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词已经用光了。甚至,语言下面,已经失去了真意。越是价值崩盘无法言说,越是有无数登峰造极的用语满天飞舞。而这众多闪着光的、拚着命的、到了顶的、无所不用其极的词汇的意义,等于零,没人信,只徒增了这自由世界的苦恼和空虚。
还要怎么说话?还能怎么说话?这是2010年代的难题。
关栋天2012年的专辑《短歌行》,面临着这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显然,它是一个极致,但要说清楚这个极致,有着这时空之中的不可能。
中国歌唱艺术,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有了一个转折。当时,只是在极其局部的领域,发生了一些事,比如,洋务运动中,袁世凯的北洋军歌《劝兵歌》,音乐部分取自普鲁士《德皇威廉练兵曲》,四四拍的节奏,进行曲的唱法,都是中国音乐里没有的;新文化运动中,自由体诗歌颠覆了旧体诗,顺带着,把旧体诗词的吟诵、词牌、曲谱、歌唱部分,也一并瓦解。
这些局部的东西,在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愿景中,渐渐汇成现代化的大潮,浩浩荡荡一百多年。到如今,它成了全局的东西,而中国传统的歌唱,成了局部的东西。
中国的音乐和歌唱艺术,有一部分还存在着,甚至依然有广泛的受众,这就是它的民乐、民歌、戏曲。但也有一部分,消失得近乎无影无踪——属于文人的,与诗歌、文学、雅文化连成一体的歌唱,从生活中彻底断了流。上世纪30年代之后,再说到歌曲,我们指的是完全西方体系的那种东西。
从民歌转化而来的现代歌曲,包括来源广泛的多民族民歌,在学院派音乐家的改造下,妥贴地植入了西方音乐体系,成为中国歌曲的主体。这其中,也有少数音乐家,在1949年之后,主要来自民族音乐、民族声乐阵营,试图以民间—学院、传统—现代、东方—西方的融合手段,重新勾连起中国古典诗词的歌唱艺术。比如,中央民族乐团的男高音姜嘉锵,曾潜心钻研古典诗词的演唱;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黎英海,以汉族调式及其和声,谱写了一批古诗词歌曲。
但这一方向的实践,非常零散,不成体统,就创而言,从未有过要接续千年古音、重塑中国传统文人歌唱的担当。姜嘉锵最为多产、更为突出的声乐表现,是在现代发声—民族韵味的民歌演唱方面,是一种古典民族美声;而黎英海的成就,最显赫的是民族钢琴曲创作,他声乐上的巅峰之作,比如《枫桥夜泊》,虽然运用了吟诵性旋律,却更属于民族艺术歌曲的范畴。——都是在西方音乐体系的框架内,浇铸些许民族个性。
那个千年以来的文人歌唱还有没有呢?有。靠着机缘巧合,在21世纪的录音制品中,你或许会发现这些被冲刷到生活大河两岸的砂粒,在无人问津中兀自存在。陕西师范大学曲云教授,发掘西安鼓乐曲谱,借鉴昆曲,在古谱基础上以古筝伴唱唐宋诗词,2004年出了一辑《山居秋暝》。同样是这一年,远在海之一角的香港,中国古典文学学者古兆申、张丽真、苏思棣、刘楚华,以“宋音”唱姜夔词,录制了《姜白石词拟唱》12首。青海古琴演奏家马常胜2012年专辑《油菜花开的季节》,也应该算作这一个领域的事物,虽然他的背景是藏传佛教,唱的是梵呗经文,但他以古琴轻托起诗咒的吟唱,如此自在旷远,接通了那一缕来历悠久的文人古意。……
关栋天《短歌行》,来历奇特,细究构成这十首诗词歌曲的诸种源流、动因,甚至堪称稀奇古怪。但各种意外碰到一起,成就了这片萧疏风景中最炫目的一个风景。
2008 年,作曲家孟庆华以串通戏曲、依字行腔、诗文吟唱的方式,创造了“伶歌”这种形式。一开始,伶歌最突出的面目是,戏曲名嗓、唱古诗词、录Hi-Fi唱片。这不同于戏曲,而是戏歌。而经典诗词、名嗓、高保真、极致的国乐配器这一系列配套,使它不再是普通的戏歌,而是有着雅乐品质的音色辉煌的中国文人歌曲。当金石裂帛般的声音从发烧级喇叭传出,烧友们被震了。2008年,唱片《伶歌》问世,那是发烧片领域的一场传奇。
《伶歌》中,关栋天担纲开篇曲《将进酒》(李白诗)、压台歌《满江红》(岳飞词)。2010年,《伶歌2》再发,关栋天再次担纲开篇曲,以苏轼词谱曲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三首歌,均属“伶歌”重炮、全片最强音,文案上称之为“半歌半啸”。
啸,是很古的说法。读古书,我们常看到文人墨客、壮士豪侠,纵酒赋诗,为歌、为吟、为啸。何以啸?何为啸?在关栋天这里,我们算是找到真章了,那真气充沛的高音如冲天一柱,直上九霄,已断流百余年的东西,竟似无来由地再现了。
2012年的“伶歌集”《短歌行》,关栋天不再是唱一首两首,而是足足唱满十首诗词,汇集成一张专辑。对他的宣传词汇,也进化了,不只是“半歌半啸”,还有——“中国戏曲男高音”,“士大夫第一代言人”。
开篇即是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筚篥,来自北地的吹管,发出罕见的狞厉之音。歌唱,吟诵,男低音合唱,古琴,萧瑟又壮烈的心情,鼓群阵阵,钟声隐隐……在心境幽暗的低回、徘徊、情绪蓄积之后,唱到“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关栋天的声音达到了中国戏曲男声所能达到的最高音,仿佛带着天地间的至高能量,石破天惊,砰然炸响,令人战栗。这也是世界上的男高音所能达到的极致,可你从未领略现在这种,它完全是中国的发声方法、中国的吐字行腔、中国的声音味道、中国的共鸣。
关栋天出自京剧老生行当。遍观历史上的著名老生,马连良、周信芳、杨宝森、高庆奎、余叔岩、李少春、言菊朋、谭富英,从没有谁,有过这种东西。从师承上看,关栋天师从关正明,又从余派、杨派声腔汲取了营养。这一脉唱腔艺术中,前辈大师余叔岩,在《乌盆计》中曾有过技压群雄的嘹亮高音,但远不如关栋天这般辉煌;而那种磅礴气象,也部分来自大音量的音响美学和高保真录音技术的辅助,传统京剧艺术不可想象。
京剧老生行当,是京剧所有行当中唯一始终用真嗓的,这是关栋天能成为“戏曲男高音”的条件。但老生行当并非都是男高音,众多老生前辈大师,主要的都不是男高音。关栋天能修炼成如今这样, 是他自己的造化,靠的是得天独厚的天赋,属于意外。
一枚肉嗓,铮铮如金石之声,竟有如此能量。中国古文字中,对男子歌唱最不可思议的形容,出自《列子·汤问》,说那歌手“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现在听关栋天《短歌行》,始信其有,不完全是虚构。
本来,“伶歌”这种方式是颇有些油滑的,远不及古谱和律学研究的道路纯正。但幸运的是,中国各地戏曲,确实是一个多样又一体的整体,与古代文人雅士的歌唱也有着密切联系,而且它们活着,代代传承,至今还在民间延续着。当将近百人的精英团队,操持着弹拨乐、拉弦乐、吹奏乐、打击乐,以古典美、雅致国乐为倾向,而歌唱,以诗词为词,以依字行腔为声,以中国声乐、咬字吐音为人声的美学,——这中国文人的乐与声,竟得以集聚、升华、复现。中国古典传统歌唱之美,从匠气沉沉之中,在某些意外的片断,来历奇诡,却重获闪亮,有了一次较完整的美学表达。
文人歌唱,中国的诗歌吟诵,恍惚如是。一百多年了,它又一次来了。
唐朝诗人杜牧诗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令人神往。或许,此途可期。
2012年11月12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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