没了他,岸上的那些孩子都吓傻了,不知所措------ 韩东讲到这儿,粱雪紧紧握住韩东的手,唯恐他被海浪卷走。
韩东挣脱了他的手,学着游泳的姿式,继续给粱雪往下讲:“跳进了浪头里,大海就赏了我一口------”
“赏了你一口啥?”
“大海能有啥,海水呗。”
“好喝吗?”
“海水能他妈好喝,又苦又涩,还特咸------可我还是把它喝了。”
粱雪咯咯地笑了,“不好喝,你还喝,干嘛不吐出来。”
“我的小姑奶奶,”韩东笑着说,“也得吐得出来呀。”
“后来呢?”
“后来我赶快闭紧了嘴,要不,得让海水把我灌死。”
“你还没晕?”
“没晕,一点都没晕,我头脑里的意识特清醒。就是眼晴让海水打得睁不开,瞧不清方向。”
“迷失方向可糟了,你咋办?”
“我挣扎呗,还能束手待毙。人的求生欲望越他妈在危急时刻越强烈。”
“你是咋挣扎呢?”
“奋勇挣扎------”粱雪听完这四个字笑了,“怎么个奋勇挣扎法儿?”
“扑腾,哪会儿,我还没忘了逞英雄,我知道岸上的那些家伙一定看着我与大海拼搏,我得给他们露一手儿,结果冒了傻气。”
“冒得啥傻气?”
“一开始,我想用最漂亮的蝶泳往岸上游。你知道蝶泳吗?”粱雪摇了摇头。韩东有点遗憾。“蝴蝶扇动翅膀飞你见过吧。”粱雪点点头。“蝶泳就像蝴蝶飞似的,两个胳膊在水里头扇动,水花飞溅,速度特快,最让人羡慕。”
“你蝶出来了吗?”
“狗屁,海水就像吸住了手脚,胳膊根本就甭想抬起来,腿也扑嗵不动,我一看不灵,赶快改辙。用自由泳逃生,书上说,自由泳是最有力度的一种泳式。在遇到旋涡激流时,用自由泳可以迅速脱离险境------”
“自游出来了吗?”
“狗屁!”韩东又说了一遍这个词。“想跟咆哮的大海拔份儿,那才叫自取灭亡!我他妈自由了两下就不自由了,大海耍我像戏弄根鸡毛。这么一折腾,我消耗了不少体力,搞得精疲力竭。只好沉浮在海水里听天由命了------”
“韩东,后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当时是涨潮,汹涌的浪潮一次一次往岸上扑。我随着波涛漂动,一会儿冲向前,一会儿又拉到后,一会儿打沉到海底,一会儿又把我托上水面,海浪就这么折磨着我,我算掉进了无边的深渊。一个重浪,把我又拍到海底,我摸着了泥沙。突然,一丝儿生的希望像电光一样‘刷’地从我脑海中闪过,我把两手深深插进了泥沙里,那个浪退去了。我的手死死抓着海底的泥沙,把脚也努力扎进泥沙里,匍匐着不动,当又一个浪冲起时,我立刻松开手脚,迅速地随着浪势往前一扑,并借机换一口气。再有意识地潜入到海底,把手脚再插进泥沙里以逸待劳。就这样,我借着浪的力量,一下一下爬到了岸边,我看见了那群束手无策的家伙们,他们远远地站着,显得惊惶失措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看见了我爬在沙滩上,他们一定以为我被海水淹死了,冲到了岸上来。我把脸贴在沙土上,第一次感到大地母亲是那么亲切。生的希望近在咫尺,我不敢有丝毫怠慢,我要畜足力气做最后一拼,当海浪发现了我的企图时,一个特别大的浪朝我扑来,想把我这个俘虏抓回去,犒赏龙宫里的乌龟王八蛋。我也正是借着这个大浪,又往前那么一拥,然后,猛地站起来,往前跑去,当时肯定像个从水里钻出的鬼,吓坏了那些伙伴------我终于逃出了魔海,你说我聪不聪明?”
“还骄傲呢,多危险。上来后,你怕吗”
“回身看看怒海狂涛,怎么不怕,我躲得它远远的,可还没忘了吹牛------”
“你吹啥牛?”
我对那帮家伙说:“嘿,兄弟们,都见着了吧,哥们是怎么斗惊涛,战恶浪,毛主席说,人定胜天,这话不假吧。”
“我听人说,死里逃生的人必有大福。”
“我的福气难道还不大吗?”
“怎么大呢?”
“认识了粱雪,这就是最大的福气!”
“你的这张嘴真会哄骗人。”粱雪说。“韩东,大海好吗?”
“你没见过大海?”
“没有,我只看过长江。”
“大海十分壮丽,尤其是当你看见海天一色,你顿时会感到气势磅礴,心胸开阔。粱雪,明年夏天,如果有机会,我领你去一趟北戴河。”
“韩东,你可得说话算话。”
“那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韩东,我会背毛主席的那首《浪淘沙-北戴河》的诗词。”
“是吗?”
“不信,我背给你听。别以为就你有文化。”说着,粱雪背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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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的时候,韩东推着粱雪的自行车照旧送她到了公路上,粱雪又一次邀请韩东去她的家。韩东找了个借口,再一次婉言谢绝。粱雪只好邀请韩东元旦到她们家去玩。忽然,她想起马小芳在元旦那天要举办婚礼,热情地说道,“韩东,你要是元旦来,我可以带你去参加一个婚礼。”
“我最怕吃喜糖。”
“为什么?”
“看着人家成双成对,而我还是王老五,心里难受。”
粱雪问什么叫王老五?韩东告诉她王老五就是光棍。随后,他说他明天要去北京出差购买画油画的各种材料,元旦后才能回大同,然后开始创作一幅反映铁路运输的大型油画。
“你能见到你妹妹了。”韩东一愣,只听粱雪又说,“见到你妹妹,你会跟他提我吗?”
韩东想:“是呀,元旦回村,对不对妹妹说认识粱雪的事情------”
“嘿,你又出啥神呢?”
“我,我在想,等我画完了这幅铁路作品,就给你画一幅画------”
“真的,”粱雪高兴地喊,“给我画一副什么画呢?”
韩东说:“现在得保密,到时候一看你就知道了。”
粱雪马上问:“那你什么时候送给我呢?”
韩东说,“春节之前吧,我要把这幅画当做一件新春礼品送给你。”
“韩东,许了愿可就得还愿呀,来,拉拉勾。”粱雪伸出了右手小姆指,俩人像孩子一样拉了拉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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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的时候,粱雪告诉韩东从北京回来可以到市革委会去找他。说只要跟门卫说找粱雪就行。她又给韩东留了一个家里的电话,俩人才恋恋不舍地分手。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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