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元旦过后,铁路文化馆都要组织几个电影队到铁路基层去巡回放映电影,算是新年期间上级领导对一线职工的关怀和热爱。做为文化馆的馆长,吕洪彬总是亲自带领一支电影队到最偏远的岢岚深山沟去给哪儿的职工放映电影,进行节日慰问,今年也不例外。临行前,他嘱咐妻子田素梅去照顾韩东,按时到文化馆给韩东送饭,惹得母亲不快,娘俩发生了激烈的口角。
佘科长冰冷地说:“咱们家又不是食堂。你媳妇是大夫,不是炊事员!”吕洪彬反驳母亲,理由是韩东为了赶画,现在已经没白天没黑夜地沉浸在创作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分局食堂吃饭。佘科长却说韩东这么拼命,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还不是为了逃避插队,想抽调到铁路工作。
“妈,您------”吕洪彬一着急,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性急下,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妈,您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小人,他是君子,我的傻儿子,我把话撂在这儿 ,咱们娘俩儿走着瞧,看看他最后是个真君子,还是个伪君子。”
“妈,知青想回城,想当工人,这怎么能说是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抽调知青返城当工人,这也是党的知青政策。咱们铁路招工,绝大多数都是知青,总不能说他们都是想逃避插队吧。”
“知青回城当工人,是党的需要,但是像韩东这样家庭有特别严重问题的子女,党决不能重用他们,因为他们将来很可能是复辟资本主义的苗子!”
“妈,可他现在毕竟是在给咱们分局创作呀。咱们总不能连饭都不给人家吃吧。”
“谁不给他吃饭,”佘科长说,“我听说你给他一个人开两份临时工的最高工资,临时工的最高工资每天是一块七毛五,他一天能挣三块半,一个月的工资比我这个科长都多,拿着这些钱,到分局食堂去他啥吃不上?”
“妈,这钱还没开到他兜里呢。”
“那当然,画儿不画完,当然不能给他开支。”
“妈,那他现在到分局食堂去吃饭,你给掏钱。”
“他吃饭,我凭什么掏钱。”
“那他现在没钱吃饭,妈,你说怎么办吧?”
“先借给他十块,等花完了再借给他十块。”
田素梅本不想多嘴,因为她知道吕洪彬让她每天去文化馆的真实用意,名誉上是给韩东送饭,实际上是去监视这个可以说为吕洪彬效劳的路外画家。了解他创作的进程,和这幅作品的艺术效果。随时把这些情况通过方便的铁路电话告诉他。这样,吕洪彬虽然身在外地,可是能作到心中有数。虽然田素梅对这种不信任人的作法很反感,但她却认为这到是接近韩东的一个机会,所以装作勉强的态度答应了。很难说究竟什么原因让她对韩东产生了一种好感,这种好感似乎拨动了她曾经经历过的初恋心弦。而婆婆却不愿意让她接近韩东,仿佛察觉到了儿媳隐藏很深的那种情感。因此这种防范的用意不言而明,这让田素梅不但反感,更是气愤,她说:“妈,这可是吕洪彬求的人家韩东给咱们铁路画的画------”
佘科长突然说:“他还求咱给了一个大同站公厕呢,要没我暗中使劲,大同站公厕能归了他们村粪店!”
这话,让吕洪彬夫妻俩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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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星期一早上一走,儿媳便回了娘家去住,把佘科长一个人甩在家,让她好堵心。她索性停了伙,自己天天到分局食堂去吃饭。回到家,独守空房,冷冷清清。孤单下,她脑子里总浮现出儿媳对韩东的热情劲儿,那种热情灼痛着她的心。这天晚上,佘科长前思后想,实在不能入睡,快九点了,她又穿衣下床,要到文化馆看个究竟。黑黢黢的路上杳无人迹,刮着冷嗖嗖的西北风,佘科长缩着头,冒着严寒来到文化馆,她敲着传达室的小窗,心情烦乱。看门的老头晚上喝了点儿酒,早已躺下,听到敲窗声,知道又是有人找韩东,披衣下地,本来想骂,走到窗口一看,定眼一看,是分局人事科的佘科长,他顿时酒醒。
佘科长问:“田大夫在韩东哪儿吗?”
“在,在,每天都在。”老头搭讪着笑脸连声说。
“你给我把门开开,”佘科长说完走到大铁门前,等着老头给她开大门。打开门,迎进佘科长,老头打着手电殷勤地要送她。佘科长拒绝了,老头又要把手电给她,她也没要,老头只好看着她径直朝小灰楼走去,一直看着她走到小灰楼的门口,这才转身回了传达室的小屋。
小灰楼淹没在大礼堂的黑影里,韩东画画的那间屋从外边去看,看不见一丝亮光。佘科长两手插在小大衣兜里,一边走,一边迅速转着脑子想:“------外头的大铁门锁得这么严,地方又这么背,那么,这对孤男寡女会不会干出越轨的事情呢?儿媳会不会‘红杏出墙’?韩东会不会‘干柴烈火’?”越想,她的心情越烦躁,越想,她的头脑越气急,越想,她的脚步越快,走到小楼门口,她猛地推开门,里面很黑又很静,她听见了楼上韩东和儿媳的说话声,心不禁颤抖起来,却也恢复了一些理性,她没有立刻放开手,要是立刻松手,弹簧门来回一弹,会发出响声。那就惊动了楼上的这对狗男女,她想到了这个极不文雅的形容词,轻轻带上了大门。
楼上,俩个人很随便地聊着天------听不清说些啥话,田素梅不时地笑一下,佘科长听了感觉如刃剌心。她抓着楼梯扶手开始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迈,她感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可是脚下却没有一点声响,因为她穿的是布底棉鞋,又走得非常缓慢。创作室安的两扇门是很厚的那种压花毛玻璃门,看不见人,却能映出朦胧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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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没想到,你的画儿画的这么快。”
“梅姐,速度快吗?”
“太快了,简直象雨后春笋,一天一个变化。”
“因为我胸有成竹嘛。你知道吗,画中的这些人物都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物。这些人物已经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呼之欲出,所以我下笔极快。可以说,这不是凭空创作,这是一幅人物临摹,可是这临摹又不必拘泥真实,它有很大的随意性和发挥空间,所以画起来得心应手。”
佘科长上到二楼,听见了韩东的这些话。“这韩东词儿还不少,怪不得人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用这些所谓的艺术语言拢络感情,真是卑鄙!”
屋子里,韩东指着画上的一个抬钢轨的中年汉子说,“梅姐,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这就是粪店掌柜王重。他是我们村的头号地主。”
“好,韩东,你敢把阶级敌人画在这上头,真是胆大包天了吧。”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过是借他的一个雏形,实际上,画上的人物已经不是一个老地主,而是一个为社会主义铺路的老工人,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门外的佘科长听了屋里的话,心中一震,“好你个韩东,怪不得说知识分子反动呢,这画------”她心里在想,“是不是等儿子回来,把实际情况告诉他,而不去送展呢。宁肯不争什么荣誉,也不能犯政治错误。”
屋里传出韩东的声音,“其实,我只是把这些人当成劳动者来画,它不是反映阶级斗争的画儿,这是表现劳动者之歌的作品,所以画上的人物都是人民,而不是什么阶级敌人。”
“是的,韩东,你画上的人物都很粗犷,豪迈,形象逼真。再有几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吧。拿去参展,肯定是幅杰作。”
“杰作倒不敢当,如果你能把它看成灵魂之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屋里,田素梅指着画,开玩笑似的说:“韩东,你不觉得这幅灵魂之作欠缺点儿什么?”
“少什么?”
“这画上没有一个女人,太不公平。毛主席说;女人是半边天嘛------”
韩东听了她的话,认真地端详起画面来,画布上都是男人。显得刚劲有佘,的确少了点柔和。想了想,他说:“那就添个吧。在这个工地上,应该有个女同胞,可这个女人应该是什么形像呢?是李铁梅还是阿庆嫂、是柯湘还是方海珍?”他两眼熠熠地问田素梅,“有了,”他高兴地说了一声,“梅姐,添个身背红十字药箱的女医务工吧,既显示了党对工人阶级的关怀,又丰富了画面的内容。可是------”
“可是什么,快画个女医生吧,这很符合画面的情节。”
“那我得需要一个模特儿。梅姐,你正好是个医生,你给我当这个模特吧。”
“韩东,我可不行,”田素梅连连摆着手,露出浑圆白皙的手腕。“我哪是当模特儿的材料。”
“梅姐,你成。”韩东肯定地说了一句,“你的身材丰满,形体线条凹凸分明,皮肤光泽细腻,富有强性,这是最理想的人体模特儿。梅姐,你坐着,我先画几张头部的速描,头像是人物画的重要内容------”
“人体模特。”听到这四个字,佘科长想起跟儿子争吵时,儿子说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现在,韩东要用你的媳妇做人体模特了,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君子的真面貌!站在创作室门口的佘科长伸出手去推门,可是当她的手触到门的时候,却踌躇住了,“我这是要干什么?要抓奸吗?要抓儿媳的奸?天啊,这奸能抓吗?”她的手缩了回来,权衡起了利弊:“猛地推门进去,如果俩个人真得正在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下流事情,捉奸捉双,抓到了现形,我又该怎么办呢?到时候,难堪的会是谁?是儿媳?是那个可恨的韩东?还是我?最后该如何收场?‘家丑不可外扬’事情声张出去,儿子的脸往那儿放?自己的脸往那儿放,就连故去的吕局长名声也得毁了啊!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再说,儿子满腔热情地指望着拿这幅画去北京路局参加画展。一闹------参加不成画展,儿子会不会恨我呢?‘小不忍则乱大谋’,就此撕破脸面,于已益在何处呢?”她越来越觉得万万不可贸然行事!她可不是那种头脑一热,干出昏事的莽人,她搞了多年的人事工作,孰重孰轻,办事的时候,她会前思后想,慎密至极。“为了儿子的声誉,为了这个家的名誉,决对不可轻举妄动。再说,如果没有想像中不堪入目的景像,她这个婆婆更会里外不是人。先看看再做决断吧。”创作室的两扇屋门,是那种可以里外两开的弹簧门。她左脚掂起脚尖轻轻一顶,一缗光线从隙缝射到她的右眼上,她用手按着心口窝,手扶着露开的门缝往屋里瞧。
佘科长看见儿媳坐在离这幅画不远的一把红色软面折叠椅上,穿着一件非常薄的紧身羊毛衫,坚挺的乳房显出婀娜的线条轮廓。韩东走到她的身边,摆了摆她的脸蛋------ 然后,韩东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手捧画夹,拿着炭笔开始快速地往画纸上勾勒------
俩人很有分寸,浑然不知一只眼偷窍着他们。佘科长松了口气,她为刚才自己的深思熟虑感到庆幸。
韩东给儿媳讲了人体写生的重要性后,田素梅问:“韩东,听说学美术的人都要画裸体模特?你画过吗?”
当听到“裸体”这两个字时,佘科长再次绷紧神经,佘科长想,“这不是挑逗吗!”她听见韩东说。“我学画的时候很小,老师那能让我们这些孩子写生裸体。不过,我后来到是临摹过安格尔的‘泉’,菩提萨利的‘维纳斯诞生’及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等一些著名的人体作品。”
屋中,田素梅发表着议论:“临摹名画,效果肯定不如写生真人。”
“那还用说。千人百态。梅姐,你把脸向右转过去,”田素梅扭动了一下头,把右脸侧给韩东。韩东拿着炭笔从耳根到下颚打出一道流畅的线条,这线条顺着脖子又滑到肩部------他赞叹了一句:“梅粗,我现在才发觉,你的颈很美,能显出一种高雅。象白天鹅一样。”
佘科长听完韩东的这话,“这家伙真能撇,女孩子那能架得住他这么煽乎,他是个危险人物------他要是真的到了铁路上,儿媳可逃不出他的手心!”
田素梅淡淡一笑,“少逢承几句吧,韩东,你说,画裸体是不是一种流氓行为?”
“艺术怎么能跟流氓行为混为一谈。不过,现在也没人敢写生果体,更找不到可供写生的果体模特儿。”韩东故意把“裸”字念成了“果”字。
“当一个果体暴露在一群男人的面前时,韩东,你说模特是什么心态呢?”田素梅问,她也成心把“裸”字读了个“果”字。
“不知道。据听说,职业模特的心理素质都很好。”
“那有没有人产生牙念?”
“牙念?”韩东微微一愣,然后用牙咬着笔管笑了,“可能会有人冲动吧,但这不应该是牙念,而是异性的正常心理反应。田大夫,不知我说的对不对。”他这次没用“梅姐”称呼,改成了“田大夫”,可能是表示庄重一些。
“如果在一个美丽的果体面前,没有牙念,那他是阳痿。”田素梅依旧故意说“果体”。
“每个男人都很难抵御金钱和美色的诱惑,好色是男人的本性,不应该说是牙念吧。”
“牙念”和“果体”这两个词弄得佘科长有些糊涂,但她知道这决不是两个好词。“这对狗男女一定认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以恣意地胡说八道。”她恨恨地想。
“哎,梅姐,你解剖过死人吗?”韩东问,他有意岔过裸体这个话题。
“做为医生,需要了解人体结构,解剖学是必不可少的课程。”
“画家也要懂一些解剖学。以便研究人体的躯干比例、骨架结构,运动重心等基本关系。因为在创作中,人体的重心和动势的准确性非常重要。尤其是几个大部位的比例和结构更是不可勿视。”
“我们学解剖学是了解人体各个器官,你们学解剖学是研究人的形体。”
“画家学解剖学只要除掉人的衣服就足够了,但你们医生学解剖学却要割开人的皮,掏出人的心------”
“看你说的多恐怖。我们处理的都是尸体。”
“梅姐,第一次下手的时候你害怕吗?”
“怎么不害怕,”田素梅回忆着,给韩东讲述起来。“第一次上实体解剖课,我们跟着班长下到教学楼的地下室二层,朝着‘奥斯威辛’走去------韩东,你知道奥斯威辛吧?”韩东点点头说知道。田素梅往下说,“学校里,同学都管地下室二层那个瘆人的解剖室叫奥辛威斯。因为教解剖学课的那个老师特别像纳粹军官,瘦高个儿,鹰勾鼻,毫无表情的脸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看人的时候,射出冷峻的目光,让人生畏。同学们给他起的外号是‘希姆莱’------”
“希姆莱可是个杀人恶魔,”韩东又说。
“不过,那个教解剖的老师的确姓希望的希------”
“中国人还有姓希的?”韩东似乎头一回听说这个姓,他住下手中的笔,看着田素梅。
“当然有了。”田素梅笑着说,“他姓希,叫希望。”
“希望?这名子挺有意思。梅姐,你们班有多少人?”
“我们班一共有二十来个男女同学。”田素梅回答完,往下讲第一次去解剖室的情景:“我们男生在前,女生随后,神情肃然,悄无声息地鱼贯而行。地下室亮着青幽幽的灯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古怪的神情,因为此时每个人的心境都不一样,尽管在上这堂实体解剖课前,班长做了许多思想工作,让我们不要紧张,打消顾虑,再三声明,我们解剖的那具尸体是个没有生命的胴体,大家不必害怕,要安然对待。可大家的心情还是惴惴不安。越接近解剖室,我就越感到凉气袭身,我看见几个女生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有几个特别胆小的女生干脆在后头磨磨蹭蹭不想上前。快到解剖室门口的时候,她们似乎不想迈进那道门槛。但不进去是不成的,解剖课不及格,做为学医的学生就拿不到毕业证。进了解剖室,‘希姆莱’站在解剖台前,解剖台上的尸体盖着白单,我们围成一圈站好后,‘希姆莱’说:‘开始吧,’他唰地下扯下蒙着尸体的白单,呀的一声,几个女同学捂住了眼。根本就不敢往解剖台上瞅------”
外面,坐在台阶上的佘科长仿佛在听一个恐怖故事。她感到屁股下很凉,其实是他在水泥台阶上坐的太久。
“你呢?”韩东问了一句。
“我?”,田素梅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没敢看头,只看到了下体的阴茎硬硬地挺着------”
“阴茎,”韩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田素梅的脸腾地红了,韩东看出她的羞窘,笑了笑,“梅姐,那是具男尸。死后还要任人宰割,你不怕他的鬼魂来报复吗?”
“作为医生,应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鬼魂。”
“梅姐,你站起来一下,随便走几步,我想观察观察你走动的姿式,勾两张你的全身像,然后送你回家。”
田素梅站起来,在屋里走动着------
屋里传出皮鞋咔咔的落地声,坐在台阶上的佘科长听见这些话后一下站起来,她以为屋里的人要出来,惊慌成一团。她看了一眼楼道的厕所,想躲到里面去,可是一转念,“要是他们谁上厕所怎么办?”,旋既,她快步下了楼梯------
屋里,韩东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两眼直直盯着门口,对田素梅说,“田大夫,外边好像有人。”
田素梅惊悚了一下,回过头,也朝门口看了看,“韩东,你别吓唬我。我胆儿大着呢。经常半夜里往太平间送死人。”
“梅姐,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韩东,咱们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叫门。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田素梅说完,开始穿外套准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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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科长匆忙地离开了这里。她怀着种很复杂的心情快步走到大门口,老头已迎出来,她用严厉的口吻说,“我来的这件事,你不许多嘴对任何人讲,尤其是我儿媳妇,听见了没有?”
老头赶快说:“佘科长,这还用您吩咐。我保证守口如瓶。”
佘科长离开了文化馆。路上更黑了,虽然没看到儿媳和韩东有什么越轨行为,可那个热呼劲儿,还有那些放肆的词儿,“阴茎”居然也能说出口,让佘科长心里酸溜溜地真不是个滋味。对儿媳,她有三块心病,第一块心病缘于组织科长的一句话,她告诉她,田素梅在学校的时候有过一段“师生恋”,从此后,一层阴影笼罩了她的心头;第二块心病儿子跟她结婚快三年了,还不见儿媳的肚子大,她不要孩子,是啥心思呢,传出流言:她是为了离婚方便,无牵无挂。第三块心病是她听到一些蜚语,形容田素梅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佘科长活着的时候,这花没人敢动,如果佘科长不在其位,这花早晚得被别人掐走。吕洪彬有点“铜气”,大同方言既是带点傻劲的意思。其实,吕洪彬心地宅厚,这点特像他故去的父亲。“那么,关于这幅画中的问题告不告诉儿子呢?”佘科长想,“如果告诉了儿子,儿子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该如何回答?她能道出这次窥视的秘密吗?哎,还是守口如瓶吧。”她想起看门老头说的这个词儿。
二
一九七五年的元月十八号,是个星期六。中国人民期待已久的四届人大终于闭幕。
清晨,工厂的工人。郊区的农民,学校的学生还有市民都一齐涌到了街上,旗帜林立,锣鼓喧天------
“热烈庆祝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京胜利召开!”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锁呐声中,秧歌队,高跷队一拨一拨款地走过来,冬日的街头被群众的热情烘成一片早春。
------
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韩东便创作完了这幅巨画,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么快的速度。这真是个奇迹!并且,已经装帧完毕,镶了一个黑油油的宽边画框的画立在创作室里,等待干燥。那幅漆黑乌亮的画框是紫檀木,吕洪彬从岢岚一回来,就赶紧张罗着制作画框。他带着韩东,拿着候局长特批的条子,从分局车队要了一辆130小货卡,直赴材料厂去挑选木料,在硬杂木的木头堆里竟发现了十来根碗口粗的紫檀!据年轻的那个木料女管理员讲,这十几根黑木头堆在这儿可有年头了,她接班后,清点木料的时候,快退休的老木料管理员说,这可是宝贝!日本人时期弄来的,要打家俱,可没想到小日本鬼子完蛋的那么快,没用上,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只要金子、票子、房子、车子、女子;被戏谑五子登科,根本看不上这几根黑不溜楸的木头,解放后,这玩艺更没人希罕了,成了废物。韩东说,咱来个废物利用吧。就用这些乌木头做画框,把画尽快镶起来送到北京参展。这黑框配金黄主色调的画儿能增加反差,明暗对比可以使画的主题更引人注目,而且这是本色,不必刷漆------为了赶时间 ,紫檀画框做好后,打磨光,刷几遍硝基清漆就行,硝基漆干得快。
装上车,到建筑段的木工车间去开料,途中,吕洪彬说,“我看这画的名儿还是按分局党委关书记说的那个名儿吧,叫《路魂》好一点。”
“随你们的便。交了差,画归你们所有,我无权再干涉。”
原来,这幅画完成后,吕洪彬迫不急待地把分局候局长、分局党委关书记等大员拉到文化馆,让他们看看这幅“惊世之作”。
候局长问:“小韩同志,这画叫什么名子呢?”
“《轨魂》”,韩东脱口而出。
听到“鬼魂”这两个字,分局的这些头头面面相觑。吕洪彬赶快解释:“轨是钢轨的轨,魂是灵魂的魂。比喻工人阶级是钢轨的灵魂。”
候局长说:“这个喻意不错。就是听着有点------别扭------你说呢,小韩,当然,作品是你的智慧结晶,我们尊重你的命名。”
关书记说:“我看名子可以改叫‘路魂’,是不是更好一点。”
韩东笑了笑,“路的概念太广泛,有公路、水路,当然也包括铁路。可是钢轨却只有铁路才有。”
候局长用商榷的口吻说:“那要是叫‘铁魂’呢?”
韩东回答:“这个概念更模糊了,‘铁’的范畴更大。”
关书记武断地说。“那我看,还是叫‘路魂’好。”
韩东很固执,“我觉得是《轨魂》好。”
关书记的话在分局的范围里,可以说一言九鼎。跟着来的那些分局干部看出了他的不快。候局长赶紧说,“路魂轨魂,名称是个标签,人们一看,谁还不明白,这画的不是鬼魂,是咱铁路工人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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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外头一片暄闹,韩东拉开了厚厚的窗帘,并且打开了窗,明亮的光线、清鲜的空气伴着外头的沸腾一起涌进创作室。他站在窗前,聆听着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着四届人大的各项公告,那是文化馆的小陆的声音,由于激动,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韩东听的非常仔细,等念完人大的任免公告,韩东心里想:“委员长还是朱老总,总理还是周总理,而且,邓伯伯果然如社会的传闻,成为第一副总理。看来,江青等人并没有达到他们组阁的目的:以王洪文来取代朱老总的委员长职位;把持住人大,把张春桥排在周总理之后任第一副总理------揽起国务院的行政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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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传来小陆的力竭的播音:“------我们再用二十多年的时间,一定能够在本世纪内把我国建议成为社会主义 的强国。我们应当继续努力,发扬成绩,克服缺点,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乘胜前进。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韩东对上班来的吕洪彬说,“吕馆长,小陆的嗓子哑了,你也不找个人替替她。”
吕洪彬把一个人造革的手提包放在办公桌上,“全分局就她这么一个广播员,我们的嗓子都跟破锣似的,再说,文化低,又没经过训练,有的字儿不认识念不出来,或念错了,结结巴巴念,还不如她这个哑嗓呢,这么重要的东西念错了,出了政治问题,谁担待的了。文革那年,咱铁路在礼堂前头的那个广场开批判会,让一个人到时候领着呼口号,应该是‘打倒走资派,毛主席万岁,’谁知他一急,把口号喊倒了,变成走资派万岁,打倒------”吕洪彬没说出那三个字,在政治上,看不出他一点“铜气”,韩东倒觉得他有时候装疯卖傻,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表现。
“我替替小陆吧。”韩东一阵心血来潮,自报奋勇地说。
“你,”吕洪彬看着韩东,“你想试试?你行吗?”
“嘿,你不知道吧,我朗颂可好了。”
“那走,你可别念错呀!要不,我这个文化馆长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把韩东领到了礼堂的后台分局广播站。一会儿,铁路地区的高音喇叭里传出韩东朗读的第一个文件的声音,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公报。他的声音宏亮、清晰、字节速度掌握的恰到好处,语感丰富,男声播音在铁路地区也是头一遭,许多人都专心地倾听着。
“中国共产党第十届中央委员会于一九七五年一月八日至十日举行了第二次全体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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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雪骑着自行车已经到了火车站广场,听到这声音,她觉得那么熟悉,“啊,是韩东的声音,是我的韩东在广播,看着那么多人在一个大喇叭下全神贯注地听,她感到一种骄傲,感到一种自豪,也感到一种幸福。索性,她停下来,专心地听完了这份公告。
“会议讨论了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准备工作。决定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改草案》、《关于修改宪法的报告》、《政府工作报告》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成员的候选人名单,提请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讨论。
“会议选举邓小平同志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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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这则公告后,粱雪推着车躲闪着人潮,往铁路文化馆急勿勿地走。到了文化馆,传达室的老头根本不让人随便进。每次有群众集合。他都把门看的特别紧。正在粱雪无可奈何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田素梅游完行来到了文化馆,她也听出了韩东的声音,韩东正在广播周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
看见站在门口扶着车的粱雪,她朝她快步走过来,“你是找韩东吧?” 粱雪看着田素梅,田素梅又说,“你叫粱雪。昨天晚上韩东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场。”
“是吗,”粱雪高兴起来。
“你叫啥名子?”
“你叫我田姐吧。我姓田,田地的田。”
“田姐,你在文化馆工作吗?”田素梅点了点头。
看见田素梅,老头早就打开大铁门迎候着了,她们俩进去后,老头又关紧了大铁门。田素梅先领着粱雪到了礼堂里的广播室,韩东仍在精神饱满地高亢地念着四届人大的一份份公报,这些公报只要念,就得全部地念一遍,不能拉下任何一份,这是有严格政治规定的。粱雪看着韩东的背影;他拿着广播稿,充满激情聚精会神地朗读------ 知道不能打搅他。低声问:“田姐,画在哪儿?”
“画儿?”田素梅马上明白了粱雪的话,“粱雪,走,我带你去看画。”她领着粱雪悄悄出了礼堂后门,去了小灰楼里。打开创作室的门,那幅画赫然呈现在人的眼前,二米的油画其实也算不上大幅作品,但在这间创作室里,同墙上的那些画比,的确显得鹤立鸡群。
紫檀木的画框的确蓬荜生辉,显得格外端庄。粱雪看着那幅画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呀,真好!”
金色的画面上远山蜿蜒、古堡、御河铁路大桥;后面的桥上是一列满戴煤炭的火车东行,虽然画的很朦胧,可还是能看出任重道远的寓意。画面的主体,是近处的铁路桥上,一伙工人正在更换钢轨------前排抬钢轨的几个人作为画上的重点人物十分突出,一个女医生背着红十字药箱临风站在桥头,头发和白大褂被微风吹起,粱雪走上前几步,看看画上的那个女医生,再去端详田素梅,“田姐,这画上的女人是你呀。”
“是吗?粱雪,我怎么觉得像你呢?”
“像我吗?”粱雪天真地说,“我看,像咱俩。”
“粱雪,听韩东说你在市革委里工作。”粱雪点点头。她身上背着一个书包,“田姐,给你吃块巧克力吧,果仁的。”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铁皮巧克力糖盒。那种上海产的高级果仁巧克力当时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只有在北京的几家高级宾馆饭店才有。
粱雪打糖盒,田素梅拿出一颗说,“这糖真好!这么好吃的糖,从哪儿买来的?”
“我爸爸从北京带回来的。”
“你爸爸从北京买的。”
“啊,他去北京开四届人大去了,昨天晚上刚回来。”粱雪随口说。
“什么,”田素梅一听,睁大眼看着粱雪。“你爸爸在哪儿工作?”
“在警备区呀。”
“你是粱政委的女儿?!”粱雪点点头,“你知道我爸爸?”
“大同赫赫有名的军管会主任,我还能不知道吗。想当初,大同刚一军管的时候,满大街贴着军管布告,签着军管会主任的大名,后来人们一打听,才知道你爸爸是从北京调到大同警备区的政委。韩东知道你爸是大同警备区的政委吗?”
粱雪摇了摇头,“可能不知道吧,我没跟他说,他也不打听。”
田素梅想:“这俩个人,互相谁都不知道谁的底细,就搞上了对像。”她问,“粱雪,你喜欢韩东吗?”
粱雪羞涩地点点头,“那还用说,他多有才华呀。”
“那你将来能帮助他吗?”
“怎么帮助,他知识那么多,那方面都比我强,他只能帮助我,我可帮助不了他。”
田素梅知道粱雪误解了她的话意;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只好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他,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你都不会嫌弃他吧。”
“不会,只要他不再跟别的女孩子好就行。”粱雪非常天真地说,“哎,他怎么还没念完呢,都快十二点了。”
“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我要好好招待一下你。他是单身,这儿没家,就算我这个当姐的为你们俩人尽点心意吧。”
“哎,田姐,你喜欢韩东吗?”粱雪直视着田素梅的眼睛。
“喜欢。”田素梅坦诚地说,她看见粱雪的脸上起了变化,拉起了粱雪的手,“妹妹,喜欢和爱情是两回事。一个优秀的男人,会博得许多女孩子是芳心。我早已经结婚了,我可以当你们的好姐姐,我会帮你保护韩东,不让别的女孩子从咱们手里把韩东夺走。”他用了一个“咱们”,可是粱雪并休会出这个词的用意。
“我想带韩东到我们家去吃饭。”
“韩东不会去,我了解他。”
“为什么?”
“他怕你爸爸。”
“可他要是想跟我好,早晚也得见我爸爸呀。”
“等挑一个最好的时机吧。对了,让他春节去,让他春节别回北京,考验考验他对你的爱情忠不忠诚,让他春节几天在你们家过年,也能看出你父母对他的态度。”
“对,田姐,你出的这个主意真不错。”粱雪高兴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可在他没见到我爸之前,田姐,你可千万别说我爸是警备区的政委。”
“好吧。”田素梅答应了。粱雪站在窗前,她往外眺望,盼着韩东从礼堂的后门快一点出现。
韩东念完了这些文件,小陆说,“韩东,你念得真好,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是的------”
“这得感谢我们的语文马老师------”
韩东想起了语文老师“马寡妇”,马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处女,她对同学的要求非常严厉;所以背后同学们才给她起了个‘马寡妇’的绰号。上语文课时,她要求同学朗读课文,要四声正确,诗词必须优扬顿锉,古文更要韵律合辙。韩东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讲都德的《最后一课》那篇课文,当她手拿着课本,读完“------接着,韩麦尔先生从这一件事谈到那一件事,谈到法国语言上来了。他说,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象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读到这里,她分外动情地说,“都德在这里说得‘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这里的‘他们’指得是民族;一个伟大的民族不能失去自己的灿烂文化,没有文化的民族就等于没有灵魂。”文革初期,因为这句话,把她也列入了牛鬼蛇神的批斗队伍。剃了阴阳头,批斗她的时候,那些年青的红卫兵小将义愤填膺,质问她:毛主席说,政治是灵魂,你为什么要篡改成文化是灵魂?有的红卫兵小将指着她批判:什么他妈的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我们中国的语言才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还有的红卫兵小将说:毛主席的话才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倔强的马老师不说话,初三女学生于敏穿着红卫兵服,显得飒爽英姿。她挥动皮带抽打着马老师,嘴里气愤地骂着:你她妈给我们上课,还敢在课堂上喊“法兰西万岁!”你纯粹是条帝国主义的走狗!现在回忆起来,韩东才明白那是一场多么荒唐愚昧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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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你的女朋友来了,在小楼上等你呢。”吕洪彬走进广播室说。
“是粱雪来了。”韩东按捺住喜悦说,他快步走出了屋子。
三
韩欣从大同回到村,带回北京捎来的大米、白面和吃食,还拿回了夏文波画的那幅画,用哥的话说,叫“墨宝”。哥哥叮嘱她一定把这幅画保管好,因为这幅画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收藏这幅画的时候,韩欣读着写在画上头的诗,她对前途充满了希望。她跟随村里的宣传队去公社会演,心情活泼愉快,等她们村演完了红梅戏《沙家滨》智斗后,宋书记让她单独拉一段洋胡胡,她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站在台前,架起小提琴,拉了一段欢快的“四小天鹅”舞曲,人头攒动的社员们听完后,报以阵阵呱唧呱唧的热烈掌声,宋书记意犹未尽,觉得不过瘾,让她再来一个,台下的社员们也呼号乱叫------,韩欣想了想,又抖动琴弓拉了一段非常熟悉的《粱祝》------ 委婉悠扬的乐曲再一次获得台下老乡们暴风雨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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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英自打大同给弟弟配回眼镜后,便筹划拾缀她们家的那孔烂窑房。队上的木匠打好了门窗,只等元月十八号顶券。这是杜仲宽给看好的日子,那天是阴历初七,宜动土。言定好开工后,借知青的宿舍吃饭,青石窑宽敝,能容下十几个人闹腾。到了元月十八号这天,四届人大胜利闭幕的消息也传到了村里,村里同样是敲锣打鼓吹锁呐地庆祝一番。还鸣放了不少鞭炮,在庆贺四届人大的同时,杜玉英家的院人里开始破土动工,增添了不少红火劲儿。
红日高升,照的院中暧洋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冬日。人们分成几拨,生龙活虎般地说说笑笑欢欢地干着活儿;拆旧窗的、御旧门的、屋里扒坑的、清理半拉旧窑房支拱发券的,原来,土窑是用干坯生插起来的,到了顶上成圆形的时候,坯与坯料的V字空隙间,塞的是搀了石灰的三合土,怪不得冬天可以磊窑!雁北高原虽然冷,可却不是地冻三尺,顶多冻上尺把半厚,身强力壮的后生汉子抡镐就地取土,很快打开冻土层,刨出鲜土,发完券的窑,最后要用黄土包起来,埋得越厚,越冬暧夏凉。
人多力量大,二十几个壮劳力到了黄昏的时候,一孔窑修缮完毕,其佘如抹泥的营生只能留到开春再说了。全体参战人员将战场转移到了知青宿舍。佟大娘、支书女人、萃花等人在韩欣的青石窑里也已经忙了一天,这帮汉子来了后,一个个灰头土脑,大锅里烧开了水,他们也不怕感冒和冷,尤其是狗栓,最喜欢在女人跟前逞能,竟光着脊梁在青石窑的台阶上哎呀、哈呀地冼着头,弄得他大呼小叫地乱喊一气------
吃饭了,很热闹。半个村的人们都来了,村里人管这叫吃大户,而杜玉英也倾尽全力热情款待,两个屋里,一屋坐的是参与干活的劳力,另一屋坐的是大小队干部和村里有些头脸人人物,如车倌李贵和油大师傅麻本堂这些个人。杜玉英擎着杯酒先在韩欣的屋里给支书等人敬酒:“各位叔叔大爷,我爹不在,由我替我爹敬大家一杯酒,小女子不会喝酒,可这酒今天我一定要敬,从我们家搬回村,没少受到众人的关照,今天,又把烂窑收拾一新,今后我爹回来,我们就能在村里好好地过日子了,我得感谢妇联老人,我得感谢大队支书,还有众位干部,为表心意,我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完,杜玉英一扬脖子,喝干了那盅酒。饮罢,她让众人看了看杯底------
众人也急忙端起杯,支书说,“小英子,其实你是占了咱村知青的光,那些个坯、那些木料都是准备给知青盖新房的,知青们都走了,剩下韩东和韩欣,他俩也在村里呆不了多长时间了,四届人大都开完了,邓小平都复出了,我看,用不了多久,韩东韩欣的爹就得解放。”
韩欣心里的确很兴奋;二兵从大同回来告诉韩欣,听韩东讲,画儿画完了后,他可能要跟着这幅画去北京参展,哥哥跟着铁路的人去北京参加画展,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只能说明铁路上已经很重视哥哥了!现在四届人大闭幕,邓小平伯伯都彻底解放了,还担任了那么重要的职务,可见,今后爸爸的事情会得到及时处理,她听哥哥说过,爸爸是邓伯伯的老部下,对爸爸的事情,邓伯伯是相当清楚的,他对冤假错案,决不会不闻不问------
佟大娘说:“这下韩东给铁路上立了功,人家准保把他留到铁路上工作,说不定也得把你一并带走,那么大的铁路,多收个把人算个啥?你们哥俩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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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英和韩欣过到了年青人那厢房,六爷爷也在这厢房里和年青人凑红火。
不知谁问了一句:“六爷爷,旧社会村里的生活是啥样?”
“一天一天受苦过光景,跟现在没啥两样。”
“六爷爷,您说旧社会好呢还是新社会好?”
“那还用问,当然是新社会好咧。”
“新社会好在啥地方呢?”
“新社会没有地主老财,消灭了剥削,众人都在队上受,好歹,共产党给份口粮,让人饿不死。再说,新社会断了大烟鬼的根儿,也治了耍钱的那些二流子,还没有土匪,有人想当土匪,叼谁去,没了地主老财,砸共产党的明火,抓住就枪崩,谁也弄不过共产党。共产党咋起的家,共产党不就是靠造反成的气候吗。”
只听杜国英说:“中国的农民只要有口稀糊糊,都不会去造反。如果冬天有条热炕,他们会十分知足,而如果再有了老婆孩子,他们便把生活看得非常幸福了。中国历史悠久,变革却十分缓慢,究其原因,农民的这种安贫守旧思想束缚了整个社会发生质的飞跃。”
韩欣十分诧异,杜国英看了不少哥哥的藏书,他的思想渐渐发生了裂变。
后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取笑他戴着眼镜------
杜国英喝了酒, 韩欣觉得眼镜像挂在一个红苹果上。他说,“韩欣姐,给演奏段小提琴吧,你要走了,我们可就再也听不到这么美妙的音乐了。”他的话越来越文邹邹,拉曲曲说成个“演奏段”------
“你们将来进城,可以到城里的音乐厅去欣赏音乐会。”
二兵说:“我们能进城,我们可没有你们知青那么好的命。说回城里就回城了。我们一辈子只能是这儿的人,这儿的鬼。”
“那可说不定,这个观点很狭隘。”杜国英不同意二兵的见解。“时代在不断变化,将来说不定咱们都能到大城市去,取消‘城乡’、‘工农’差别嘛。”
“韩欣姐,给大家拉个曲曲吧。”杜玉英哀求似地说。
六爷爷也说,“韩欣,拉一个吧。”
“六爷爷,你给我们唱个曲曲。我给你配乐。”韩欣说。“小英子,你到那厢把琴给我拿过来。”
“唱个曲曲?”盘腿坐在炕上的六爷爷顽童般天真地问。
“唱个好曲曲!”大家伙起着哄说。
“唱就唱个,有啥。韩欣,你就用那个洋胡胡给六爷爷配------配对------”
“是配乐。”韩欣架起小提琴说。
六爷爷想了想词儿,清了清嗓子吼了起来:
轰隆隆响起了惊天的雷,
北京城里头呀开了大会,
我们的总理呀来把言发,
咱中国要奔四个现代化;
我们的总理呀来把言发,
咱中国要奔四个现代化!
韩欣随着六爷爷唱的爬山调轻轻给他合着弦。六爷爷索性站起来,引吭高歌:
冬天过去呀春天来,
满山遍野呀百花开,
只盼着国家快富强,
咱们都过上好光景------
只盼着国家快富强,
咱们都过上好光景!
四届人大向世界发出了一个声音: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一九七五年的初始,曾给了中国人民多么大的震奋和鼓舞。
四
市革委会的一把手徐主任和二把手肖副主任终于回来了。
赵秘书长立即拿着一叠材料把这些天来的工作情况非常祥细地对他们俩人做了汇报。并重点讲了齐晓山强行动用红旗车的事情。坐在沙发上的肖副主任气的一拍茶几,震的水杯一颤。“这还了得,这不是要反天吗!”他气咻咻地说。“上头让整顿,整顿啥人,就是整顿齐晓山这样无法无天的造反派!”
徐主任点起一支烟,站起来,吸着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沉思着------
“老徐,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处理?”肖副主任问。
徐主任走到赵秘书跟前,从他手里拿过那叠材料和记录本,回到办公桌前,将烟碾到烟灰缸里,坐下后,一页一页翻动着,仍然不语。屋里陷入一片寂静,门窗关的很严,但外边的锣鼓声还是隐隐约约传进来。徐主任概要地浏览了这些材料一遍,抬头看着赵秘书长,说了一句:“老赵,这些日子为难你了。”
赵秘书长咕哝了一句,“啥为难不为难,这是我份内的工作。”
“当家这滋味不好受吧。”肖副主任说。
“我是当家做不了主。”
徐主任说:“------因为四届人大要选举新的国家主要领导人,为了防止与林彪反革命集团有勾结的人混进四届人大代表团。所以组织上对代表的审察很严、纪律上的保密工作要求的更是非常严格,我们都是封闭式地开会学习,为了严防泄露会议的重要内容,要求参会者不能同所在地机关联系,以防止搞一些小动作,破坏安定团结。我们过了十几天的封闭紧张生活。还算好,家里没出什么大乱子。齐晓山动用红旗车的这件事,牵扯到了警备区马司令,这存在一个投鼠忌器的问题,马司令和我们都在外头开会,会议纪律使他也不能过多地了解家里的事情。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低调处理吧,老肖,你说呢?”
“徐主任,那怎么个低调处理呢?”
“我建议今天晚上八点钟,召开革委会扩大会议,能参加的领导都要参加。会上先传达四届人大会议精神,然后讨论布署我市的下一步的工作规划,关于红旗车的事儿我看在会上就不要提了,估计以后没人敢再随便用这辆车。”
“徐主任,还有一件事,”赵秘书说,“法院问,春节前处理那批罪犯的公审大会定在那天。”
“这次他们要杀几个人?”
“八个,史碧清为主犯。”
徐主任说:“晚上的会一并讨论吧。”
齐晓山带着大同文工团已经到了红石沟矿,这是此次慰问演出的最后两站了。红石沟矿的招待所建在一个小山坡上,这里是深山沟了,所有的建筑都一层一层建在山坡上,这座两层小楼招待所原来是日本人设在矿山的警备队所在地,居高监下是为了监视矿山的动态,一有情况可以马上去镇压。过去的兵营现在改成了招待所的客房,齐主席自然被安排在一间最好的房间,那是二楼朝北的高级客房,所谓高级,不过是个单间,有部电话而已。由于要转的矿山多,时间紧,原本安排每个矿要演三场到后来改成了两场,矿山的工人是三班倒,这样,就有一班人看不上演出,不得不想出个权宜之计,第一场演完后的第二个白天派几个人下到矿井底下去给当班的人现场演出,既体现了深入基层,又达到了把党的温暖送到每个工人的心中这个口号。因为晚上的演出总要折腾到深夜,演员们早上都喜欢睡早觉,弥补睡眠不足。十八号的早晨,大家却被暄天的锣鼓声惊醒了。矿山人们欢庆四大的热情一点也不亚于市里。四届人大闭幕的消息一传到矿山,早上,矿上立刻组织了人们游行,大喇叭哇哇地播着四届人大的会议公报,扩音器的质量不是很好,再加上暄闹的锣鼓和口号,矿山的女广播员又是此地人,说话带着很重的乡音,可是齐晓山听乡音却没有一点障碍。站在窗前,他听清了,“中共第十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选举邓小平同志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他还听清了,入主国务院的邓小平排名次于周恩来总理的后面第一位。“这个小矮子终于复出了。”他想起上次在红洞矿吃完饭,儿子领着郭 丽娟回到家,他闹着一定要在春节和她结婚,这个戏子真会演戏,坐在哪儿什么话也不说,腆着个能看出形的小腹呜呜就是个哭,弄得老伴和女儿心软了,倒都同情起她来了,竟站在了一头反对自己。“混、混、真是混!”齐晓山心里骂,“难道你们没看出郭丽娟使的伎俩吗,她是用腹中的孩子来要挟咱们就范呀!孩子有什么,跟那个女的结婚睡觉弄不出个孩子来。儿子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咳,这个郭丽娟,为达到目的,她是豁出去了,连脸都不要了,弄得文工团都知道她怀了孕,并且肚子是齐主席的儿子齐国华弄大的,碍着他的老脸,文工团里的人不说啥,只把郭丽娟像娘娘似的供着,可背地里,却说啥的都有,俨然,他成了郭丽娟的公公,弄得他狼狈到了极点。不得不装出一副关心劲儿,木已成舟,生米做出熟饭,真是急死、气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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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他接到徐主任的电话。放下电话,齐晓山把张团长和文导演叫到他的屋,告诉他们,他立刻要动身回大同开重要的会,然后冠冕堂皇地布置了一下工作。
五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小会议室里准时地召开了会议。徐主任先讲了一些他和肖主任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在坐的众位辛苦了的客套话后,开始介绍四届人大会议的情况;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会场主席台上悬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画像两边树立着鲜艳的红旗。大会选出了由多少多少名代表组成的主席团------在主席台前就坐的还有那些中央领导,特别是当邓小平稳步走上主席台时,全体代表如何报以热烈的掌声------
徐主任介绍完毕四届人大的情况,坐下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肖副主任站起来告诉大家,这次山西省的代表团有我们四个人参加,足以见省委对大同市的重视。就连党中央和国务院也都非常重视大同的煤炭生产和铁路运输。为此,中共中央特意发了一个九号文件,这个文件马上就会在全国传达。主要的精神是整顿。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齐晓山,齐晓山也在紧盯着他。他接着说:“今后工作的重点就是整顿组织队伍、整顿领导班子,整顿工矿企业,整顿劳动纪律------”肖副主任的这些话说对齐晓山来说,声声如刀,又刀刀见血!肖副主任讲完了话,负责政法委的人又讲了春节前召开公审大会的事儿。经过大家一番争执,最后确定日期订在二月四号,谐音为“死号”;大家都没啥意见,徐主任便让法院的人和公安局的人主办这件事,会场定在大同体育场,刑场还在御河滩下稍的九里河。到时候,请警备区出动些部队担当警戒任务,这个工作由赵秘书长来负责协调------
会议似乎没啥可议的了,时间也过了十一点。可是,祸起箫墙,肖副主任还是忍不住提起了关于红旗车的事:“齐主席,听说元旦那天你动用红旗车了?”
齐晓山听了,心中一悸。他看了眼程大姐,开会之前,俩人已经碰过头,想好了如果会上提动用红旗车的这件事,该如何对答。
程彗敏啪地一拍桌,“谁说的?”
本来和谐的会议一下紧张起来。肖副主任看了眼赵秘书长,赵秘书长深深埋着头,谁也不敢看。肖副主任看程彗敏站了出来,顿时感到有点棘手,但在这种场合,他只能硬着头皮问:“你说用没用吧?”
“什么叫用?”程彗敏咄咄逼人地问。肖副主任看着程彗敏说:“用就是坐了那辆车呗。”
看见程彗敏先站了出来,齐晓山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他站起来 ,“好,肖副主任。”革委会里,对副主任的那个“副”字都免称,此时他把肖副主任的那个“副”字音说得很重。“大家可以作证,元旦那天我这个齐副主任坐没坐过那辆红旗车。”他把自己的那个“副”字音也说得很重,这样,显得俩人似乎没有什么高低之分。众人谁也不吭声。程彗敏开口道,“齐主席没坐那车红旗车,我可以做证。”
“元旦那天,马司令的女儿办喜事,用那辆红旗车接送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徐主任,如果你在,马司令提出这个要求,你该如何处理?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不在家,跟马司令开会去了,我替你承担了这个责任,没想到还会有人告黑状,他用心何在?是不是想破坏咱们领导之间的关系?”齐晓山的话振振有词,似乎句句在理。
“对,赵秘书长,这事儿是不是你告的黑状?你这么做。居心何在?”程彗敏质问。
赵秘书长看到矛头指向了自己,他似乎觉得有口难辨。他很气脑地看着肖副主任。本来这件事徐主任已经说过低调处理。可肖副主任还是给捅了出来,让矛盾激化,此事该如何收场,这成了摆在他面前的难题。
“哎,你这个老肖,你怎么还改不了直来直去当兵人的毛病呢?”徐主任看着这个从部队转业的干部心中暗自叫苦。想着如何赶快把此事压住,避免扩大化而使事态更加复杂。
肖副主任看见赵秘书长用不满的目光瞧着他,心里也有些生气,觉得赵秘书长太胆小怕事,没有敢说敢当的精神。
没想到,齐晓山反弋一击,“徐主任,我动用了那辆红旗车,组织上可以给我处分。可是,赵秘书长也坐了那辆红旗车该当何论呢?”
肖副主任一听,搭拉下眼皮问:“赵秘书长,你也坐那辆红旗车了?”
“他------”赵秘书长站起来,“他血口喷人------”
齐晓山冷笑一声,“赵秘书长,我血口喷人。中国有句俗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坐着红旗车在市革委的院子里转,大家有目共睹 。”
“我看见赵秘书长坐那辆红旗车了。”程彗敏冰冷地说。
“我也看见了。”一个人附合着。
“我也看见了。”又一个附合。紧跟着,屋里响起了一阵七嘴八舌的附合声。
徐主任心里清楚,赵秘书长的古板很容易得罪人。
肖副主任也气了,“老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是看看那辆车有没有啥毛病------”他一下趴在会议桌上号陶起来。
“姓赵的,你别现在装熊,你坐红旗车时的那个美劲哪去了?让大家听听,你看看那辆车有没有啥毛病,你是会开车,还是会修车?没听说你这个秘书长还有这么两下子呀。你这不是欺人之谈吗。你小子除了溜须拍马告黑状还会个啥?徐主任不在了,让你暂时代理几天一把手,”齐晓山有意不提肖副主任,“瞧你唯我独尊,天天趾高气昂的那副劲儿,你把在座的人那个放在眼里,元旦那天,你该不该代表徐主任到一品居去参加马司令女儿的婚礼,你连这点面子也不讲,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齐晓山说完这番话,程彗敏带头鼓起了掌,有人也跟着拍响了巴掌------
“好了,好了,”徐主任赶快站起来,摆了摆手,他看着齐晓山的猖狂劲儿,眼里气的直冒火,他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用平和的语调说,“总理给大同留下的这辆红旗车是为了中央首长和高级外宾来的时候使用的,我们不能用,因为我们都不够那个级别,如有特殊需要用的时候,要通过常委讨论一下上报省委办公厅得到批准才能用,这样,可以避嫌。至于赵秘书长,我相信他平白无故不会坐那辆红旗车。时常检查一下那辆红旗车有没有啥毛病,也是赵秘书长的一份工作,责无旁贷。这件事算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能再提!”
散会后,徐主任把赵秘书长送回了家,路上,安抚了他一番,说自己心里非常清楚,齐晓山这么大动干戈、兴师问罪,无非是色厉内荏,以便在整顿中能闹腾一气。
一九七五年的整顿,能顺利地进行吗?
另一条路上,齐晓山用他的“伏尔加”送程彗敏回警备区司令部。
在车里,快嘴的程彗敏告诉齐晓山,粱雪之所以跟齐国华吹了,是因为她认识了一个在大同铁路工作的北京知青,那个知青是个高干子弟,会画画,名子叫韩东。在回十号院的路上,齐晓山心里一直念叨着“韩东”这个名子。
到家后,他叫起了齐国华,问儿子知道不知道“韩东”这个人。
齐国华睁着懵憧的眼晴看着父亲,“你打听韩东干啥?”
“听程主任说,粱雪和这个叫韩东的北京知青好上了,那小子会画画,你还蒙在鼓里呢?“齐晓山气咻咻地说。
“呦,是吗?”齐国华看着父亲明知故问。
“人家抢走了你的媳妇,这叫夺妻之恨。”
“谁让他爸爸的官儿比你大呢。”儿了顶了一句嘴。
“你咋知道他爸爸的官儿就比我大?你调查了吗?”齐晓山不服气地说。
“我咋调查?”
“你穿的那身官衣是干嘛的?还破案呢,公安局干啥工作的,搞侦察的吧,你咋就没想到好好查查韩东的底细呢,他爸爸要不是个高干呢?毛主席咋说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呀你,在专案组里怎么把你呆傻了。”
父亲的一句话,点醒了齐国华。可是齐国华为难地说,“爸,咋侦察呢,他又没犯罪。”
齐晓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不是会画画吗,我以市总工会的名誉举办一个大同市‘庆四届人大、迎革命新春’工人画展,明天让文化局局长去趟铁路文化馆,就说让铁路出几幅作品参展,顺便把韩东了解一番,然后,咱们再说下一步怎么办。我看他爸爸的官儿大不了,他爸爸要是个高官,早把他调回北京了,还能呆在大同?”
“对呀,爸,我咋就没想到这些呢?”
“你呀,你让郭丽娟那个戏子迷住了心窍,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咋说的,‘巴掌山挡住了你的双眼’!”
“爸,谢谢您帮我想出这个主意,要是能整韩东一顿,我也算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什么,花费这么大的心血整他,就是为了出一口气?”
“那还要咋?”
“我要让你从他手里夺回粱雪。”
“不行,不行,夺回粱雪,郭丽娟咋办?他肚里的孩子可是咱齐家的骨血。”
“啥齐家的骨血,止不定是谁的种呢,这些日子我跟着他们这些人转,早看出了这些臭戏子的本质,跟人眉来眼去,搂搂抱抱,那有个好东西!”
“不可能吧?”齐国华将信将疑。
“信不信由你。”齐晓山说完回他的屋去了,他知道不能再说,儿子已经有些动摇,但怎样让他彻底死心,还得想一个更绝的办法!
六
四届人大召开完了,邓小平果然重新登上了中国的最高政治舞台。仅次于周总理,然而实际上却是中国主政的重要人物。或者说,他已经在驾驭中国这条航船了。当然,舵手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可邓小平却无形中担纲了船长这一重任,这让“四人帮”之流如何能够甘心,这注定了一九七五年必定是风云变幻的一年,中国政治舞台上必定要演出喜剧、闹剧和悲剧。任何的既得利益者都要拼命地维护既得利益,“胜者王侯败者寇。”中国的社会主义是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土壤里萌生的,它就不可避免要打上封建意识的烙印。
齐晓山把他在矿山的几个心腹召集到大同,请他们去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吃了顿饭,姜主任在里头给开了个单间。
席间,这伙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通当前的形势。一个人举着酒杯担心地说:“听说老邓的一个儿子在文革初期让造反派整的成了残疾,这回老邓一上台,掌了大权,他恐怕得对造反派来个秋后算账------”
一个人啃着鸡腿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咋想的?为啥要放虎归山?”
另一个人一个劲儿地挟着大虾送进嘴里,“邓小平掌了权咋?他还敢搞‘翻案’?”
黄蛤蟆喝干了一杯酒说,“只要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他敢把文化大革命咋样------”
一个人红着醉眼:“听你这话,伟大领袖毛主席如果不在了,他邓小平就能翻天?”
黄蛤蟆喝着酒,伸手抓起一块香酥鸡块填进嘴里,嘎巴嘎巴嚼着,连骨头一块儿咽进了肚。
“不是老喊伟大领毛主席万寿无疆吗,他老人家满面红光,身体多好!”
“可你看天下有谁活了一万年?恐怕连一千年的人也没有。万寿无疆那是衷心祝愿。”
“那你说,毛主席还能活多少年?”
“我咋知道,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
“再咋,毛主席也得活过一百岁吧。”
“那到可能。”
“我看能活过我去,我死了,毛主席也死不了。”
“你小子真胆大包天,敢跟毛主席比寿数?”
“谁跟毛主席比了,我是说我今年才四十多岁,都活不过毛主席,邓小平快七十了,能活过毛主席?”
“四十多岁咋,想要你的命,啥时都能让你死,那还不容易。”
“得了,得了,别争了,喝酒,喝酒,瞎扯那些干啥,齐主席,你咋一言不发?来,兄弟敬总主席一杯!”黄蛤蟆端着酒杯站起来。齐晓山也擎杯而起。全体人员都站起来,举起酒杯。他们互相碰了一下杯,干尽,显出一种豪爽。坐下后,黄蛤蟆说,“齐总主席,你给大家说几句。”
当了这几年革命领导,齐晓山已经体会到了宦海风波,像他这样的人,对邓小平的“二起”心中充满了惊悸、惧怕、仇视、猜测与侥幸,他当然不希望丧失到手的权力,甚至成为阶下囚,他想起了囚禁于小号中的史碧清,咬了咬牙,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开口说:“刚才大家的话都是忧国忧民的肺腑之言,我听后很感动。你们也都知道,中央文革里我有几个朋友,前两天,他们跟我通了电话,让我去趟北京,我说现在太忙,抽不出功夫,等过完春节再说吧。他们告诉我,首长指示了,要严密注视阶级斗争大方向,眼晴要睁大------”
“睁多大?”黄蛤蟆插了句嘴。
“睁得像你那蛤蟆眼那么大!”齐晓山瞪了他一眼说。黄蛤蟆吐了下舌头,不敢再吭声。齐晓山接着说,“首长指示,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万一不在了,她会高举老人家的旗帜,带领我们和走资派继续战斗。关健时刻,我们一定要忠于首长,保卫首长,誓与走资派血战到底!”
“这首长是谁呀?”有人问。
“这他妈你还不明白,你这球人脑子忒笨!”黄蛤蟆骂了那个人一句。
“黄蛤蟆,”那个人觉得丢了面,“你才是个球人呢,谁不知道你黄蛤蟆是个头上长疮,脚下流浓的坏透了的东西,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你说,你啥坏事没干过,现在,黄鼠狼顶帽子,装起好人来了,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
“嘿,你他妈好,你没偷过矿上的坑木回家盖小房?让矿上保卫科逮着差点没打折你的腿------”
“没他妈地方住,不盖小房咋?”
“行了,行了,”齐晓山不耐烦地说,“现在你们还有心思揭老底,当前重点是如何保卫中央首长,又他妈扯到盖小房上去了,真能转移大方向!”
“中央里那么多首长,我知道到时候去保护谁?邓小平也是中央首长,有人反对邓小平,我是不是也去誓死保卫?”那个人有些不服气地说。
齐晓山听了这话,非常生气,骂道:“你这球货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邓小平是中央文革里的首长吗?中央文革里称谁为首长,还用我点给你?”
黄蛤蟆顺势再次指着他,“你他妈是头笨驴!”
那个人火了,“我是笨驴,我这头笨驴踩死你这个癞蛤蟆------”
“你他妈骂谁?”
“骂你------”
“我他妈宰了你------”黄蛤蟆说着朝那个人走过去,那个人也不示弱,顺手抄起一个凳儿。
李月娥也在席上,她站起来,“哎呀,黄矿长,这是干啥呀------咋说着说着就要动手,都是兄弟,老窝里斗不嫌丢人呀!”
齐晓山冷冷地说,“月娥,你甭管,让他们打,我看看谁利害,到时封他个先锋。”听了这话,黄蛤蟆和那个人各自坐下了。“不打了?”齐晓山问,看他们不吭声,齐晓山说,“真是他妈的一群乌合之众!就这样,还跟走资派斗,自己人跟自己人斗吧。成不了啥大气候!老蒋八百万大军咋败的,还不是内部不团结,才让共产党打了个落花流水!你们咋不接受历史的经验教训!毛主席说,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啥意思?就是不能搞分裂,要枪口对外,对着走资派干,你们要再这么喝点酒就不知东南西北,我先撤了你们的矿长,让你们下窑抱风镐打眼放炮,不是有劲儿吗,跟石头和炭斗,那东西硬!”
这些人一听,笑了。
回到家,李月娥问:“老齐,中央文革的人真给你打电话了?”
“球。”齐晓山骂了一声,“我算个老几。能跟中央文革挂上钩。”
“那你刚才在吃饭的时候说------”
“我是蒙他们呢,不这么着,他们能服服贴贴地听你的吗。”
“哎,林贼说,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儿,看起来还真有些道理。”
“这是策略。真真假假,是孙子的兵法。”随后,他长叹一口气,“月娥,杨矿长早就跟我说过,黄蛤蟆他们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马司令、粱政委才是真正的靠山。动用红旗轿车这么大的事儿,徐主任能咋,还不照样抹了稀泥。”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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