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与张爱玲
黄纪苏
我对《色·戒》本来很生疏。平时就没有看小说的习惯,除非语言或才情让人一见钟情,否则我没有性子等到五六十页才入佳境。对张爱玲的淡漠还多一层原因,那就是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爱玲的极口称颂。在20世纪80年代,夏志清几乎就是“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的化身,加之博极群书,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成为大陆几代读书人理解、欣赏和评论现代文学的定音哨。但逢共必反的立场拖累了他的见识,他对左翼作家鲁迅、赵树理,平民作家老舍等的评论,“文宣”口吻很重,显出他价值和审美视角的势力而狭窄,不过是旧上海租界区资产阶级客厅的一扇窗户而已。由于对夏志清的眼光失去信任,我对张爱玲不曾发生特别的兴趣,偶尔碰到翻上几页而已。不过平心说,张爱玲是有艺术才华的,像“蝴蝶是花的鬼魂,飞来飞去寻找前生”,奇诡的想象可追李贺;她对自己所在的那个寄生没落阶级的描述,既冷酷无情又饶有兴致,就像是干一行爱一行的专业遗容摄影师,还筹划着个人作品的巡回展呢。张爱玲才高而德微,日本人打过来她便说还是喜欢日本文明,日本回老家后她见到国民党的符号就热泪盈眶,共产党得了天下她便讴歌解放区,待她移民香港挣上美国领事馆的工资又揭露解放区,你不知道她哪段儿算是真心实意。“义”“节”“气”“志”这类传统书生的人生功课跟她一点不沾边。她行囊里只有“才”,却进入文学这样一个历来崇尚“德”的领域,赶上抗战这样一个特别需要“德”的时代。俗话说,“不是一家人儿,不入一家门儿”,她的夫婿胡兰成也是同类人物。胡兰成若早生一二百年,以其才子情调、布衣生涯,或不失为沈三白式的有趣文人。但命运不幸把他们放在民族危亡的大局里,结果双双绊倒在是非忠奸的“大节”上。“一白遮百丑”,一黑也会失百媚。像周作人辈,若换了承平之世,何尝不会沿着“渐近自然”的花蹊柳径一直走到功德圆满?但多事之秋只一个急转弯,就把他们翻在“寿多必辱”的沟里。时代为每个人造了一张人生收支表,收支相抵后的总得数,或为盈余,或为负债,全看每个人的修行了。
《色·戒》讲了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起码有一半是在张爱玲的身世里。有些自以为智商高的人劝我们聚精会神只读文本,少牵涉其他。对有些作品是可以就事论事的,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但同样是老杜的《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就不能不联系的身世和时代了。其实,说这类话的人,大都嘴不对心,他们平日衡人论事,串联并联、上纲上线的功夫炉火纯青,只有在给别人扣“文革”“大批判”帽子时,才临时摆唯美唯艺术的造型,摆完了依旧红娘似地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些人读张爱玲读成张迷,那就等于做了问题少年的亲妈,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心头肉能跟坏人坏事有任何关系。好在并非所有人都被张氏迷倒麻翻而丧失正常的思想和批评能力。在全民抗战的形势下,别的人抛妻别子投身抗日,别的作家或投笔从戎,或刷标语写快板鼓舞士气,别的青衣花旦蓄了胡须不为日本人载歌载舞,而张爱玲却只争朝夕向文坛窜红。以当时的价值环境,为日本人帮忙帮闲是件丢脸的事,张爱玲并非如众张迷所愿,眼里不见家国,心中唯有艺术,而是权衡了利弊得失,打定“出名要早”的主意,自己先合适了,至于国家或大家的利益,先一边歇着去吧。她有句话说得极为凶险: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毁灭了,成就了一段恋情。这种极端个人利益至上,没有哪个月白风清的社会可以容忍,更别说一个月黑风高,就算齐心协力、同舟共济都未必能抵达彼岸的苦难民族了。如果日本人最终赢了,张爱玲、胡兰成自可以其“先知先觉先行”笑傲遗民们的迂腐甚至虚伪。可惜日本人输了,汉奸们做不成“三先”,只好做丧家犬。不过就在“女法奸”、“女意奸”髡首裸行于街头巷尾的时候,中国内战又起,国共双方都放松了对卖国分子的法律追剿,使其中不少人成为漏网之鱼。虽然漏网,他们在道德上依然是过街老鼠,苦捱着昼伏夜出的黑暗日子,胡兰成在台湾被揭露而再窜日本,张爱玲在大陆也极不风光。汪伪人物用全部身名买进如日中天的“大日本股”,孰料兵者诡也,绩优股转眼成垃圾股。这些乱世的“豪杰”大多不失赌徒风度,临命还能坦然——像易先生的原型丁默邨尿湿了裤子,应该说还是少数。没死的也都自认背运,苟活而已。但张爱玲不愧是在没落世家锻炼过的上海女人,面对一把垃圾股,她不是一声长叹,而是想着翻盘。她拿出上海滩的商业精神以及五马换六羊的交易手段,先将汉奸倒成志士,志士倒成二百五,二百五倒成爱国主义,爱国主义倒成强权压迫;再把私欲倒成艺术,艺术倒成人性,人性倒成女性,女性倒成阴道,阴道倒成玄之又玄的非常道。这样七倒八倒,她终于把一个无良文人,一个附逆国民倒成了一个艺术至上者,一个爱情殉难者。把垃圾股倒成绩优股,由于难度大,过程便长得出奇,用了几乎三十年的光景。当这只股70年代末在海外上市时,光景惨淡,非但没什么人认购,反而被华人批评家迎头指出它的垃圾本质。又过了近三十年,随着国际当红导演李安的参股,《色·戒》才真正时来运转了。
(本文为《国际社会科学杂志》编辑)
《中国社会科学院报》第14期 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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