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文槐果然跟舅舅走了,小粉子泪眼红红的送行到门口路边。这情况很快传遍了家家户户,引出一些叹息,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三队那里,他听说,分队被阻止了,但顺从群众意愿,新选了队长,是群众公举的一个正派能干的年轻人。
因为母亲生感冒,而父亲的挨批斗还没有结束,他在家里又过了几天。后来,再不能呆了,因为怕被人用中央的那个指示来找麻烦,况且,或许他已经得罪了大队的那两个人。他出发到乔丽的农场去。从家里出来,向北走过一片田野,上了大圩,摆渡过河,那边是一个小集镇,人口不多,空旷旷的。两县城之间的九十里县际公路有一个停靠点就在集镇边上,上下午来回四班汽车,过时不候。有一个妇女负责卖票,提前十分钟笑嘻嘻的来卖了票,一共五个人。过了一会儿,汽车也就到了。卖票妇女吹哨子挥动小红旗以示停车。车门开处,没有下车的,他们五个人上了车。妇女跟司机做了交接,谈了一句家常话,也就吹哨子挥动小绿旗发车。车上有个农民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呢。又一个农民说,人家拿正式工资呢!第三个农民说,乖乖,要多大的关系才有这样的好事?住在乡下每月拿工资!
四十分钟后到了射阳县汽车站,买到了半个小时以后开往农场方向的车票。两个多小时之后,他到了上次到过的那个小镇。
他带了干粮,是妈妈做的两块饼和两个熟鸡蛋。找个路边坐下来,就可以把午饭吃了,但他想到上回那个老汉家,不妨到那里去吃个饭,歇一歇,顺便也跟老汉聊聊,了解些情况。他依照记忆找到了那个老汉家。老人一眼认出了他,很热情的让进屋,请他坐下,说,你又来看望家眷了?我弄水你洗个脸,马上弄饭给你吃。他问,你的孙子呢?老汉说,到他姨妈家去吃饭了。他说,那我也不麻烦了,我带了干粮,跟你要一碗开水,就行了。老汉说,开水现成。你这个同志眼尖,看出我冰锅冷灶、没有做饭。今天我确实没有做饭,因为孙子不在家里吃,马上自己把冷饭烫一下,两块萝卜干就行了。不过你如果要吃饭,我马上弄,还是蛋炒饭,也快。他说,不要费事了,我有干粮,不吃掉也累赘。老汉一听,说,对对。就去弄了水来,让他洗了脸,又倒了开水来,里面还是放了他自家做的茶叶。
他拿出饼和熟鸡蛋来,请老汉一起吃,老汉说,我早上吃得晏,肚子不饿,你吃你的,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可能你就是得到这个好消息才来的吧?
他一听,请老汉说是什么好消息?老汉说,农场要解散了,移交给地方,犯人已经遣散了一批……。他一听,真是无比重要的好消息,但是不是确切,还不能断定。他问,犯人是遣散还是转移?怎么可能把犯人遣散?老汉说,当然是遗散,农场的田地房屋物资都要移交地方了,二十年以下的,全部遣散,二十年以上的转移。这是毛主席的指示!
毛主席的指示?
毛主席的指示那管的就宽了,不光是这个农场,那是全国的事情。老汉回答得很明白,可是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疑在梦中。
先放那些三年五年以下的,后放那些十年八年的,最后放那些十年以上的,都放回家,哪里来哪里去,交给当地管,放在群众当中。只留极少数的集中到别的地方去。你的家眷我记得上回你说是十五年的,而且是冤枉,你来得正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老汉越说越像是真的了,他的心嘣嘣直跳,确实还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情。
他赶快吃了干粮,喝了水,道谢老汉,从带给乔丽的糖果里抓出两把来,留给老汉的孙子。老汉笑道,这糖我收下,我是报喜的,该吃你的喜糖!他不敢接受这一简直很“冒进”的说法,但他还是很感激地点了头,告别老汉,就朝农场走去。他要赶快见到徐场长,究竟如何,一切就都清楚了。
毛主席真的会有这样的指示吗?在没有见到徐场长之前,是不敢肯定的。但从道理上说,除了那种真正危害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凶恶犯人,不得不让他们坐牢,其余的,确实可以放在人民群众之中,利用群众的力量管制、教育,有利于减少对抗性,也减轻国家负担。他相信毛主席对这个问题,会有这样的思路。像乔丽这样的“犯罪”,何必一定要判十五年徒刑呢?何必一定要送来劳改呢?假如明文规定这种“软性”的问题是放在群众中教育改造,宗进庭给他的这一打击报复也就不可能实施到这种程度。
他胡思乱想着。渺小的他想得再多再合理也没有用,但他还是不可自止地要这样胡思乱想。人区别于动物,就是他有思想的本能,而且可以被实践证明是有预见的。说到预见性,其实动物也有,它知道怎样找到水和食物,但这与人的思维大约不是一回事。
他还没有到达农场,就已经从事实本身判断到,老汉所说,大约是真的。因为他看到有不少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迎面走来,而这些人分明是从劳改农场释放出来的。他们苦兮兮灰蒙蒙、以至有些麻木的脸上,有了一种光,一种获得解放的光,一种希望的光;他们步子走得急切,身子都向前倾着、向前冲去一样;他们的心已经飞到自己家中,哪怕那只是一个茅草棚,也是他的温暖的家;家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自由、有他愿意去做的劳作和收获,就连痛苦也不一样……
他站在路边,望着这些人从眼前走过,感受到他们心中的一切,并为这种大批犯人获释而出的场面所感动。
这情况到了农场门口,更得到了证实,有更多的拿着自己简单行李的人,带着那种同样的特征和表情,从里面急切地走出来,在岔路口朝不同方向散去。
他赶忙进了农场,直奔场长室。他一眼看到了徐场长,一颗心放了下来。农场里正在做这样大的工作,而徐场长的办公室里却仍然只有她一个人,但桌子上堆很多材料,显出正在处理的事情较多。
你来得正好!是听到什么消息的吗?徐场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问他,一边隔着桌子向他伸出大手来。
他卑谦地跟徐场长握了手,回答说,我来的时候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到了这里小镇上听到了有关说法,而且看到正在释放人,是真的吗?
徐场长哈哈笑了起来,说,当然是真的,你都亲眼看到了,还不真吗?真是大知识分子!徐场长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给他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而后又回到办公桌后面去,坐下来,说,我们这个农场整建制撤销,土地房屋移交地方!不光是我们,也不光是我们省,但我们省的行动是比较快的,有的省比我们还要快一点。全国的劳动改造单位要大大减少!《九评》上就有一段跟我们工作有关的话,写在“理论和策略”的第十三条,说“要实行依靠广大人民群众和专门机关相结合的方针”。现在,又有了新的指示,更具体了,说“不需要这么多监狱。把监狱里这些人放到群众中改造,这个办法好,天塌不下来。”老郁啊,其实毛主席的意思在原则上早就说过多次,可我们领会不深。毛主席说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人民民主专政,人民民主嘛,人民应该得到最好的对待,他犯了错误跟在旧社会犯了错误不应当是一样的结果。你记得吗,一九六O年撤销过检察院,一九六二年又恢复,公检法一会儿分开办公,一会儿合署办公。一切都在实践之中,目的只有一个,怎样实行人民民主专政,怎样正确区分和处理两类性质不同的矛盾。毛主席说,要搞群众监督,不能监督群众。说,抓人解决不了问题,主要靠群众监督。还说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有反必肃,有错必纠。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改造人第一,生产第二。要把犯人当人,反革命也是人。真是一系列的最高指示啊,我条条都记得!现在,正在劳改的这些人的多数,都放到群众中去,让他们带着释放证,到当地派出所、居委会报到。只有极少数的人,才需要圈起来坐牢,而且要得到省一级的批准。我们这里,重大犯人都解走了,集中到少数几个监狱里去。这是个大行动啊,这是认真贯彻毛主席的思想!
他一听,喉头就紧了一下。徐场长说,乔丽的事情,本来就不该这样处理,但我们只有接收、执行的权利。她是十五年期的,已经服刑五年。一个月之后才释放到她这一档,看来还得在农场过年。这个我不好提前,工作不能乱。
尽管如此,他一听到乔丽很快可以获释,就哭了下来,捂住眼,弯下身;他抑制住不发出哭声,身体不自主地剧烈抖动起来。徐场长说,你就把声音放开来哭一下。但他却控制住了,他坐直了身子,抬头看了一眼毛主席像,由衷地地说,感谢毛主席!
徐场长用手揩了一下眼睛,说,这几天,我们这里,犯人释放时都喊毛主席万岁,就是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阎王,也要感动。现在,你既然来了,我就做个特殊处理,安排招待所,让你跟乔丽过三天,以后到时你再来接她回去。行不行?我把我们的电话号码写给你。
他忙站起来,连声“嗯嗯”答应着,双泪直滴,也就取出本来就准备送给徐场长的一斤糖果来,送上,说,这是糖果,一点心意。徐场长说,行,收下,及时,算是你的喜糖吧,我代你发。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去把这事情具体布置一下。这虽然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但还是头一回,以后也没有第二回。
徐场长把让他以后联系的电话号码写给他,出了办公室。他一个人坐着,渐渐从一种高度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他将要面对的,是跟乔丽过三天,可是将怎么相处、怎么在一起过,似乎成了大问题。他还简直不能相信这将是真的。可是他急切期待着这马上就要实现的事情。他的心,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特殊的幸福,而不听话地怦怦乱跳起来。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毛主席像,希望从心中找出一点宗教情感来,好让自己能最充分地表达最真诚感激的心情,可是他找不出这时候似乎能适用的那种宗教情感,还有某些必要的宗教动作。他是中国人,是中国的读书人,最缺少的就是这个。虽能懂得,却没有。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大的作家,也有那样深的宗教情感,而黑格尔把宗教摆在艺术和哲学之上,列为人类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从黑格尔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中国知识分子,就有点不可思议了。至于中国的若干民众,多多少少是有宗教意识的,可惜与鬼神迷信难以分清,就连一些知识分子,也不能免。中国人到底有无宗教?也许不如说中国人的宗教是“治国平天下”,是唐诗宋词。
他试着能在自己心中唤起“吾皇万岁”的诚惶诚恐的“忠君”情感,以表达自己深深的感激之情,可是这也徒然不能,因为时代不一样了,那种境界,那种“形式”,他进不去了。然而,当多少人在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时,他却是感动的,也感到很自然。这时这个“万岁”,也算不上宗教崇拜,可以说是相当于一声欢呼吧,就像俄国人高呼“呜啦”一样。
他想起了《论语》,有这样几句“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仁者爱人。
刚才徐场长所说的那些毛主席的思想,在“形式”上抽象出来说,不是跟孔夫子一致吗?也就是以“爱人”为主导,以法制为辅佐,这就是“仁政”。从逻辑上说,只有在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才能真正地和最广泛地实现“仁政”,这并非“仁者”所赐,而是人民国家的性质理当如此。
他不敢把毛主席说成儒家,但毛主席说过,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要继承这份珍贵的遗产。毛主席要求的是批判地继承,他自己的文章、思想、政策,就浸染和汲取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成份,有时还赋予新意地直接引用孔夫子的话。但是,说毛主席在某些方面继承了儒家传统,这样的话却不可以随便言说,因为有一种无知的或紧张的态度,能把你的好意当成反动去恐惧和揭发批判。“文革”以前,就有这种情况,“文革”中,有所泛滥。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一种“精神奴役的创伤”,来自历史,还在现实中加深,有点像长期存在、可以传染的疾病。不用说他和乔丽,就连刘镇琛那样年轻的学生,包括那个上台发言批判刘镇琛的女生,也都遭受这种精神奴役的创伤,并且不能自拔。看来,伟人也不可能一挥手就为人民消除所有历史因袭的负担。小于历史的人,挣扎于历史;高于历史的人,也只能因势利导地改变历史。“文革”,一方面宽松、解放了人们的某些思想,一方面,又绷紧了人们的某些神经。绷紧的与宽松的似乎有着辩证的关系,就像一枚钱币的两面,你不能只要一面而不要另一面。这一切正呈现为一种巨大的矛盾运动,中国正处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有人兴奋,有人沮丧,有人叹息,有人担心,有人诅咒。就像狄更斯针对大革命时期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徐场长回来了,他站了起来。徐场长说,别着急,你坐下来。徐场长到办公桌后面坐定,对他说,我布置下去了,不会有问题的。我们食堂旁边有个小浴室,这会儿你没有事,又坐了这么远的长途,先去洗个澡。我也有点事。你洗好澡,跟食堂要点开水,到学习室去歇歇,喝喝水,看看报,到时我派人去叫你,让人带你去跟乔丽见面,并且跟她一起过三天,时间上跟你定一下:从今天算起,今、明、后,第四天上午你就要回去,为接乔丽回家做些准备。你的东西就撂在这儿,你到食堂去吧。
这种关心虽然刻板生硬,但好像唯其如此,而更令他感动。他按照徐场长的指引,到食堂去。所谓小浴室,在食堂大厨房里,确实不大,只有两个平方,略微倾斜的水泥地面,有个下水道槽子通向外面,用铅丝网拦住了杯口大的墙洞。里面有个冷水缸。食堂里提供了一桶热水,一个舀子,一个脸盆,一条半旧的但晒干了的干净毛巾。有一块“大运河”牌的肥皂现成地在眼前的一个墙洞里。至于衣服,墙上有一个挂衣服的东西,还挺精致。一双木拖鞋守候在地上,等你使用。屋顶上有个不大的玻璃天窗,透进光线。至于门,可以关起来,但里面没有插销,而是在门外有个牌子,一面写着“有人”,一面写着“无人”。他进来时,就把“有人”的一面翻转朝外,别人就不好进来了。一切至为简陋,但不缺什么了,唯一缺的就是蒸汽。但北墙的那边就是食堂大灶的锅膛,所以小浴室里竟有点暖烘烘的。也可算因陋就简,精心设计,而且是“节约闹革命”了。他脱了衣服,洗起澡来。一桶热水很充裕,多冲几遍,渐渐也就不冷,最后竟微微出了汗。
在洗浴的享受之中,他忽然想到法国人民的攻陷巴士底狱,那上面有一尊对着人民的大炮,成了某种可恨的象征,于是被人民推倒。革命好像不免要跟监狱发生一点关系。他不是也从监狱里进出过两回了吗?那么,毛主席在“文革”这时,采取这个削减监狱的措施,倒也不是出于偶然想起?但削减监狱这件事,除了他这样的当事人,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亭州的百姓们、造反者们就不知道,也许只有公检法里看到文件、得到传达的少数人知道。
身体的清洗,带来精神的轻松愉悦,他向食堂人员道了谢,要了一瓶开水,一只碗,就到旁边的学习室去,他上次去过的。门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报纸依然管理得很整齐。他就看起最近的报纸来。
他注意到在一月底的报纸上连续几天都有这样的话:“人民解放军最坚定地站在革命造反派一边,坚决支持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人民解放军热烈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伟大号召,握紧枪杆,坚决支持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起来夺权”。
一月二十九日的报纸说,阿尔巴尼亚政治局委员、部长会议副主席、国防部长巴卢库,“在广州热情歌颂毛主席和我国文化大革命。毛主席领导文化大革命保证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彻底胜利。谁反对中国,谁就是反对马列主义,谁就是反革命。”
他还特别注意到,一月底的报纸上,有“青岛二十三个革命造反团体联合起来,夺了青岛党、政、财、文大权”,有《人民日报》社论“关键在于大联合”,有《红旗》杂志社论,提出“要由革命群众组织的负责人,当地驻军的负责人和党政机关的革命的领导干部,建立临时权力机构,领导夺权斗争”,这就是“革命三结合”。
接着,二月份有点“捷报频传”的势头,以“西南的春雷”报导了贵州省的夺权,以“东北新曙光”报导了黑龙江省的夺权,《红旗》评论员文章说,“一切革命的领导干部,都应当站出来,同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坚决地进行斗争,而不管他们的什么‘纪律’,他们已经不是革命的上级,而是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
他觉得他对形势突然地得出了一个整体的估计,感到他竟然心有灵犀知道了毛主席在做什么,也知道处在运动中的各种不同的人们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毛主席正掌握着现实中国这样一个巨大的矛盾运动体,用他的矛盾斗争理论,在引导运动“收”,并且要“收”到符合文化大革命的要求上,而这是面临各种困难的,有革命造反群众方面的,有各级干部方面的,这其中要让军队发挥工作队的作用,因为军队不言而喻最听毛主席党中央的指挥。
有人来喊他了,他归还了热水瓶和碗,就回徐场长办公室去。徐场长定睛把他一看,说,好,新鲜气出来了,还挺英俊。你坐下来,马上让你去,估计新娘子还没有到呢。他一听,脸上烘的一下,体会到作为男人的卑下无奈、厚颜无耻,同时却被理解为“幸福”,而且会得到祝贺。他以为豪迈的徐场长会爆发出让他难堪的笑声来的,不料,却见徐场长擦起了眼泪,他的心被触动了某个部份,眼泪也涌了出来。
他觉得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东西在推动着他,他说,徐场长,虽然我们岁数差不多,但以后让我叫你徐大姐,好吗?
好的。徐场长揩着眼泪点了头。徐场长的眼睛因为流泪而红了。问他,你有姐姐妹妹吗?他说没有。徐场长说,我知道你三十九岁,我比你大两岁,我不做你们临时的大姐,而要做你们一辈子的大姐。他更为感动地答应了徐场长。
徐场长忽然问他,你们那里文化大革命怎么样?他就把大致情况说了,只是没有讲宗进庭等人竟在造反群众要求下被投进看守所,他怕徐场长听了会“很不理解”。
徐场长问,闹到现在,抓出了几个走资派?他说,当权派一般都靠边站了,但当然不等于就是走资派。一个人真正被定为走资派,大约也不容易。徐场长说,但走资派这三个字,也不至于仅仅是一种词语吧?全国人民这么高的革命热情,都是在跟某个词语做斗争?这有点不可思议吧?词语的下面总有实质性的东西。
他说,对的,词语、概念本身,就是对某种实质性东西的概括,而不光是词语上的存在。但把这个实质性的东西,具体落实到某个领导干部身上,说他就是走资派,这个却不容易,群众也没有这样做。运动要打倒的对象在词语上很明确,在具体上不是看得很清楚。这大概就是这次运动的一个特点吧。根本原因可能是大多数干部没有多大问题,严重的问题不在下层,而在上层、在路线。这个在政策上已经预先有了规定,《十六条》说,走资派问题的最后处理,是“给出路、重新做人”,说明是要当认识问题对待、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有一种说法,认为文化大革命是演习,那么更主要的就不是为现在,而是为将来。这大约好比我们小时候读书,先读下去,等到长大了以后才真正懂得,有句老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徐场长挺严肃,说,不,这不是小孩子念书!矛盾虽然不像斗地主、不像战场上那样明显,但矛盾还是能从社会上感觉得到的,人民群众能这样发动起来,原因就在这里。我们的社会是有矛盾的,是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的,而最重要的是上面不能出赫鲁晓夫这样的人物,这些不是空洞地说说的词语。可能矛盾还没有到尖锐的地步,还没有十分明显。但毛主席怎么能让矛盾发展到那一步再来搞运动呢?那不就太迟了吗?而且,从路线上说,在中央一定已经很明显了。毛主席这么大岁数了,他这是对我们全党全国人民全世界无产阶级做一个大交代,哪怕打碎一些坛坛罐罐、生产生活受一些影响!他不亲手做这事,谁又有魄力、能力来做这事?而且我看出来了,他老人家也是被逼上梁山!有些人野心确实大!我只是担心,这样难搞的运动怎么收场呢?
他真的佩服徐场长的很质朴直率的见解,他说,毛主席总有办法吧。
徐场长又说,我还想,假如若干年以后,修正主义上了台,资本主义复辟了,那时天安门上没有伟大领袖发号召,没有《十六条》这样的文件颁布下来,学生、工人怎么敢起来造反呢?这是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既然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要团结,也就是继续当干部,这些人因为这个运动是跟群众结了仇的,会整群众,怎么办?第三,他们不但跟群众结了仇,还跟这个运动结了仇,甚至跟毛主席有意见,到时物极必反、齐起心来,接受和平演变的一套,使我们真的走到相反的道路上去,那又怎么办?虽然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不住,但不就走了大弯路吗?
他觉得他已经回答不了徐场长的问题。他说,你这个问题问得深,我回答不了,真的回答不了。
徐场长突然放松,哈哈一笑,说,既然你也回答不了,那就随它去吧,天掉不下来。反正我们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这样做,自他的道理,现在看不清,将来也会明白。如果他老人家认为确有必要,那就应该不惜代价。他不能留下修正主义尾巴,他考虑得很远,他是为人民的。意义对于明天,确实比今天还大。但今天的意义也有,不是放空炮,不是跟词语作斗争。搞这个运动也是党中央通过的,只要有半数以上举手就行了,但不曾听说有一个人举手反对。搞一下,确实让人头脑清醒,搞比不搞好。既然如此,那就要进行到底,取得胜利!他忙回答,是的,是的。他真的佩服这个人高马大的女干部,考虑问题明明白白。
一个女管教人员来给他带路。徐场长说,你去吧,这三天,夫妻二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是自由的,我准许的,不要怕,也很安全。你们好好商量以后的打算,日子还长呢。以前害你们的人,不要记恨他,让他自己去想。
徐场长这几句话,他又感动又心悦诚服,连连称是。
路上,女管教员自我介绍说,我姓赵,是乔丽她们的队长。我跟乔丽很好的,虽然我是管她们的,但时间长了,这个界限也就是表面上的了。他连说感谢你,感谢你,并且说,以后一定请到亭州我们家里做客,跟徐场长一起去。赵队长听了很高兴,说,一定去!他想起来了,乔丽信上是提到过这位赵队长的。五年来,乔丽多亏了徐场长、赵队长,得到着照顾,如果相反,得到的是无情的或阴险的对待,那可就完全不同了。他多么感谢这不幸之中的万幸,他和乔丽简直又该算是幸运的人了!
赵队长领他走了一段路,来到有几间房子的地方,旁边一口井,长着一些树,树木之间还拉着晾衣绳。赵队长很远就停住了脚步,遥指着说,那就是我们的招待所,跟城上不好比,乔丽在二号房间,看见吗,门上写着号,她已经在里面了。这个小院子就是你们的活动范围,不要走远。安全你们放心,不会有闲人来。目前也没有别的客人住,这里就你们两个人。三顿饭会有人送,这是我们的规矩,送来就吃,别的不要问,也不用给钱。去吧,好好团聚!赵队长说罢,跟他点个头,转身折回,把他丢在那里。
二
他望着门上写着很大的2字的那一间,顿时浑身热热的,头脑烘烘的,心跳加快起来,比热恋中的人即将会到心上情人还要激动万分。一股内在的火燃烧着他,推动着他,他好像没有走几步就站在了2号房间的门口。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乔丽怎么样?她在哭吗?他轻轻推开门,乔丽坐在铺边上,穿着家里的旧棉袄,确实低了头在流泪。他的心顿时碎了,他快步走过去,扑在了乔丽脚下,抱住了她的双腿,后来就把她拦腰紧紧抱住,不住地轻声喊着“乔丽,乔丽……。”
乔丽伏在他肩上“呜呜”地哭出了声。他抱着她,他的泪也无声地汹涌地流着。他不住地说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让你吃这么大苦,让你吃这么大苦。他们哭了好一阵,他拧了毛巾给乔丽,让她揩了眼泪,他自己也揩了眼泪。他说,徐场长真是好人,徐场长对我说,让我们一起过三天,一个月以后我来接你回家,她把电话号码写给了我。我想,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就可以来接你了。还有一个月时间。快了,苦到头了。我们的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们会像从前那样正常工作、生活,这是一定的。啊,我倒忘了问你,你好吗?身体怎么样?乔丽点点头。他说,太好了,只要你身体好,我们什么都不用愁了。我们从头开始!
他跟乔丽对面站着,他看着乔丽的眼睛,看着他熟悉而久违的脸庞,黑了些,结实了些,多了些沉着的气质。他说,我们重新开始,而且会越来越好!乔丽看着他,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头发,看他的脸,也在看他起了什么变化没有。他从乔丽这样看着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乔丽对他的爱,对他的挂念。他心中一疼,把乔丽拥进怀里,开始吻她,轻轻地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脖子。乔丽推开他,说,我们到外面走走。这是乔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把他带到了以往的岁月,从前在家里,到时乔丽就会说,我们到外面走走。他的散步,总是这样依赖着乔丽的提醒,要不然他就会一直地把书看下去。他朝乔丽会意一笑,他从乔丽沉静的眼神里也看到了会意,于是,一切都沟通了,一切都抹平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可以而且已经重新开始了。
他和乔丽真的就在农场招待所里过了三天,享受来场外调工作人员的待遇。乔丽的倾诉,让他了解到他的真正的错误有多大,虽然他以前多少也想到过的,但没有这样具体,没有这样肯定。他无数次把乔丽搂在怀里无言地抚慰着,他也无数次检讨着,说都是由于他头脑迂腐、处置不当,加重了她的困难,吃这么大的苦。乔丽的泪水流湿了他的衣服。乔丽把他身上咬出了许多的伤口,他不仅不喊疼,还鼓励她咬,让她咬得狠一点、再狠一点。他们就在爱与恨之中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好像这样就可以补偿一切似的。他从未有过地吻遍乔丽的全身,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怎么也吻不够。他产生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宗教情感,把乔丽当作受难女神,一遍一遍地,崇爱而贪婪地吻她、抚摸她、折腾她,然后跟她无数次地结合在一起,无数次地喊着她的名字,一次一次地好像要把自己完全倾注到她的身体里去。乔丽抱着他哭,骂他,打他,咬他,又紧紧抱着他,生怕马上就会失去他一样。那种爱啊,是失而复得,是久别重逢,是死而复生。他们睡着了,乔丽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着睡卧在他的身上,而他就那样躺着承载着她,并且双双很香甜地睡去。这就是他们每天一觉睡到天亮的姿势,真是一刻也不肯分离。
他发现,乔丽对今后的日子,怀有忧虑。他劝慰着她,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法国作家萨特写的一个戏剧,叫做《恭顺的妓女》。说的是,有一个早晨,突然有人敲一个妓女的门,妓女以为警察来了,赶紧叫屋里的一个白人青年藏起来。开门一看,是个黑人,而且是妓女在火车上见到过的。黑人寻找到这里,是求妓女作证,当时在火车上有几个白人青年欺侮两个黑人,开枪打死一个,逃走一个。这个黑人就是逃走的那个。他请妓女为这事作证。妓女答应了他。黑人走后,白人青年走了出来,他纠正这个故事说,是两个黑人在火车上要强奸这个妓女,而几个白人青年上前解救,于是开枪打死了一个黑人。妓女认为事实不是这样。白人说,他是议员的儿子,打死黑人的是他的表兄,而他的表兄是一个很重要很有用的人,不能为此去坐牢,他就是为这事而来的,他以五百元贿赂妓女作伪证。妓女不肯这样做。这时又有人敲门,这回来的真是警察,惊魂未定的妓女发现,警察竟然跟这个白人青年是一伙的,他们威胁妓女,但妓女仍不屈服,他们除了发火,毫无办法。这时议员本人来了,千方百计软化妓女,认为只要她按照他们说的那样作证,不但那个犯事的白人青年的母亲会无比感谢她,把她当自己的女儿,而且全城的母亲都会感激她,认为她做得对。在这样诱惑下,议员拿起妓女的手在伪证上签了字,犹豫不决的妓女没有反抗。打死黑人的白人青年无罪释放出来了,妓女天真地以为议员许诺的一切都会出现,贵夫人会给她送花来,把自己的照片签名送给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但结果,议员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不过是一百元钱,这就是全部的感谢,而他儿子当初要给她的却是五百元。妓女知道自己受骗了。妓女一个人在家里伤心。那个黑人又突然逃来,说白人正在追捕他,要把他烧死。妓女拿出手枪来给黑人,说如果他们来了,你就打死他们,我给你作证你是好人。但黑人不敢,说他不敢打白人。情况紧急,妓女让黑人藏了起来。许多白人追到了这里,妓女把他们骗走了。白人青年来了,想跟妓女亲热,却发现屋里藏有人,黑人于是往外逃,白人青年追出去开了枪。白人青年回到妓女屋里,说黑人逃走了。妓女拿枪对着他,恨他,他在枪口下向妓女陈说自己血腥而高贵的家族,而且祖父跟华盛顿是朋友,精神上镇住了妓女,结果缴了妓女的枪。他并没有惩罚妓女,反而表示说喜欢她,要把她养在一座别墅里,做他的情妇,有花不完的钱。在这样诱惑下,妓女渐渐依顺在白人青年的怀抱里。
真是戏剧,一会转变到这个方向,一会儿转变到那个方向。乔丽说。
你说得对,这就是戏剧,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这只是戏剧的形式,形式下面还有内容,内容里面还有主题。你说这出戏的主题是什么?他问乔丽。
乔丽说,反对种族歧视。揭露为富不仁。批判社会黑暗。嘲笑法律虚伪。同情被压迫阶级。
他笑道,你说得都对,但都不是这个戏剧的主题,而是一些表面上的意义,这些表面意义是现成地用的别人的思想,以满足一些表面上的思想需要,便于认同这些表面意义的观众进入戏剧。正如到山洞里取宝贝,这是一路上见到的引人入胜的小宝贝,虽然也可以装进口袋算作收获,但还不是最后的最重要的大宝贝。
还有大宝贝?我想不出来。乔丽说。
他说,萨特不仅是作家,他还是哲学家,他的戏剧,还有小说,最后都有一个哲学的大宝贝藏在里面,这个大宝贝的名称,只有两个字,叫做“选择”。
他就给乔丽讲起来:萨特认为,人天生是自由的,所以人实际上随时自由地为自己做出了选择。正因为人是自由选择的,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乔丽说,对,我虽然落到这步田地,但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并不曾有人逼着我抱着亮亮走到河里去,虽然社会环境对我确实不好,但我做的事,都是我自己去做的,我应当对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你也是这样,虽然人家给你造成冤案,但以后的事情,就是你自己负责自己了,你为什么不选择做一个无赖的丈夫赖在我的小屋里跟我们在一起呢?你为什么不能把一切做得更正确更合理一些呢?那以后的事情就会完全不同。那个美国妓女,当她选择正义,她就是正义的,并不因为她是妓女她就不高贵;当她被议员拿起手签字的时候,她好像没有选择,其实是选择了相信议员说的那些欺骗,她心里软弱了,所以她还是要对作伪证负责;当她拿枪对着议员的儿子时,她选择的是报仇雪恨,因为他们欺骗了她,她的形像这时又高大起来,但当议员儿子允诺她那么好的条件时,她选择了依顺,这是对生活的选择,她需要好的生活,她认为做富人的情妇好于做一般的妓女,她抓住了这个机会,这样她就彻底背叛了正义,这是她最终的选择,也好像说,妓女毕竟是妓女,但这仍然只是一种表面的意义。确实,说“选择”是主题,要深刻得多,所有表面的意义都是这个真正意义的外包装。
他说,你的理解力真好,也表达得好!这个戏就是把“选择”作为人生的最重大的课题。但所谓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还有另一面的含义,也就是,被选择者是由选择者决定的,被选择者成为什么样的,也要由选择者负责。比如,当妓女选择不屈服时,议员的儿子与做帮凶的警察就拿她没有办法,他们成了无能的人。当妓女选择了依顺议员的儿子,她以前表现出的正义就都付之东流,她所作的伪证也将继续起作用,她实际上成了一个帮凶,而议员和他的儿子那些人胜利了,否则,他们再强大、再能左右法律,也不能算是成功的,他们可能失败,至少可能在舆论上要声名狼藉。选择,就是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对方的硬,还是软,是由你决定的,不是由对方自己决定的,哪怕对方是铁,如果你硬,你就有办法让铁也软下来。哲学上叫做“对象的意义被自由选择的人所赋予”。日本鬼子打来了,你如果选择逃跑、选择投降、选择“曲线救国”,那鬼子就是不可战胜的,是你自己让鬼子不可战胜的,你要对此负责。因为中国人民总的来说选择了抵抗,选择了打击汉奸,所以鬼子最后被中国人民战胜了。即使没有美国的原子弹,没有苏联出兵东北,鬼子最后还是要被中国人民所战胜。鬼子的强大与否,倒不是由它自己决定的,倒是由被侵略的中华民族、由被他损害和侮辱的人们决定的。萨特提出“自由选择”这个概念的战斗意义,就在这里,作为一个欧洲人,他是启发人们起来抵抗德国法斯西,不让法西斯显得强大,要把它变成纸老虎。
乔丽说,原来如此。
他说,萨特用这个主题写了好几部戏,几乎可以运用到一切题材上去,这也说明这个哲学命题具有普遍意义,所以它能指导人类。再深入一步说,一个人与一块石头,都是存在,但石头是“自在的存在”,人是“自为的存在”。石头就是石头,叫做“是其所是”,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人就不同了,人是活的,人有“自为”性,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如何。这个自为,就是自由,却不一定对人有利。比如上面说的那个妓女,她是人,她是可以自为的,但她的自为的过程,是那样痛苦,她的自为的最后结果,一是害自己,二是害别人,三是让黑暗的欺骗的势力更加强大。她倒底算是什么人呢?她一会儿是正义的,一会儿又变了,最后变成了帮凶。就是说,本来善良正义的妓女,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了。这面目全非,就叫做“不是其所是”,而“是其所不是”,她异化了。人要不发生这样的“异化”,就要克服软弱性,就要作出正确选择,也避免使邪恶逞强。
乔丽说,你是教我以后坚强些。
他说,也有这个意思。但还有更深一层的东西。
还有啊?乔丽笑道,哲学家真是太厉害了。
还有,就是“他人的目光”,这也是萨特的概念。人虽然是自由的,但人毕竟生活在人类之中,时时刻刻处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他人的目光”看你是好的,你就是好的,“他人的目光”看你是不好的,你就是不好的,你就被错看了,甚至连你自己也会不自信起来,由自卑到自毁自灭,你就“是其所不是”,而“不是其所是”了。
比如,我出事之后,“他人的目光”就变了,看我就是一个有问题的人,而不是从前的人,我浑身长嘴,也无法对所有的“他人”作解释,所有的“他人”也不会相信我。如果我的冤案几十年得不到改正,我渐渐老去、死掉了,“他人的目光”就给我盖棺定论,说我这个人就是那么一个人。至于我这个人其实是个什么人,也许多么好,多么没问题,多么有才华,多么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都不存在了,都被“他人的目光”无视、蔑视、否定掉了。我这个人最后落得一个“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这个“他人的目光”厉害不厉害?鲁迅写的“孔乙己”这个人物,最后的悲剧结果就是这样,“他人的目光”把他都瞧扁了。只有鲁迅发现了真正的孔乙己,同情地把他写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写在那个表面上的孔乙己底下,让读者自己去分析。
这一点,你也是深有体会的。以前你就吃了这个亏,弄得“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最后来到了这个地方,但其实,在人们逐渐看错了的乔丽里面,一直有一个真正的乔丽。真正的乔丽以前被“他人的目光”埋葬了,今后那种“他人的目光”,如果抵挡不住,仍然很可怕。如果屈从于它,就会精神压抑,甚至自暴自弃、不能好好生活。那时,乔丽就进一步不是乔丽,又一次顺从了“他人的目光”,将永远地“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虽然回到社会,却没有结束悲剧。但今后如果你坚决选择看破“他人的目光”,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正确对待“他人的目光”,你就会自信起来,该做的做,该说的说,你就能正常生活,还能有所作为,起码能做一个正常的负责的好医生,让人们“刮目相看”,也就是你改变了“他人的目光”。归根到底只有你自己的选择能够改变你自己,也改变“他人的目光”。你运用“自由选择”的法则,选择了自信,选择了快乐,选择了勇敢地面对生活,而不是选择躲避,选择退缩,选择自卑,选择抬不起头,选择跟人们的狭隘眼界作无益的争吵。于是,由于正确选择,你终于胜利了,你不但没有输,你而且能在人们心中改写你的历史,把失去的都赢回来,而且远远超过!
自由并不万岁,只有正确的选择万岁!要说智慧,中国古人早就具有这一智慧。老子说,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在哪些方面争,在哪些方面不争,这就是选择。从一个人,到一支军队,到一个国家,随时都会面临选择,回避是不行的,只有作出正确的选择!从这个角度说,萨特戏剧中的那个妓女的处境,就是人类的处境!
他对乔丽瞪着眼,做着有力的手势。他看到乔丽眼里满是泪水,而且十分可怜,好像小学生一样面对着他这个思想的巨人。他把乔丽拥进怀里,乔丽伏在他肩上哭了起来,他也泪如雨下。这才是真正的痛彻肺腑、伤心之泪啊!
他觉得需要把他自己的,以及亭州的一些情况,如实告诉乔丽,因为好多事情是乔丽不知道的,而且她已经五年与世隔绝,要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他说,外面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至于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我来接你回去以后,你就会亲眼看到,而且我会把前前后后的一些文章、材料,给你看,把一些事情,讲给你听,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因为运动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个运动,可以说,我并没有参加。但我是被动地参加了。运动到现在已经半年多,我就两次被拘捕,关进看守所。但两次都把我无罪放了出来。这其中原因,说破了其实一文不值,很好理解,但在当时是很可怕的。不过我没有怕,因为我有数。有一个情况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我一九五九年“审干复查”的案子,跟亭州的一个领导人有关,他姓宗,叫宗进庭。他在亭州负责这方面工作,是一手遮天的,他是我的老家的人,家族史上的矛盾使他认为我是他的仇人,要把我消灭掉。你的事情,判得这么重,也跟这个人有关,跟他恨我这个人有关。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了,他又趁机打击我,而且想用打击我,来让运动朝适合他心意的方向上进行,他很固执,一次抓了我,二次又抓我。
那是什么人把你放出来的呢?乔丽问。
他说,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总的来说,是毛主席把我放了出来。
啊?乔丽惊呆着。
并不是毛主席直接知道我,而是毛主席的路线不让这样做,运动中有理解和拥护毛主席路线的,有不理解和抵制毛主席路线的,双方发生斗争,此起彼伏,不理解的一边占上风时,我就被抓起来,理解的一边占上风时,我就被放出来。那个把我当仇人的领导人,站在不理解和抵制毛主席路线的一边,要把理解和拥护的这一边打下去。这一边说他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们那一边就说这一边是“牛鬼蛇神翻天”。
乔丽听了,似懂非懂,叹了口气。
目前,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一边失败了,拥护毛主席的一边胜利了,像那个打击我的领导人,竟然反过来被造反的群众要求市委把他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关进了看守所,而且碰巧跟我关在一个号子里,合睡在一张铺上过了一夜,我们交谈得很好,沟通了一些思想认识。
啊!乔丽又一次惊呆了。
他说,是的,这简直是破天荒,以运动前的眼光看,确实就简直是牛鬼蛇神翻了天。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亲身经历的人,就觉得那也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是有来龙去脉的,并不真的是牛鬼蛇神翻天,而正是为了国家永不变色。你可能还听不懂,以后会懂的。另外,在这种情况下被关进看守所,跟平时真正的逮捕罪犯是不一样的,谁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心中都估计这带有暂时的性质,有待组织的真正的处理。所以这个领导干部,还有其它几个中层的干部,想通了就不会垂头丧气,晓得这是一种过程,决不可能是最后的结局,他们的名字,至少目前,还没有像我似的从组织的名单上,从财政局的工资单上去除。他们进去了,我就出来了,取得胜利这边的群众第二次把我放了出来。这样的你进我出、我进你出,弄得坐牢好像都不算一回事了,可以说真有点像历史上的革命时期。
那会不会还有第三次再来抓你呢?乔丽问。
你问得好,确实应当这样问,我还没有想到,大约那些胜利的学生、工人也没有想到!但看来,从逻辑上说,该是有可能的,这就叫做运动可能会有多次反复,中央文件上也这样说过,斗争的道路是曲折的,倒是被你想到了。那个关在看守所里的领导干部,好像也正是这样对今后很有信心!
啊!乔丽抓住他的臂膀。
他说,你不要怕,不管今后如何,我反正历史上没有问题,但在我的案子没有得到纠正之前,在运动没有结束之前,我就难免这样要受到些折腾,明明没有我的事,也要把我牵扯进去。那个领导干部在运动一开始就拿我开刀,使我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对象,有时还成了一个标志,但我不可能是这个运动的真正对象,这是不用说的。
照你这样说,回去之后,一时还过不上太平日子呢。乔丽说。
他说,这个你不要担心。运动归运动,日子还是过的。拿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没有少拿。一两一个的鸡蛋还是五分钱一只,两个就吃饱的烧饼还是三分钱一个。即使坐在看守所里的干部,工资也是照发给他们家里的吧,没听说造反群众对他们有这方面的“专政”。即使我,一放出来,也就到学校去补领了工资。社会就像一座山,风吹得树林摇晃,但山没有动;也像一条大河,表面风浪不小,但下面的河水、河床,并不像上面这样动荡。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总之我们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理由是什么呢?乔丽问。
我要告诉你两个情况,还有一种形势。
他就把医校学生查阅他的档案的事情,还有宗进庭在牢房里对他做检讨的话,这样两个最重要的情况,告诉了乔丽。乔丽像深深的潭水一样的黑眼睛久久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看来这两个情况特别地震撼了乔丽。他拉住乔丽的手,轻声喊着她。乔丽喘过气来一样说,到屋里去。他慌了,搀着她,而她的步子确实有点软软的。他们回到屋里,乔丽立即无力地依靠在他身上,他把她抱住了,问,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乔丽说,别问,抱紧我,用力。他就用力地抱紧她。他们就在床边坐下来。乔丽说,我只是感到可怕。太可怕了。听乔丽这么说,他明白了乔丽心中所起的波澜,并且也感伤起来,他抱紧乔丽,默默无语。乔丽又哭了,伏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啜泣,他也流泪了。
在他出事以来的日子里,他是日渐把愤怒的情感努力压到心中最低的地方去的,因为听任情感泛滥,于事无补,乃至有害无益,他需要的只是理性的抗争,让神经坚强、更坚强,天崩地塌,不为所动。但乔丽不是这样的,乔丽受着情感波动的主宰,也不会想到一个人可以用组织的名义陷害、打击另一个人,让这个人的家庭在压力下造成悲惨的后果。可是,他还没有把他的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她呢,特别是那除奸的事情,那是真枪实弹,那是正义的杀人。
他安慰着乔丽,说,所以,我的问题只等这运动过去,就一定会解决,一切都已经十分清楚了,没有任何的疑点了,只要组织上一着手处理,很快就会有答案出来,要给我们平反,恢复我们的一切,让我们再从鬼变成人,但不是对犯罪、犯错误的人说的那个“重新做人”,而是把本来属于我们的、不该从我们手中剥夺去的、人间正常的、人过的日子,还给我们!把我们的本来面目还给我们。我们不是鬼,我们是人。
乔丽又抱着他哭了,他无言地抱紧着她。
乔丽揩揩眼泪,看着他,问,这个运动什么时候能结束呢?他说,快了,我从报纸上看出,运动已经进入“收”的阶段。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一种形势。乔丽疑问地看着他。他说,这个“收”,也就像渔民收大网那样,要一把一把、一步一步地收,急不得,终归是要“收”起来的,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但历史不是、也不可能是简单回到以往了,社会是一天天进步、一年年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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