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徒步出游的路上,正好遇见丰者城的春天。这春天,有些怪异,裸露着狡黠的沮丧的非生非死的模样。许多花骨朵不知中了什么病毒,刚张开小嘴唇想笑,笑容的边界就已经枯萎且卷曲,仅仅残留稚嫩的笑意,在暗淡的枝头喘息,喘息……。经过城市的夜晚时,我恰好见到河岸上的柳树在一朵浪花里做着小红鲤鱼的梦;当那些梦正要穿越一片水草柔柔的眼睛时,风忽然带领霓虹灯饥饿的队伍掩杀过来,经历一番胡乱砍杀之后,河岸上的梦无一生还。然后,水面飘出无数斑驳的美丽的白骨,并且在零乱的闪烁着,与浓黑的高空冷冷地对峙。广场上,栖居于大青树的乌鸦们,冷不丁“呱”的一声大叫;一会儿,又冷不丁“呱”的一声大叫……。就在这时,花骨朵的病毒怡然自得地骄傲地像白骨的美丽一样,伴随城市的游魂们流向了四面八方,流向了无所不在的江湖。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春天;我躺在野地上想着,虽然记忆不甚清晰,但我的眼里仿佛看见一片桃花灿烂地开在野地里,粉红粉红的,娇嫩的,似乎隐藏着火焰的气息,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洁白的梨花;好像还有许多蜜蜂也在辛勤地劳作……。想着想着,渐渐地,我进入了浑浑噩噩的梦中——
仿佛是在早上的办公室里。
忽然飘出一个影子,瞪着贼似的眼睛,丢下一句:“下午上班不准迟到!我办事去了。”然后就不见了。
“下班啦!虫子走啦。拜拜!下午见!”又一个美丽的身影出现了,话一说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办公室里就剩下我了。我在椅子上呆滞了一会,电脑拦在我的前面,在它旁边坐着一部座机。这时,坐机叫了,我呆滞地抓起话筒,听话筒那头传来一阵莺歌燕语,大意是,老公,我已经随工作组到乡镇上检查工作了,晚饭后才能回来,所以下午你要去水莲花幼儿园接我们的小蝴蝶,我回答了“老婆,你忙你的去吧,……别管我们,今天我负责去接小宝贝……”之类的话,然后电话就挂了,接着就是一片静寂,接下来思想开始变得一片恍惚,——然而我渐渐地忆起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家,温柔体贴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女儿……。
我就这样慢慢地收拾和整理着脑海里有些散乱的思绪;但过了一会,我也就终于沉浸在渐渐清晰的阳光明媚之中了。
过了不多久,我的大脑便已经清醒起来,并决定中午不回家了,还一直企盼着下午——家的团圆——早些到来。
其时我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又独自想了想工作上的事,没想出下午必须要完成的事,这才开始考虑如何打发午饭后的闲暇。当吃完方便面以后,我泡了一杯茶,点了枝烟,在嫩绿的烟雾中,小憩了一会;紧接着就是开始在各个网站间游走,希望能找篇有趣的小说来消遣这沉闷又漫长的时间。
我东找西找,游魂一般游到子虚乌有网站。正在寻找着,忽然从窗外传来“呱……呱……”的声音,沉闷的空气就这样被乌鸦的叫声激活了,似乎还开始摇荡起来;然而乌鸦灿烂的欢呼,更加使我觉到沉重的无聊。但是呱呱的声音虽然难听,却又那么真实;就在我无聊地瞎想的时候,突然见到一篇小说,篇名恰好也是“乌鸦”,是“新的坟墓”。乌鸦的巧合,和古怪的网名,让我鬼使神差似的去阅读这篇小说;小说的内容如下——
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日子,空气的味道很像清明前后的怪味,但知道这是一个早晨,我静静地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总觉得空气中好像散发着阴森森的鬼气,使人不能轻松,无法快活,只有无边际的沉闷;沉闷久了,自己的躯体似乎也不知不觉地散发出鬼气了。
因了夜酒没全醒的缘故,酒精们就像鬼附身一样在脑袋里胡冲乱撞,撞得我头晕眼花。还有那通过玻璃窗明目张胆闯荡进来的阳光,疯狂的光芒刺得我不能睁眼,迫使我合上了眼睛。然后,我便只能静静地躺着;想,早晨这美丽的阳光现在算是与我无关了,不但无关,反而很让人憎恶。我憎恶着,并且恶狠狠地闭着眼睛,一会儿,就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
我在迷糊之中好像到了一个似乎陌生似乎熟悉的地方。旷野里,麦子们还在枯萎的飘摇,菜园却越来越清晰,但是还来不及想菜园和与此有关的往事,就已经飘飘忽忽的,抵达一个村庄,也看见了村路边的酒店。嗜酒如命的我,一见那翻飞的“酒店”二字,酒虫就醒了,更何况飘也飘得疲累了。于是我便在酒店里坐了下来,边休息,边喝酒;喝完五碗,不过瘾,又要了四碗。正喝着呢,天空突然裂开一个缝隙,从缝隙间掉下来一些像目光像月光像火光似的东西,掉在店外不远处的小水沟里。我觉得有些怪异,便付清酒钱,茫然若失地走近水沟边,瞪眼看了半天。但是还没看明白,就看见了钟馗,——他拖着伤痕裸露的身躯,正向着我身后酒店的方向走来。经过我身旁时,他停下脚步,怪怪地瞪着我;我赶紧好奇而热心地问——
“钟馗,你怎么了?这么重的伤,怎么来的?——要不要给你输送些内力?”
“还不是为了去灭你家乡的那些恶鬼!——你别这么假惺惺的,我不喜欢,更不需要你虚伪的帮忙!”钟馗有些愤慨。
我知道是什么事,所以只好说些宽慰的话,“其实现在死几个人是很平常的事,恶鬼多是很平常的事,钟兄也不必太过操劳的。”
“什么?”钟馗有些不高兴,说话声音也大了,“你不是死人吧!你以为那些悲惨之事是偶然的?”他抚摸了一会红胡须上的伤痕,接着说——
“你们做的荒唐事还不够吗?无恶不作,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还满脸装出慈善的死样;好权、好钱、好名、好利、好色之徒比比皆是,又都在脸上贴一层仁义道德的面纱:真是无耻之极!
“你还拿‘死几个人是平常之事’、‘恶鬼多是平常之事’这些来搪塞我,你怎么不仔细琢磨琢磨这些事背后隐藏着的东东?亏你还能放出‘平常之事’这么轻松的屁……。你如果再不反省反省自己,继续这样走下去,那么当你真的到了这里时,也就是个恶鬼。那时,我照样收拾你。所以你那点内力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老是批我们阳间,——你那地府,不也有岳不群统治的黄泉村那个自由王国吗?”我心里嘀咕着,嘴里却没说。
“嘿嘿!”他冷笑着,“你心里嘀嘀咕咕的那点事,我还能不知道?怎么不用这聪明去仔细思考思考你生存的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譬如一棵苍天大树,如果它的主干已经完全腐朽、破烂了,那么它身上向四周延伸的枝叶还能不能继续焕发出蓬勃生机?结论很简单:不能。所以岳不群统治的黄泉村只不过是地府的一面镜子;它最终将自食其果!因为鲁阎王正在瞪大法眼看着呢。”“阎王爷不是关帝爷吗?怎么换成鲁阎王了?”我又好奇地问道。他瞪了我一眼,但说道,“年初,关帝爷打了个辞职报告,上面也批准了他的请求。关帝爷打算辞职后全身心投入到对麦城的出处、脾气、性格和生存状况等方面的研究,然后准备在来年鬼节前出一部关于麦城的麦子奋斗史方面的长篇巨著,——当作鬼节的献礼。现在新上任的阎王爷是 鲁迅 先生。就是这样,——你别故意打岔。”他解释完后,又说道,“鲁阎王要看的还有另一个反面,就是:主干正焕发着蓬勃生机,但是如果偶有个别枝条完全腐朽、破烂了,那么主干会不会因为个别的影响而渐渐地腐朽、破烂?结论是什么,你这北大清华出来的高材生不会不知道吧?现在懒得再跟你罗嗦,我还要去恢复我的内力,——你继续游荡吧。”
我一颤栗之际,就已经飘离了酒店;这回是鸟似的飞起来了。怎么会这样?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去想个中的原由了。
我就这么模糊地飞着,飞到了依旧是似乎熟悉似乎陌生的地方。
“乌鸦!好久不见啦!”一瘦子出现在我面前,两眼清澈,脸上的肉显得疲倦还多皱纹,皱纹间透着一股绿气;说话的声音好像从皱纹间挤出来一样,没一丁点的血色。
我定神一看,原来是“尸体”——高中时的同学诗火,黑裤白衫,衣裤上沾满灰泥,很像一条刚从污泥里逮出的泥鳅。我这“乌鸦”的尊称还承蒙他所赐呢,——说我是每一句话都无所出处,整个瞎编,典型的乌鸦嘴。记得到单位上班后,他来过一次,因此也顺便把我的“乌鸦”大名在单位作了个免费宣传;那也是最后一次。至于尸体之事,一半是因了他的姓,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高中时他说话的尖刻与冷漠,绝无半点火之情,并且与同学相处时,总是冷冷的,像块拒绝死去又拒绝存活的冰,这实在少有:班里才叫他尸体。我随即停下身躯,说,“你怎么现在还是尸体?就不想好好活一活?”“嘿嘿。”尸体只是冷笑,并说,“我可学不了你!”“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何必学我。”我知道他的刺,也习惯了他的刺,所以只是淡淡地回应。“当年的事你忘记了吧?”“是征地的事?还是拆迁的事?”“对你而言,都是你的经历。读书时,我,还有班里的那些有正义感的同学,都曾经为你家的事愤愤不平,——记得不?”他说着,冷冷的声音,像他那绰号一样冷,——他是什么东西?活到现在,依旧在田里折腾,这么没出息,还说我?总之,就是根刺,总让人不畅快。我正想问一问他现在的状况,尸体却忽然消失了。
我又回到了迷迷糊糊的状态,然后又飞起来了。我不能自己,只能在空中飘浮着,而且现在才知道飘浮的滋味是多么的莫名其妙。然而前面又冒出了无数电线,——高压电线,我惊吓得东躲西躲,急忙躲开那些可能电死我的物体。
刚刚避开电线,眼前便出现一个蓝蓝的海,——带着些恐怖阴森的海。然而我降落在堤坝上了;是怎么降落的,依旧不清楚。我两手紧紧抓住窄窄的堤坝,惟恐不小心掉了下去,同时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其他的落脚之处。我又开始有些害怕了,害怕不小心跌到湖里被淹死。渐渐地,已经感到莫名的恐惧;我胡乱想着,自己会不会很快变成尸体,浮肿的尸体,肚子里装满阴森的水的尸体,尸体内膨胀又不甘心的愿望被拯救者或某英雄不停地挤压出来,然后流淌进主流思想者的专卖店,傲慢地在世间专卖,直到风行……。
“乌鸦,你也害怕啦?”尸体又出现了,站在虚无的空中,冷冷地说。
“你的,就是真理?即便是真理,有人接受吗?”我毫不客气地回答。
“我没有承认过我的就是真理,但我说的的的确确是心里话。”尸体在虚无的空中冰冷地说,好像我现在恐惧的境况是应该,他的话语才是真性情。我当然不服——
“你别废话连篇了,像你这种死性不改的人,最终还不是碌碌终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别拿自己当神。”我的反驳,他似乎迷茫了;瞪了我很久。
他暂时没话了,只是慢悠悠地从衣袋里捉了一枝烟,取出火机,默默地点燃香烟,茫然地吸了几口。那烟雾遮盖了他脸上的皱纹,淡绿而疲倦的皱纹好像要顷刻间干枯似的。
“我们求学时,你应该记得的,那时一到农忙时节,同学们都去你家帮忙,或者是其他同学家……。那时的情,才是真情,……现在还能找到吗?——有一年,你家的田地被强行征用;本来征地费用是三万六千元,因为村级要扣下一万元,”他这时已经移动到一朵漆黑的乌云之上,并且回忆着当年我们所经历的往事,伴随着腾腾的烟雾。我近来却是最反感吸烟的,所以这让我很恶心。可是他还在继续啰嗦着,“社级又要扣下一万元,……每亩只剩了一万六千元,这事你不会忘记吧?但也许你已经忘却了,——你本来就是属于容易忘记过去的人。……你那村,每人是有五分地,对吧?你说说,这样两抢之后每人拿到手的是多少?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你难道不会算?……。”他又挪了挪身子,把身子转移到了湖水的一朵波光之中。我懒得思想与懒得理会悲欢离合的习惯却在告诉我,他似乎试图唤醒我的某种东西,但我不愿意;况且过去多年的事与我何干,我理所当然地更不愿意了。现在姑且听他说下去,因为他便再说多少话,于我而言,依然无损毫毛。
“那时,你很悲愤。但是上头来处理事件的混蛋们谁又去关心事实的真相了?……你还写了‘还我土地……还我生存……’之类的诗,——写在教室的黑板上,还私自写在学校里我们班的黑板报上,你不会不记得吧?”尸体又捉出一枝烟点上,依然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这死尸臭尸!怎么还记得如此清晰!我只得回答——
“记得。怎么会忘记呢。如果当年没有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我哪有机会参加高考?——早就被开除学籍了。”
“可是,现在你们又到我的庄子里强征强拆了。——这是怎么啦?”他说着,似乎指望我给他一个真实的答案,但是这答案谁又敢说清楚。
“你别瞎猜了。你这冰冷脾气,十年了,怎么不去变一变呢?同学一场,这才劝你一劝,如果不是同学,我还不敢说这劝字呢。”我便半敷衍半为脱身地说。
“我知道你的心思,依旧是没句真话,不过是要打发我离开罢了。”他慢悠悠地吐口烟雾,灰色的烟雾似乎正在袭击他的全身,以至于映照在湖面的他的影子,好像因为遇到袭击而现出了许多弹洞。从弹洞里向外流淌的血,不知道什么原因,开始还稍微存一点的红,突然间血色一变,变得与空气一模一样的暗淡,终于让我看不到壮烈和忧伤。
现在的他,更冷了;他好像没了希望,又好像也没了绝望,只是在希望和绝望之间飘来飘去,同时也在湖水的眼睛里荡来荡去。
的确,当年拆我家房屋强征我家田地的,有一个现在已经变成了我的下属;他老了,老得连胡须都无法在如今的空气里自由飞翔了,那么我又何必再去理会他这只老鸟。的确,当年强拆我家房屋强征我家田地的,其中就包括现在能让我旱涝保收并享受着滋润生活的单位,但是因为它已经让我衣食无忧,前程似锦,所以我已经没有必要再跟你这腐臭的尸体争辩了,更重要的是已经再也没有必要让过去的惨淡来影响我现在的阳光灿烂。
“现在的世道处处都像我们这里一样,你又何必自己一人硬往牛角尖里钻。况且这个世道,人与人之间就是尔虞我诈,你还那么偏激于真情干嘛?”我慢条斯理地说,同时也希望他就此罢手。
“因为都一样,你们就继续做下去吗?”他仰头向上望着,“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弄明白为何总是到处提及“刁民”“骚乱”之类的话,这跟过去吃人前要事先罩上个“疯子”名目的伎俩简直就是同出一辙!……先罩上个“刁民”“乱民”之罪,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逮捕了。并且这样做时,即使在执行命令的人中偶尔出个有点良知的,也因为镇压逮捕的只是“刁民”“乱民”,所以大可不必心存丝毫的愧疚,尽可放心并且心安理得地去镇压逮捕,——你现在不也是这么想吗?……我相信,像你这样有智识的人,定已早想到:我现在去镇压逮捕的那些人的子孙后代,几十年后,他们依然像我似的照样去干我现在所干之事,照样去镇压逮捕存在于他们时代的所谓的刁民和乱民。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认真想想产生这个结果的根源呢?……
“现在,你心里不是正在琢磨空气里这像霉像臭的难闻的气味是从何处散发出来的吗?如果我不说,恐怕你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这气味就是从你的人心上散发出来的,因为现在的人心已经腐烂了,而腐烂的地方已经在散发像霉像臭的气味了。并且这气味以后将会变得更难闻,更臭,甚至于比现在的还要臭百倍,千倍,万倍……。”
他提到这事,还真让我心惊肉跳,因为我的确闻到了那股令人浑身不舒服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然后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我此刻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踢走,但我却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有任凭他胡说八道。
这时,他又喷出一大片烟雾;烟雾疯狂地扩散着,迫使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四周的风,呜呼呜呼着,声音越来越大,差点呜呼了我紧紧抓住堤坝的手。但我还是大胆地睁开了眼睛,想看看尸体又在干什么;然而已经没影了。空中只是飘动着两滴露珠,苍白的露珠,很像腐臭的尸体的眼睛,把我吓了一跳,——几乎掉下了深渊。我转而向下看;这一看,更是看得我全身直冒冷汗,因为堤坝此时已经莫名其妙地远离了湖面,耸入了高空,让我上也不得下也不得。我不断冒着越来越冰冷的汗,一面在不停地挣扎,挣扎,急切地想逃离这个无底无际的深渊……。
“科长!醒醒!……科长!醒醒!……”
“啊!”我疲惫而缓慢地睁开刚刚经历了恐惧的眼睛,朦胧间,只见老鸟站在旁边,手还停在我的肩膀上,那两片快要枯死的嘴唇正在散乱无序地开合着,——原来刚才恐惧的情形只是个梦。
“科长,你睡迷了吧?刚进来要打扫办公室,见你在沙发上不断冒汗,好像是很痛苦的样子,我才把你叫醒的。”老鸟的眼睛还在盯着我,并且温顺地说。“昨晚喝多了吧。现在还一身酒气。见你进办公室,关了门,然后就没声音了……。再有半小时就下班了。”
他的两只白眼跟随他的声音转来转去。这时我已经全醒了;然而头还在隐隐作痛,便再次合了眼,同时随口对他说道,“你……回家吧。——我再躺一躺。”他听了这话,似乎有些高兴,又似乎不便要我觉察到,只说,“好的。那……你休息,你休息。下午我早一点来打扫。下午见。”估计早收拾好了,所以丢下那句不死不活的声音后,就飘回到他的办公室,然后立刻消失了。这个老东西!当年到我们村时是何等的威风……。
突然,脑海中又跳出尸体的影子,以及他那冰冷的声音,这使我想起了去年见面的情形;那是十月份的事,我跟随公安、武警到诗庄时,他看我的样子,好像只是瞪了一瞪,并且“哼”了一声,很像是我这同学要去霸占他那可怜的三分地似的,接着就没再理我。接下来,我们照老例逮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就离开了;当然,他也在被逮者之列。后来,他是被关了七天之后才放回去的。但是几天前碰见同学——七条时,我却听到他说尸体在今年立春那天突然呕血死了,抛下家里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妻子,一个读幼儿园的女儿,——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已经死于前年发生的一次“疯子”残杀学生事件。他这回可是名符其实的尸体了。知道这事后,我偶尔也生起一点感伤,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这一点感伤立刻就消逝了……。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几乎每到这时候,手机就会想:都长出惯性来了。响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顺手牵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也不看来电显示,闭着眼睛把手机逮捕到耳朵旁。
“乌鸦!乌鸦!我是蜈蚣!我是蜈蚣!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又是这吴公子——全城有名的花花太岁吴天!他自己给自己封了个蜈蚣的别号。但是这大号仅仅只限于他自己称谓自己,别人是不能叫的,不敢叫的。虽然他曾说过这称谓大家可以随便叫,然而大家习惯上还是叫他——公子。
“公子呀。什么事?——我正在办公室忙着呢。”我回答着,一面从沙发上坐起。一听是他,那还得赶快去应酬应酬,因为我这小小的科长,就是再借上十个胆,也得罪不起这个太岁的。
“乌鸦!乌鸦!我是蜈蚣!我是蜈蚣!我正被一桌美味劫持!请立即增援!立即增援!……行动慢了,我叫几个锦衣卫过来醉死你这只乌鸦!”
“哈哈!别呼啦,——我马上就过来。地点?”这次不知道他又嗅到什么好地方去了,因为全城只要生出新鲜的吃喝玩乐之处,都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并且酒桌上最难对付的,就是他家老爷子的那些警卫,——他们中酒量最小的都是公斤以上。有几次,同他们一起喝,次次都把我醉得一塌糊涂,要挂上几天葡萄糖才能恢复元气。
“死乌鸦,我不说你还真猜不出来,——真理酒店,108房间,在无法路省委108号院斜对面。酒店刚开业不久,老板是苏州的,生意特火爆!——你马上过来。”他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立刻到卫生间随便用冷水冲了把脸,觉得清醒了许多,这才开车去与公子会合。没用十分钟,就到了酒店。脚一跨进酒店的红地毯,就有异样的东西从思想深处升起,——这些服务员应该是老板从苏州带过来的美人,苗条曼妙的身姿,柔柔的普通话,貌美如花间隐含着万种风情……。
然后,在一位风情的引领下,我柔柔地走进了108号。
“这就是刚才给你们说起的才华横溢的戚妙戚科长,——我们都叫他乌鸦。”我一进门,公子便坐在豪华的椅子上对一个桃花眼的胖子说。
“你好!你好!能认识戚大科长,真是三生有幸!……久仰!久仰!”胖子把青蛙一样膨胀的手向我伸了过来,我也伸出手去,接下来,两只手热烈地粘贴在一起,接着又分开。然后,公子眼睛转向我,手指对着胖子,说,“这是胡闹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巩常谓——巩总,也是企业界新秀。……皇鳝小区就是巩总开发出来的杰作。”巩总温顺地两眼下视着黄泉,并且急忙谦让道,“哪里!哪里!托公子的洪福——都是托公子的洪福齐天!……没有公子的神助,我怎么能弄得到那样的宝地。希望公子继续关照,多多关照。”在巩总的花声中,大家便落了坐。然而公子又把翻云覆雨般的手指转向我,携满温情的眼珠奔向巩总,轻描淡写地说,“那片地便是由乌鸦负责去征来的,所以他可是有功之臣,你这桌酒席算是慰劳慰劳他吧。还逮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刁民;那些刁民总喜欢惹事,不逮他几个,能压得下去?乌鸦也真能办事,——有前途。”“戚科长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巩总很能抓紧机会说出奉承的话,不过我已经听习惯了,也麻木了。提起功劳,我不过只是临时兼任征地指挥部的办公室主任而已,哪敢提什么功;况且部队是他家老爷子调动的,其他的领导也还多着,而我——仅仅是个跳来跳去的小角色。因为经年以来,这样的事多,年年发生,接触的有头面的人物也就多,自己又极其乖巧,所以好不容易才混到现在的位置。现在天天与这些公子哥儿们混在一起,还不是希望将来能有个更好的去处……。当然,将来的事,现在是要姑且丢开一边的。
我是坐在公子对面,公子旁边还有一个是我以前见过——公子的朋友们都称她是公子办公室的准秘书——的白美人韩心,在公子的高档餐桌上几乎都有她的白影。桌子上最显眼的,是粉身碎骨的透绿大甲鱼,并排趴着的又长又肥的龙虾,还有其他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摆了满满的一桌。估计下午大家还有事,这次没要白酒,只从房间角落的酒柜里先拿了几瓶1989年产的法国拉菲红葡萄酒。看着红紫的液体,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玻璃杯里装着葡萄的血”;是谁我却忘记了。
酒桌上,最活跃的依然是公子。他那灿烂的眼珠子,一会滚向巩总,一会飘向白美人,一会流向我。公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些使人快乐的但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几乎听不到的新鲜事;他在哪都是主角,关于这一点,旁人是决不会也不敢生一丝一毫非分之想的。然而,大家就这样边喝血,边说些玩笑话,偶尔把网络上的笑话也搬来耍上一耍。每次同公子在一起,气氛总是这样的使人快活……。
“乌鸦,昨晚又喝多了吧?叫你跟我们同去,你说有接待,我只好叫了其他的几个哥们去了。”公子喝了一口高脚杯里的血,突然把话题拉扯到我身上。
“还马虎。随便喝了些。完成接待任务就行。”我端起血,微笑着。
“昨晚,有个美人还说挺想你呢。不信?你可以去问二丙。”他笑嘻嘻的,然而狡猾地说。
我知道大多数的夜生活二丙常常跟他混在一起;我们也曾聚过,也是官家少爷。我便玩笑似的回答——
“是想我的钱。”
“那是那是!”巩总眼睛转向我这边,哈哈笑着并接了话头。
“谁叫你能诗能文,出手又阔绰,还风流潇洒,能说会道。”公子接着又说。
“文的我可不行,……还是私好……还是私的好。”好像为了讨好公子,把公子领导着的活跃显得更活跃,巩总便紧跟着响亮地说。
“不是——公事私事——的私!是——诗词歌赋——的诗!地方口音老这么重……。”今天说话并不多的白美人开口了;她轻柔而认真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有文化;哪能跟我们粗人一般见识。……有文化,真让人羡慕。——见笑见笑。”因了公子的缘故,巩总对这美人似乎很是心存敬畏,于是赶紧唯唯诺诺地认了错,但也没忘记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说几句恭维的话。
“哈哈……,公子是在笑话我呀?可别让我从高处摔下来摔死就行。”为了回到公子的话题,我跟随他们的气氛,开心地笑着,并说道,“到了五星级,谁敢跟公子平起平坐?谁也不敢吧!我们不过随便沾上一点公子的光,在那地方,就已经能稍微威风一下了。”我喝下一口血,脸上显出很自豪的神情,“还有,那些美人儿每次见了公子,就像蜜蜂见了大片芳香的花朵一般,嗡的一声:全围上去了。……”
“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混蛋!”白美人突然丢出一句话,同时用眼角斜了公子一眼,然后用她那纤细的粉笔般的手指,夹住血的透明而纤细的小腿,轻轻地,把血送进了樱唇之间灿烂的裂缝。
公子这回却不答话,只是狡猾地眨了几个鬼眼。巩总也不接话,悄悄地,一闪,便闪入鬼眼里去了。直到我把微笑重新绽开在脸上,他才在鬼眼里,立刻把我的微笑偷偷地复制到他那快要被公子的狡猾卤熟的肥脸之上。酒杯呢,就这样在我们鲜活的说笑声中,渐渐地,一次又一次地干枯;好在待到将要枯死时,站在门口的风情又飘进来,熟练地给它浇灌些血,然后它便一次又一次地蓬勃起来……。
“莫明哥!科头发火了!——你还悠哉悠哉的!” 我一惊!转身一看,——原来是办公室里早上走时向我打招呼的那个美丽的身影——虫子;她说话时已经站在我身后了。“虫子,你这么大声干嘛,——吓我一跳。”我慢悠悠地说。她嘿嘿了两声,接着说,“刚才来的路上,正好遇到科头,就搭了他的便车。……科头说他以为你回家了,便打你家的电话,——没人接;打手机,——关机;把他气得贼眼一瞪一瞪的,一路上都在骂。——见到你时,你可有好戏看了。”“到底什么事?早上怎么不说?快点告诉我,拜托拜托啦!”我有些惊慌了,急忙问她。她忽然又笑了,说道,“怕成这样干嘛?这回算你运气;路上他正好接了个电话,好像是老总找他有要事商量。——我只好在半路下车,坐公交车来了;他就匆忙地又走了。他让我转告你,说是早上太忙,忘记交待了,——是公司年检的事,就是让你下午去工商局赶快把年检的事办了。……你又躲过一劫了吧。”原来是这事,害我虚惊一场。虫子已经坐在椅子上,打开了电脑,在QQ上忙聊天,聊得不亦乐乎。我便也放下慌乱的心,笑着回答她,“就这事呀,没问题,——不就是一张损益表,一张负债表吗?我马上就可以完成了;待会就去办。怎么一来就知道聊?你不会是属QQ吧?”她两手专注着键盘,两眼专注着屏幕,头也不抬地回答,“比你瞎看那些网络文学有趣多了;那些骗人的东西,还整天看,简直是生命的浪费。——刚才见你看的是“乌鸦”吧?难怪今天运气不好,惹火领导。” “哈哈!哪有那么迷信,——这只是个巧合。……去年的数据早就定型了。我再核对核对,如果没问题,就到工商局了结这事。但估计要耽搁些时间,所以办完就不回办公室了。如果再遇到什么事,帮哥掩护掩护。”我一边关闭“乌鸦”,一边对虫子说;然后就开始检查报表上的数据。 “又去幼儿园接你那宝贝啦?放心吧,——我帮你打掩护。”从两QQ之间传过来虫子缥缈的回音。我笑笑,算是她猜对了,便继续核对数据。过了一会儿,就已核对结束并且打印出来了。我收拾完东西,一面走出办公室,一面对虫子说——
“谢谢虫子。走啦。明天见!”
“明天见!”虫子的声音好像变得越来越渺茫了。
然后,我便开车到了工商局。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接下来便是审数据,接下来便是签章,……待到忙完所有的手续时,好像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办完公事以后,我急忙开车往幼儿园赶。到达幼儿园时,和我一样来接孩子的飘忽的影子已经站满了门口。门里娇嫩的笑声不断传出来;这些天真的笑声让影子们暂时忘记了地震、矿难、残杀,……甚至于忘却了这里以外的世界。然而,我刚刚把车子停好,可爱的小蝴蝶已经向我飞了过来;稚嫩的笑容似乎还沉浸在幼儿园的某个角落。小蝴蝶熟练地打开车门,钻进车子,然后往座位上一靠,两小腿一摇一晃,像个小大蝴蝶似的……。
“小宝贝,今天想吃点什么呢?”我边开车边问。
“爸爸,我要吃肯德鸡。”她想了半天才回答。
“可是妈妈要晚饭后才能回来呀,——等妈妈在时,大家再一起去。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今天就要吃!”
“小宝贝今天学了什么呀?”我急忙岔开话题。
“一首诗!”她立刻大声地说。
“背给爸爸听听。”我的话题看来效果还不错。
她暂时不去想肯德鸡了,而是慢慢地回忆老师教的诗句;想了一会,这才开始认真地背诵——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突然,一辆像三层楼房一样的公交车发了失心疯似的向我撞了过来,——我立刻极其无奈地闭上了绝望的眼睛!……
这一惊吓,让我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风还在断断续续呜乎着……
“哈哈哈哈!一具腐臭的僵尸也做起美梦来了,——梦见什么好事啦?”
声音好像是从眼前卧伏于黑暗中的那支熟识的新的坟墓里发射出来,并且向我射过来的声音还散发着腐臭的尸体味。我没理会它,只是慢慢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但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后终于愤怒了:这个混蛋世界!好不容易在梦里取妻生女,拥有个家,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又被这混蛋撞碎了!……
“你睡着时抽烟的样子真好看,一喷就是一大片布满天地间的烟雾火光……。你在梦里说什么‘你还写了还我土地还我生存之类的诗’,——在跟谁说话呀?”腐臭的声音又再次向我猛扑过来。
“啊!”我大吃一惊,这才发现手指间的的确确夹着烧残了的半截香烟。
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究竟是刚从梦中醒来,还是路上经过的春天,城市,城市中所见的和眼前的景象,全是一个梦境?
并且,我什么时候说过“还我生存”之类的话?更奇怪的是,新的坟墓为什么能说话?
这一切使我更加怀疑更加惊讶了!……
难道我现在才是在某一个梦里……
2010年5月20日初稿
2010年6月10日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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