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11章
一
昨天晚上,杜玉莲躺在炕上对妹妹说,回去的时候她准备从大同走,看看父亲。并打算跟老爹商量在峙峰山给她找个对象。
杜玉英嚯地一下坐了起来,“姐,你这次回来不是给咱妈上坟吧。是想卖我吧。”
黑暗中,姐姐看不清妹妹的脸,可是听声音,妹妹很愤怒。杜玉莲也坐了起来,“小英子,你咋啦?”
“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根本就没安好心。我告诉你,明天你愿意咋走就咋走,去不去大同看咱爹我管不着,可有一点我得跟你讲明白,我的事,不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杜玉英说完躺倒,再不去搭理姐姐。
杜玉莲也躺下,她扭头看着躺在身边是妹妹暗忖:“妹妹的喜怒无常是不是环境造成的呢?”
天明后,杜玉英仍然不理睬姐姐,这让杜玉莲挺伤心。韩欣给她热了些饭,她也没有心思吃,韩欣再三地劝她,她这才流着泪喝了碗小米粥。吃完饭,她准备走了。杜玉英依旧不搭理她。杜玉莲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妹妹。她来到羊圈想再看一眼弟弟,可是杜国英已经跟六爷爷放羊走了。
韩欣把她送到了村口,分手的时候,杜玉莲一个劲地抹着眼泪,引起了韩欣的同情。
“玉莲姐,你别伤心。告诉你吧,小英子心里有了一个人。”韩欣说。
“是吗?”杜玉莲看着韩欣,“是咱村的后生?”
韩欣点了点头。“是咱村的哪个后生呢?”
“是------是我哥哥------”
“什么,是你哥哥”杜玉莲睁大了眼,“这是真的吗?”
“不是。”
“怎么又不是呢?”杜玉莲有些糊涂了。
“因为我哥并不知道。”
“咳,”当姐姐的叹了口气,“玉英呀,玉英,就怕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拿出三十块钱,让韩欣交给妹妹或弟弟。
韩欣回去的时候,看见杜玉英正站在迎青台上望着姐姐走远。韩欣想:“毕竟是同胞,有着割不断的亲情。”
杜玉英下了迎青台,韩欣把三十块钱给了她,她攥着钱,脸上掉下了大滴的泪水。“韩欣姐,你说我姐这次回村,真的是给我娘上坟?”
“怎么不是真的,你误解她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我才不嫁给窑黑子呢。”
“那你想嫁给谁?”
“我,我谁也不嫁给,我就跟着你吧。”
“小英子,你跟着我?”
“嗯,像华子他妈一样,伺候你和韩东哥。”韩欣看着杜玉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眼圈有些发红,但她并没流泪。杜玉英也望着韩欣,看韩欣没开腔,说:“韩欣姐,你怎么了,你不同意?”
“唉,”韩欣叹了一口气,“小英子,你要知道,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你跟着我们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还是好好找个婆家吧,将来你会过上幸福生活的。”
“韩欣姐,我知道,你们不想要我,你们嫌我是个农村人------”杜玉英说着,抹起了眼睛。
“谁嫌你了。走,”韩欣拉起杜玉英的手,“快回去把家收拾一下,我哥回村过元旦,肯定给咱们带回来好吃的。”
俩人回到青龙庙,韩欣和杜玉英把韩东住的那间屋收拾的干干净净。火炉早已生着了,屋里烘的非常暖和。与哥哥分手不到一个月,时间并不长,可韩欣却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了。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有时会很疏远,但相依为命就有所不同,相依为命可以使这种亲情进一步升华,进一步提纯,溶成世界上的另一种伟大的爱。
“小英子,你说我哥回来会是啥样?”
“还能有啥大变化,才走了二十来天,又不是二十来年。”
“你说我哥会不会变得又臭又脏?”
“不会吧。回来之前,他还不洗洗。”
“假如他要是回来满身臭气,像个要饭花子似的你说咋整?”
“那好办。”杜玉英爽快地说,“咱俩再到饲养房去偷一回马槽,让你哥洗个澡。”
“还偷,丢了一回,瞧把村里闹的鸡犬不宁,要是再丢一回,村里得闹个天翻地覆!”
“看到时候麻本贵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哎,韩欣姐,你说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什么事呀?”
“就是你爸组织骑兵团的事呀。”
“你不是说,那是麻本贵编出的瞎话吗。”
“可万一要是真的呢?”
“没有万一,只有谣言。”
“对,就是麻本贵编谣言想诬陷你爸。他可真是太坏了,韩东姐,你爸要是真带着骑兵团来了,抓住麻本贵,先枪崩了他。”
韩欣被逗笑了,“小英子,要是我爸带着骑兵团来,我一定把你带走。”
“那,韩欣姐,我不会骑马咋办?”杜玉英一板正经地问。
“学呗,我也不会,咱俩一块儿学。”
“行,明天咱们就去饲养房找耿聋子借马,他要不借,就先借条驴来练。”
韩欣咯咯地开心笑起来。“小英子,借驴这事儿先放一边儿,等我哥回来,有件事你可得帮着我说话。”
“啥事?你们哥俩的事还用旁人管。”
“我想跟着佟大娘去趟云南,就怕我哥不同意。到时候你帮我说几句话行吗。”
“什么,你想跟二兵他娘去云南?”杜玉英惊呀地问,“我帮你说什么话呢?”
“你就夸大兵哥怎么怎么好,然后悄悄告诉我哥,说我有心想跟大兵搞对象,所以得去云南看看他人品咋样------”
“韩欣姐,你------”杜玉英的目光变成了疑惑,“你咋能冒出这么个念头呢?”
“马槽这件事,二兵就算救了咱俩一回。佟大娘又一直对我不错。我哥将来成了家,我不能跟着我哥过一辈子,你总说大兵是个好后生,听说,如果以对像的名义 到了部队,吃住都免费,要不,人家咋接待?”
“韩欣姐,大兵哥的确不错。”
“小英子,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妈妈了。”
“韩欣姐,你妈说了些啥?咱烧的那些钱她收到了吗?”
韩欣看着杜玉英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我娘说她领了我的这份孝心,收到的钱都给我哥攒着呢。”
“干嘛给你哥攒着?”
“将来我哥结婚时好用啊。”
“韩欣姐,你哥跟谁结婚呀?”杜玉英说完紧张地看着韩欣。
“我咋知道。也许远在天边,也许呢近在眼前。要是近在眼前,你笑吗?”
杜玉英用手捻着衣角,“韩欣姐,你知道二十四孝吗?”
“笑啥?”
“孝爹孝娘呗------”
“干嘛要笑爹笑娘?”
“爹娘生养你了嘛------”
“那就笑他们,还要二十四笑,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杜玉英知道韩欣弄拧了,说:“韩欣姐,你不知道有个二十四孝图?”因为没有人对韩欣进行这种孝悌伦理的灌输,所以她还真的不知道有个“二十四孝图”,嘟囔着说了一句,“二十四笑还有图?”
“韩欣姐,卖身丧父、卧冰求鲤、哭竹生笋、打虎救父、弃官寻母------说的是古代二十四个大孝子的故事。”
“噢,这么个二十四孝呀,我还以为你成亲时二十四种乐法呢。”
“韩欣姐,要是找个好男人,能笑出来四十二种乐法。”
“小英子,好男人的标准是什么呢?”
“这------”杜玉英一下被问住了。“听我妈说,我爸爸就是个好男人,小英子,你爸爸呢?”
“我爸,应该说也是个好男人。可他出身不好,害了我娘和我们一家人,让我们吃了多少苦头。”
“阶级斗争嘛,反动派的日子都不好过。”
“韩欣姐,可我们那儿反动了,我爸爸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了,一解放,他就把学校交给了国家------难道这还不行吗,还定他个逃亡地主,你说这公平吗?”
“那有什么办法,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
“可不是,我看你们家也够冤的。你爸爸出生入死为革命,可你们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这老天爷就是没眼。”小英子看见韩欣的脸色严峻下来------转了话题,“韩欣姐,你娘长得好吧。”
“那当然。”
“你娘文化高吧?”
“医科大学毕业的。”
“那你娘一定很聪明------”
“我娘多才多艺,会唱歌、弹钢琴、拉小提琴------”
“韩欣姐,你有她的像片吗?”
“咳,别提了,原来我们家照的像片可多了,可文化大革命中全烧了,真可惜。”韩欣神伤地说。这些照片都是她这个红小兵一张一张亲手投进了火中,虽然那时候她才不过十来岁,根本不懂何为革命和阶级斗争。只是效仿社会上的革命行动。现在她却为没有留下一张母亲的照片而遗憾终生。如今,虽然她的年龄仍不算大,二十岁出头,但已经成长了十年,这期间,她对革命和阶级斗争有了新的认识,她翻然悔悟,那个革命风暴席卷大地的年代,疯狂的革命热情早已湮灭了亲情,当人们恢复了理智,你会痛悔昏热之中的愚昧,但一切都成为了历史,历史只能让人去思考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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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市公安局后面的拘留所戒备森严。
上午,齐国华、小曹和一个大同市法院的人在拘留所王所长的陪同下,进入了监舍,穿过大号,向后头的“二道闸”走来,那是关押重犯的小号。小号其实就是一个个五、六平米左右的囚笼。铁栅栏内外,一目了然。史碧清关押在北边的第一个牢笼里,她戴着脚镣斜倚在地铺的行李上,身边伴有个十六七岁的农村小姑娘,派轻犯服侍戴刑具的重犯。是大同拘留所的一个规矩。其实是监视着重犯别出意外。小姑娘是内蒙丰镇人。只上过两年学,家境贫困,跟着父亲从内蒙往大同用鸡蛋换粮票,再把粮票倒卖出去------ 不久前,大同市抓社会治安,父亲侥幸跑了,把她逮了进来。三天后,让她进“二道闸”重监去照料死囚史碧清,她很骇怕,可那没有办法,在监狱里,犯人失去了自由和一切权力,谁敢不听指派呢。现在,她和史碧清生活在一起还不到十天。守着一个等待枪毙的死刑犯,这些天,她每天都是胆战心惊地度日如年。
史碧清知道自已去日无多,她每天都在沉默中思索,想到死,她也会战栗,尤其是在安静的深夜,对死亡似乎更加觳觫。但是,当天亮了,她看见了光明,对死亡的恐惧便随着旭日的升起而消失了。特别是当她想起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那篇文章中说,只有为人民利益而死,才重如泰山的语录时,她询问自己,我的死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吗?我可能是为追求真理而死,那么我追求的是不是真理呢?我是在反对文化大革命吗?我是在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吗?我是在反党吗?我是在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吗?她不承认这些,她只是觉得她看到了一些问题,如果把党比作母亲,把祖国比成家庭,她只是认为她对母亲提了些女儿的看法,而显示出对这个家庭的热爱。但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要将她置于死地,如果是这样的母亲,你还应不应该热爱这个家庭?也许,祖国是不应该同党联系在一起的,祖国是民族的家园,党不过是这个家园的领导者。是的,毛主席说,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毛主席又明确指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但如果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篡夺了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权,使人民丧失了利益,反对这些野心家和阴谋家而被杀头,不也就是为人民利益而死吗?毛主席说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要有五不怕的精神,其中就有不怕坐牢,不怕杀头这么两条,如今,这两条可能都会实现了,历史会证明我是个爱母亲、爱祖国、爱人民的好女儿吗?
这时候,听到了开二道闸铁门的声响。史碧清停止了思索,她看见看守领着所长等一群人一拐过弯,来到她的牢门前。看见公安过来了,小女孩赶快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报告政府,刘小丽到。”
齐国华问:“史碧清,你又想啥反动思想呢?”
史碧清坐正了身体,“我在反省自己的罪行。”
五十岁左右的拘留所长说“可惜太晚了。这位是法院的人,现在对你宣读判决书,你站起来听。”
史碧清按着地吃力地站了起来,趟着脚镣往前挪动了两步。法院的人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宣读完”罪状“,最后说到“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他停了一会儿,对很平静的史碧清说,“按照法律程序,你有半个月的上诉期。”
“上什么诉,我又多活了二年,等于享受了缓期二年执行,我已经很知足了。到了那边儿,我去找马克思上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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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道墙的男号那边,传来了哭声,法院的人到那边对他们宣读死刑判决书,有的人哭号起来,给牢房增加了恐怖感。
人们都走了,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受到惊吓的小姑娘突然大哭起来,史碧清拉住她的手,“你怕了?”小姑娘抽畜地点了点头。“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认为我的死是重呢,还是轻?”
“是重。”
“为什么重呢?”
“当然是重了,你又没杀人,没放火,判你个枪毙的死罪,还不重。”
史碧清知道她理解错了自已所说的重与轻的含义。叫了一声,“小妹妹,你知道戊戌变法吗?”小女孩摇了摇头。两侧牢笼的重犯也凑到铁铁栅栏前,抓住栅栏铁棍,听史碧清大概地讲了一遍发生在中国近代史的最具影响力的戊戌变法。当她讲完戊戌六君子英勇就义时,脑海里浮现出谭嗣同的形象和他临刑前的那首著名的绝命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自己马上也快上刑场了,共产党的刑场会是什么样呢?
右边的牢笼里一个重犯说,“这些人还不都是穷的被逼造反。”
史碧清说,“这些人可不是因为穷的走投无路而造反。他们都是富家子弟,尤其谭嗣同,他的爸爸是湖北巡抚,巡抚的官职相当如今的省长。”
左边牢笼里的囚犯说,“省长的少爷放着清福不享,闹啥法,想阴谋搞政变,纂党夺权,野心太大,杀了活该。”
“你们这些混蛋东西!”史碧清晃着被铐的双手,气愤地大骂,这些犯人楞住了。
“怎么啦?怎么啦?”看守听到重号里史碧清的发怒,赶快跑过来,“史碧清,听到判了死刑,你闹什么监,你不是不怕死吗,死到临头,后悔了吧,这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下辈子,老老实实地做人吧,千万别以身试法!”
看守说完走了。牢房里陷入一片寂静。史碧清又坐在墙根下,小姑娘给她端来一碗水,跪在她跟前,“姐,喝口水吧,怕也没有用,反正人都得有一死。”
“你以为我是怕死吗?的确,死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的事情。我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没有享受,就这么死了,是有些遗憾。”
“甚美好的事情?”
“比方爱情------”
“史姐,你还没成个家吗?”史碧清摇了摇头。
“史姐,你没寻上个男人?”
“有过一个男朋友,他是矿务局的一个技术员,他肯定受到了牵连,不知他现在怎样------”史碧清两眼望着牢房的铁门。
“史姐,你干啥要当反革命呢,难道毛主席共产党不好吗?”
“不是,是我想对毛主席和共产党说一些心里的真话。”
“干嘛要说真话呢,说真话杀头,说假话当官,这是我爹说的。我爹就吃过说真话的亏。他当过生产队的队长,别人假报丰收,他却说实话产量,结果咋着哩,说谎的人受到了奖励表扬,可我那说真话的爸爸呢,挨了批评,受了处分。人家都说我爸冤,可我爸说,这就是现实,有啥办法!说真话,就是自找死哩。”
“都怕死,那就没了真理。”
“啥真理,我爹说,权就是真理。”
“咳,”史碧清叹了一口气,“强权即是真理只能说明这不是一个民主进步的社会。”
“史姐,也不知咱俩还能呆几天。”
“你要好好地活着,中国会有希望的。”
“希望,我现在就希望把我放出去,见着我爹,再用鸡蛋换粮票的时候别让人逮着,这里真可怕。看见你们身上戴着的脚镣手铐我浑身就哆嗦。”
听完小姑娘的话,史碧清看了看束在身上的手铐脚镣。
三
矿务局到市里的那条路路面太糟糕,小苗谨慎地驾驶着苹果绿色的上海牌小汽车,车速很慢。齐晓山坐在车的后座还在生气。从前,他总是爱坐在车前,能够很好地了望前方。后来,当他知道了做为首长是不应该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东张西望的时候,他便坐在后痤了,那才是首长的席位。早上,他狠狠剌了一顿张团长和文导演,对郭丽娟私自外出表示出很大的愤慨。正颜厉色警告这两个头头,一会儿他进城去找儿子算账,然后还有其它一些重要事情得处理,所以得过完元旦再回来。这期间,再有演员们往外头乱跑,出了问题,我可轻饶不了你们俩!
剧团的两位领导出了他的屋,他给市革委的赵秘书长打了个电话,让他立刻派车接他回市里一趟,说要进城办重要的事情。其实他是要到“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去找姜主任,落实元旦那天马司令女儿马小芳的婚宴一事。
电话里,赵秘书长说,“好吧,齐主席,我马上派车到矿务局招待所去接您。”齐晓山却说,“让那辆上海车来接我。”这下,似乎难住了赵秘书长,他那头半天没吭声。齐晓山问:“你哑巴了?”赵秘书长吭哧着说,“齐主席,上海车的司机小乔请假回繁峙了,得过完元旦才回来呢。”拿着电话听筒,齐晓山生气地说:“噢 ,小乔不在了,上海车别人就不能开了,你让我的司机小苗开!”“这------”“这什么!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老三,按规定,我能坐!”说完,他重重放下了电话。
走廊里,传来了张团长和文导演给那些演员们训话声------
齐晓山气得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七十年代在大同,上海牌小汽车绝对算作高级的轿车。当然,大同还有一辆更高级的轿车——“红旗”。那是周总理陪法国总统蓬皮杜来大同的时候,从北京特意运来的,离开大同时,总理批示给大同市留下,这是考虑到以后中央其他首长来大同时的用车方便。自从周总理和法国贵宾走了之后,这辆“红旗”一直蹲在市革委特意为它盖的车库里。大同市的领导没人敢乘坐。市里仅有一辆上海小轿车,名誉上规定允许市革委的前三把手乘坐,其实只是一把手徐主任的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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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晓山生了一会儿气,坐正身问小苗,“家里有啥大的变化?”
小苗把着方向盘,眼盯着前方说:“齐主席,一把手徐主任,二把手刘主任走了那么多天,我也没看出啥个变化。可您儿刚走了几天,立刻就感到变化太大了。”
“怎么大呢?”
“你们这些个头儿都不在,瞧把赵秘书长牛X轰轰的,刚才给我车钥匙,齐主席,你猜他说啥?”小苗从车内的反光镜看了眼坐在后座的齐晓山。
齐晓山果然探起身,“这王八蛋说啥来的?”
“他说,”小苗转了下方向盘,错过一辆卡车。“他说,这可是新车,你小心点儿开------”
听完这句话,齐晓山没头没脑地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头往后一倒,枕在靠背上,闭上了双眼。不要以为这是休息,首长既使是坐在车上,也要思考工作和领导大事,所以你看着是闭目养神,实则是殚精竭虑。他想起了当年白洞矿发生的建国以来震惊了党中央、国务院的那场最大的一次煤矿粉尘爆炸事故。
一九六0年五月九号下午一点半多钟,正是交接班时间,有近千人在井下,红洞矿14号井的输煤车场翻笼附近,由于煤尘严重超标,电机车的火花导致了煤尘的爆炸,井下顿时一片火海,多处巷道被巨大的爆炸震塌,顶板陷落,堵住了井口,火焰熊熊,浓烟滚滚,井下电源中断,电话也不通,同地面失去了联络,整个矿井全都遭到了严重破坏,死伤人员不计其数,太可怕了。现在,人们一提起那次事故,一个个还都胆战心惊。更惨的是许多人家都是父子、兄弟同时遇难。害了多少家庭!有的女人疯了,有的母亲病倒,有的老汉神经失常,还有的老人一时想不开,也跟着寻了短见!那天齐晓山正好休班,可算苍天有眼。可父亲却刚刚下井------事后,他听活着逃出来的人说,要不是他父亲老马识途,经验丰富,带着他们往出逃,他们这些堵在巷道最里头往撑子面里走的人全都得闷死在窑坑里。听他们讲,爆炸时,老父正领着三十来个人接班,还没进撑子面。正走在大巷里。一声巨响,巷道里顿时黑成一团,他知道这决不是冒顶,而是发生了如他预料的煤粉爆炸。并且他知道是14号车场出的事。老父是个很细心的人,他早就发现了事故苗子,想到如果发生爆炸该怎么带着这伙人逃生。他大声喊着,让大伙把矿灯都灭掉了,节省电源,老老实实蹲在巷道中间的两条电车轨道里,不许乱动,等接二连三的一波一波连锁爆炸过去后,大巷里烟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老父赶快让大家尿湿毛巾,系在脸上捂住嘴不被烟迷倒。然后他告诉众人跟着他在小铁道的道心里走,一个人拉着一个人的后窑衣,千万不能离开两条铁轨,要知道,这不光是在黑暗中走,而是在黑暗与浓烟里往出逃,老父还不许任何人打灯,说在烟雾中打灯也是白费电,灯要留着到关健的时候才能使用。果然,走完了铁道,几个出井口都封死了,凭着记忆,老父领着这些人刨开了一个已经废弃堵死的老巷,钻过去后,老父又让精疲力尽的人把挖开的洞再用窑衣堵死,堵严,因为要是不堵死,不堵严,火和烟就会窜过来,那样,这些人可就再无路可逃了。然后,老父一个人打着灯领着他们在这个迷宫般的荒废多年的巷道里往出走,没有了烟和火的威胁,可是旧巷道里又阴又冷,这些人真是饥寒交迫,一盏灯熄灭了,再亮一盏灯,听说,在里头走了二天二夜才从西山口斜井逃了出来,出了井口,发现区队长走丢了,老父返回去寻他,再也没回来------
老父死的那年五十八岁,早该退休了,可他就是舍不得脱下窑衣。从八、九岁当童工,他在这个矿干了近五十年,对整个矿了如指掌,所以能在烟火里摸着黑领着众人逃出来。老父平时跟那个区队长是冤家对头,俩人老吵骂,简直是仇人。老父早就看到了通风不够,煤尘超标的危险性,发现了许多不安全的隐患,如电气开关的防爆保护装置损坏了,跟他提了多少回,要求增大通风设备,减低煤尘,及时维修电器设备的防爆开关,可他根本不敢往上反映。就知道出煤,出煤,见了领导,像个哈巴狗,对工人,却凶得赛过恶犬!有一次老父下井,看到煤尘搅得巷道里对面看不见人,老父强行拉了电闸,等到尘消了之后再作业,他对矿领导说老父破坏生产,老父当着矿长的面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妈都不如个日本小鬼子,日本小鬼子都不充许在粉尘超标情况下作业,怕万一电气防爆设备坏了发生事故。日本人一旦发现防爆设备坏了,必须停工,不换好新设备绝对不许开工!对,大同矿山的万人坑尸骨累累,日本鬼子不爱咱窑黑子,可他们怕出事故炸了矿,矿毁了他们不能再掠夺!可你,身为区队长,先不说咱窑黑子的命值不值钱,你得替国家财产着想着想吧!吵完没几天,这场事故就发生了。老父已经逃了出来,又不顾众人阻拦返回去找那个队长,成了他的殉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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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街,齐晓山下了车,打发走小苗后,他走进“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
姜主任引着齐晓山来到后院北屋他的办公室。进了屋,齐晓山脱了棉军衣,坐在一张简易沙发上,屋地中央有个火炉,烟筒很粗,坐着个白铁水壶,壶里的水哗哗开着,壶盖被一股股蒸汽顶得叮当叮当响着,壶嘴里冒出一缕一缕的白色蒸汽。姜主任提着壶给齐晓山沏了一杯茶,把茶水端到他跟,放在茶几上。
齐晓山问他:“老姜,元旦马司令女儿的婚事准备的咋样了?到时候可全看你的了。”
姜主任没有回答,而是问,“齐主席,还没吃饭吧。”他扯开嗓门喊来一个年青的女服务员,让先上凉菜,挑两个大点儿的酱猪蹄,再弄个拌肚丝。多撂点辣椒油和醋,齐主席爱吃味重的菜。又吩咐炒两热菜,一个宫爆鸡丁,一个木榍肉,再蒸一笼三鲜馅的烧麦,来瓶汾酒。
服务员听完姜主任的话出去了。
姜主任坐下后,指着茶杯说,“齐主席,先喝口水,这是黄山银毫。一会儿,咱们边吃边说。”
齐晓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这革命领导当得咋样?”
“您瞧,这不是摆在这儿吗。”他满脸堆笑,指着自己。齐晓山看了看他,他显得富态了,身体有些臃肿,面色红润,依稀能看出几分从前跑堂的痕迹。
女服务员进来了,端着一个托盘,她把酱猪蹄和拌肚丝及另两个凉菜、酒、碟碗筷摆在茶几上出去了。姜主任拿起那瓶汾酒,拧开盖,给齐晓山斟满一杯放下瓶,齐晓山问他怎么不倒上,姜主任说我不喝。齐晓山拿起一个猪蹄啃着,“你不喝,让我一个人喝寡酒有啥意思。倒上倒上,不多喝,只陪我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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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饭,姜主任把元旦给马司令员女儿婚事准备的情况对齐主席做了个汇报。齐晓山说元旦要来许多重要人物,安全保卫工作特别重要,市公安局要派人来进行保卫。姜主任点着头,嘴里一个劲儿说,“那当然,那当然。安全第一,这道理我明白。”他略有感慨地说,“齐主席,多少年没办婚宴了,旧社会,给有权有势的人办婚宴,那可真是提心吊胆,也不知哪点礼数不到,就捅出了乱子。就拿这座席的位置来说吧,七大姑、八大姨,再来俩老太太、老太爷谁知那个辈份大?那个是纡尊------那天来得都是达官显贵,座次怎么排?我有些发愁。”
“这你甭愁,革命领导干部不分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只要让他们吃好,喝好、热闹红火就行。”
“这没问题,东西早准备足了,到时候管够!”
姜主任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齐主席,新郎新娘到时候咋地个来?按过去,是坐花轿。后来,又讲究坐挂彩的小轿车。这对新人总不能步行来吧?”
齐晓山拍了拍脑门,说:“你提得这个问题好。新娘新郎怎么来你甭操心,你只要把席面整好就行!”
酒足饭饱,齐晓山溜达着走进市革委的大门,传达室里的人立刻迎出来,冲他点头哈腰地说,“哟,齐主席,您儿回来了。咋没坐车。”
“摆那个谱干啥。”
他进了院,朝办公楼走去。赵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一楼,齐晓山推开门,赵秘书长一愣。“齐主席,您回来了。”齐晓山鼻子里哼了一声。“齐主席,有事吗?”赵秘书长忐忑不安地问。“用车。”听了这两个字,赵秘书长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他为这事来找我算账?”赵秘书长陪着笑脸说,“齐主席,车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嘛------
“我不是用上海车,我想用那辆红旗车。”
“什么?”赵秘书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晓山想坐红旗?”不但赵秘书长惊愕住了,连赵秘书长屋里的几个人也都惊呆了,男男女女瞪大眼看着齐晓山。
“赵秘书长,明天,警备区马司令员的女儿结婚,在一品居办婚事,你也收到请帖了吧?”赵秘书长点了点头。齐晓山接着说,“明天想用红旗接下新娘,人生结婚就这么一回,把马司令员女儿的婚事办得风光一些,大家的面子都好看。”
“可是------”
“可是啥,”齐晓山知道赵秘书长不会同意动用红旗车的,在原则的问题上这个秘书长表现的很固执,所以打断了他的话。“一、二把手不在家,这事儿我说了算。”
“可是,重大的事情得经过常委会讨论后才能决定------”
“马司令员的女儿结婚用下车,这算啥重大的事情,还要经过常委会讨论?真是笑话!”齐晓山再一次打断赵秘书长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出了啥问题,到时候我负全部的责任。”
“可------可这车谁开呢?”
“让我儿子齐国华开!”
说完,齐晓山走了。等齐晓山走了,赵秘书长屋里的人开始议论------ 有的人说,不能让使红旗车------也有的人说,不让用车,得罪的可不是齐晓山一个人,程主任、马司令------
“是呀,能得罪警备区马司令员吗?”赵秘书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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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晓山从赵秘书长那那儿出来,他又去找程彗敏,告诉她元旦在一品居操办的喜事儿已经 搞妥。又添油加醋地说了用红旗车的事和赵秘书长的态度,引得这位政治部主任极不高兴,大骂了一通不是东西的赵秘书长,齐晓山达到了目的,窍笑着离开了政治部办公室。
四
路上很黑,韩东骑着自行车去调车场找华子,自行车的后衣架驮了一大包东西。他们约好今天 晚上回村。上二班的华子晚上十点钟下班,他让韩东九点多钟的时候来调车场,等他下班后,从调车场搭煤列走。发往张家口方面去的煤列,从大同站发车的时候,都是双机牵引;要用两个火车头把重载的煤列拽到东行的最高点——巨乐堡车站。到巨乐堡车站后,摘下补机,整趟列车再继续前行。巨乐堡车站到韩东插队的村,比从虽土营车站下车要多走二里地,这点路对知青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韩东到了调车场,华子已经洗过了澡,收拾停当,等着韩东。他也买了不少吃的东西,鼓囊囊地弄了一大包。韩东问他都是什么东西,他告诉韩东有烟有酒和其它食品及各种罐头。华子领着韩东来到一股线上,停着一列长长待发的煤车,车头的烟筒一股一股往出冒着咝咝的蒸汽儿,洪老旦拿着一团丝棉擦着车轮,看见韩东,他跑过来接过东西,领到了车头前,跟大车和师兄介绍了韩东,同时也对韩东介绍了大车和师兄。 大车姓刘,四十来岁,师兄姓王,很年青,可能不到三十岁。这个车头是挂在前头的补机,洪老旦在这个补机车头上当司炉,放好了东西,他跟韩东聊开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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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点整,这列煤车开出了调车场,驶过御河大桥,吭哧吭哧向东爬行,果然显得很吃力。补机车头挂在前面,开着车灯,一束强光照着前方的两根钢轨,像柄利刃剌破了黑暗前进着。韩东坐在右边车门的一个折叠橙上,窗外,是黑暗的峡谷,隐隐约约中,能察觉出陡峭的崖壁上长着厚厚的灌木丛。车内,三个司乘人员各行其职,大车和师兄都坐在车座上,只有伙计洪老旦站在车内不大的空地上来回转动着身体,往炉膛里一鍬一鍬地送着煤,投煤的姿式干净利落,焚火动作十分娴熟。
韩东观察了一阵,问:“老旦,这活儿累吗?”
“刚一开始腰酸胳膊疼,现在过了那个劲儿,习惯了。”洪老旦从煤柜铲一鍬面煤,反转过身,脚下踩着一个机关,炉门刷地一声打开,炉膛内烈焰熊熊,一股热气扑出来,他敏捷地挥鍬往里一投,松开脚,炉门立刻合上了。他投煤的频率很快,炉门一启一闭,一鍬一鍬的煤均匀地投向炉膛,特别是扣角翻腕的姿式,韩东很把它速描下来。
“老旦,你们村还有谁?”
“差不多都走了------”
“各个村的插队生都快走光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已经成了历史。留在农村扎根的可能只是我和我妹妹这些人------”
“韩东,不会的,你们也不会永远呆在农村,早晚得抽调出来,甭悲观,今后路还长着呢------”
“老旦,其实我跟韩欣呆在村里也挺好的------比小王八强多了------”
“听说,他父母解放了,可能要给他减刑------”
“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是和父母的政治生命连在一起的,以前没什么感觉,现在体会很深。”
“邓小平都出山了,刘邓路线的案已经翻了一半------韩东,挺着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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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坐在另一则车门的折椅上,抽着烟,跟司机聊着天。刘大车很健谈,他一只手握着车柄,另一只手夹着根烟卷,眼睛看着前方开着车,不时地看他面前的几个仪表,特别重视那块蒸汽压力表,有时探起身,凑到近前看一眼。“伙计,喘口气吧。”他下了道命令。洪老旦停下来,扯下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下额头上沁出的汗。
“老旦,抽根烟。”华子拿出烟,递给他一支。然后问:“刘大车,上次口泉站撞车你们看见了吗?”
司机没有回答,盯着前方,呜呜拉了两声汽笛。列车驶出了峡谷,前方是个大弯道。洪老旦把鍬插在煤上,用鍬把支着后背,算是休息。他吸着烟,接过了话,“华子,那场事故真悬。当时我们的车停在二道,撞车是在十三道,十二道空着,可十四道停着的车遭了他奶奶的秧。”
华子问:“到底咋回事?”
刘大车说:“道岔扳错了呗,从矿山下来的车应该放进十二道空线,结果闯进了十三道,那股道上正停着一趟待发的煤列,顶了上去,撞了个稀了哗啦。事儿发后,先抓起了搬道员,后又把站长抓起来了,站长可够冤的,刚解放几个月,劳动纪律焕散,他想严格管理,可管的一严,就有人煽动造他的反,结果酿成了这场大事故。咱铁路没有个严格的管理行吗,是得好好整顿整顿了。尤其对那些整天不好好上班,老想着闹事的害群之马,早就该把他们清理出工人阶级的队伍!”
洪老旦接着说,“那是趟从矿上下来的整列,装的全是核桃块儿,撞车的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地皮震得乱颤,火光一闪,车头的锅炉爆了炸,水、蒸汽加着煤沫子腾空而起,像他妈颗原子弹爆炸,升起一团那叫啥蘑菇云,遮住了日头,天黑了一大片,然后,乱七八槽的东西纷纷落下来,听说砸伤不少人------”
“伙计,十个汽了------”刘大车看着压力表说了一句。洪老旦一听,赶紧抓起鍬烧火。
副司机欠起身,“老旦,我替你烧会儿。”
“得了,师兄,从巨乐回来咱俩再换吧。”洪老旦握起鍬忙着往炉膛里投煤。打开火门的时候,他把叼在嘴上的烟头往火里一吐,接着,送进了一锹煤。副司机坐下了,他显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了望到信号时,才简单清晰地说一句话。
“刘大车,你出过事故吗?”华子问。
“开了这么些年车,还能不出点事儿,俗话说,‘久在河边站,那能不湿鞋’。”
“你都出过啥大事?”
“前年还撞了一次车呢。”
“什么,刘大车,你也撞过车?”
“撞过,不过,撞的可不是火车,是汽车。”
列车通过一个小站,副司机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看见信号,嘴里喊了一句:“二道通过”刘大车立刻回答:“好咧,二道通过!”
驰过这个小站后,华子追问:“刘大车,你咋出的事儿?”
刘大车点着一根烟,讲道:“那是去年开春,那天刮大风,我们这趟重列到了巨乐堡,有些晚点,为了抢回点儿点,巨乐堡一开车,我就哗哗往下放,过了王官屯,车速提到了八九十公里,这时候,我猛地看见旁边的公路上跑着一辆拉煤的汽车,这小子的车开得飞快,好像要跟火车赛跑。当时我就有了预感,这小子是活够了。这条线路前边没几百米有个无人道口,公路拐上铁路,进阳高县城。我连续拉笛警告他,别跟我抢道。可这小子就像鬼崔似的,还他妈往道口上开。我只好撂了一把闸减速,可下坡、高速、重车,这得多大的惯性,眼看着汽车上了道口,一下停在道心上,这个无人看守的道口有点邪性,附近的老乡都叫它‘鬼门关’,甭管汽车、拖拉机还是马车,只要你跟火车抢道,上了这个道口准骛在道心上,等着火车撞你。这汽车司机也他妈够怪的,你到是弃车逃命呀,不,他就坐在驾驶楼里看着火车咋撞他的汽车------”
华子说:“他肯定是吓傻眼了,刘大车,火车撞汽车是啥感觉?”
“几千吨的重车加上速度,你想想这劲儿得多大。他那个停在道心的解放满打满算也超不过十吨,撞它,跟敲个鸡蛋是的,嗵地一声,就把它请出了道心。”
洪老旦开腔说,“我们停了车,再找人,除了血,什么也他妈没找到。死的到痛快。比枪毙还省事,枪毙完了还得送火葬场去烧,这直接就变成了肥料,上到了地里。”
“后来咋处理的?”华子问。
“不让跑正线了,让我们跑小运转,再不就是预备。”洪老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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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一道。”副司机喊了一声。“好咧,停一道。”刘大车开始握着闸把制动。
机车的大灯照亮了巨乐堡车站。大同到巨乐堡车站只有六十来公里的路程,韩东看看手表,快午夜零时了,双机牵引的重车竟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刘大车告诉他们;正因为从大同到巨乐堡的这段距离太短,所以坡道很陡,重列要不是双机牵引,根本就上不来。到了巨乐堡车站,韩东和华子要下车。
“你们是往前走吧?”刘大车问。“住前走。”华子说。刘大车说:“那还能再捎你们个一二百米------”洪老旦告诉他们俩,“摘下补机,得到前头折返。”副司机下车后,摘了车钩,他没有上车,去了车站的运转室拿“路单”——返回大同的运行命令。刘大车启动机车往前行走了一段,到了最前头的一个道岔,他停下车,说,“只能送二位到这儿了,”幽默地说,“不远送了,谁让你们村没铺铁道呢。”
韩东和华子谢过刘大车,跟洪老旦告别完,跳下车头,闪在一边,机车鸣响了一声笛,倒着车头,突突突地开回巨乐堡站内。
他俩沿着铁道边儿的小路往前走出几百米,那趟重车挟着一股风,呼啸着从他们身后撵上来,驰过去。
五
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伸向南面的高高丘陵,韩东华子俩人背着东西下了路肩,踏上这条小路。插队几年来,他们十分熟悉这条回村的路,对曾经生活过几年的地方,每个人都会留下比较深的记忆。
冷月如勾,淡淡洒下一片清辉。
华子点着了一支烟,“韩东,你说毛主席为啥要搞文化大革命?”
韩东看看他,随口说:“反修防修呗。”
“可是,韩东你说究竟什么是修正主义呢?”
“修正主义就是修改了马列主义,搞资本主义复僻。”
华子捂着手,又点上一支烟,扔掉熄灭的火柴杆,抽了一口烟,烟头的红火亮了一下。吐出一屡淡淡的烟雾后,说:“也他妈不知道资本主义到底是个啥样,只听说在资本主义国家的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韩东笑了。“得靠咱们去解放他们。”
“到人家国土去打仗,那不成了侵略。”
“所以说这是句空话。华子,你好好想想,文化大革命人们说了多少假话、空话、大话。就拿林贼提出的四个伟大来说吧,全是空洞之词,可那时全国亿万人民却手握小红书天天在忠字牌前一遍一遍挥舞高喊,现在回想好笑不好笑。”
“大家都那样跟中了魔是的,你有啥办法。”
“华子,我记着我爸爸给我讲过一个勇敢的故事。有两个将军评论什么样的士兵最勇敢。一个将军说,我可以让我的士兵去挖人心、人眼、然后生吃,这能算是勇敢的士兵了吧。其实这不能算是勇敢的士兵,只能算个野蛮的士兵。那你认为什么样的士兵才称的上是勇敢的士兵呢?那个将军说,当你下达了这个荒唐的命令时,拒不执行命令的士兵才是勇敢的士兵。”
“不执行命令的士兵才是勇敢的士兵?”
“对呀,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如抗命不尊,那就得军法从事,是死罪。”
“韩东,军人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也有这一条吗?”
“不,我爸爸说,正义和正确才是军魂。没有军魂的军队是不能进行正义和正确的战争,而非正义和非正确的战争历史注定必会失败!世界的反法西斯战争、中国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都证明了这一点。”
“韩东,想你爸爸吗?”
“想。”韩东嘴里迸出一个字,“华子,甭看平时我爸对我厉害 ,其实老家挺疼我的。”韩东一边走,一边给华子讲了一件记忆深刻的往事:
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看《红楼梦》这本书,被老家逮着了。父亲问儿子: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儿子回答。
“十四岁就看《红楼梦》?”老家拿着书问。
韩东硬着头皮分辩:“老师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四大名著,每个人都要读一遍,这是中华文化的瑰宝。”说完,他偷眼瞅了一下老家,并为想出“中华文化的瑰宝”这句雅词有些沾沾自喜。
父亲拍着手里的书质问:“什么,是老师让你们这些刚上初中二年级的孩子看《红楼梦》这本书的?”
“嗯!”韩东响亮地回答。他知道回答老家的问题只能干干脆脆,不能拖泥带水。
“真的?”父亲瞪起眼,又严厉地追问了一句。
“真的!”韩东这次的声儿比上次还脆。并且抬起头,做出一副极诚实的样子,竭力装出坦然的样子目光对着老家威严的眼晴。
“那好吧,明天我到学校去问问你们老师,如果是老师让看的,咱们另当别论,如果不是老师让看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家搓着他的那双厚厚的大手。听人讲,老家的这双手叫铁砂掌,曾一巴掌扇死过一只日本狼狗,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缴获了一头日军军犬,那条军犬见人就扑咬,非常凶恶。老家拿块肉去驯服它,这东西不识好歹,跳上去就咬,老家抬脚踢翻了它,那恶畜倒也英勇不屈,挣扎起来,还吼叫着狂扑,要去咬他,老家一怒之下,挥掌劈到狗脸上,顿时,这恶犬口流鲜血,倒地身亡。
看到老家开始磨拳擦掌,韩东做贼心虚,一下慌了。一旦老家明天去了学校,找到那个教政治课老修女般的班主任,她肯定没有好话------怎么办?怎么把这事摆平------韩东脑子一转,猛地想到了跟他关系很好的美术陈老师,说,“爸,您干嘛非得明天去学校啊,我看,您干脆现在往我们学校打个电话,问问老师不就成了。”
“嗯,”老家想了想,“好吧,就给你们老师打个电话问问吧,你拨,我看着,你可不要跟我耍滑头!”
韩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往学校拨电话,刚晚上八点多钟,他真怕陈老师不在。电话拨通了,传达室的于老头去教师宿舍叫了,韩东心里默默祈祷------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当对方拿起电话问:“喂,我是陈茯弘。那位先生找我?”陈老师不是大舌头,他的普通话带着南洋味。韩东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一半,略感轻松。忍不住,他想跟这个华呗老师开个玩笑,也咬着舌尖,“你是陈茯弘先生?”
“对,对,我是陈茯弘啦。请问先生您是那一位?”
“您是韩东先生的老师啦?”
“对,对,我是韩东先生的老师------”
老家被逗笑了,屋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陈老师,我就是韩东。”
陈老师在电话那头也笑了,“好你个韩东,拿我开玩笑?小心我治你。”
“陈老师,您可不是个有报复心的人。您是我们同学所公认的最好老师,同学碰到什么样的困难找您,您都能给帮忙解决,对吧。”我赶紧给这个侨呗戴高帽。“陈老师,我爸爸想问问您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学生看《红楼梦》这本书?您告诉我爸爸可以还是不可以,行吗?”
韩东把电话递给老家,老家刚把电话贴到耳朵上,就听见话筒里传出话声:“我还认为什么大事呢,原来是为看书,看吧,看吧,《红楼梦》是本享誉全世界的名著,中国人不看《红楼梦》怎么行?”
老家一句话也没说,瞥了儿子一眼,放下电话,走了。
这时候,韩东悬着的心才落回了原位,他拿起电话,小声说:“陈老师,谢谢你。咱们有话明个儿再说。”放下电话,韩东为他的机智得意了一宿。第二天到学校,还跟同学吹嘘怎样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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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就这么让你给蒙了?”华子听完问。
“哪儿呀,”韩东说,“文革他被打倒后,才对我说穿了这件事------其实,他对我要求严格,是怕我成为八旗子弟。”
铁路上传来“呜——呜”、“呜——呜”辽亮的汽笛声。
他们俩人登上了一个土埂,不约而同回过头,厚重的夜幕下,东西两条铁道上线路上对开着两列火车,车头探照灯射出的光芒像两柄明晃晃的利剑对剌过来,然后疾速穿插而过,虽然隔得很远,还是能感受到车轮碾着钢轨转动时发出的轰隆隆、轰隆隆有节奏的响声------两列火车错过去后,整个宇宙又恢复了寂静,北面的群山朦胧可辩,山脊的长城幽幽蜿蜒,给人一种肃然的印像。
华子借着月光看了下手表,“韩东,快走吧,都一点半多了。到村里,咱俩最少还得走四十分钟。”
俩人下了梗,沿着一道沙川朝东走了一截儿,看见一道迤逦南北的沟口,很宽阔,这道沟叫青龙涧,是迎青台村最长最大的一条沟。沟里黑黢黢的,纵横交错着许多条小沟,涧水已经结成了冰。涧水两侧是平整的菜畦地。夏天,除了种菜,还种瓜。涧里更多的是果木树;杏、李、槟子树------春天开花,有白有粉,花香飘逸,风景优美。夏天,这里是知青们常来的好去处。越往里走,涧越窄,变成一条峡谷,村里人称“青龙谷”,青龙谷大约有一里多长,长年洪水的冲涮,两边裸露出陡峭的石壁,石壁上的土崖挖着几个洞,有的洞封着口,有的洞封口塌陷了,露出里面的棺材。知青们后来知道,这叫“死女窑”,村里未出嫁的女子死了后,先寄放在这些窑洞里,然后若有“阴配”,再取出跟人合葬。“阴配”是此地的一种习俗,既把死女子卖给一个死光棍,以便让他在阴间不再当鳏夫。
走进青龙谷,华子抬头看了眼阴森森的“死女窑”颤着音叫了声“韩东”。庭
“你怎么了?”韩东看着说话变了腔调的华子,他以为华子是要吓唬他。说:“你别闹鬼,我可不怕。”
“韩东,我想起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把你吓成这个样?”
“韩东,六九年秋天我看青,有一天夜里我在这儿遇见了一个陌生的人。”
迎青台村里有件咄咄怪事,每年庄稼熟了快收割的时候,都要丢掉一个人的口粮。田里,谷子一片一片被人剪掉了头,玉米被人成片地掰掉了棒子,令人奇怪。六三年“四清”的时候,公社曾把这件事情当做严重的阶级斗争事件来抓。派出基干民兵营彻夜守候过大田,大张旗鼓地下了一番功夫,要抓住这个偷粮的人,终无所获。每年依旧还是要丢一个人的口粮。文革初期,麻本贵折腾死侉老道后,把阶级斗争的矛头又指向了这件迷案上,发誓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派村里的民兵守了一秋天的大田,可仍然没查出个子寅丑卯来。知青刚进村的时候,对他们进行再教育的方式之一是讲村史,麻本贵讲给知青一件事;王重有个哥哥叫王奎,是还乡团的团长,手上沾染过共产党的鲜血。解放前,畏罪跳跑了,有人说跑到了台湾,有人说跑到了内蒙,还有人说,王奎根本就没跑,就躲在村里,每年那一个人的口粮就是他偷的。可他藏身在啥地方呢,没人知道------直到发现了“死人洞”,人们猜测那具尸骨就是死掉的王奎。
“他啥样?”
“那个人个子很高。”
“什么时间?”
“好像是后半夜的二、三点,我从西粱转了一圈后,顺着沟往回走,打算回咱们青石窑。走到这儿的时,看见一个人沿着小路往沟外走。他看见我没躲,而是直直地朝我走过来。他不是个偷青的人,因为偷青的人看见了人肯定要跑。我们俩越走越近,很快,我们走了个面对面。都站住了。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不是咱们村里的人,我不认识他。我当时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我把镰刀攥得很紧,因为他比我整整高出一头。你说我能不紧张吗。”
“后来呢?”韩东问,他们已经走出了窄窄的青龙涧。
“后来他问我是不是村里的知青,我点点头。他又问:从北京来的?我嗯了一声。他说,不许把看见他的事往出说。说出去,对你们可没好处。然后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回身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韩东,你说他咋知道我是来村里插队的北京知青?”
“可能你遇见了王奎。”
“王奎?”
“就是王重的弟弟,那个身负血债的还乡团团长啊。你想想,他长得像不像王重。”
“我想不起来了。当时天很黑,我又紧张。那还顾得上看他长得什么样。你说会是王奎吗?”
“我怎么知道。”
“韩东,如果是王奎,他怎么没对我下手呢?”
“他害你一个破知青干啥。害死了你,酿出个大案。得把这块地方挖地三尺,他还怎么往下藏。可当时你要把这事说出去,没准就危险了。幸亏你嘴严,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所以到今天我才敢跟你说。韩东,你说在死人洞发现的那具尸体是不是王奎?”
“不知道。反正第二年村里就再不丢大面积的粮食了,这事挺蹊跷。”
走出青龙谷,豁然开朗,有个水潭,面积有五六十平方米大,贴北侧的崖根最深,大概有四、五米;潭水特别凉,清澈见底。这潭叫青龙潭。夏季,孩子们在南边的浅处戏水,妇女们也结伴在潭边洗衣,知青们来了之后,把这潭当成个游泳池,外村的北京插队生也慕名前来玩水,这潭前可红火过了一阵,知青们站在七、八米高的崖头上头朝下张着手往潭里栽,激起的水花让老乡们分外吃惊,男男女女穿着泳裤、泳衣嘻笑着游泳,更是让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开眼界,饱了他们的眼福。
“华子,还记着你在这潭里洗被的事儿吗?”
“那事儿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提起这件事,他们俩人都乐了。插队第三年开春,华子的棉被脏得像块地皮。他不是把被里、被面拆开拿到潭边洗,而是抱着整条被下了沟,到了潭边,他把厚厚的棉被往潭里一按,打算泡泡捞上来洗,可他没想到,棉被浸了水,份量陡增,泡了一会儿,他往上捞,不但没揪上湿被,反尔脚下一滑,湿被把他给拖下了水------当华子吃力地抗着那床湿被落汤鸡似的回到知青宿舍时,他把事情一学,大家笑了个肚歪。知青的插队生活,不光是辛酸和痛苦,也有欢乐和愉快,知情的生活留给他们很多很多的难忘的记忆。
绕过青龙潭,南边是条上沟进村的小路。攀着这条小路,一直可以走到知青的家——青龙庙。踩着小路,拐过一个弯,韩东和华子看见了迎青台,也看见了青龙庙的青石窑。
韩东说:“到家了。”
华子应了一句,“韩东,你对这家的感情还挺深。”
“华子,别忘了,这里也曾经是你的家。”
“那当然。好歹咱也在这个家呆了四、五年,你说我能忘了吗。”
他们从沟里走上来的时候,青龙庙院内狗窝前,花子机警地立起了身,盯着大杏树的方向,鼻子里发出低沉瘆人的哼声。韩东和华子走岔路到来到大杏树的坍塌土墙前,翻进了青龙庙的院子里。一条黑影窜过来,没有叫,打算出其不意地攻击入侵者!可是,它听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唤声:“花子,花子。”华子轻声叫了一声,花子立刻亲热地朝他们俩人扑来,跟他们俩撒开了欢------呜呜地叫着,发出撒娇的声音。华子蹲下身,跟花子亲着脸,用手抓着它颈上厚厚的毛,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饼,递到它的嘴前,花子兴奋地衔起吃食,三口两口吞进了肚。它看见韩东上了青石窑的台阶,追了过去,抢在韩东前头,用爪挠着屋门。
六
青石窑里,韩欣和杜玉英并没有睡着。
晚上,麻本贵又派人来叫韩欣拿上洋胡胡到小学校去排戏。几乎天天晚上都得在小学校排练两个多小时的“红梅戏”《沙家浜》。一开始,韩欣并不想去。后来听说参加村里的宣传队每天给记一个工,出外演戏每天还补助一元钱,她也就参加了排练演出。可是今天晚上,韩欣那还有这份心情去凑那个热闹。到了晚上快十点钟了,还不见哥哥的影子,明天就是元旦了,韩欣有些沉不住气了,杜玉英也发了慌,因为从大同坐晚上的那趟车回来,这时候也应该到村了。她们俩人打着手电先去了佟大娘家。跟佟大娘把事情一讲,佟大娘显得更着急。踏着月光,佟大娘赶快陪着她俩来到支书李桐的家。叫开街门,李桐披着件棉袄问啥事?韩欣一下哭了,抽抽嗒嗒地把韩东到这时候还没回来的事儿跟李桐说了一遍。李桐的女人也出来了。听完了韩欣的哭诉,李桐说,“明天上午你哥要是还没回来,下午我领你进大同。”韩欣说:“支书,我想明天早上就去大同找我哥。”李桐女人在旁边说:“韩欣,你哥不会出啥事的,要出事,粪店早派人回村来报讯了。”李桐说:“兴许明天早上你哥就能回来。还是上午见不到你哥回来,晚上去好。”佟大娘也是这么劝说。韩欣只好听从了他们的话。和杜玉英回了青龙庙。
屋子里,她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察觉到有人登上了台阶,站在门外。韩欣坐了起来,警惕地问了一句:“谁?”
华子刚要说话,韩东捂住他的嘴,使了个眼色。华子会意地不出声了。花子却一个劲儿地用嘴拱着门。
杜玉英也坐了起来,她厉声问了一句:“外头是谁?”
韩东捏着鼻子:“小羊乘乘,把门开开------”
“哥,”韩欣在屋里惊喜地喊,“小英子,是我哥回来了。”她一掀被,赤着脚往堂屋跑去------
“韩欣姐,你到穿上衣服呀。”杜玉英赶快点着灯,然后穿上了衣服。
屋门打开了,韩欣一下扑进韩东的怀里,泪流满面,“哥,你可回来了------”说完,她委曲地抽抽嗒嗒哭泣起来。
华子看见韩欣穿着衬衣、衬裤,还光了脚,急忙说,“韩欣,你快进屋去穿衣服吧,”
韩欣抬起头,看见哥哥身后的华子,有点难为情。她松开哥哥,不好意思地抹着眼睛说:“呦,华子你也回来了。”上前要跟华子握手。
华子说,“你还光着脚呢,也不嫌地上凉?”
韩欣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有些不好意思,赶快往她的屋里跑。
穿好衣服的杜玉英出来了,她说:“韩东哥,你要是再不回来,得把韩欣姐急死。”
华子问:“韩东哥,这是------”
“华子,你不认识她了,她是杜校长的闺女------”
“噢,小英子。”华子把东西放在地上,伸出手,杜玉英却很腼腆。华子笑了抽回手,“小英子,韩东不在,是你一直陪着韩欣吗?”
杜玉英点了点头。问:“韩东哥,你们咋回来的这么晚?”
“都是为了等华子,我们没坐票车,坐的是煤车,从巨乐下车后走回的村。”
韩欣穿好衣服走出来,拉着华子的手,“华子,你还回来呀,都把我忘到后脑勺去了吧。”
“忘了谁,我也不能忘了韩欣。”
他们进了韩欣的屋,屋里有股女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花子也乘机跟了进来,韩东踢了它一脚,“出去!”花子看着韩东,露出委曲的样子,韩东又拿出一个饼丢它,它叨着饼急忙跑出了屋,回它的狗窝去了。
韩欣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哥,华子,给我们带回什么好东西来了?”
韩东和华子把带回的包放在炕上,摆了一堆。
“韩欣,书包里有苹果,你拿出来让小英子吃。”
“是吗,哥,你给我买苹果了。”韩欣穿好衣服,跪在炕上急忙打开书包,掏出一个苹果,“哎呀,这苹果好大!”说着,她递给站在地上的杜玉英一个苹果,又拿出一个,用手胡撸了两下,跪在炕上两手捧着使劲啃了一口,嚼着说,“真甜。”
“韩欣,这苹果可不是给你带的。”
“哥,不是给我带的是给谁带的?”韩欣一口接一口地咬着苹果说。
“是犒劳小英子的。”杜玉英拿着苹果 并没吃,她这时显得挺文静,也许是拘束的原因。“韩东哥,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点火做饭。”
韩东说:“小英子,别麻烦了。”
可是杜玉英已经出了屋。她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那个大红苹果,贴在脸上亲了亲,放进了怀里。忙着点火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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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韩欣吃完了苹果,翻着哥哥和华子带来的东西,有一大块猪肉,有各种罐头、有粗糙的点心、有酒、有烟、还有粱雪给韩东过生日的十几个鸡蛋,韩欣拿起一个挤碎了壳的鸡蛋,“这鸡蛋的个儿好大。哥,你买鸡蛋干什么?”又说,“哥,你还挺聪明,把鸡蛋煮熟了拿回来。哎,这鸡蛋上怎么还有红点?”
韩东看着妹妹天真的样儿,想起了粱雪,“把不把认识粱雪的事儿告诉妹妹呢?”这个问题韩东回村前想了很多遍。他知道:不能把认识粱雪的事情告诉妹妹。合盘托出,对妹妹会是一种很重的打击。
“啊,”韩欣终于看到了好东西——粱雪送给韩东的那半盒巧克力,“巧克力糖!”韩欣高喊了一声,一边打盒,一边问,”哥,你从哪儿卖来的巧克力糖?”韩欣打开了盖,“哎,怎么是半盒?”
韩东说:“半盒你也得感谢华子呢?”
华子问:“谢我什么------”
韩东说:“这是田姐让我给韩欣带的礼物。”
“田姐?哥,谁是田姐?”
“田姐是你的华嫂------”
“华嫂?”韩欣依旧是跪坐的姿式,剥开一个巧克力糖球,嚼着问,“华嫂是谁?”
韩东回答:“是华子的对像呀------”
“华子,你在大同搞上对像了?”
华子脸红了,“我------我去那屋看看。”他急急忙忙出了屋。
“哥,华子还不好意思呢。”韩欣问,“哥,华子的对像长的咋样?”
“挺漂亮。”
“真的?”
“我骗你干啥,不信,你去大同看嘛------”
韩欣转了话题:“哥,拾粪这活儿咋样?”
“挺好。”
“臭吧?”
“哥臭吗?”
“反正不香。”
“早知道你嫌哥臭,哥就不回来了。”
“那我去大同找你------”
“你不认识咱村的粪店。”
“那怕啥,我不会先找到华子,然后让他带着我去找你,”
“我妹妹还挺聪明。”
“是吗?”韩欣说,“哥,真难得你夸我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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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英烧开了一锅热水,站在屋门口叫道,“韩东哥,洗脸吧。”
韩东走出妹妹的屋,来到堂屋到。脸盆、热水、毛巾、肥皂都已经预备好了,韩东看了一眼杜玉英,想起妹妹信中的话,对她笑了笑,挽起袖子,开始洗涮。哗哗的撩水声拨动着杜玉英的心弦。
韩东问:“小英子,想你爸爸了吗?”
“我爹咋样?”
“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就是太玩世不恭。我在大同天天跟他一块儿拾粪,学了不少东西。什么《郑伯克段于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韩东抓着头上的肥皂沫儿背了几句。“小英子,我这个学生还行吧。”
“我爸他喜欢你吗?”杜玉英问。她看着韩东,她第一次仔细地看着韩东,尽管灶台上点着一盏小油灯,屋里很暗,但是,她观察韩东主要用的是心灵。
“我这么用功的学生,他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能不喜欢吗?”
韩东洗完了脸,杜玉英递给他一条干毛巾,韩东接过来擦着脸。“你跟我妹处的还可以吧。我妹是个好女孩,有点任性,爱耍个小脾气,你跟她在一块儿,有些小事千万别计较。”
杜玉英要去倒水,韩东端起盆走出了屋,把水泼在台阶下,回屋后,喊了一声,“华子,洗脸。”
华子从东屋出来,韩欣也跟着走出来。
华子问:“韩东,小田啥时候给你的半盒巧克力?我怎么不知道。再说,她从哪儿弄来的巧克力呢?”
韩东用右我食指比在嘴上,韩欣听见哥哥轻声说:“是田素梅悄悄给我的。”
“小英子,你来,”韩欣招手叫她。“韩欣姐,干啥?”杜玉英走过去,韩欣给了她一颗巧克七。
杜玉英拿了那颗包着锡铂纸的巧克力糖球问,“这是啥东西?”
“是糖,是巧克力糖,你尝尝。可好吃了。”
杜玉英剥开锡纸,“韩欣姐,这黑了巴及的东西能吃?”
“小英子,我还给你使坏呀!”说着,韩欣自己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嚼着给杜玉英看。你咋连糖都不会吃。”
杜玉英将信将疑地把巧克力糖球也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韩欣问。杜玉英点了点头。“我没骗你吧。别看巧克力是黑的,可属于高级糖果呢。你还不敢吃,怕药着。”
“人家不是没吃过巧克力吗。”小英子天真地说,韩东和韩欣笑了。
“哥,没看出来,华子还会搞对像。”
“啥,华哥,你在大同搞了对像?”杜玉英问。
“华子又没毛病,”韩东说,“他搞的那个对像可好了,我还在她们家吃过饭呢。”
“哥,”韩欣看了眼忙着做饭的杜玉英,巧妙地说,“华子可走到了你的前头,你还不赶快抓紧时间搞一个。”
“韩欣,你让哥现在上哪儿搞去呀。”
华子说:“韩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眼前俩女的除了我妹就是小英子。哥哥总不能跟妹妹结婚吧,那么------”韩东住了口,他不想跟小英子开玩笑。对华子说,“你快洗脸吧。”说完,他走进了自己的屋。
屋里炕桌上点着一盏带罩的煤油灯,很暖和。韩欣跟进了屋,韩东拿起油灯,举着灯一直走到墙根下,他用淡淡的灯光照着墙上“八仙过海”的壁画。想起插队后了解了他们的家是一座庙后,知青们开始对青龙庙进行了一番仔细考察。过去,这是一间很大的堂房,正面是摆香案、供青龙。改成知青宿舍的时候,立了两堵墙,隔成三间房。男女知青住的东、西两墙的墙面刷了一层大白,他们住了没多久,大白剥落了,这伙北京知青发现了墙上绘着一些带有神话色彩的壁画。索性,他们把那些大白都铲掉了,露出栩栩如生的壁画内容,这屋是哪吒闹海和八仙过海、那屋是张羽煮海和柳毅传书等故事,工笔重彩,人物刻画细致生动,这些民间画匠使用的都是矿物质颜料,历经百年风尘,色彩依然绚丽。只是有些地方斑驳残存,令韩东婉惜。他怀着好奇的心情仔细地对这些工笔壁画做了一番研究,还临摹了一些内容,都是铅笔素描,没有色彩,比起那些原作,要逊色许多。只能当做以后绘画创作的素材。------看着那些人物,他又一次暗下决心:“万万不能把在大同认识粱雪的事情告诉妹妹------那会引起她的多心,要说,只能说再去大同是给铁路画画。”
韩欣站在哥哥的身后,也在想两个问题;到底把不把听到的侉老道的事儿和偷饲养房马槽的事儿对哥哥讲,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说为好。问了一句:“哥,屋里收拾的干净吧。”
韩东笑了笑,想起刚才韩欣在堂屋地说的话,这才跟妹妹开了一句玩笑,“韩欣,是不是给哥准备的新房?”
外屋,杜玉英喊他们吃饭,吃饭的时候韩东说:“韩欣,明天咱们要好好庆贺一下元旦,把支书、队长,会计、保管和佟大娘都请来做客,这任务可交给你了。”(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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