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和《通缉犯》在发表后受到朋友们的关注。现把《年殇》和《生命在爱女手中消失》发于,渴望得到网友的指点。《年殇》发《秦都》2008年第二期,《生命在爱女手中消失》发《渭水》2008年第三期。因为《秦都》和《渭水》属于地方刊物。)
(小说)
年 殇
(一)
“腻歪”是魏书刚的过节心态。
魏书刚为什么产生那样的心态,完全是由侯天虎的自杀所造成的。魏书刚和侯天虎是一个车间的工友,两个人关系比较好,侯天虎比魏书刚年长一岁,魏书刚把侯天虎当成自己的师兄。
魏书刚接到侯天虎自杀的电话是在大年初一的清晨。电话铃响起时,魏书刚正做着一个香甜的梦:他泡在海南三亚亚龙湾温温的海水。妻子俊秀和女儿蒙蒙在金黄色的海滩上捡拾贝壳。电话铃声让他从充满魅力的三亚一下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古都棉纺厂。
电话里一个陌生的声音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侯天虎的人,昨天晚上在永绥街甜梦旅店自杀了。
魏书刚笑了笑,随口问道:“是不是天虎那小子搞得恶作剧?”
“你胡说什么?”说话的人有点生气。
“你们告诉没有告诉派出所?”
“我们就是城内派出所。我们搜查了侯天虎遗物,除了他的身份证和口袋里三十几元的人民币,就是一张写有你们家电话号码的白纸。”
“我马上到永绥街来。”
魏书刚放下了电话,抓起昨晚扔在沙发上的衣服穿了起来。
“侯天虎咋了,看把你日急慌忙的?”
魏书刚看了趿拉着鞋走向卫生间的妻子一眼,“刚才城内派出所来电话,说侯天虎大年三十在永绥街一家小旅店自杀了,让我去一趟。”
“这个侯天虎……”
(二)
除夕飘了一夜的雪花。
走在雪地上,魏书刚听到了脚下发出的柔软声音。转过古都棉纺厂生活区南门,他一眼看到了靖江酒店。这是古城第一座星级饭店。当初红火时,这里车水马龙,如今古城的高级酒店如雨后春笋,靖江酒店就显得有点荒凉,过年了只在门前悬挂两个宫灯。路过靖江酒店时,他想起20年前借侯天虎的光在这里吃过一次饭。
那时他还没到保卫科,和侯天虎在一个车间,都是古都棉纺厂清梳车间的工人,可他和侯天虎相比是天壤之别,他是推卷工,而侯天虎是车间的植针工。
如果你对纺织厂有点印象,就一定知道纺织厂清梳车间的推卷工是辅助工,是下气力的活;而植针工属于一种有绝活的技术工种。所谓的植针,实际上就是把梳棉机针布磨损缺少的布针植补完好。这活看起来简单,实际不简单,像绣花针一样的植针,要有规律密密麻麻的固定在针布上,没有硬功夫是不行的。不像现在,搞一台清钢联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那个年代,纺织厂抓质量往往从梳棉工序抓起,梳棉质量的好坏,关键要看针布质量的好坏。可见那时植针工在纺织厂是一个不能小看的岗位。
侯天虎是一个天生干植针工的料。一次年终车间聚会,老主任酒喝得有点高,又碰到侯天虎向他敬酒,一下兴奋起来。他将侯天虎的敬酒一饮而尽,然后指着侯天虎说道:“大家知道不知道这小子咋分到植针房,那么多人寻情钻眼都没有成功,我连这小子的一根烟都没有抽。”酒桌上的人全摇摇头。老主任来了劲,一把抓起了侯天虎的手,“我让你们今天开开眼界,这小子能到植针房全靠了这双手。”
听老主任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盯住了侯天虎的被老主任举起的那只手。 灯光下,侯天虎的手就像电视特写镜头吸引了大家的眼光。平常不注意,老主任一提醒,侯天虎的手的确有点不寻常:手掌柔软而有力度,五个指头修长白皙,特别指尖比平常人细尖的多。老主任清清嗓子,一字一板的说了起来,“这就是小侯的手,这就是作为一名植针工必须具备的手。就凭这双手,小侯今后少不了吃辣喝香。”
那天晚上,魏书刚回到宿舍,他突然记起上个星期天在逛古城狗市时在旧书摊买了一本手相书。他从枕头下找到那本书,翻开一看,上面有一段对侯天虎那样尖行手指的描述: 从手背所看到的指甲形状,如果指根粗、先端细、而指头尖的人,表示善于处世接物,且具有超越人生的本能。 相反的,因理想高、感情丰富、且具有诗人的本质,但和赚钱的事业无缘。
看来相书在胡说八道,以后的一段日子确实让老主任说对了,侯天虎不但喝辣吃香,还把老主任的侄女娶到了家。
改革开放没有几年,古城四周的小县都办起了纺织厂。这些小纺织厂用的都是国营厂退下的旧设备,梳棉机的针布又属于易损部件,侯天虎红火起来也就不为怪了。
那段时间只要到了周末,看到侯天虎在水管洗头, 他就有了饭局。一个周末,侯天虎找到魏书刚,让他帮个忙。魏书刚问是什么事,他笑了笑说是退休的总工武田章请他吃饭,让魏书刚陪他一块去。刚才魏书刚还在犯愁晚饭咋解决,这不好事来了。
下班后,魏书刚陪着侯天虎来到了古城的靖海酒楼。出租车刚开进靖海酒楼的前面的停车场,魏书刚就看到总工武田章和一个夹着黑皮包的中年人立在酒店门口。他俩看到侯天虎和魏书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就急忙迎了上去。
“杨总,这就是小侯!”武田章上前拉着侯天虎的手说。
“久仰久仰!”
“小侯,这是永福纺织有限公司的杨老板。”
杨老板把手伸向侯天虎。
侯天虎有点受宠若惊,他急忙握着杨老板的手,“谢谢,谢谢”。
“咱们到包间再说。”武田章说道。
“对,咱们上二楼。”杨老板像酒店服务生一样作了个手式。
靖海酒店是古城挡次一流的酒店,刚走出转门,就有两个俊俏的服务员迎了上前,“先生这边上电梯。”
饭局安排在靖海酒店的海神包间。
刚坐到黄缎面靠背椅上,服务员端着茶盘就来到跟前,“先生,喝菊花茶,还是乌龙茶?”
“小侯喝点乌龙茶吧,菊花茶甜腻腻的。”武田章对侯天虎说。
“对,就来杯乌龙茶吧。书刚你也来杯乌龙茶。武总、杨总我忘记介绍了,这是我的小兄弟魏书刚,和我在一个车间。”侯天虎拍了魏书刚一下。
靖海酒楼的茶的确不错,多少年后,只要谁提及靖海酒楼,魏书刚的嘴角就会有一股清香。
菜上齐,酒瓶也打开了,话也说到了正题上。原来杨老板的永福纺织有限公司,通过武总的关系在省外贸接了批活,这两天省外贸要到厂里看样品。为了应付省外贸的检查,杨老板今天上午将样品拿到古都棉纺厂做了一次检验,才发现布的条干达不到标准。这一下杨老板犯起了难,就把武田章拉到了厂对生产流程和工艺检查了一番。武田章检查完了后告诉杨老板,关键是梳棉机的针布出现疏针,棉卷不匀。解决这样的问题很简单把疏针一植就行了,古城只有古都棉纺厂的侯天虎能干此活。
侯天虎听完武田章的讲述后,用餐巾纸檫了一下嘴,“武总发话了,吃完饭我就跟杨老板把这问题解决了。书刚,晚上没事就和我一起到杨老板厂里看一看。”
“那就太感激你了。”杨老板向侯天虎抱抱拳。
那天从靖海酒店出来,杨老板的车把武总送到了古都棉纺厂后,直奔永福纺织股份公司。
侯天虎的确不简单,那晚在永福纺织股份有限公司魏书刚目睹了他精湛的植针手艺。原来这里的梳棉机是郑州纺织机械厂生产的503清梳机。这种梳棉机安全效率高,不足的是要生产120支以上的纱,针布显得就有点疏空,必须植针。增加针布的密度,对于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事,放在侯天虎这样的高手面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侯天虎让魏书刚把他一台梳棉机上的针布卸下,随地平铺在旁边的水泥地上,然后让杨老板找来废旧的针布。侯天虎告诉杨老板,卸下的针布是3号针布,最适合90支以下棉纱的生产,生产120支以上的棉纱,就必须使用2号针布,2号针布每平方厘米要比3号针布多五针。那么小的地方植上五针,没有硬功夫是不行的。这时好像侯天虎有了特异功能,灵巧的手拿起比比绣花针还要细的植针,一针一眼的往针布上植。
没看一会儿,魏书刚的眼睛发酸流泪,可侯天虎越植越有精神,慢慢的口中还哼起了秦腔。
大约两个小时,侯天虎干完了活。
杨老板端来热水。
侯天虎边洗手边对杨老板和魏书刚说道:“我的活干得怎样,你一开车就知道了。”
“没麻达!”杨老板一脸笑容。“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夜宵?”
侯天虎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才十点一刻,我们就赶回家吧。”
“那多不好意思,大家辛苦一场,我总得尽尽地主之谊。”
“杨老板的心意我们领了。书刚,我们走吧?”
“如果二位硬要回去,我也不好强留,弄不好弟妹要骂我了。你们稍等一会儿,我让车开到车间门口。”
侯天虎和魏书刚在古都棉纺厂下车时,司机打开了后备箱,拿出两桶油和两只羊腿,“这是杨总的一点心意。”
那天晚上魏书刚感受到了侯天虎的价值。
不知什么原因,以后的日子侯天虎再也没有叫过魏书刚。魏书刚却听到了车间流传的这样一个段子:“老马的板子王工的眼,比不上天虎那双手。”
每当星期一看到侯天虎喜气洋洋的样子,魏书刚就知道这个周末侯天虎那小子过得有滋有味。
(三)
魏书刚走着走着感觉脖子有点冷,他用手摸了一下,凉丝丝的,路景树上的雪掉到了脖子里。他急忙把衣领竖起来。15年前侯天虎轰动古都棉纺厂的讣告事件就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魏书刚记得很清楚。那天运转班的一位工友家里出点事,技术员让他替那位工友上了个夜班。
早上七点二十分魏书刚从车间出来,突然听到有人说“我昨天还见侯天虎那小子,没有想到今天早上那小子就呜呼了”。他急忙问道“你们说啥?”
“清梳那把刷子死了,讣告都贴出了。”
魏书刚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了讣告:
讣告
清梳车间工人侯天虎今早3时15分因心肌坏死不幸病逝,后天(12日)早上8时30分在东区5后楼前举行追悼会,望生前好友届时参加。
侯天虎同志治丧委员会。
精明一世、怀有绝活的侯天虎难道就这样轻易的被疾病撂倒了。魏书刚不愿多想,他直接赶到东区5号楼,看侯天虎最后一眼。
来到5号楼,魏书刚感到有点奇怪,这么大的事这里为啥没有一点动静。他爬上七楼敲开侯天虎他家门时,看到侯天虎睡眼朦胧的样子,他一下明白了:这小子搞了个天大的恶作剧。
“你小子是不是吃错了药,咋敢开这样大的玩笑?”魏书刚没好气的问侯天虎。
“书刚你听我解释,讣告的事纯粹是一场误会。”
侯天虎从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递给魏书刚,“书刚你听我说,昨天我和马三几个去吃火锅,吃着吃着。马三就对我说,别看你现在红火得很,因为你有两下子,如果你小子现在死了,不会有一个老板参加你的追悼会。我当时喝得有点高,我就和马三抬起了杠。我告诉马三,你把那些有钱人看的太无情无义了。咱俩打个赌,你小子明天就把我死的讣告贴出去,没有两三个老板来看我,我就请你小子到靖海酒楼吃龙虾。我没有想到马三真的这样做了。”侯天虎的话刚讲完,放在冰箱上的电话铃声响了。
侯天虎示意魏书刚去接电话。魏书刚拿起电话,里面传出车间王主任的声音。“这是侯天虎家吗?听说天虎因病不在了,厂里的李总要到家里看望一下家属,你们做好准备,再有20分半钟我们就赶到了。你怎么不说话?要节哀……”
魏书刚用手捂着电话筒,悄悄告诉侯天虎听说得知他病逝得消息领导要来,问他怎么办。
侯天虎还没有听魏书刚把话讲完,一把抓过话筒,“王主任你快告诉李总,我好好的,是马三他们搞得恶作剧。”
魏书刚听到话筒“你小子”三个字后,就没有了声音。
“我该怎么办?”侯天虎放下电话筒,无奈的望着魏书刚。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魏书刚也为侯天虎发愁。
“快去把讣告撕下来,越快越好。我去北区,你去东区。”魏书刚对侯天虎说道。
“好!”
北区讣告被围着水泄不通。魏书刚挤进人群,一把把讣告撕了下来。
刚才还对讣告感兴趣的人群,看到魏书刚撕下讣告,来了火气,责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魏书刚把讣告三下五除二撕碎扔到脚下,大声说道:“侯天虎那小子活得旺旺的,这是他搞得恶作剧。”
人“哗”的一声散去了。
当天下午侯天虎提着一瓶太白酒和几包下酒菜来到魏书刚的宿舍。
一进宿舍,侯天虎就唉声叹气的对魏书刚说:“我他妈的不知中了那门邪,这次是又赔夫人又折兵。看来马三说得对,我死了一次,到我家来悼念的不过八个人,统统是咱们车间的工友,那些老板连一个打电话问候的都没有。你小子是第一个到我家的,我得好好感谢你。”侯天虎酒菜放到窗户下的两斗桌上,“今天咱兄弟俩要好好喝一下。”
“你还有这样的心情。”
“今天我算明白了,人家捧你的时候,就是有事求你。小时候听老师讲一篇古文。书刚,把你的碗拿出来,我给咱倒酒。”
魏书刚把碗递给侯天虎。
侯天虎打开酒瓶,边倒酒边说到:“我想起了那篇古文的题目,叫什么邹忌比美。现代的人和春秋战国时差不多,都是那德行。来,书刚,咱俩干了这口酒。”
魏书刚举起了碗一饮而尽。他放下酒碗,拿起筷子夹了点菜放到口里:“这酒不错,现在的人更实际。都是他妈的一群白眼狼。”
“老弟,这次虽然我干了一件蠢事,但是我明白一个道理,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金钱,是感情。”
“天虎,你没有去跟主任解释一下。”
“中午我去了,让王主任批评了一顿。王主任最后说我不这样这样折腾,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说到这里,侯天虎的语音里流露出伤感。“书刚,我到你这里来,就是想让你明天着王主任聊聊,探听一下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行!喝酒!”我举起了酒碗。
……
第二天快到下班时,魏书刚来到王主任办公室。
王主任一看是魏书刚,把正在看的报纸扔到办公桌,向他招招手。“小魏,是不是侯天虎让你来找我?”
魏书刚点点头。
“昨天你表现不错,听说是你帮助侯天虎撕的讣告。”王主任招呼魏书刚坐在办公室中间的长凳上。
“天虎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看来再聪明的人有时也干糊涂事。”魏书刚从口袋里拿出烟递给王主任。
“昨天我把那小子狠狠日刮了一顿。”
“王主任,车间是不是要处理天虎。从你这里回去后,天虎有点魂不附体。”
“处理啥?贴讣告虽说印象很坏,但话说过来,这还属于一个人的私事。领导有看法,但不至于这样处理问题。”
“那天虎告诉我,你说他的好日子到头了。”魏书刚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这句话。
王主任听魏书刚这么一说,一下笑出了声。“我当这小子死了一回,把红尘事看透了,看来这小子是白死了一次。我说他好日子快到头了,是说昨天上午厂里开了设备引进会,会上敬书记说从瑞士引进的清钢联下个月就要进厂。清钢联一安装,梳棉机就要淘汰。没有了梳棉机,小魏你说,植针房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魏书刚听完王主任说完这一席话,愣了一下,然后说道:“难道侯天虎要改行了。”
王主任点点头。
不到一个月,从瑞士引进的两台清钢联安装到了古都棉纺厂的清梳车间。
试车那天,省公司和市国资委的领导亲临现场。王主任跑前跑后乐得屁颠屁颠的。
先进的设备就是好。棉花码好,清钢联吸棉板的风口就把棉花吸进风道,出口出来的就是棉条。也就说清钢联将棉卷、梳棉的工序合二为一。
清钢联运行正常后,很快厂里就将梳棉机卖给乡镇企业。
梳棉机没有了,植针房子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需要。车间安排侯天虎到常日班搞清洁。
人有时候也挺有意思,就拿侯天虎来说,挺有精神的人,一离开植针房,就蔫了起来。
常日班的清洁工活不多,主要分管粗纱机大弄道的清洁。按照岗位要求,一天做三趟打扫就行了。原来的清洁工让去拉并条桶,这岗位就给了侯天虎。
侯天虎上班,除了做清洁外,就一个人端着大缸坐在车间墙角,很少与人答话。
按理说侯天虎每天这样打发日子,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俗话说,人到霉了,喝口凉水还塞牙缝。下面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侯天虎的命运。
侯天虎到粗纱工序后的第五个星期。魏书刚上班刚走进更衣室,就听到有人说侯天虎出事了。
魏书刚急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让机器把手给咬了。”粗纱保全工张盟高速魏书刚。
“我上班时看到王主任,不像车间出事的样子。”魏书刚打开更衣箱。
“是让私人老板的机器咬了,听说被送到了215医院。”
“看来侯天虎的手一日塌,他就完了。”不知谁叹了口气。
上午11点吃班中饭时,魏书刚弄清了事情的来由。
原来侯天虎星期天在一家私人纺纱厂修理针布。针布修好后,侯天虎正准备洗手离开,他突然闻到一股焦棉的味道,他向四周一看,发现一台梳棉机废棉箱冒出了烟雾。
“快关车!”侯天虎大喊一声。
听侯天虎这样一喊,周围的工人围了上来。
这时烟雾变成了火苗。
“把电闸拉下来。”侯天虎又喊了一声。
梳棉机停止了工作,可火苗还在往外窜。
只见侯天虎端起了墙边的饮水桶向废棉箱浇了下去。
火苗熄灭了,冒出浓浓的不烟雾和热气。
按理说这是侯天虎离开就没有下面的事发生了。
侯天虎没有离开,他冒着烟雾热气用扳手打开废棉箱,用手掏起火的废棉。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侯天虎将手塞近废棉箱的那一瞬间,废棉箱里的齿轮在废棉减少后来了个惯性运动,将他的中指和无名指咬住了。
半个月后侯天虎出院了。出院的当天,王主任和厂里安技科一位副科长找到了侯天虎,告诉他根据厂里的有关规定他下岗了。
(四)
魏书刚穿过马路,就看到了永绥街口“老汉喜”小吃店的招牌,那是用魏碑题写的牌匾,给人一种老字号的感觉。
“老汉喜”就是泡麻花的油茶,在古城永绥街口这家小吃店的“老汉喜”最有名。
魏书刚最后一次见到侯天虎就是在“老汉喜”小吃店的门口。那天好像是星期天的早晨,大概是八点多钟。因为老岳父昨天晚上聊起古城的小吃,特别把“老汉喜”夸了一通。听着听着,爱人有了兴趣,问老岳父,这油茶泡麻花就着样好吃。老岳父点点头,说他这一辈子,早餐就特别爱吃“老汉喜”。人家的油茶,是用芝麻、花生、杏仁、榛子、松子炒熟后,搅和着黄豆面和牛油,采用慢火一点一点炒成的。麻花炸得黄酥黄酥的。你到小吃店一点头,老板一手拿碗,一手提起黄铜壶,香喷喷的油茶从空而降。油茶倒好后,老板再把两根麻花放在碗里,这“老汉喜”就好了。讲完这话,老岳父不由自主得眨巴了一下嘴。看着老岳父对“老汉喜”神往的样子,魏书刚的妻子当即下了任务,明天让他去永绥街买“老汉喜”。
那天,魏书刚提着饭盒刚出小吃店就看到了侯天虎。侯天虎没有看到他,侯天虎正低头把一个鼓囊囔的蛇皮袋放到小吃店东边广告牌的后面。
魏书刚原想同侯天虎打个招呼,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快步离开了小吃店。
回到家里,魏书刚告诉爱人他在小吃店门口见到了侯天虎。爱人问他同侯天虎说话了没有。魏书刚摇摇头。
爱人说魏书刚做对了,侯天虎现在成了废人,每天提个蛇皮袋拣垃圾。
魏书刚说这事两年前他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爱人问魏书刚。
魏书刚叹了口气。
两年前的一天,也就是九月下旬,那天魏书刚在保卫科值后半班。也就是在半夜1点半,北区九号楼打来电话,说抓着了一个窃贼。魏书刚放下电话,心里一阵兴奋,保卫科出头的日子到来了。魏书刚和张力急忙赶到北区九号楼。没有想到在北区九号楼楼口,看到的是侯天虎被两个年轻人抓着。魏书刚让那两个年轻人松了手,问是怎么回事。侯天虎说他在翻垃圾桶,不知为什么就被这两个年轻人抓着,还说他是什么同伙。其中一个年轻人说,睡到半夜,他突然听到北边厨房有响声,他一下惊觉起来,他想起上个星期,这个楼三层就有一户人家半夜盗贼爬到屋里把手机和口袋离地钱偷走了。他就悄悄的起来,从南边阳台摸了一根门球棒就向厨房冲去。没有想到,盗贼发现房间有动静,就急忙从窗户旁的天燃气管溜了下去。他大喊一声,开门就追了下去。他从三楼冲出来,盗贼已跑到楼东头,等他追过去,盗贼跳过了围墙。他返回时,发现四单元门洞对面的垃圾桶旁站着一个人。一定是望风的同伙。他和对门的小高就抓了那家伙,并给保卫科打了电话。
听完年轻人的讲述,魏书刚心里明白了,他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他指着侯天虎说::“别的人我不敢下结论,这位师父是我的师兄,我敢保证他决不是盗贼的同伙,今天晚上纯粹是一种误会。”
魏书刚让张力把情况再问一问,就和侯天虎一起离开北区九号楼。
来到保卫科,魏书刚给侯天虎到了一杯水,“天虎,今晚是怎么一回事?”
侯天虎接过纸杯,叹了口气,“书刚,你不知这两年的日子我过得太惜慌。”
“企业效益不好,我们上班的和你们相比就多拿百十元。”
“都说穷生意难做,穷日子好过。放在我身上就不行了,你嫂子自我下岗后,没有给我一天好脸,工资卡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的零花钱全凭翻垃圾桶。”
“芳芳不是大学毕业了?”魏书刚突然想到侯天虎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
“去年芳芳就毕业了,现在在深圳打工。芳芳的日子也难过。”侯天虎喝了一口水。
“天虎,我弄不明白,你翻垃圾桶为啥放到半夜。”
“这话我说出来伤心,我天虎没下岗前也算古都棉纺厂一个有都头有脸的人。”
魏书刚看到了侯天虎的眼眶有点湿润,他转了个话题:“今天不行你就在保卫科将就一下。”
“如果放在以往没有啥,今天就算了?”
“你有地方睡?回去嫂子不厉害你?”
“我在楼梯间支了床。”侯天虎把这话说完,就拿起了放到门后的蛇皮袋离开了保卫科。
这时路上静悄悄的,魏书刚看到侯天虎沿着梧桐树渐渐远去。这时月亮已经偏西,透过梧桐树把冷冷的光芒撒在侯天虎的身上。
(五)
魏书刚一到永绥街口,就看在一家旅店门口停的警车。不用说那里就是甜梦旅店。
魏书刚刚踏进甜梦旅店的小院,一位警察就向他打招呼:“你是不是魏书刚?”
魏书刚点点头。
甜梦旅店和永绥街其它小旅店没有多大的区别。坐东朝西盖着一栋二层小楼,,楼前有块10个平方左右的空地。侯天虎就躺在东墙角厕所旁的空地上。可能刚做完尸检,鸭鸭羽绒衣盖住了脸,白花花的肚皮露在外边,身下铺着好像是窗帘。魏书刚看到了侯天虎脚后面的铁环。
“警察同志,侯天虎是几时自杀的?”魏书刚从口袋掏出烟,从中抽出一根递给刚同他打招呼的的警官。
“我们是在六点四十五分接的警,来了以后现场没有动,他就吊死在二楼南边房子的窗户上。我弄不明白,想自杀,也选一个好日子。”
警察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急忙走了过来,对魏书刚说道:“你赶快和火葬场联系,把人运走!”
“你是房东?”魏书刚问道。
那个女的“嗯”了一声。
“你就算帮我了忙!”女人向魏书刚笑了笑。
魏书刚想了想房东的话有点道理。大年下在院子里放个死人,那算霉气到家了。“我现在就给民事科打电话。”
电话打到了民事科科长家。民事科科长告诉魏书刚,她马上派人过来,并通知火葬场。
不到十分钟,民事科何干事和火葬场的运尸车就赶到了甜梦旅店。
魏书刚和何干事把侯天虎塞进了运尸车的尸体箱,何干事让魏书刚把侯天虎自杀的事赶快告诉家属和清梳车间,丧事放到初五以后再办。说完话,何干事就跟着运尸车到火葬场办手续去了。
运尸车走后,城内派出所的警察也离开了甜梦旅店。魏书刚刚要走,女房东叫住了他,让他把侯天虎的住宿费结一结。
一听说要结住宿费,魏书刚一下有点上火,随后想了想,侯天虎除夕选择这家旅店自杀,不说带来麻烦,对旅店今后的经营也不利,只要旅客听说这里除夕死过人,在不在这个旅店住宿也就很难说了。魏书刚问房东房费还需要交多少钱。
那位女房东笑了笑,“不是让你交钱,是我要向你退钱。”
侯天虎有点疑惑。
“是这么一回事,昨天晚上我收了侯师一百元钱的押金,他住了一晚上,房费是25元,给你退75元。”
“侯天虎昨晚几点到你旅店的?”魏书刚边接钱边问道。
“侯师是个好人?”
“你以前认识他?”
“我以前怎会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为啥说他是好人?”
“到屋里喝点茶暖和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魏书刚跟在女老板走进了一楼最南边的房子。房子大约12平方米大小。靠南边窗户支着一张双人床,床对面放着张茶几和三人沙发。
女老板指了指沙发,“你先坐。”随后从茶几隔板上取出茶盘,上面堆满了葵花子和水果糖。“你喝水。”她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水放到了茶几上。
“你知道不知道侯天虎为啥自杀。”魏书刚喝了一口水。
“我要知道他自杀,说啥也要制止。”女老板拉了个凳子坐在了魏书刚的对面。“昨天晚上12点了,我记得春节联欢晚会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刚演完,有人喊话要住宿。我急忙跑到院子里一看,他一看我出来,就问我‘有没有房子’,我点点头,让他跟我进来办手续。我一看他的身份证是古都棉纺厂的,就开玩笑说他大年下干了啥事让老婆赶出来。他笑了笑,没有接我的话。我告诉他楼上的房子他随便挑。他说我就住二楼南边的房子。没有想到,侯师刚要扭身走,就又转过身来说屋里的煤气味咋这么浓,是不是烟道不畅。听他这么一说,我也闻到浓浓的煤气味。侯师看了一下墙角的土暖气,然后说他替我收拾收拾。如果侯师不收拾烟道,弄不好昨晚我娘俩就没命了。没想到这样好的人却想不通。”
“他是怎样死的?”
“吊死在窗户上。”
“我能不能到昨天晚上他住的房子看一看。”
“随便看。”
魏书刚来到二楼南边的房子,房子的格局和楼下女老板住的那件一样。窗户没有窗帘,玻璃贴着的报纸被撕下了,扔到了地上。房子放着三张床,自杀前侯天虎可能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睡了一会儿,要不其它床上被褥整整齐齐,只有最里面的床上的被褥被拉开。魏书刚想到侯天虎就是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自杀的,心中不由得弥漫着悲哀。
魏书刚刚要关门离去,突然一阵风将虚掩的窗户刮开,地上那张报纸飞舞了起来,落到了魏书刚的脚下。魏书刚弯腰将那报纸拿了起来,这是一张2007年11月的报纸,上面两行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行是国资委新闻发言人通报,国家将于2008年1月起提升企业退休人员养老金。另一行是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教授余宏跳楼自杀。在两个标题之间的空隙歪歪扭扭的写着“钱、生存、尊严”几个字。
这上面的字是不是侯天虎写的,魏书刚不敢下结论,他下意识的将报纸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魏书刚下楼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就给保卫科王科长打了个电话。
(六)
离开永绥街甜梦旅店,魏书刚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了保卫科办公室。
保卫科办公室的门开着。魏书刚推门一看,张力在里面坐着。
一看是魏书刚,张力急忙说:“民事科吴科长给王科长打了电话,说侯天虎自杀了,让保卫科给家属说一声。王科长就让我来了,说你给他打了电话,让侯天虎的女儿到办公室。我就来了。”
“我已经给侯天虎的女儿打了电话,可能她马上就到了。”
古城这个地方邪,魏书刚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就想起了敲门声。不用说,侯天虎的女儿来了。
“请进!”魏书刚说了声。
“我叫侯吉芳,找我有什么事?”一位年轻的女子走进了办公室。
“吉芳,你可能不认识我了,我是你魏叔。”
“你是魏书刚叔叔,你什么时候到的保卫科?”
“这是保卫科的小张,有件事我们想跟你聊聊。”
“是不是关于我爸的事,昨天我们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消息。”侯吉芳焦急的问道。
“听说你在深圳工作,什么时候回来的?”魏书刚问侯吉芳。
“昨天晚上10点下的飞机。我买的是阴历28日的航班,没有想到一场大雪,航班延误了两天。”
“你回来还没有见到你爸?”
侯吉芳点点头。
电烧水发出了水开的声响,张力拿起杯子给自己到了一杯水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拿出纸杯到了两杯水,一杯递给魏书刚,一杯水放到了侯吉芳的面前。
“吉芳你喝点水。有件事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想得开。”
“你说什么?”侯吉芳急忙问道。
“你爸昨天晚上在永绥街的一家小旅店出了点事?”
“他现在在那里?我要见他!”
“昨天晚上3点钟左右你爸自杀了。”
“魏叔你在说什么?”侯吉芳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表情。
“吉芳,你要挺住,你爸自杀了。”
“爸……”侯吉芳大叫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坐在旁边的张力急忙扶住了侯吉芳,魏书刚用手捏住了她的人中。大约过了10来秒的时间,侯吉芳“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看着侯吉芳哭出了声,魏书刚悬挂的心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侯吉芳的哭声小了。魏书刚从门后面取了一条毛巾递给了她,“擦擦泪!”
侯吉芳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泪,呜咽着说“魏叔,你说我爸他为啥走这条路。我这次是和我的男朋友一块回来的,就是想给我爸一个惊喜。没有想到这一切我爸他永远看不到了。”说到这里侯吉芳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吉芳,你的心情我和张力非常理解,你和你爸的感情我最清楚。你要为你妈着想。你爸已送到火葬场。民事科小何讲,火葬场初五才上班,你爸的追悼会放到初六开。有什么事你就找我。这是我的手记号码。”魏书刚从日历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上电话号码递给了侯吉芳。
“魏叔,我想今天到火葬场看一看我爸,行不行?”
“我给民事科小何打个电话问一问。“
魏书刚拨通了小何的电话,把侯吉芳的要求讲了一遍。小何说三点以前可以,过了三点,值班一下班就不行了。
魏书刚把小何的话告诉了侯吉芳。
侯吉芳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魏叔,我爸的事让你费心了,我现在就去火葬场。”
侯吉芳刚出门,魏书刚追了出去叫住了她。他从口袋里拿出在甜梦旅店拾到的报纸递给了侯吉芳:“上面有几个字是不是你爸写的?”
(七)
正月初六,侯天虎的追悼会在古城殡仪馆举行。
因为刚过完年,加之侯天虎又是自杀,参加追悼会的总共才三十多人。
魏书刚看到了躺在玻璃罩中的侯天虎。不知是化妆的结果,还是灯光反射的原因,侯天虎脸上泛着淡淡的红色,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不论人是怎么死的,在追悼会上见到的最后一面,大多是这样的一个面容。
追悼会很简单,民事科小何宣读了一下侯天虎的生平简介,然后向遗体三鞠躬。
魏书刚从吊唁厅出来,就听到后面有人叫他,他扭头一看,是侯天虎的女儿侯吉芳在叫他。
“魏叔,这就是我的男朋友小邵,他有话想跟你谈谈。”
“吉芳你忙你的去吧,这里你就不要操心了。”
魏书刚和小邵来到了火葬场的凉亭。
“魏叔,听芳芳讲,这次他爸去世多亏你帮忙,弄得你连年都没有过好。”
“我和天虎是多年的朋友,尽点力也是应该的。芳芳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可要对他好。”
“魏叔,请你放心。我和芳芳商量了一下,头七一过,我们就把芳芳的妈妈带到深圳。”
“那太好了!你找我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除了这,我还想把我这几天一点想法说一说。芳芳把你交给她的报纸让我看了一下。我觉得芳芳他爸自杀的心思可能早在心中萌发了,一个曾经在国有企业受人尊重的技术工人没有了岗位,生活又那
么艰难,他内心的煎熬是难以想象的。那天晚上自杀的直接诱因就是他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了那张报纸,余宏的自杀给他了一种刺激,他在一瞬间陷入了生存的绝望。魏叔,你说我分析的有没有点道理。”
魏书刚从口袋里掏出烟,“小邵,你抽烟么?”小邵摇摇头。
魏书刚点着烟,“那天我到他住的房间看了看,当时心中就有点疑惑,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想天虎那天并没有自杀的念头,他就是想找个便宜的地方过夜。可能他刚躺下,窗户被风吹开,他起来关窗户时发现了贴在窗户上的那张报纸。我想他自杀时间在1点多钟,也就是古城爆竹齐鸣的时刻。”
“魏叔,像你们这些小五十的人一定要保重身体,适应社会的变化。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那边有事或去广州深圳给我打电话。”小邵把一张名片递给了魏书刚。“魏叔,我去看看吉芳。”
“你快去吧!”两人同时离开了凉亭。
魏书刚从火葬场出来,阳光洒满了大地,广袤的冬麦田的积雪已经消融,绿油油的麦苗在暖暖的春风中起舞,火葬场对面公墓围墙上的迎春花已有零星黄灿灿的花蕾爆开……
“春天来了”,魏书刚放开嗓子大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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