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14章
一
元月三号的早晨,吃过了早饭,韩东和华子动身返回大同。
虽然这次跟哥哥分手不像第一次分手时那样难舍难离,但韩欣还是两眼泪汪汪的。她和杜玉英俩人把韩东和华子送到了沟口,韩东不让她俩跟着下沟。两个女孩子便登上了迎青台了望。
韩欣看着哥哥上了对面的沟,她双手拢住嘴大声喊:“哥——”。
听到喊声,韩东和华子站在一块如鼓的碣石前回过头,回身望见迎青台上立着的妹妹。韩欣用手拢着嘴,语音哽咽着大声说,“哥,我在你的大衣里兜放了封信,上了火车你再看。”韩东伸手摸了摸呢军氅里面的兜,果然有一封信。站在迎青台上的韩欣挥着手,“哥,华子,你们走吧!”说着,她抹了抹眼晴。韩东遥遥地注视着妹妹,她母亲的那件旧棉猴,她穿在身上已经很和体了,她内心笼罩着一层愁云,同快乐的粱雪比起来,她的确显得很苦。她比粱雪还年轻,长得也不失清秀,可命运却对她如此苛刻。
华子扬着手,“韩欣,来大同玩儿,我会好好地招待你的。”
韩东拉了下华子的衣裳,“走吧。” 他们俩人迈开大步顺着粱上的一条小路朝远方走去。
韩欣看着他们俩的背影,韩东穿着父亲的那件将军呢大氅显得十分得体。带垫肩的呢军氅使韩东的肩又宽又平,他的背挺直,提着画箱,迈着大而有力的军人步伐,每一步都很坚实。华子穿着铁路上发的那种黑色短棉大衣,背着一个装着沉甸甸书的“马桶”,跟着韩东走,像个随从。
“小英子,我哥好吗?” 韩欣掠掠额前的头发问了一句。
“好。”杜玉英痴痴地望着远行的韩东。
“小英子,我也觉的我挺幸福的。你看,我有一个多么好的哥哥!”韩欣骄傲地说。杜玉英看着她自豪的样子,抿紧了嘴唇。
在火车上,韩东从呢军氅里面的兜里拿出了韩欣的信,原来她把那五十元放在了信封里,附了一个纸条儿:“哥,钱还是给你拿上,在大同多保重。自从你说出一个小雪,这两夜我总在想,她肯定是个女孩子,我真的特别担心你有什么事情瞒着妹妹。可我又想,除了杜玉英,谁会喜欢一个粪客呢?哥,我跟你相依为命,如果失去了哥哥,我不知该怎么面对现实。哥,我明白,你不可能永远跟妹妹生活,可现在,我好怕你离开我。” “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但他东自言自语地说。
“韩东,上头写的啥?”
韩东把这张纸条儿让华子看了。然后 ,他讲了在御河滩认识粱雪的经过。火车一个小站一个小站往大同开。
华子听完,说:“韩东,说起来,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可我现在得劝你一句,千万别有了粱雪,就远了妹妹,她现在可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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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走后,韩欣心里空荡荡的。十点多钟的光景,二兵来了,说他哥从部队来信了。
“什么,你哥从部队来信了?”韩欣问。
“嗯,曲邮递刚来,一下送来了两封信。我娘让你过去呢。”
到了佟大娘家,支书李桐、大队主任麻本安、羊倌六爷爷、车倌瘸李贵、会计、保管、狗栓等人已经坐在佟大娘家的炕头了。乡邮递员姓曲,四十来岁的样子,人很瘦,面孔黧黑,人们都叫他曲邮递。他穿着一件邮递员的制服盘脚端坐在炕里的正位,抽着纸烟,绿色的帆布大邮包放在他身边。
油大师傅满面春风,坐在炕上和这伙人拉呱着话。妇联老人脸上喜洋洋的。她正在蒸糕,手上沾着黄米面。看见韩欣和杜玉英进屋来,乐孜孜地说:“韩欣,大兵可算来信了。一会儿咱们炸油糕。”
坐在炕里的曲邮递说了一声,“韩欣来啦?”
韩欣觉得叫他曲邮递似乎不大尊敬,说了一句“曲同志你好。”
曲邮递又问:“你哥韩东呢?”
韩欣有些局促,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桐替她说,“韩东进大同给铁路画画去了。”
曲邮递问:“给铁路画什么画?”
李贵回答:“过年的年画。”
曲邮递说:“会画画,当个画匠也不懒。”
大兵来的那两封信放在桌子上。一个信封是黄牛皮纸的,另一信封是白色的。支书拿起那个黄牛皮纸的信封递给韩欣,说:“韩欣,你再把这封信给大伙念念。北京话好听。”
“对,韩欣,你把这封信再给我们念念,大点声,要不六爷爷我听不真楚。”
韩欣接过了信。其实她很想看看信的内容。信封已经 撕开了口,韩欣从里头抽出一张信纸,展开后大声念道:“爸爸、妈妈你们好!”
李贵插了句嘴,“油大师傅、妇联老人,还不快快答应。”
屋里的人全都笑了。
地下,杜玉英帮着烧火,蒸糕的锅冒着徐徐的雾般蒸汽。佟大娘在一边小灶的锅里炒着鸡蛋末儿,灶台上撂了一个红瓦盆,里头是开水焯过切碎的豆芽和擦碎的胡萝卜丝,她把摊好的鸡蛋末儿倒进盆里,用筷子拌着素馅,一会儿好炸菜馅油糕。灶头还有一包打开的红糖,来不及糗豆馅,只好炸菜馅和红糖馅的油糕款待曲邮递。
妇联老人笑呵呵地说,“瘸李贵,你别打岔,让韩欣把这信好好给咱们念一遍。”
李贵说:“妇联老人,这信曲邮递念了一遍,支书念了一遍,大队主任又念了一遍,我都能背下来了,您儿咋还没听够?儿子倒底是心头的肉。韩欣,你快念吧,让妇联老人再享受一下。”
韩欣便接着往下读:“二老的身体可安康无恙?”六爷爷忍不住又插嘴问啥叫个“安康无恙”?韩欣给他解释:“安康无恙”是说身体平安健康没病没灾的意思。六爷爷捋着山羊胡说我还以为是拿糠喂羊呢。
“六爷爷,您儿真是个好社员哩,走到哪儿也忘不了您儿的羊。” 黄糕蒸熟了,妇联老人一边揭锅一边说,“大兵在部队呆了六年,这文化可真提高了不老少,管爹娘也叫上爸爸妈妈了,要是在村里,这些个新名词他一辈子也甭想学到。”
麻本安说,“要不毛主席咋说军队是个大学呢------ ”
李桐说,“咱们让韩欣把信念完了再议论咋样。”
韩欣便继续往下念,再没人插嘴。信的内容这样写道:你们的来信我都收到了。过完了春节,我们营抽调了三十个战士,都是共产党,去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由我担任临时领导。具体执行什么重要任务,这是军事秘密。严格保密。在执行任务期间,一概不许和外界联系,我是领导,更要带头遵守纪律。很长时间没给家中去信,让父母担心,请多原谅。现在任务暂时结束,上级领导让我们给家中家信了,所以我赶快给你们写信报平安。简言到此,敬祝全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此致、敬礼!儿:大兵。1974年12月10号。
韩欣读完信,屋里的人又开始议论大兵是不是当了官?一下管了三十多个党员,这官儿能有多大?尔后又猜测是啥重要任务?
李贵说:“啥重要任务,还不是给越南前线送枪炮弹药。”
李桐附合着说:“我看也是,要不咋都选共产党员呢?”
麻本安说:“共产党员就是哪里危险哪里上。冲锋在先,享受在后。”
六爷爷说:“咱给越南那么多东西,他们将来还不还?”
曲邮递说:“还啥,那叫国际主义精神。”
六爷爷又说:“咱咋净国际人家呢?早先,国际朝鲜,死了多少青年。我儿子死在朝鲜战场,躺在他们一个啥平安道上------”
麻本安说:“六爷爷,人牺牲了,可不就平安了。”
“唉—— ”六爷爷叹了口气,“现在又国际越南呀,爱你爱他呀,听广播匣子里一片嗡嗡响说,爱你爱他呀是啥州的一盏灯,连灯油都没有,得咱中国漂洋过海地往过给他们送呢,要不这盏灯就熄灭了。”
听了六爷爷的话,韩欣直想笑。她明白六爷爷说的“爱你爱他呀”指得是阿尔巴尔亚。把毛主席赞誉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误解为没有灯油点灯。
“六爷爷,”李桐叫道,“那不是爱你爱他呀,叫阿尔巴尼亚,是个反修防修最坚决的国家,毛主席说跟他是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呢。”
“毛主席就是对穷人好。”
“可不是吗,六爷爷,”麻本安说,“听说还给非洲第几世界国际了一条铁路呢?”
“那叫第三世界。”曲邮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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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欣,这儿还有一封信,也给咱念念。”李桐拿起另一封信说,韩欣接过信,抽出信瓤,念道:“ 爸,妈二老,收到信后,千万不要来云南部队看我。这儿目前是前线,部队不接待家属探亲。再者,部队首长已批准我今年春节回家探亲,大概元月二十几号我就可以启程回家了。何时动身,到时候我会给你们写信告知。还有,部队领导找我谈了话。我已经超期服役一届了。如果因为革命工作需要,我继续留在部队,可能会提干。要是不能留在部队上,探完亲后,再带一阵子新兵,就退伍复员了。如果复员,我也算个老兵了。领导说,如果愿意在当地复员,在安排工作上会考虑一个适合我的岗位。我在云南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六年,对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深厚的感情。如果我在当地复,请二老不要责怪,到那时,我会把二老接到南方看一看,这儿山青水绿,相信二老也会喜欢这片南国美景。不管留不留在部队,我都要站好最后一班 岗。最后要说的一件重要事情 是关于给我寻对像的事,请二老不要操心,我 已经自有安排,等回去再告诉父母二位老人。此致, 革命敬礼! 儿:大兵。974年12月12号。”
韩欣念完信,妇联老人已经裁好了糕,她放下了信,洗过手,坐在灶台前,和杜玉英俩人包着油糕。佟大娘忙着熬粉炖肉。
屋里,炕上的几个人仍然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探讨着大兵在部队能提成多大的干?是班长,是排长还是连长?
李贵说班长可不算个官,要穿四个兜的军装,咋也得是个排级干部。
李恒说一个班才十二个人,三十个人够一个排的兵力了。
狗栓抱着他的那杆枪说一个排是三个班,一个班是十二个人,三个班应该是三十六个人才对,咋少六个兵力?
金贵说那六个兵可能不是党员,所以执行重要任务不让他们去------
狗栓偏着头问,“金贵,那你说这六个兵干啥去了?”
金贵一下被问住了,呆了一会儿,他说,“我咋能知道这六个兵干啥去了------哎,狗栓,你咋跟你爹一样,专抬杠呀!”
屋里再次响起了人们的开心笑声。
然后话题又转到大兵退伍会不会留在南方,会不会在南方找个侉子女人------,这是妇联老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她不时插一句嘴,意思是留在南方工作没啥,这塞外黄土高原穷山恶水的没啥留恋的,可儿子要娶个侉子女人她可不同意,还是娶个北方女人好。最低说话能听懂,娶个南方女人说话哇啦哇啦的,二老去了,咋在一起生活?大家又戏逗了妇联老人一番,说儿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这是在论的。儿子只会跟自己的媳妇过生活,你个老人到了人家里说啥话呀,去了不过是做饭、洗衣、看孩子的老佣人,还想当旧社会的婆婆指手划脚呀,没门!屋里,人人都喜洋洋的,只有韩欣未露声色,只是低头包着糕,把一个个的糕拍得很圆。
二
出了大同火车站,韩东跟华子分了手。
韩东背着装书的马桶来到粪店。走进了粪店的院子里,他没有看见一方一方粪池里面有新粪,感到有点奇怪。这时候四娃正好出屋,韩东喊了他一声。四娃偏头看见身穿黄灿灿的呢军氅的韩东。他惊愕地张大了嘴,直到韩东走到了他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四娃才反应过来,喊了一声,“韩东哥,”然后又朝屋里大声喊:“韩东哥回来了!”
粪客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把韩东团团围住。
李兴凑上前,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韩东身上穿着的那件呢子军大氅,谄媚地说:“哎呀,韩东,你这身打扮,我还以为皇军来了呢。”
“这呢子大衣暧和吗?”五虎问。
“我看,顶不住老羊皮大衣暧和。”二大头说。
“可肯定比老羊皮大衣贵!”大顺子说。
“韩东,这件大衣能值多少钱?”李兴问。
听着他们议论纷纷,韩东不知该怎么回答。也许,这些粪客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呢军氅,所以他们格外好奇。
“韩东,用二件羊皮袄你换不换?”二大头问。
“二件羊皮袄想换这件呢大衣,做梦去吧。”大顺子说。
“我是说用两件新的羊皮袄。”二大头拧着脖子。
“用三件也不换。”五虎说。
“那五件呢?”二大头看着五虎。
“你说啥昏话呢,你要是能拿出这么一件呢大衣来,我用十件羊皮袄来换!”五虎高声说。
“狗日的才说话不算话。”二大头跟五虎叫上了劲。“韩东,你这件大衣在北京啥地方买的,告诉我,我快快去北京买上一件跟狗日的他换十件羊皮袄。”
“这大衣是我爸在部队上发的。可能没地方卖。不过,我看这件大衣不值十件老羊皮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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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走了出来,“你们这些灰鬼在外头灰吵吵个啥。”他看见韩东的装束也愣住了,“韩东,你------你这身打扮还能进咱粪店吗?”
韩东笑笑,“我不进粪店去哪儿呢?店掌柜,粪池里怎么没见粪多呀。”
李兴说:“韩冬,元旦前那两天,可把北关那伙伙拾粪的人累坏了。元旦早晨我们去了车站公厕一看,粪掏得比用嘴舔的还干净。这不,咱们换了锁,王重叔还不放心,又特意派丁生大到车站公厕去看着,省得有人偷粪。攒了三天,差不多了,今晚上去,估计能满载而归。”
“韩东,快屋里去坐吧。”王重摆着手说。
华子拎着韩东的油画箱到了田素兰家,小田今天歇班。敲门的时候,华子看了看左手提着的那个白漆皮的油画箱,突发奇想,准备来个浪漫式的见面,他提着画箱张开双臂,打算等田素兰打开门后,上前同她拥抱,表示久别重逢的亲热。然后俩人互相挨挨脸,华子想起来,这叫“贴面礼”,是外国人的礼。从前看苏联的电影,革命者见面都来这么一手,嘴里还要念念有词,比如,“哦,瓦西里同志你好------”,“啊,亲爱的斯维尔德洛夫同志------” 然后,两个革命战友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贴着面颊,来回蹭着,小时候,孩子们说外国人的脸皮厚,要不,满是胡子的脸来回蹭,难道不扎得慌。
院子里传出了咚咚急促的脚步声,田素兰打开了门,看见华子拎着一个小白木箱张着臂膀,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奇怪地问:“华子,你怎么啦?”
“我------我挺好呀。”
“那你架着胳膊干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画箱。”华子将画箱送到田素兰的眼前。泄气地放下了另一只手。
田素兰接过画箱,问:“韩东呢?”
“他回粪店了。”
“你咋不把他领来吃饭?我姐昨天还问呢。我姐夫更着急。怕他到时候完不成那幅画。”
“你姐夫啥时候回来的?”
“他昨儿晚上到的家。”说着话,他俩进了院。华子跟着田素兰来到她的屋里。田素兰告诉华子,她到华子家,他妈最关心是还呆在村里的韩东和韩欣兄妹俩。
华子赶紧问:“你没告诉我妈韩东在大同拾粪的事儿吧。”
“我能那么没心眼吗,我说你元旦休息一天,回村去看韩东和韩欣他俩人去了,所以没回北京。”
“素兰,这你就做对了。要是对我妈说韩东去拾粪,得把她急死。”
田素兰又问:“村里怎么样?”
华子说,“能怎么样?除了青龙庙那座大青石窑和迎青台算一景,到处是黄土,咱为啥叫黄种人,就是因为生长在黄土地上。”
“东北叫黑土地,那儿的人也不是黑人呀。”
“你不知道,东北人比咱们黑。我见过大连的姑娘,人称‘黑牡丹’,还不就是黑。”
田素兰又问:“韩欣呆在村里怎么样?”
华子说:“她一个女孩子呆在村里,日子能好过吗。”
田素兰对华子说,他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韩欣。然后她指着写字台上的一个大提包说,“对了,你妈让我给她带来了不少东西,幸亏有我姐夫和胡大毛笔,要不,我拿也拿不动。你检查检查,看东西少没少。”
华子走到写字台前,推了推那眼熟的个大提包,这个提包显得挺沉。兜底捆着两道结实的绳,解掉绳,拉开拉锁,的里装着一捆挂面,可能是十斤。还有估计二十斤白面和二十斤大米。面是富强粉,米是那种只有节日才供应的圆粒米。另外,还有一大包杂伴糖和两包点心,怕油了包里的东西,点心用一块乳白色的塑料布包着,华子拿起来,桃酥被压的成了炒面。蛋糕也挤碎了------
“华子,这回我到你们家,你妈问咱俩的婚事能不能春节办。”
“你说呢?”华子把拉锁重新拉好。
“这事儿都是男的主动,一会吃完饭,你得跟我妈说。”
“素兰,到时候咱们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谁知道你想咋办,你听说了吗,元旦那天大同城里不知道那个当官的家办婚事,包了一品居烧麦馆,出动警察维持秩序,接新娘用的是大红旗小汽车,整个大同城都轰动了。”
“你羡慕吗?”华子问。
“也没啥可羡慕的。不过,华子,结婚可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总不能草草一办吧。”
“可我们家别说红旗车,就连板儿车也不趁。”
“就算你们家有板儿车,你能从大同蹬着车把我接到北京吗?”
“我要是蹬着板儿车北京大同走这么一个来回,非得磨成个猴屁股。”华子的这句话逗乐了田素兰。华子又说:“素兰,我还真坐过大红旗。”
“就你这猴屁股还坐过大红旗?”
“向毛主席保证。有一次夜里我肚子疼,韩东的爸爸知道了,派他的红旗车把我送到了北京医院。听我妈说,医院急诊室一看来的是大红旗,院长、主任深更半夜都赶快来到医院布置研究治疗方案,真是兴师动众。”
“你得了什么病?”
“盲肠炎。”
“啊,原来是坏肠子病。怪不得有时候我发现你特坏呢。”
“那截坏肠子早割掉了,现在这里可都是好下水。”华子拍了拍肚子。
田素兰又开心地笑了,笑过后,她问:“华子,原先韩东他爸的官到底有多大?”
华子说:“反正不小。”
“那是什么官呢?”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中央里的干部。”
田素梅对华子说,这次她在他们家过元旦,提起了韩东、韩欣、和他们的父母,他爸爸喝了点酒,借着酒劲老爷子说:“这么一个老革命干部被弄得家破人亡,真让人寒心!又说:“把人抓走了,管是死是活呢,总得给家里人一个信儿吧。共产党讲得是光明磊落,现在办得这事,还他妈算共产党吗!你妈胆小,对你爸说;你别喝点猫尿就撒酒疯------,你爸气了,砰地捶了下桌子,把我们吓了一跳。他瞪着红通通的眼晴,吼道,“我他妈就是要说,大不了把我逮起来坐牢枪毙,我他妈有四个儿子,绝不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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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计划生育,要不咱们也他妈一气儿弄出四个儿子来。”
“能有一个儿子就算不错了,你还想要四个。别净想好事了,你快去做饭。一会儿,我给我姐和姐夫打个电话,让他们到这儿吃午饭。”田素兰对朴实的华子说。
“唉”,华子叹了一口气,“一回来,我就得伺候你们。走到哪儿,我咋都是做饭的命?”
“你是厨子的种儿吗,天生就是做饭的命。”
“嘿,这话你跟谁学的。”
“你的那帮好哥们告诉我的。”
“好你不学,坏你是一学就会。”
田素兰说,“那我也没你坏,想一气儿弄出四个儿子------”
“说我坏,我今天就犯一次坏,发他一次灰。”说着,华子上前一把揽过田素兰,紧紧地抱住她,去亲她的脸。田素兰左右躲着,终于扭不过华子,被他亲住了,华子附在她的耳边说,“刚才在门口,你猜我张着胳膊想干啥?”
“想亲我。”
“哎,你怎么猜着的?”
“现在,你不是达到了目的吗。”
“在门口,我可不想亲你,只是想来个贴面礼。然后,我说:亲爱的兰------”
田素梅嘻嘻地笑了,“你叫我亲爱的兰,我咋叫你呢,我叫你亲爱的华,对吗?”
“可以这么叫。”
“然后呢?”
“然后咱们俩人拥抱,紧贴面颊,你问我,带回面包了吗?我说没有。你感到很失望,你松开了我。我呢,拉起你的手,劝你,说:面包会有的,黄油也会有的------”
田素兰哈哈大笑着,“回了一趟村,你喝了多少醋,咋变的这么酸,也不怕倒了我的牙。”
“酸啥,你没看过《列宁在十月》的电影,这是纯洁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
“我记着《列宁在十月》的电影里头有个老头到克林姆林宫见列宁,寻找农民的真理------”
“农民的真理就是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
“二丫,”奶奶在后头屋叫着田素兰的小名,“谁来了?”
“奶奶,是华子。”
“是华子呀,怎么不过来看看奶奶?”
“奶奶,我这就去看您。”华子大声说。
三
下午,粱雪的机要员办公室里坐着一群人正在聊天。他们都是属于大同高干圈子里的人,其中有李曼铃和她的男友白云飞,新娘马小芳和赵大明,齐国华也在场。他们谈话的主题是马小芳和赵大明的结婚典礼,那隆重的场面与豪华的气派惊动了整个大同市。然而,马小芳告诉屋里人,昨天晚上马司令在电话里听到这一消息后,很生气,说了句:“瞎胡闹!等我回来再算帐!”她说,“我爸回来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妈一下心里也没了底。我和大明考虑立即撤退,还有一些假。正好来个旅行结婚。”
很快,话题转到北京到底在开什么重要会议,竟开了半月之久。小道消息一步一步得到印证;北京在召开四届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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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政治,齐国华又提到了史碧清。他告诉大家,不久就会把这个女反革命处决。应不应该枪毙史碧清,屋子里的年青人又是一番争论------最后,说到了枪毙史碧清的时候,谁去执行这个任务,也就是谁当“行刑手”的角色。
齐国华说:“到时候领导让谁去谁就得去。”
“要是让你去呢?”一个女孩子问。
“让我去,我就去。她跪在那儿,我手里提着枪,走到她跟前,冲她后脑勺叭勾一枪就把她崩了,很简单。”齐国华用手比划着。
“这可是杀人呀,杀人你不害怕?”李曼铃说。
“那有啥害怕的,杀的是反革命分子,跟战场上杀敌人一样。”
赵大明说:“行刑手的心理和战士的心理不同,会子手面对的是囚徒,杀一个囚徒,实际上是去杀一个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弱者。不管他以前多么凶恶,伏法后,他便失去了抵抗行为。而战场上的敌人都是手拿武器的强者,你不消灭他,他就会消灭你,强者与强者的关系是对抗,是较量、是你死我活的拼搏。所以在战场上,杀敌人和杀俘虏是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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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李曼铃就近抓起电话,听了一下,递给粱雪,“找你的。”
粱雪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声音:“他说是你哥哥。” “我哥哥?”粱雪有点儿莫名其妙,突然,她大声地喊了一声“韩东来了!”砰地撂下电话,她往外就跑------
“粱雪,你穿上件衣服呀。”一个女孩子喊,可是身穿红毛衣的粱雪早已跑下了楼梯。
屋里,大家都凑到窗前,推开窗户,从三楼上看见大门口传达室前站着一个穿呢军氅的青年。他身着黄呢军氅,肩背装着书的那个灰色马桶,令人刮目相看。粱雪从办公大楼里跑出来,身上的红毛衣像一团火。他们开始议论这个让粱雪如此兴奋的人物。只见粱雪跑到韩东跟前,她看着韩东有些发愣,然后相互“粱雪”“韩东”叫了一声,粱雪突然扑进韩东的怀里,韩东抱起她转了几圈,粱雪快乐地喊叫起来,浪漫的情景让门卫瞠目结舌,楼上窗前的人鼓起了掌,齐国华的心里却燃起了一股强烈的妒火。韩东放下粱雪,粱雪回眸朝楼上窗口的人大声喊,“他就是韩东!”
楼上窗口的人看着韩东与粱雪携手朝办公楼走来,他们议论纷纷:“哦——”马小芳惊叹了一下,说:“原来这就是那个北京知青——韩东。”白云飞对屋里的人道:“这个韩东一定是高干子弟。他的爸爸一九五五年授衔的时候,最低是个少将,只有将军以上的干部才发给这种呢子大衣。”
齐国华默默不语,一会儿韩东上来,他该怎么面对这种现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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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走到那间挂有机要室牌子的屋门前,韩东看见门上贴着“机要重地 闲人免进”,问:“这是机要室,能随便进去吗?”“没关系,进去吧。”说着,她推开门,屋里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韩东的身上。韩东站在门口,粱雪拽着韩东,“进去呀,都是我的朋友。”韩东走进了屋。“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进屋后粱雪指着身穿呢军氅的韩东说。
“他是韩东!”李曼铃学着刚才粱雪的声调说。
韩东冲大家点点头,微微一笑,“对,我叫韩东。”
“听说你是个画家?”马小芳问。
“什么画家,不过是个爱好。”
“韩东,我先给你介绍介绍新娘子,”粱雪拉过穿军装的马小芳,“这是新娘子马小芳。”
“你好,恭贺新婚,本来粱雪说元旦要带我去参加一个婚礼,看来,就是你们的婚礼了?”韩东对她笑着说。
“那你怎么没来?”
“我去北京了。”韩东说,“新郎官呢?”
“这是新郎官赵大明。”
“你好,赵大明。”韩东跟他握着手。“得补一顿喜酒吧。”
“好说,好说,哥们,一会儿咱们下去就请,还到‘一品居’吧------”
“我们也去坐陪。”白云飞说。他虽说是军医,可也长得很魁梧。
“改天吧,今天晚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韩东,什么重要的事?”粱雪问。
“晚上在铁路文化馆要开会研究画那幅大型油画的事情。”
“那这事可比吃饭重要。”李曼铃说。
粱雪挨个地给韩东介绍屋里的人,走到齐国华跟前,粱雪刚要说话,齐国华用敌意的目光盯着韩东:“你就是韩东?”韩东点点头,他也认出了齐国华。所有被介绍的人,都很亲热地互相握了手,但他们俩人谁也没伸出手来。韩东感觉有点热,他一颗一颗解开大衣的扣子。齐国华看着呢军氅,揶揄了一句:“其实我们在御河早就见过面。那时候,我好像觉得你很寒酸。”
听了齐国华的这句话,屋里的人都愣住了。粱雪气得银牙紧咬,胸脯伏动。韩东淡淡一笑。“不错,我是个很随意的人,不怎么注意外表。再说,御河滩是个荒凉的地方,我到那儿去采景,也没有必要修饰打扮。衣帽取人,是世俗的表现。你知道粱雪为什么喜欢我吗?因为我不是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 受到了蹊落,齐国华咬牙切齿、胸中已是妒火熊熊。韩东没再理踩他,坦然地把马桶放在桌上,说:“粱雪,我从北京也没给你买什么东西,你不是想看书吗,从家里找了几本书给你带来,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些书。”他打开马桶,往出取书,听到韩东带来了书,李曼铃等人都围了上来。看来,书,果然是最好的礼物。
这些人你一本,我一本地翻着书。“啊,”白云飞拿着一本书喊到,“《安娜-卡列妮娜》!这是世界名著,托尔斯泰写的,粱雪,先借我看看------”
齐国华冷落在一边,他突然用拳头擂了下桌子。大家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怒气冲冲的齐国华。齐国华走近韩东,咄咄逼人地问:“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你爸爸------”没等韩东说完,齐国华马上大声说:“告诉你,我爸爸就是齐晓山!”
“齐晓山是你爸爸,对吗?”韩东微微摇着头问。
“对。”齐国华回答。
看着他一副得意的样子,韩东感到很又好笑。问他:“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齐国华上下打量着韩东。“你爸爸------你爸爸是个高干?”
“谁说的?”齐国华看了一眼粱雪,指着说,“她说的。”
“我可从来没对粱雪说过我爸爸是个高干------真是无聊!” 韩东说。
“齐国华,”粱雪很生气,“我什么时候告诉你韩东的父亲是高干来的了?”
“怎么,粱雪,你忘了,上次在你们家,你不是跟你妈说他是个高干子弟吗。”
屋里的人目光如芒看着粱雪,她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赵大明拿出香烟请韩东吸。韩东摆摆手,客气地谢绝了。他问满面通红的粱雪,“你真的这样说了吗?”
粱雪气愤地指着齐国华,“他太卑鄙!”
“我卑鄙。”齐国华的瞪起了眼,他一下从腰里拔出手枪,习惯性地哗啦一声顶上了火------这下,众人全惊住了,有些不知所措。韩东向前一步,顶住了枪口。屋里的气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粱雪的眼睛更是紧盯着齐国华握枪勾机的手指,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明白,只要齐国华手指轻轻一动,韩东立刻就会倒地,生命难保。屋里的人也都被这情景惊呆了,可他们一时也都束手无策,只能替韩东捏一把汗。韩东看着顶在自己胸膛上的手枪,那是一支五四式手枪。手枪已经被齐国华习惯性地顶上了子弹,这时候,情绪激动的齐国华也许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枪声一响,就会发生一场血案。
“国华,来,抽根烟。”白云飞拿着烟走过来。
“你们别过来!”齐国华扭头看着白云飞说。这时候,只见赵大明动作相当迅速地一把握住齐国华持枪的手腕,另一只手拿下了这支让众人惊魂的手枪。齐国华反映过来后,赵大明已经抽出了弹夹,卸掉了子弹。他把枪还给了齐国华,子弹却攥在自己手里。齐国华拿着空枪,想要发作,但看看满屋人愤慨的神情,才知道自己险些做出一件愚蠢的事情。
“齐国华,”粱雪指着他,“这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以为这是公安局呀,告诉你,这是市革委会!”
赵大明把子弹搁进齐国华的棉袄兜里,“国华,这么玩枪,可要出大事呀。”
齐国华悻悻地把那支空枪往枪套里一插,狠狠地瞪了眼韩东,“哼,咱们走着瞧吧。”说完,他抄起警蓝棉大衣拉开门,走出去一甩,砰地声关上了。屋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联想起元旦那天在“一品居”齐国华与粱雪的争执,几个女子七嘴八舌地骂起了他。
“刚才你没事儿吧。”粱雪拉起韩东的手,“你干吗要顶着他的枪口呢?”
“不要因为我,而伤了无辜。”
白云飞说:“看到刚才那一幕,我想起了俄国诗人普希金,他就是饮弹决斗场,让世界过早地失去了一位伟大的诗人。”
韩东说,“这儿决对不是决斗场,如果要决斗,我就跟他到御河滩去,那倒是个决斗好地方。”
“真是惊心动魄。”李曼铃说,“马小芳,赵大明够棒的,一下就把齐国华的枪夺了过来。”
赵大明摆了摆手,“这首先得说白云飞,他要是不转移齐国华的注意力,我怎么能下的了齐国华手中的枪。”
白云飞拍着韩东的肩膀,“敢用胸口对枪口,韩东,你是条好汉!”
一个女孩子说:“吓死人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用枪顶着胸膛呢,韩东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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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纷纷告辞了,屋里关上了门,只剩下韩东和粱雪,韩东脱下大衣,放在椅子上。粱雪一下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他,脸贴在韩东的头上,泪水情不自禁地淌下来,韩东感觉到脖颈的湿润,他回过身,把粱雪的头揽在怀里,用手背拭去她面上的泪,“你怎么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林妹妹。”
“韩东,刚才只要齐国华的手指一动,你立刻就会倒在血泊里。”
“牺牲我一人,保护好群众,我就成王杰式的英雄人物了。”
“你成英雄了,我咋办?”
“可如果在众人面前我是一个懦夫,还值得你爱吗?”
“谁爱你了------”粱雪的脸红了,“哎,这几天,你想我了吗。”
“不想,干嘛刚回来就来看你。”粱雪仰着脸颏,杏目烁烁,“韩东,你知道阿波罗吗”动她想起了母亲说的这个名子。
“阿波罗?他是希腊传说中的太阳神。”
“我妈妈说,他能射出什么金箭、铁箭,韩东,他咋往出射这些箭呢。”
韩东笑了,给粱雪大概讲了讲这个希腊神话故事。粱雪听完说,“阿波罗、小爱神、仙女与月桂树;阿波罗早上从东方驾驶太阳车出行往西走,晚上回到奥林匹斯山休息------中了金箭能得到爱情,中了铁箭,就会产生仇恨,这故事编得还挺好。”
“中国、印度、埃及、希腊被称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都为人类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古希腊文化是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产生了一个伟大的盲诗人——荷马,据传,古希腊的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荷马所作,被称为荷马史诗。由此产生出了丰富多采的希腊神话。文化上,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称为三大悲剧作家,喜剧作家有阿里斯托芬。诞生过三个很有名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在建筑、雕刻、医学、数学、天文学的各个领域都取得过伟大的成就,如断臂的维娜斯像,帕提依神庙,科学家有欧几里得、阿基米德------
“韩东,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情。”粱雪对韩东真是敬佩的五体投地。“哎,韩东,你说的那些个人,我怎么一个也没听说过呀。”
韩东看着她,“阿基米德你总该知道吧?‘给我个支点,我能翻转地球。’”
“他翻地球干什么呀。学习大寨,深挖土地?”
“唉,”韩东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粱雪,你学过物理吗?”
“屋里?屋里有什么学的。”韩东忍不住笑了,“不是屋里,是物——理。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杠杆定理就是物理学,用撬棍可以移动重物,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支点。”
“我是小学文化,对物理学这门课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所以你不知道阿基米德原理——物体在水中所受的浮力等于该物体所排出同体积水的重量。中国古时候有个故事叫曹冲称象。小学课本有这篇课文,你总该学过吧。”
粱雪学过这篇课文,她立刻说,“学过,学过,聪明的曹冲把大象牵到河里的船上,刻个记号,把象牵上岸,再往船上放石头,等到了那个刻印的时候,称石头,再一加,就得出了大象的重量。对吧。”
“对,对,”韩东连声说。本来,韩东还要给她讲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与埃利亚学派、德谟克利特与柏拉图在宇宙观和方法论的分歧、争论;还有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认识论。以显示自己的学识渊博。可是看来,粱雪可能根本不知道世界有个雅典娜!韩东拉起粱雪山的手,“言归正传,粱雪。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你的安全。武器对男人来说,是发泄愤怒的可怕工具。齐国华手中的枪很危险。”
“我才不怕他呢。他拿枪吓唬别人行,吓唬我,没门。”然后,粱雪又说:“韩东,你可别听刚才齐国华的胡说八道。我把咱俩的事告诉了我妈,赌气说了一句你是个高干子弟。当时他正好在场。”
“粱雪,你应该爱才华和人品,而不应该去爱一个高干子弟。”韩东婉转地说。
“韩东,你得小心点儿,你要真牺牲了,中国将来可能会少了一个大画家。哎,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画呢?”
“明天。”
“那我们还能老见面吗?”韩东想了想,“会见面的。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吧。”
粱雪拿笔写了个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递给韩东,接过电话号码纸条,韩东看了看,叠好后装进上衣兜。他指着桌上的那些书,“粱雪,看来,你的时间很富裕,你好好看看这些书吧。”
“这些书我肯定会好好看的,可我更想看到的是你画的画儿。”
“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你一定会看到我的作品。”
“韩东,你回北京没听说什么消息吗?”
“什么消息?”
“听说北京要召开四届人大了。”
“可能是。也许过几天会发表公报,咱们等着吧。可能会有好消息。”
“人们传说邓小平要全面主持国务院的工作。”
“很有这个可能。”
“你见过邓小平吗?”
“见过。”韩东本来想告诉粱雪,他的父亲原先在华野就是刘、邓的部下,正是通过刘、邓的介绍到刘少奇处工作------可是转念一想,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时过境迁,既使邓小平主持了国务院的工作,也不可能替刘少奇集团的人翻案。替刘少奇反案不就等于全盘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吗?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韩东在粱雪的办公室里一直呆到下班,他们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四
齐国华回到了“十号院”的家。
父亲带文工团去矿山后,他便回家来住。他告诉小曹,如果晚上有情况,就往家里打电话。他洗了个澡,穿着浴衣拖鞋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握一瓶汾酒,眉头紧蹙,显得心情郁闷。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想着下午在粱雪的办公室里看见了韩东,他穿着呢军氅,显得气宇昂昂,相比之下,他齐国华黯然失色。
元旦那天,在一品居马小芳的婚宴上,他借酒跟粱雪撒疯,回到家,父亲便骂他个狗血淋头,他只能闷着头,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吸着烟------
骂完了,齐晓山摆弄着那盒红牡丹烟,教导儿子:“我知道你跟郭丽娟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但对于咱们这样的家庭,政治是生命,没有生命还谈什么爱情。再说,粱雪长得多有气质,如果把她们俩比喻成两朵花,粱雪是牡丹,郭丽娟顶多是棵芍药。这两种花开的都是大朵的花,都好看。可牡丹花是木本,芍药花是草本,自古以来,就是木为贵,草为溅。它们本质不同呀,要不咋管老百姓叫草民,而形容大树底下好乘凉呢?”
“粱雪家是棵大树?我要是真跟他结了婚,您就能乘上凉?未必吧。”
“你懂什么叫实权?军权才是实权!”齐晓山弓起食指叩着茶几,提高嗓音,有些激动:“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可我只知道党指挥枪。”
齐晓山看着儿子,“党指挥枪?党手里不抓着枪,谁也指挥不了!啥叫党指挥枪,说白了就是党掌握枪,离了枪杆子,实权就是一句空话!”
“爸,你不知道,跟粱雪的关系特难处。说句实话。认识都快半年了,我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你得大胆向她进攻------”
齐国华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咋进攻,我能按在地上去强奸她吗。”
听了儿子的混帐话,齐晓山气的鼻翼歙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决不能再跟郭丽娟那个戏子来往。假如粱雪要是发现了你和姓郭的关系,那可就惹下了大祸,非但乘不了凉,还真得让大树一下把咱砸死。”
“爸,那就算了吧。郭丽娟对我好,我也喜欢她。我们俩要是结婚,能过上好日子。再说,爸,她,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什么,她------她怀上了你的孩子?”齐晓山更生气了,他睑色发紫,嘴皮哆嗦着说:“你------你咋这么不争气呀!”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盒烟,烟卷全都碎了,“我掰饽饽说馅,等于白费了唾沫!我有话在先,你要是领那个小妖精进咱们齐家的门,我可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认就不认,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齐国华站起来说完,把手中的烟头一扔,狠狠踩着拧了两脚,气咻咻往出走。一会儿,传来咣当一声甩门响。
------回到公安局宿舍,小曹正躺在床上看摄影书,看他走进,放下书坐起来,问:“齐头,你怎么回来了?”
他给小曹讲了挨父亲骂的的经过,小曹竟什么话也没说,又歪身躺倒继续看他的书。
齐国华看着小曹,小曹是个农村孩子,初中毕业应该回乡务农,可他却走了个姑父的后门当了公安。他的姑父是交城人,据说跟华国锋一块儿打过游击,华国锋现在进了中央。可是他的姑父却没有那么“官运”亨通,一直在政法系统工作,只是个普通干部。文革中虽然砸烂“公、检、法”;后来又不得不把法院的牌子挂出来,因为没有法院,不能对罪犯进行宣判。法院恢复了,他的姑父当了代理院长,可能也是沾了华国锋的光。由此,齐国华想到了父亲让他找粱雪的用意。也许父亲的这步棋很有道理。自古以来,中国不就讲“官官相护”吗。
------
可是今天他的所做所为,尤其是他竟掏出了手枪,不要说粱雪,恐怕屋了里所有的人对他的这种持械恐吓行为都没有什么好感。幸亏赵大明夺过了枪,御掉了子弹,否则,正在气头上的他说不定就会开枪闯出惊天大祸。这一切,都缘于那个叫韩东的北京知青。难道就这么便宜了他吗?这个仇必须得报!可应该怎样去报呢------齐国华握着酒瓶来回思索。
五
北京的一个拘留所开晚饭了,昏黄的灯光下,崔琼华看着眼前的窝头和半碗白菜汤,一点食欲也没有,“碧澈被关在什么地方了呢?会不会打她呢?坐牢原来这么容易,我的碧清在这样的牢房里已经整整住了四年------她是怎么熬过的这些日子呢?”
“老太太,这饭你吃不吃?”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囚说,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手的指甲很长,伸着手,“要不吃,给我们吃吧。”
崔琼华把那个直眼的窝头递她,立刻上来俩人跟她抢,女人跟女人竟扭打成一团------
昨天深夜被抓进来,这些女囚便问她因为啥折进来的,她一言不发,有人说,“老太太,说吧,说出来我们好给你出出主意------” 可是崔琼华想起果真是人心叵测,她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人了。她默默地闭着眼,想着陷入圄囹的前后经过;昨晚,下了火车后,出了站,经过车站旅客住宿介绍所的安排,她带着女儿寻找投宿的旅馆。给她们母女俩开的是东四的一家小旅馆。崔琼华领着女儿步行从北京站走到长安街,看见那条大街,史碧澈惊异不已。崔琼华告诉女儿,这就是长安街。从北京站口,她们往东单走去,崔琼华又告诉女儿,再往前走,就到了天安门,广场上有块人民英雄纪念碑。
一九七五年的元月初,北京的气氛有些异样,长安街上多了警察和便衣。值勤的解放军战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人说,穿过天安门广场的长安街,是中国政治的一支温度计。而人民大会堂是这个温度计的红汞。从元旦起,人民大会堂的屋顶周围插上了一圈红旗。寒风中,红旗猎猎地飘动着。晚上,灯光通明,警察和解放军战士布置下几道警戒线,停车场上,停满了各种汽车。对政治格外敏感的北京人意识到:这是在召开重要会议。
那么,这是什么重要会议呢?
凭直觉,人们猜出这是四届人大。
四届人大会是怎样的结果?
人们焦灼地期待着------
人们既对四届人大寄托了期望,又对四届人大充满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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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金銮殿在什么地方?”
“在天安门的后头,叫故宫。”
“妈,毛主席住在啥地方?”
“毛主席住在中南海里,离天安门广场不远。”
“妈。这是什么树?”
“这种树叫国槐。”
“妈,为什么叫国槐?”
“这种树是中国独有的树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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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琼华边走边想:自一九五八年秋天离开北京,到了北大荒不久生下了史碧澈,孩子今年多大了,她就离开北京多少年。北京的变化很大,城楼城墙都拆掉了,长安街拓宽了不少,东单牌楼和当当车(有轨电车)只能是儿时的记忆,家里怎么样了呢?母亲已经去世了,八十多岁的父亲身体怎样?她们家兄妹八人,哥姐弟妹们都生活的好吗?思亲之心油然而起。可她不能去看望他们,现形反革命、特别是被镇压的反革命家属会株连这些亲友们的------猛地,她发现女儿不在身边了,不由一惊,赶快回头看,女儿站在白玉兰造型的枝灯下,正仰着头一个二个------地数着灯球,崔琼华虚惊一场,喊过女儿,走进一条胡同。
七拐八拐,女儿有些转向。问:“妈,咱在这些巷子里转来转去干嘛呀?”
“找旅馆呀。”崔琼华领着女儿穿过好几条胡同,又走进一条很宽的胡同里,崔琼华看见了她家门口前的那棵大古槐。她快步走到古槐前,抚摸着树干,看看她家的街门,街门紧闭着,要是夏天,晚上,人们会在大槐树下纳凉到很晚才回屋去睡觉。霎时,崔琼华的眼晴湿润了------
用手抚摸着皲裂的树皮,忆起小时候,她和小伙伴经常在这棵大树下玩跳猴皮筋、踢毽、拽包等游戏------她最怕树上坠下来的“吊死鬼”——见了那种青虫,她浑身就发麻。女儿史碧清同样是在大槐树下度过了童年,崔琼华想起女儿史碧清同街坊的孩子在大槐树下跳皮筋,唱的也是她们儿时的那首歌谣:“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而且,女儿也怕“吊死鬼”那种槐树虫,这可能是继承了母亲的遗传。连槐树虫都怕的女孩子会成为现形反革命,并且沦为死囚,人,有时真是不可思异!一转眼,女儿快坐了四年牢,现在又被判了死刑,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得抓紧把上访的事儿办完,然后赶到大同,去看女儿------
史碧澈看见母亲扶着槐树沉思,问:“妈,你怎么了?”
“妈有点晕。”崔琼华按着脑门说。
“您能不晕吗,在火车上一点东西也不吃。咱们要住的那个破旅馆在哪儿呢,那个坏老头真不是东西。王八犊子。”史碧澈骂了句东北话。
崔琼华确实又饥又累。女儿搀着她,离开了这里。总算找到了她们投宿的那个小旅馆。是一座二层的简易楼,楼下为男部,楼上住女客。走进大门,看看挂在迎门墙上的那个老式木摆钟,快十点了。办过了住宿手续。一个女服务员引着她们娘俩踩着很陡的铁楼梯上了楼,来到一个大屋,大屋里有二十多个床,已经住满了人。有的人睡了,也有的人坐着聊天,还有的跟几个男人玩着扑克牌。看见崔琼华母女进屋。大家的目光都对准了她们娘俩。服务员指着屋角的两张床,告诉崔琼华娘俩,那是她们俩人的床位。扭过头,撵走了那几个玩牌的男人。崔琼华和女儿史碧澈看着那两张床,铺着白床单,枕巾和被子都显得很脏。床头柜放着个绿塑料皮儿暧壶,史碧澈拿起来一摇,暧壶是空的。她对坐在床上的母亲说,“妈,你饿了吧。我去打点水。”
一个四十多岁梳着短发的女人走过来,关心地说:“大妹子,打水呀,现在早没开水了,小兰,把我的暧壶拿过来。”
“哎。”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答应着,拿过来暧水瓶。
崔琼华忙不迭地谢谢人家。史碧澈拉开帆布旅行兜的拉锁,取出水杯放在床头柜上。那个女人赶快拿起暧壶打开盖抢着倒水,还涮了涮杯。这更让崔琼华感动到过意不去。“您------您坐吧。”她指着对面的床说。
看上去,那个女人十分善良。看她坐下后,崔琼华问,“这位大嫂,贵姓?”
“我姓王,叫王春花。您呢?”
“我叫崔琼华,她是我女儿。”
“崔大嫂,您从哪儿来?”
“黑龙江。”
“噢,赶情是东北哪嗄达的人啊。咱们还是老乡呢。”王春花学着东北口音。
小兰说:“王姨,您不是山东人吗,咋又跑到东北去了?”
“老家是山东,家里穷,逃荒下了关东。又成了东北人。”她拿出一盒绿叶烟,“崔大嫂,烟不好,抽根儿。”
“我不会吸烟。”崔琼华客气地说。
“东北人咋能不会抽烟呢?东北四大怪,最未一怪不就是大闺女叼个大烟袋。”
“那是此地人的风俗。我们是支边人员。”
王春花点燃一支烟。挟着吸起来。本来,史碧澈对她印像很好,可是看到她吸烟,皱起了眉头。王春花没有察觉到史碧澈脸上的变化。因为她只看着崔琼华。她吸着烟问:“崔大嫂,你们是哪年去的黑龙江啊?”
“一九五八年夏天。”
“从哪儿去的?”
“北京。”
“噢,我知道了,看崔大嫂这样,像个干部,当年是不是干部下放到黑龙江的?”
崔琼华点了点头。史碧澈已经对这个叫王春花的女人相当反感了。“妈,”她叫了一声,“您不是饿了吗。咱们吃点东西吧。”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像橄榄球似的黑面包,撂在床头柜上。又把在天津站站台上买的包子也取出来。
“啊,‘大例巴’。”那个女人喊了一声。
崔琼华笑了,“她王姨,您到是挺在行。”
“要不咋说咱是老乡呢。哈尔滨人管这种面包叫‘例巴’,对不。其实就是酸面包。”
小兰问:“酸面包好吃吗?”
史碧澈掰了一块,“你尝尝。”小兰不要,往后躲。王春花接过来,史碧澈以为她要给小兰,没想到她自己掰着吃起来。“崔大嫂,这次来北京贵干呀?”史碧澈气得撅起了嘴。崔琼华看出了女儿的不快。但她没有理会女儿,就着水,吃着”例巴“对王春华说,“她王姨,我们是来北京上访。”一听这话,几个女人围过来。
“上访?”王春花显出一副热心肠。”我也是来上访的。”
“她王姨,你咋地了?”
“受走资派的迫害呗。走资派不但遭踏了我的肉体,还摧残了我的思想。”
史碧澈问了一句:“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别扭,什么叫摧残了你的思想?”
“他们说我是破鞋,这是不是摧残了我的思想?”
“这只能说侮辱了你的人格。摧残思想好像文理不通。”
“反正我认为我的思想受到了摧残。是不是你们下放到黑龙江也是受了走资派的迫害摧残?”
史碧澈大声说,“不是,我们是来替我姐鸣冤告状。”
“替你姐鸣冤告状。”王春花说,“小小年纪,替姐姐鸣冤告状,你成扬三姐了。”
小兰问:“王姨,杨三姐是谁?”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说,“民国时候,天津出了一桩冤案,杨三姐的姐姐被财主的儿子起了外心害死了,杨三姐小小年纪,替姐姐告状,终于让那个坏小子伏了法,有一出评戏叫《杨三姐告状》,演的就是这个故事。”她说完,问崔琼华,“妹子,替你姑娘伸啥冤呀?”
崔琼华眼里闪烁着泪花。王春花端起水杯递过去,“崔大嫂,别伤心,这屋里有好几个上访告状的呢。现在,冤案太多了。喝口水,慢慢说,干别的咱不行,上访我可门清。你细说说,啥事儿,我好替你出个主意。”崔琼华哭着对大家讲了一遍女儿史碧清的事情。听说是现形反革命,又被判了死刑。人们纷纷离去了。王春花没走,“现形反革命的案子可不好翻呀,啧,还被判了死刑,你是去到公安部上访好呢?还是去高院?”
“什么是高院?”
“就是全国人民最高法院呀。”
“她王姨,你说我明天该先去哪儿呢?”
“要不,直接上中南海,到党中央国务院告御状?”
“告御状?”
“对,要想救你女儿的命,你干脆去中南海告御状。弄好了,毛主席、周总理一句话,你女儿的命就能保住。”
“那好,她王姨,我就听你的,明天早上去中南海告御状。要是我家碧清有救,她王姨,我们全家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得。”
“崔大嫂,快别说这些了。你叫啥名子,在黑龙江啥具体地方?女儿是咋进去的,给我写出来,我看能不能在中央给你找个人。万一拦路御状告不成,咱看看能不能通过我认识的中央人通通天。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崔琼华给她写了一张纸。王春花拿过纸看了看。对她们母女俩说,“你们快歇着吧,坐了一天一夜火车,肯定累了。”
“妈,这破旅店,也没法儿洗洗。”
“碧澈,等明儿替你姐告完御状,妈领你去洗个澡。今儿凑合一宿吧。”
------
夜里,突然来了一群公安查证件。
二个警察带着四个个工人民兵闯进了这间女人睡觉的屋。拉亮灯后,屋里人一片惊慌。有的人紧紧用被裹着身体,惊恐地看着公安。有的干脆蒙住了头。这些外地进京人员最怵的就是警察。王春花却坦然地坐在她的床上,她也没脱衣腿睡觉。而且,警察一进屋,她立刻起来了。
“谁叫王春花?”一个警察问。
“我。”王春花赶快站起来。
“你打电话举报的那俩个反革命家属呢?”另一个警察问。
“在那儿——”王春花指着崔琼华母女说。警察和四个工人民兵朝崔琼华的床走过去。
崔琼华什么都明白了。
“唉——”她看着王春花长叹了一口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史碧澈说:“妈,您太轻信人了。咱们被人出卖了。”
“什么,出卖。”一个小个子工人民兵说,“真是反革命家属。”
另一个工人民兵说,“每个人都有义务揭发检举可疑分子。人民群众是天罗地网。”
“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高个警察说。
崔琼华问:“跟你们去哪儿?”
另一个有点胖的警察说:“你们不是要告御状吗,我带你们去告御状的地方。”
“带我们去中南海?”崔琼华天真地问了一句。
“去中南海”两个警察笑了,其中胖的说:“恐怕我们局长也进不了中南海。咱们去‘炮局’。”
史碧澈说:“‘炮局’是什么地方?”
北京长大的崔琼华知道‘炮局’是公安机关,可是并不清楚‘炮局’是北京市公安局的拘留所。
高个警察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崔琼华突然说,“我们凭什么跟你们去‘炮局’?”
史碧澈说,“我们不去,明天我们还得替我姐告状呢。要不,就救不了我姐的命了。”
一个工人民兵不屑一顾地说,“还想救你姐的命,她反对文化大革命,是死有佘辜。你们跑到北京要到中南海拦路告御状,真是胆大包天,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来北京闹事,不是找着往枪口上撞吗。快走,别罗嗦。等我们动手是不是,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崔琼华和女儿没动,胖个警察不耐烦了,变了脸,“不动是不是?”他朝那四个工人民兵一挥手,“往出请!”
四个民兵俩人架起崔琼华,俩人架起史碧澈拖着往出走。史碧澈挣扎着------,但在两个膀大腰粗的男人手里,柔弱地像只小鸡。弄走了这娘俩。胖个警察问,“哪些东西是她们的?”
王春花赶快扭着细细的腰走过来。指着书包和一个上边印着哈尔滨三个字的帆布手提包告诉警察这是她们娘家俩的东西。一个警察翻书包,里头是上访材料,史渊的钢笔字写得非常好。因为这个材料维系着女儿的性命,他写得特别工整,字儿也较大,这样,上了年纪的人看,都不用戴花镜,这也算父亲的一番良心苦用心吧。胖个警察一页一页翻阅着------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
高个警察翻着手提包,他拿起一个黑面包看着------ 王春花讨好地说:“公安同志,这叫‘例巴’,俄语是面包的意思。”
看材料的警察放下了材料,问王春花,“你懂俄语?”
“还懂两句蒙古话,‘三拜诺’,‘塔三拜诺’。问你好。”
“行啊,你是干什么的?”拿着材料的警察盘察她。
“我------我------我------”王春花“我”不出个所以然,她有点慌神。查包的警察看到王春花说话吞吞吐吐,发觉她也可疑,对他说,“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是我揭发检举他们的------”
“可你也好像有点问题,让你走,你就跟着走一趟,你也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咱们废话少说,也收拾收拾你的东西,请吧。”
“你瞧这话是咋说的,咋把我也给捎进去了呢。”
“甭啰嗦,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
王春花只好乖乖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垂头丧气跟着两个警察走出了屋。
他们出了屋后,屋里的女人们全起了床,站在窗前,看着王春花也被塞进了面包车里,汽车开走了。
屋里有人说:“活该。害人必害已,王春花这个画皮。”
“大娘,什么叫画皮呀?”小兰问。
“画皮就是鬼。不是人。”
“哎呀,这王春花还跟我借了十块钱呢。”
“也跟我借了十块。”
“跟我也借了十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有的人气得大骂起来。
------
夜里,一个公安打开了号门的锁,“崔琼华,出来!”
她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干什么?”
一个女囚小声说:“老太太,给你过堂。”
另一个女囚解释:“就是提审。”
“我要给我的女儿上诉------公安局和公安部不是一个单位吗?”走出监舍,跟着公安往审讯室走,她还天真地想。(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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