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作家的批判和抗争,是拿着他与自己身上的糖尿病作斗争的经历来卖钱
陆兴华
作家韩寒在接受《纽约客》采访时说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他说:“即使撇开毛的政治表现,不去计算他做过多少恶事、饿死过多少人、或杀了多少人,有一件事也还是确定无疑的:毛泽东是作家的敌人。" 这话我认为他说得很对,但我是与他完全相反的意义上来理解的。
毛的确是韩寒这样的小资作家的敌人,不,是他们的天敌。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恨他。
毛的写作也曾使文学家傅雷读得惊恐万状,不寒而栗,不是因为毛泽东的专制残酷使他害怕,而是毛笔下显然更有力量的汉语风范,使他这个自以为有文化、有文笔的文人无地自容:他发现自己的写作太小气和做作了。
无产阶级有苦难,大众文化成了群众的迷魂汤,大众媒体成了比独裁者更大的独裁者,所以,我们才需要韩寒、阿波和未未这样的对于自己的批判、抗争和战斗特别自恋的小资艺术家或作家,来当我们自己的镜子;他们是我们的玩具。他们也因此都领到了我们为这种替代式抗争而支付的报酬,就像我们付了钱给去替我们排队抢买房子。
而且,哪怕是一个专制社会,你看,也需要一些不同政见者来聒噪,来缓解专制和暴政引起的反抗。
小资作家和小资艺术家是这种我们日日离不开的、像牛酸酸乳那样的反抗剂的承包商和供应商的快递商。韩寒、阿波和未未经常表现出来的由于他们的反抗业务所造成的政治迫害和个人冒险的强度,是一种公关营销的攻势,是一种道德勒索:你们看我为你们反抗得多么地不容易,顶着多么大的压力啊,这是为千万人呐喊呢,合同里的报酬应该提高一点了吧?
资产阶级作家巴尔扎克就已有了这样的觉悟:好象是为了让我们作家笔下更惊心动魄,社会的苦难就需更深重一些;作家是收割社会大众的苦难和悲惨,好让自己活得风光和有名的人。
我的偶像也是很有力量的作家巴尔特问:作家是用他的立场、观念和思想去批判他所处的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吗?非也!他说,用一种立场、观念和思想,是无法批判另一种立场、观念和思想的。“作家”这个词的意思只是:他是在更高的原则上动用汉语,在更高的程度上来动用汉语,来同化另一个同样使用着汉语的人;作家 的写作如果成功,那就是将他自己和他的读者和他的对手们快乐地拉进大汉语中,去狂欢,写作为政治提供了皆大欢喜的结局。作家是通过更有力的汉语使用,来帮助已陷于意识形态自我诉说的可怜的读者,使他们在作家的强大的汉语使用的辅佐下,也能用有力的汉语使用,来完成自己的政治诉求。巴尔扎克有立场和思想的么?拉辛有立场和思想的么?普鲁斯特有立场和思想的么?后者也许更值得一说:为了反圣勃夫,他一开始写的是批判,写着写着,发现必须写成小说,才能表达得更有力。不是普鲁斯特将他的政治立场塞给我们,使我们得救或解放,而是他使我们也成了一个能有力使用汉语的人,借着母语的威力来表达思考和行动了。
这是我们的很成问题的一个中华传统:希望伟大作家的“檄文”来代替我们每一个人必须自己去作出的政治行动或写作行动。我们太愿意相信苏联是索尔仁尼琴的写作推翻的了。我们太将写作当一回事,竟至于忘了写作还有更革命的功能:照欲望来改造世界。
写作改造世界?小资作家听了是魂都要没有了。他们恨死毛了。因为毛的写作可以彻底将他们的写作覆盖掉。
巴尔特还强调了另外一种写作的乌托邦功能:像对待早餐桌上的安排那样地来重新改造世界,清新地在不影响第一杯咖啡的口感的前提下,彻底重新安排早餐桌布上的一切。写作是一种最激进的革命。写作使世界可以在每一天重新开始。
而小资作家的写作,总是一种有香味、加糖、加冰和加云化剂的鸡尾酒式写作。它的丰富和复杂性,等于一个糖尿病人的加-减餐的丰富和复杂性。
小资作家的批判和抗争,是拿着他与自己身上的糖尿病作斗争的经历来卖钱。像我这样的左派作家,则是因为拿不出革命计划,斗争的肌肉正在松弛,而必须像搏斗在健身房那样地来写作:保存自己的气数。但真的写作呢?这下你知道什么是真的写作了吧?
2011-07-06
(为同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法国哲学方面的研究,较多关注政治哲学、美学和艺术理论,近年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德里达、巴尔特、朗西埃、阿甘本、巴迪欧、齐泽克。一直向汉语学术界介绍法国激进政治理论。其写作兼及艺术、政治和哲学三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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