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周六的《地球上的这个夜晚——波拉尼奥·夏夜读书会》中,戴锦华与主持人魏然回答了数个关于波拉尼奥、拉美文学的问题。
在墨西哥的某一个边境城市,每天有很多女的被杀害,对你是不是灾难?我有一个年轻的学生跟我说:“老师,那对我太遥远了。”恐怕这个“遥远”就是我们和波拉尼奥之间的距离。在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构不构成灾难?还是只有发生在你身边,对你构成折磨的时候才是灾难?
读者:我提个问题,波拉尼奥是2003年去世的,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为什么他的小说是刚进大陆还是刚翻译成中文?还一个,他的这种写作模式对咱们中国大陆的作家的这种,比如说马尔克斯对莫言这一代作家有很大影响,他这种写作风格对咱们当代作家写作有没有什么影响?
魏然:波拉尼奥长期在西班牙写作的时候,没有获得足够的关注,在他得了委内瑞拉的小说奖开始被西语界关注,但是是一个比较纯文学的角度。直到1995年的时候,他写了《美洲纳粹文学》。
就像您所说的,很容易找到某个先驱,容易被出版社辨识,觉得这个小说的形式感有意思,他当时递交了好多出版社,其中有一个很有名的出版社Seix Barral,看中了这本书。之前从没有这么重要的出版社相中波拉尼奥,波拉尼奥也答应了,于是这本书出版,所以才获得了一些好评,以及开始有其他的语种要求翻译这本书。在西班牙和美国都获得了正面的评价。
这个时候他把书稿,之前他送给一个比较小的出版社,我们现在知道波拉尼奥大部分生前的书和遗稿都是这个出版社出版。他们本来想出版这本书,但是波拉尼奥说我已经卖了版权。在最后十年,从1995年到他去世之后,波拉尼奥在西语世界已经相当风行,一直到他去世之前,1998年前后,由美国的一个小出版社,独立出版社,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的编辑人收到一些推荐《智利之夜》这本书,这个小出版社开始出版。讲的是智利战乱期间的虐待或者文学的活动,这本书先被出版,开始被美国文学读者和精英圈阅读,《2666》的翻译获得了当年最佳的小说翻译奖。
戴锦华:大概这两年主要是文景开始翻译出版波拉尼奥,我们才有机会知道。在此之前,我的美国朋友人手一册,是不是有人盗版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到是人手一册。而且在商业的和学术的书店都是放在进门的地方。接着是因为文景的译介我们才开始接触到。
我自己以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程度不会复现,不会再一次在中国重新出现,因为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刻,那时候我们选择是如此的共同,我们的阅读是如此的共同,那时候只要读书的人,碰到一起可以谈小说,因为大家一定在读同样几本小说。
另外一个原因,坦率地说,我不想对加西亚·马尔克斯不敬,因为他是我深爱的作家之一,但是马尔克斯可学,波拉尼奥不可学,你除非你有他的经历,他的胸襟,他的视野,否则,刚才说他没有结构,他不是技巧性的,甚至不是修辞性的。
我很想找一段警句名言来读。我把手里有的书都翻了一遍,基本没有警句名言。就是用最平实的语言造成这种震撼的刺伤的效果,所以我认为他对于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于中国的影响也应该是巨大的,但是我认为不会是马尔克斯的方式。如果有一天,从我们中国作家认出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那么说明他们是平庸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中国作家身上认出了波拉尼奥,大概这个作家就像波拉尼奥讽刺的那些注定的蹩脚作家,我大概是这么理解。
读者:我还喜欢很多拉美作家,包括科塔萨尔,在我看科塔萨尔和波拉尼奥,科塔萨尔是彩色的,波拉尼奥是白描的。其实我特别不喜欢一个说法,社会的动荡或者什么孕育了这样一批人,但是好像确实拉美殖民的现状,确实存在这个殖民的状态,同时又产生了这么多这么厉害的让人很爱的作家。我想问的是,您真的觉得是这个社会孕育了这个,还是他们之间是一个怎么样的关系,我特别不喜欢乱世出诗人,您真的觉得有关系吗?
戴锦华:艰难困苦玉汝成是老的说法,灾难和战乱动荡的时代…造成的不幸和毁灭,远大于他所成就的艺术家。但是这里面包含了另外一个层次,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也完全不同意好像说深怕我们没有灾难,好像说这些灾难因为出了伟大的艺术家都值得了,绝对没有这个表示。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有一个我们如何去认知和体认自己的时代的方式,如果我们自认我们生活在小时代,还洋洋自得。刚好相反,我们正在遭遇人类历史前所未有的大时代,就是因为所有文明的神话都在我们身边实现,所有末日的预言都在我们身边显露和碰撞,这个时代是一个大时代,你能不能去体认,或者说什么是灾难,比如说在墨西哥的某一个边境城市,每天有很多女的被杀害,对你是不是灾难?
我有一个年轻的学生跟我说,老师,那对我太遥远了。恐怕这个遥远是我们和波拉尼奥之间的距离,在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构不构成灾难,还是只有发生在你身边,对你构成折磨的时候才是灾难。
我上次讲到《2666》的时候,我提到去年我在美国,在报纸的一个角落上读到一个新闻,长岛一个晨练人的狗在一个花坛里挖出一具尸体,警察到达以后发现一共五六十具尸体,女尸。
长岛是纽约的富人区这个新闻没有后续的报道,没有引起任何的关注,后来我拼命追踪,找到一则消息,这些女人大概都是来自东欧的性工。换句话说,她们没有人报警,没有人寻找,而且她们的死亡显然被整个的媒体无视。今天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和平的富裕的区域,这么巨大的暴行,其实和波拉尼奥描述的一样的暴行,居然再没有任何的报道,居然没有引起和炒作,所有人宁可相信幸福的生活的小时代已经没有灾难,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肯定没有波拉尼奥,也没有艺术。
读者:我在读西语文学的时候,觉得自我放逐是一个比较常见的词语,因为西班牙和拉美政变比较多,双方两个大陆之间经常会有作家被迫流亡,我在读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的时候,我就想到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当时觉得他们都在盲目追求一些东西,但是其实也是最近韩寒那个《后会无期》上映,掀起公路电影的热潮,波拉尼奥算不算是公路小说?
戴锦华:纠正你一点前提性的错误,拉美国家和西班牙并不经常发生政变,他们都发生过一个历史性的逆转,比如在西班牙是佛朗哥的法西斯主义兴起,全世界人民组成国际纵队,参加西班牙人民保卫共和的战斗,最后失败了。佛朗哥的统治和皮诺切特的统治非常相像,稳定地延续下去,直到佛朗哥寿终正寝。拉美很多国家是平和政变的,最短的政府是四个月,有过这样的时期,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从美国直接支持和扶植的军事政变推翻民主政权之后,独裁政权延续下来,都是这样的历史过程。
第二个,流亡和自我流亡,相信您一定是一个西语文学很好的读者,但是这两个概念不大一样的是在拉美军事政变之后,都发生了所谓的肮脏战争,这个肮脏战争是军政权主要针对平民的肮脏战争,大量的人被秘密逮捕,人间蒸发,被逮捕的人幸存的人,他们都遭到了骇人听闻的酷刑和折磨,我所知道的,在人类历史上也不多,有行刑者还有医生,每分钟测你的心脏和血压,一定不让你死。这种东西造成了大规模的拉丁美洲的艺术家进步人士、左翼知识分子流亡。西班牙则不一样,西班牙因为佛朗哥政权最终获得胜利,并且长治久安地统治下去。佛朗哥政权统治的一个重要的说法是我们跟其他国家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制度对我们没用,他就创造了一种西班牙文化的独特之处,西班牙的知识分子自我描述佛朗哥统治下的状态叫做内在流亡,我们就生活在西班牙,但是我们已经远离了西班牙,因为我们要用所谓西欧人的眼睛去看待西班牙,西班牙是客体化的,是陌生的,是奇特的,跟别人都不一样的。所以这个流亡和内在流亡是两个概念。
接着你说他想到了《在路上》,《在路上》可能跟韩寒之间的连接更紧密一点,因为他是在一种个人主义的基调之下,讲这种迷惘的一代,迷失的一代,他们茫然地用一个公路作一个预言性的主题。更著名的有一个电影叫《逍遥骑手》。不同的是,美国的公路片,公路写作最后带动了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美国社会由此进入了美国有史以来最激进的年代。而今天的这种漫游和公路片好像在宣告着一种犬儒式的回忆,波拉尼奥是在讲流亡,但是一则他是被迫的,二则他是个体的,这个个人从来没有在个人主义的基础上成为一个完满自足的个体。他的小说其实让你充分看到个人是多么巨大的一个神话,但是个人自身又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放逐。
波拉尼奥不书写历史预言,但是在波拉尼奥的作品当中到处都是历史的痕迹。比如说《在路上》或者《逍遥骑手》,这个脉络当中没有的,所以我觉得你是讲三个文学的历史的文化的脉络,西班牙的内在文化,拉丁美洲流亡的一代,和美国的迷惘的一代到垮掉的一代,终于成为反文化运动的青春的一代,大概是三个非常重要的脉络,某种意义上我们在波拉尼奥的作品当中可能都会找到印证,但是波拉尼奥可能更多的是在于拉美流亡的历史,拉美的右翼军政权所制造的巨大的历史暴力之后的。
读者:我想问一下戴老师,刚才说到波拉尼奥的成名小说。根据德国的景观社会,和波拉尼奥的漫游之间有没有关系。
戴锦华:我自己觉得有距离,波拉尼奥的作品当中,如果你从景观社会切入,你会找到很多解读的可能和解读点,因为他的作品当中很多人是在欧洲漫游,他自己实际上觉得生命当中就是一半时间,他生活在欧洲,所以他当然是在这样的一个不断景观化的社会中生存。而且同时你也可以理解他的人物已经自我景观化,所以刚才我用了物理性的生存,物理性的相遇这样的描述。
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我觉得全景小说,如果我们把波拉尼奥作为全景小说的第一人或者全景小说的代表作家,我觉得他跟景观社会之间刚好形成一个参照的关系,因为我自己认为波拉尼奥他通过一种景观式的生存描述,最终达到一种非景观式的现实,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说,刚好是一个,我们阅读波拉尼奥是对整个景观社会的理论和我们自己越来越景观化的生存的一种巨大的冲击和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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