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解放军文艺》1962年10月号。)
还乡三里路,
雁叫三月秋,
两国兄弟谊,
苍江不尽流!
——朝鲜一诗翁:《送志愿军归国》
多明净的秋天哪!这是朝鲜停战后的第一个秋天。我乘着一辆军用卡车,要赶回祖国去。
卡车在山间公路上轻快地飞驰。车厢上插着几枝火红的枫叶,被风吹得飘飘洒洒。这是几个朝鲜孩子插上去的。
人的感情是多么奇怪。当我们战斗在朝鲜的那些日子,总是常常想念起祖国,而今天,当我们马上就要回到祖国的时候,却又对朝鲜有说不尽的依恋。就以我的同伴老刘来说,今天临上汽车,好几个朝鲜孩子攀住他的脖子,当时我瞧他的眼圈都有些红了。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要过江,最后离开我们战斗过几年的土地了。我们是多么愿意再多看一眼这里的一切啊!
山,朝鲜的秋山,简直美得叫人感到神奇。我仔细地凝视着它,仿佛朝夕相处的亲人,平时却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直到今天才发现她的全部美丽似的。你看,秋天所带给她的色彩是多么鲜艳、大方和丰富。那高高的橡树,叶子已经变成金黄;枫树红得像着了火似的,比春天的花还要好看;那落叶松却又那么青翠。这三种颜色交织着,毛茸茸的,美丽的三千里江山哪,就被这么一匹不断头的斑斓的花毯裹起来了。走啊,走啊,你还会遇到一些山,全是枫树林,放眼望去,那就整个是一片充满着生命力的旺盛不熄的火,就是路边的山岩,也被爬山虎的红叶绣严了,连石头都是红澄澄的。多么美好的景色,美好的土地,又何况这里生长着这么热情、勇敢的人民!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湿了,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了一滴眼泪。
我瞅瞅我的同伴,他正低着头在默想什么。手里摆弄着一个手巾包儿,从这只手里,递到另一只受过伤的手里。我问:
“你在想什么呀,老刘?”
“没有想什么。”他向我笑了一笑,把那个手巾包儿异常珍爱地塞到军用挎包里去了。
我不好追问,因为我们刚认识还不到两天。昨天早起,车快开动的时候,他才背着背包急急忙忙赶来。他的个子很大,身腰很粗,脸也有些黑,乍一看,样子有些粗笨。而他的眼色,却那么和善、谦逊和诚恳。我问他回国干什么,他“笨磕”了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说是参加国庆四周年观礼去的。哦,原来他就是一次活捉六十三个美国鬼子的战斗英雄刘福!
提起刘福,在朝鲜前线,真可以说是没有不知道的。我还记得,在一次晚会上,一个青年战士兴高采烈地唱着快板:“竹板一打响连天,刘福战斗在朝鲜。黄头发,蓝眼眼,一抓就是六十三。我也来把决心下,抓它几个解解馋。”在我的想象中,这刘福纵然不是三头六臂的天神,也是一个超群出众的英雄。怎么也没有想到却这么平凡,一时竟有点儿不大相信他就是刘福。
我问:“刘福同志,你究竟是怎样活捉了六十三个鬼子的呢?”
“就是那么一些材料儿。”刘福腼腆地说。这时候,我看见他那十分和善的眼色里,微微闪露出一点羞涩,好像很怕人提起他的荣誉似的。
我一再催促他,刘福这才跟我详细地叙说了这段战斗故事。
“那还是在第三次战役的时候,”刘福并不看我,温顺地垂下了他的睫毛,回忆着说,“因为出国第一仗我没有打好,心里实在惭愧;这一次,我那心火烧火燎的,想立它一个战功。坦白说吧,那时候我是下定了牺牲的决心!”
“战斗发起,很快就突破了临津江。敌人向南逃,我们向南追,追了一个通夜。东方发红,就听见前面闹哄哄的,说是二排已经捉住了十几个美国鬼子。我一听就急了,跟着班长一个劲儿地往前钻。不一会就爬上了一个山头,发现山坡下面有三四个敌人。我说:‘班长,无论如何,你把这个任务给了我吧!’班长笑了一笑,人家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就说:‘好吧,我掩护你!’我和小牛几个梭子都压满了子弹,从松树林子里悄悄地绕出去。
“一出松树林,敌人就发觉了,向我们打枪,不好接近了。我一想,我们班长捉俘虏向来是从后面猛插,我也得试一试。就对小牛说:‘你在这儿吸引敌人的火力,我从那块大石头后面绕过去。’嘿,你说怎么样,我刚插到那个大石头跟前,敌人忽地站起了一大片,看样子足有二三百,和我站了个面对面。有揉眼的,有拿枪的,叽里咕噜乱说话,接着成扇面形包围过来,也不开枪。我一看是要捉我活的。有一个家伙,个子高极了,满脸胡茬子,瞪着大蓝眼珠,伸手就来抓我的枪口。我把枪口一掉,抓住了腰里的飞雷,心想,今天就是死了,也要找两个垫背的,咱们就一块报销了吧。说着我就把飞雷甩出去了。那飞雷顺山坡咕噜噜地滚着,轰!像大炮弹似地响了一声。烟气一过,我看见敌人不顾命地掉头就跑。好,兔崽子,今天我非削倒你几个不可!他们在前面跑,我就在后面追。敌人把枪丢了,我就捡起来打,真好,连子弹也不用装,打完了就扔,另捡起一支再打。哈哈,那天我一个人追他们二三百,还净打了便宜枪啦!我越打越高兴,越追越来劲,一下就插在人群里,敌人前面一股,后面一股,反倒把我夹在中间。我怕再追下去,敌人跑掉,就猛地扭过头来,往天上哗——打了一梭子。好像喊了一声口令似的,那些美国人举着长长的胳膊,哆哆嗦嗦的,噗通噗通全跪下了,翻着傻呆呆的蓝眼珠全看着我。他们早已把枪扔了,皮靴也扔了,大部分人赤着脚。我心想:你们这些玩艺儿,杀起老百姓来多么凶啊,今天你们熊了!
“我让他们站起来,他们你瞅我,我瞅你,不知道我说的什么。我过去拉起一个,他噗通又跪下了,两只手举得更高,跪得更规矩了。老跪着不跟我走怎么办呢?忽然想起,班长给我的一些英文传单还在我口袋里,就掏出来往人群里一撒。他们一只手拾起来看,另一只手还是高高举着。看过以后都高兴了,还是不站起来。心想,我只会一句朝鲜话,说说看你懂不懂,要再不懂,我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我就把帽子一歪向后倒戴着,往山上一指,说了一句:‘巴利巴利卡!’正巧里面有一个朝语翻译,叽里咕噜一翻,就都站了起来,拉着树枝往山上走。我心里真快活,连声喊着:‘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有一个俘虏穿着破烂的呢子衣服,光着脚,脚也扎破了。我就把腰里插着的一双新鞋甩给了他。结果,我每喊一句,他也跟着我喊:‘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这一来,俘虏们越走越快。
“到了山上,连里人见了我,有的给我接枪,有的叫我到洞里休息,小鬼们都高兴得跳起来了,好像多少日子没有见过我似的。文化教员清点了俘虏,一共是六十四名。我仔细一瞅,有一个俘虏个头不高,脸色说黑不黑,说白不白,问了半天,才知道是一个土耳其兵,不知什么时候夹进来了。我说:算啦,向上级报就报正牌儿的,就报它个六十三名。
“就是这么一点材料儿。”刘福瞅了瞅我,抱歉似地微笑着说。“谁知道第二天,军里的摄影员给我照相来了。我长这么大,照相是头一回;再加上大伙瞅着我,弄得我像老母鸡下蛋似的憋得满脸通红,手脚也不知道该摆在什么地方。摄影员摆布了我半天,还说我没有精神,不像个活捉六十三个美国鬼子的功臣。咱这个长相,本来就不怎么太好,可有什么办法?……后来报上登出了我的照片,我瞅了瞅,觉着害臊得不行。心里说,咳!像你这个丑样儿还登报哩,连风纪扣也没有扣好,叫祖国人民看着多不好啊!”
刘福淳朴的谈话,引得我几乎笑出声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传闻:自他立功的事迹传开以后,许多人都想亲眼看看他。一次住到一个村子里,有七八个朝鲜姑娘吵着笑着闯到班里来,说非看看他不行。这时候,已经是夜间了,因为防空,班里没有点灯,姑娘们就你划一根火柴在他脸上瞅瞅,我又划一根火柴在他脸上瞅瞅,等到划第三根火柴的时候,刘福鞋也没顾穿,一步窜到门外,就藏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问刘福有没有这事,刘福尴尬地说:
“那,那搁在谁身上,谁也吃不住劲!”
我笑得嘎嘎的。刘福也偏过头去,笑起来了。淳朴的刘福啊,这时我瞅着他,就像是在秋天的果园里,一枝结得最稠密的果枝含羞地垂到地面似的。在我们的队伍里,有着多少这样可爱的战士啊!
我们只顾谈话,没有注意汽车开进一道很深的峡谷里。一路不断看到涂着白五星的坦克,以各种各样可笑的姿态翻倒在路边的悬岩下。那些粗蔓的野藤,把它们紧紧缠缚住,仿佛怕它跑了似的。有的炮塔里也长出了长长的箭竹,蝴蝶停落在竹叶上,在微风里摆来摆去。山蛐蛐在鸣唱着。中午的山谷真是宁静极了。
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想了解一下刘福这个战士的经历。我问:
“刘福同志,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呢?”
“说起这,我要永远永远感谢小白子。”刘福充满感慨地说。“要不是他,哪里会有我刘福呢!……”
我急忙问:“小白子是谁?”
“就是我们班长。”刘福说,“我就是被他解放过来的。”
车声轻微地响着。刘福的叙述,把我带回到虽然已经过去可是并不遥远的年代。
“我原来是一个长工,是快过年节的时候,被国民党抓兵抓出来的。……”刘福声调缓慢地说,“我逃跑了许多次,都没有跑成。最后一回,那个狗脸连长把我抓回去,打了几个死,你瞧,这就是他们最后给我留下的纪念。”说着,他把帽沿往上一掀,额角上有一条一寸多长的伤疤,像一条蚕似的趴在那里。刘福接着说:“我这伤还没有好就被解放军包围在张家口了。那些狗官们督着我们向北突围,突到朝天洼,走不动了。五六万人,被紧紧包围在几里路长的一个小山沟里。人呀,马呀,汽车,坦克,挤成了一团,你挤我,我撞你,被踏死、轧死了不少。你看我这时候打仗行,那时候可熊得很。我趴在一块砍过高粱的地里,不敢动弹。一霎时,山头上响起了森人的冲锋号声,接着,解放军就冲下来了。那个狗脸连长用手枪督着我们抵抗,可是,这时候谁也不听他的,都没命地向前逃跑。只有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打枪。没有跑出多远,只听后面一阵冲锋枪声,那狗日的一个嘴啃泥栽倒在地下不动了。这时候,我老是觉着这个打冲锋枪的人在紧紧地追我,一边喊:‘站住!缴枪不杀!’我也不敢回头看,听那喊声,又尖又脆,像一个孩子似的。他越喊站住,我越跑得厉害。平常当官的常讲,解放军捉住要割鼻剜眼,我心想,反正不能叫你捉住。我的鞋跑掉了,就光着脚板跑,没有跑多远,一脚踏到高梁茬上,疼得我哎哟一声,跌倒了。那个人赶上来,我头也没抬,就把枪递了过去。他用冲锋枪一指:‘到那边集合!’一个人在后面押着我们。这时候,我回过头偷偷地瞅了瞅他:嗬,多么漂亮的一个青年!他宽肩膀,细腰身,那身军服也显得格外合身,俐洒极了。他的帽沿略略歪着,脸长得很白,眼睛很有神,端着一支冲锋枪,显得十分英武。我当时想:你瞧人家!光凭那劲头也不能不打胜仗!
“他们究竟要怎样整治我呢?他们真要割鼻剜眼吗?我这一辈子想再回家是办不到了。一路走,一路想,搭拉着头,无精打采地走着,脚也越走越疼。原来刚才只顾害怕不觉得疼,现在一看,脚板被高粱茬子削去了一大块肉,流了好多血,一步一个血印。走在河滩上,小石子硌得实在呛不住劲。又怕掉了队,那青年把我毙了,就咬着牙,一拐一拐地迈着脚步。真糟,前面又是一道大河。河不深,中间是水,两边结着薄冰。别人哗哗地趟过去了,我想,伤口要中了水毒,脚非烂掉不行。正在为难,听见后面喊:‘喂,那个大个子,你等一等!’我回头一望,那个挂冲锋枪的青年三脚两步赶了上来:‘你的脚坏了,来,我背你过去。’说过,就脱了棉裤,不容分说把我背在背上。这行动,把我惊呆了。我瞅着他那黄胶鞋踏碎薄冰,跳到哗哗的河水里。我从他的头发里闻到一股汗水的气息,这就是几分钟以前端着枪追我的人吗?我的心一热,泪就流到他那绿色的棉军衣上去了。我想,他当时是不知道的。
“到了宿营地,卫生员就来给我包扎。那个狗脸连长在我头上打的那伤还没有好,卫生员也给我上了药,把绷带换了。可能是几天来又冻又饿,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昏昏迷迷。有一天稍微清醒了些,有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同志来看我,在床边上坐了好一会子,问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被抓出来的,还问我想家不想家,我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他还安慰我说,家乡很快就会解放。临走还吩咐伙房给我做病号饭。别人对我说这是连长,开头,我还有点不信。连长?连长同我谈了半天的话?这是多么奇怪的一支军队!
“我的病好了,指导员征求我的意见,问我如果愿意参加人民解放军,就把我编到班里;如果愿意回家,就发给我通行证和路费。通行证!它勾起了我多少心事,在国民党军队的时候,为了弄一张通行证,我费过多少心血啊!
“自从我被抓出来的第一天起,我就决心逃跑回家。有一天住到一个大破庙里,后院有一个墙豁儿,我白天装作解手就看好了。可是还没到开晚饭的时候,就听见吹哨集合。我们站好队,就见从连部里推出一个人来,身上紧紧地捆了好几道子,站在队伍前头。坏了,这是开小差被抓回来的。那个狗脸连长瞪着眼珠子也不说话,用手一指,传令兵抱出了一大摞烙饼,每人发了一张。大家伙你瞅我,我瞅你,不知道要干什么。烙饼发完,那个狗脸连长嗖地一声就把他屁股后挂的短刀抽出来了——他们管它叫什么短剑,上面还刻着‘蒋中正赠’的字哩——然后不慌不忙地挽了挽袖子,上去就揪住了那个开小差的耳朵。那人突然像鬼似地尖叫了一声,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就被割下来了。红赤赤的鲜血就从那人的脸颊上突噜突噜地流到脖子里,一霎时,半个肩头都流红了。那狗脸连长把割下来的耳朵向我们眼前一甩,掏出几张草纸擦了擦手,然后发了一声口令,叫我们成一路纵队从那个开小差的面前经过。命令每个人都要掰下一块烙饼来,蘸着他脸上的血吃了。……我现在一回想起来,还能看见那后生半边血脸的样子。……
“可是,他们并不能打消我回家的念头。接着从绥远开到察南,离家好几百里,听说路上有好多卡子,就是逃出兵营,路上又怎么走呢?好多人开小差,都一个一个地被抓了回来。这时候,我的老乡刘小眼说,攒了钱,可以到司务长——一个很瘦的大烟鬼,一天要抽一、二十个泡子——那里偷偷地买一个通行证。听了这话,我就经了心,每月发下的钱,我一个不花,都积攒下来。攒了好几个月,看看可以买一张通行证了,谁知道又出了事。我把发下的钱,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到兜里怕丢,缝到衣服里,怕人连衣服拿去,费尽了心思,才想出了办法:把它塞到空屋房檐下头一个麻雀窝里,然后用乱草堵上。我想准不会出错。没料想我取它的时候,票子一张也不见了。国民党就是这么回事:你把东西吃到嘴里,都有人给你掏出来。
“怎么办呢?我只有硬着心肠忍着,再从头攒钱。这一回,我把钱放在贴身衣服里,夜间睡觉,就用手按着。有时候一夜醒好几回,生怕再叫人偷去。有一夜,我一摸,钱没有了,急得我放声大哭,醒来是梦,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钱又攒得差不多了,有一天晚上,我悄悄找到司务长,把钱给了他,他瞪着两只大眼珠说:‘要让查出来,你要供出是我,你也别想活!’我满口答应,第二天,他就悄悄塞给我一张打着红印的通行证。我藏在腰里,心都快蹦出来了,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不由得想掏出来看一看。冷不防,从后面走过一个人来,我三抓两把,就塞到口袋里。抬头一看,是同我一块儿被抓出来的老乡刘小眼。他两只小眼肿得红红的,只剩了一条缝,跟我叫了一声大哥,泪就噗噗地流下来了。我说:‘小眼兄弟,你有什么伤心事,你就跟我提提。’他挨着我坐下来,头靠着我的肩膀,只是哭,说不出话。我再三追问,他才说:‘大哥,我实在说不出啊!’我说:‘咱们都是乡亲近邻,有什么只管说,我能办到的,就尽力帮你。’他哭了好一阵子,才说他娘死了,尸首停在屋里,还没有埋,家里只有两个小兄弟守着,连饭都没有人做着吃,眼看也得饿死。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想把我的通行证借去,就是来生变驴变马报答我也行。我一听,急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他说我一去找司务长,他就明白了。我的头低下来了,心慌得厉害,一时拿不定主意。把通行证给了他吧,我娘盼我盼得眼都瞎了;不给他吧,他实在哭得可怜。我知道这孩子心眼实落,不会说谎。家里死了一口,眼看还要再搭上两条人命;再说他比我小好多,当年才十六岁,经验少,不懂事,这么呆下去,什么时候才回得去呢!左思右想,最后咬着牙,下了个狠心,把那张通行证塞到他手里。他的眼泪乓乓地立刻把通行证打湿了一片。我说:‘傻孩子,赶快藏好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怕他丢了,我又替他解开扣子,塞到他内衣的口袋里。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弄到通行证了……
“现在呢,只要我跟指导员一张口,通行证和路费就能抓到手里。可是我‘笨磕’了半天说不出话。我在想:我长了这么大,除了父母谁背过我?谁问过我的家?谁跟我面对面地商量过什么?那些王八蛋,只会逼着我用烙饼蘸人血吃,只会用马棒抡得我满头是血,他们哪一个把我当人待承过?想到这儿,我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我想,如果有脸没皮地揣起通行证,拍拍屁股走了,还算个人吗?不能!我决不能要通行证!我要报答他们的恩情!我一定要报答他们!给他们干三个月半年也好,然后我再回家养我的母亲。想到这里,我就告诉指导员我愿意参军,只求能把我分在俘虏我的那个青年的班里。‘你说的是白春明呀!’指导员笑了笑,就答应了我这个要求。实在说,当时我就是从这种报恩思想出发,我的觉悟是很不够的。
“我下了班,同志们待我真好。有的送我毛巾,有的送我肥皂,小白子——全连都这么叫他,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当面叫过,总是喊他班长——马上跟我比了比脚,见我的脚大得奇怪,就跑到机枪班长那里给我弄了一双新鞋。——说起我这脚,以后还给班长添了不少麻烦,司务长领下鞋子来常常一双都不能穿。有时候急得小白子说:‘你怎么长这么大脚?’我说:‘那可有什么办法!’——班长叫我换上鞋,还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红把牙刷儿,用温水烫了烫才给了我。隔些日子,不知从哪里拼凑了一支破钢笔,给了我,叫我学字。我心想,我在这世界上第一次碰到了这么多的好人!
“我听人说,小白子是全连拔尖的班长,还是党支部的委员。营团首长都非常喜爱他,见了面给他开玩笑,管他叫‘团级干部’。怎么叫他团级干部?我很纳闷,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家里当儿童团长的时候参军的。他,聪明,机警,勇敢得厉害,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把敌人放在眼里,好像他生来就是到这个世界上来打胜仗的。听人说,他在师部里当骑兵通信员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团被敌人的一个军插断了,敌人占领了山地的丁字路口,可是那个团还不知道,还向这个丁字路口行军哩!这时候,师长把小白子叫到面前,限他两个小时以内穿过敌人阵地把命令送到。小白子眼眨都没有眨,把命令一掖,就跳上了马背。那天夜里雨很大,敌人怕我们袭击,丁字路口上照明弹打得明晃晃的。小白子披了敌人一件大衣,倒挂着冲锋枪,就从敌人的哨兵跟前飞马而过。等到敌人发觉,向他集中火力射击的时候,他已穿过了丁字路口,钻到对面树林子里去了。还不到两个小时,就把命令送给了部队。听了他的这些故事,我真从心眼里佩服,觉得没有一样比得上他。同时自己也提起了注意:战斗的时候,可不能装孬,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千万别让他瞧不起我。
“不久天津、北平解放,接着去打太原,打下太原又向大西北进军。一路上,我也学老同志的样子,抢着给人背枪、背背包,公差勤务没有一样不抢着去做。打兰州,马步芳那些小子们真野,净和我们拼大刀片。小白子把军衣一甩,只穿件白衬衣,把腰煞得只有一掐粗,端着刺刀拼得眼都红了。我干脆脱了个光膀子,紧紧跟着他,他拼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们到底压倒了敌人,把他们压到黄河里去了,乱糟糟的一大片。小白子在班务会上,不断表扬我,对我很满意。我们俩近乎得比亲哥们还亲。不久,上级提拔了我当副班长。我哪里干过这个!当时觉得怪不好意思。
“接着大西北解放,全国也解放了。从这时候起,我这心哪,就像一张拉得紧紧的弓弦,一下子松了下来。不管干什么,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只是一个心眼:家,家,家……”
我插嘴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我小的时候,家里一共是五口人。后来,后来就只剩下我一个瞎娘了。……”刘福的嗓音里流露出一点悲怆。沉默了半晌,他才接着说:“那时候,我的家种着陈歪嘴几亩租地。一年赶不上一年。最后穷得什么都变卖完了,里里外外,只剩下一口破锅。我八岁那年,遭了年景,颗粒不收。交不上租子,陈歪嘴到我们家,伸手就要揭锅,叫你糠菜也吃不成!这不是要一家人的命吗,我爹就拼命地抓住锅边不放。我那五六岁的妹妹,正拿着小碗盛饭,一见揭锅,也用小手扒住锅边哭着:‘俺还盛饭哩!俺还盛饭哩!’那陈歪嘴劈脸给了我爹两马棒,打得他顺嘴流血,提着我妹妹的小腿就扔到门外头,还说:‘这些穷鬼没有一个好的!’……”
刘福哽咽了好久,才说下去:“锅揭走了,爹娘抱着我们哭了一夜。第二天,爹对娘说:‘我太困了,你和孩儿们先出去剜野菜,让我歇一歇,等你们回来,我到他二叔家借口锅去。’娘就带着我们出去了。谁知回来一看,门上得紧紧的,把门端开,我爹已经上吊死了。……家里没法生活,后来有人来招修铁道的工人,听说能挣钱,我哥哥一跺脚走了,钱没挣着,死在南方。妹子没法养活,二斗莜麦就把她卖了。……从这时候起,气得我害了一场大病,好了以后,成了哑巴,成天傻乎乎的。直到我十二岁,给人家当小做活的,还说不出话,干活的时候,光能用手比划。就是今天我这脑筋也老觉着比别人迟钝似的。……
“旧社会呀,它是处处张着血盆大嘴等着你。等我刚能养住母亲,国民党又把我抓了兵。我娘的眼睛,就这么生生叫泪水沤瞎了。……”
刘福掏出手巾擦了擦眼睛。这时我看见他一向和善的眼色里充满了愤恨。
“从此以后,”刘福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回家养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我的亲人,为了她我要活下去,我要逃跑,一百次不成,我要逃一千次,什么刺刀、马棒,什么人血蘸饼,全不能吓住我,拦住我。没有想到,解放军的恩情,像一只暖暖的大手把我留下了。……可是现在呢,战争结束了,我这想家的心哪,就再也压它不住。……”
“你一直没有回去过吗?”我问。
“回啦。”刘福点点头说,“后来上级看透了我的心思,批准了我一个月的假期,叫我回家探亲。我想,这一回我可真要见到我那受罪的娘了。……
“我半夜下了火车,一路小跑,就像风刮似的。可是离家越近,不知怎的,心越跳得厉害。越怕往坏里想,越是摆不开。进了村,天还不明,走到我那个小破泥屋跟前,敲了敲门,一点动静没有,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像一下掉到一个没有底的黑窟窿里。定了定神,推开门进去,借着星光一看,屋里空空的,炕也塌了半边,连个席片都没有。我的泪就唰唰地掉下来。这不是明摆着吗?别说一个瞎老婆子,就是一个好人,在那个年月里怎么生活?我狠狠地跺了一脚,走出门去,后悔自己不该回来。天色亮了,我正要敲邻舍的门问个究竟,门呀的开了,一个人披着衣服走出来。我一瞅是我当家哥哥。他瞅了好一阵,才认出来是我,叹了口气说:‘小福!你回来啦!这日子熬过来可真不易啊!’我说:‘我娘呢?’他说:‘你没有收到信么?她已经搬走有一个月了。’我忙问:‘搬到哪里?’他嘻嘻一笑:‘说起这个地方你准知道,搬到陈歪嘴的东屋子里去啦!’
“我不及细问,三脚两步进了陈歪嘴那座清堂瓦舍的大院,走到东屋跟前,顺着那雕花门窗往里一瞅,我的娘在炕上睡得可香着呢!娘听见我回来了,从头到脚摸着我,又哭又笑,好半天才住。她说,从我走后不到两个月,她的眼就哭瞎了,只好讨饭吃,两年来拿着一根枣木棍,方圆几百个村子都跑遍了。我说:‘娘,你的眼还能看见一点不?’她说自从斗争了陈歪嘴,在大会上吐了苦水,有一天早晨起来,一睁眼,就猛古丁地看见一线光亮,像是吃了仙药似的。不过现在看东西还是有点花乎乎的。我在屋里转来转去,心里说:陈歪嘴呀陈歪嘴!是你拔了我家的锅,是你逼死了我的爹,是你抓了我的兵,逼瞎了我的娘,弄得我家破人亡!到现在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垮台了!你完蛋了!我要踏在你身上,叫你永生永世不能反手。
“夜深人静,来瞧我的亲朋邻舍散了。这时候,母亲下了炕,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儿,蹲下身来摸索什么,显得挺神秘的。我说:‘娘,你做甚哩?’她摇摇手,叫我不要作声。她顺着北墙根儿数到第三块方砖,就把它扳起来,摸出了一个小木盒儿,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红布包儿,颤巍巍地递给了我。我想,什么希罕物件呀,包得左一层右一层的?打开一看,哦,原来是一张一尺见方的土地证,上面写着我刘福的名字,盖着红澄澄的官印。我两只手托着土地证,看啊,想啊,泪就落到土地证上来了。同志们东征西战多少年,流了多少血,才把地主打倒;我没出什么力气,就把土地抓到手里!想到这儿,我这拿着土地证的两只手就抖起来了。我要不为人民多出点力,怎么对得起人哩!……
“在家里呆的这一个月真风光。因为当了解放军,远亲近邻都另眼看我,把我当成个人物似的。我母亲特别为我的婚事着急,亲戚朋友们也都愿意帮忙。我一想,我娘眼不好,成了家,也好有个照应。离我们村十五里地,有一个玫瑰营子,有人就给我介绍了那里的一个闺女,直窜掇着我去相相。人生面不熟的,见了又怎么说!我不肯,大伙连推带拉地去了。人家在屋里炕上坐着,我一进去,瞄了一眼,自己就低下了头,闷了半天说不出个初一十五。亏得闺女开通,问了我几句话。出来,大伙问我的意见怎么样。我有什么意见!人家闺女本来就不算丑!又不疤、又不麻的。像我这个样儿,还要什么条件!搁旧社会,像我这样人,一辈子也别想成亲。可是后来那边传过话来,说闺女不大愿意,嫌我长得黑,看去像有点笨似的。这事本来吹了,可是大伙一个劲儿说服人家,批评人家:‘这是解放军的副班长呀!连这你都瞧不上,条件也太高了!’磨,磨,磨,后来那闺女竟认可了,说:‘说好就好。我看他笨是笨,心眼还实落,黑就黑一点吧,黑巴巴儿的,也不难看!’你看,这事就这么成了。
“回了趟家,事事随心,我这心气就高了。假期没到,我就回了部队。部队正在进行大生产比赛。比就比,赛就赛!你每亩打四百,我决不能打三百五!你一口母猪每年下三窝,我决不能叫它下两窝半!下地时候,我脱了个光膀子,穿条小裤衩,浑身像有千百斤力气,使用不尽。夜里睡下,想着以后的生活,睡着了,半夜又笑醒了。可是这时候,惊人的消息传来了:美帝国主义的军队突过了三八线,几天之内就许推进到鸭绿江边!我们要立刻组织志愿军抗美援朝,渡江作战!……”
“喂,注意!”忽然有人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一看,司机助手小王,从司机篷里伸出头来发出警告。
我用眼一瞥,果然汽车正行驶在一段悬崖陡壁上,路面上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弹坑。这些弹坑虽然填起来了,还是那么坑洼不平,有几处路基,也坍塌下来。想来这是美国人的“绞杀战”所留下来的痕迹。
我们紧紧扒着车厢边,随着车身颠簸。这些在战火中锻炼出来的司机们,真是胆大得可惊。有几处地方,如果差上一点点,就会跌到万丈深谷里去。
不一时,汽车下了一座高山:山谷越来越宽阔了,两边是稻田,一条笔直的一级公路直通北方。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这些司机们走过多少艰难的道路!今天看到这样宽阔、这样明光光的公路,简直想要飞起来了。
可是,在将要到达鸭绿江边的时候,汽车突然抛了锚。司机和助手都跳下车来,修理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修好。
我招呼老刘说:“咱们先下车走吧,到江边等他们。”
刘福点头同意,我们俩就下了车,向新义州信步走去。赶到新义州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我们看见不少的朝鲜妇女和老人们还拿着铁锨在费力地清除着瓦砾,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一看见我们就微笑着打招呼。我们也用半通不通的朝鲜话向他们道辛苦。
过了新义州车站不远,就看见一片浩荡的江水。圆圆的鲜红的夕阳,悬在江面上,给江水抹上一层金红。江对岸就是安东市。一支支烟囱拖着长长的烟带,还隐约听见喧闹的市声和清亮的汽笛声。我们贪馋地向对岸望着,不由得激动起来,这就是我们朝夕想念的祖国啊!
我们俩在江岸上坐下来,望着清亮的平静的江水,望着对岸。我问:
“你是从这里过江的吗?”
“嗯,”刘福回忆着,“那天夜里整个新义州被炸得起了大火,我们简直是从大火里走过来的。不过……说起来也很抱愧!”
他有这样大的贡献,为什么还说抱愧呢?我不解地注视着他。
“咳,”他叹了口气,用两个手指一比,“那时候,我这眼光呀,还只有这么一扎扎远。……”
我说:“你探家回来,情绪不是很高么?”
“可不是嘛!高得连觉都睡不稳了。”他笑了一笑,用嘲弄的语气说。“那时候,每天不管怎么累,我总想它好大一阵子才睡。可是想什么哩,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干它几年;随后复了员,就回去好好刨种刨种那几亩地——我姓刘的几辈子,哪种过自己的地啊!我还想,陈歪嘴那所东房虽说不错,可我总瞅着不顺眼,住着也不舒心,等年成好了,我就把它翻拆了,还盖在我的老宅子那儿。随后,我就把玫瑰营子那闺女娶过来,叫她好好照管照管我那个瞎娘……
“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猛一听出国作战,觉得多么突然!就好像一辆猛开的快车一样,转不过弯来。我想,我们中国打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打仗呢?敌人打过来,我们再迎上去不好吗?为什么出国去帮别人打仗呢?这算不算是多管闲事?再说,美国是头号的帝国主义,又有飞机、大炮,又有原子弹,我们只凭步枪、手榴弹就能够打得赢吗?如果垮下来又怎么办?报名的时候,小白子把自己的名字在纸上写得大大的,还扬着手满不在乎地说:‘美国鬼子目标大,好打得很!’我虽说也写上了,可就是这一连串的问题,老在心里不住地打转。
“我们这个部队行动得特别仓促,上午传达,下午出发,我在田里带了两腿泥,想舀盆水洗洗也来不及就上了火车。到了安东市,我第一次看到了这条江。美国飞机正在新义州狂轰滥炸,黑烟冲到半天云里。轰轰隆隆的响声,像滚雷似的,震得安东市的窗棂呼哒呼哒地响。烟灰、纸片都飞过江来了。小白子咬着牙说:‘你们看,不打行不行!我们要不过去,美国鬼子挽挽裤腿就过来了。’我听了,觉着班长的话也对。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对国家出的力并不算多,我要不好好地干一下,就对不起解放我的共产党,对不起同志们,也对不起小白子。可是我又想,苦,我是吃够了,可从来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今天全国解放了,革命也算成功了,好不容易分了房子,分了地,还没有仔细瞅瞅,就得远走高飞;就好像一根甜甘蔗刚放到嘴里,还没有巴咂巴咂甜味,就又要扔开。我的娘苦了一辈子,还是没有人照顾。玫瑰营子那闺女,人家答复我本来就有点勉勉强强的,我这一走,她不会变心吗?……晚上过江,因为我老是反来倒去地想,就摔倒在一个大炸弹坑里了。亏得小白子拉了我一把,我这才跟着部队紧紧地前进。
“部队沿着山里的公路走了一夜,一眼望去,村庄、山头到处都是火光。骑着公路的村庄,两边的火头都快连到一起了,我们就从大火里猛跑过去。公路上,许许多多的朝鲜老百姓,正向北艰难地撤退。那些妇女们头顶着东西,背背着孩子不知走了多少天了。有些人抱着孩子坐在路边,呼吃呼吃喘气,看样子实在走不动了。看到这些,真叫人从心里痛恨美帝国主义,你为什么要侵略别人,把人们好好的生活弄成这样?
“天一亮,敌人的飞机就猖狂起来了。他们飞得比山头还低,顺着公路洋洋得意地扫射着向北撤退的人们。我们连的人也开始有了伤亡。第二天将近黄昏,我们继续开进的时候,就听见前面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这是坦克!不一时,就响起了激烈的炮声,我们同敌人遭遇了。连长一声大喊:‘跑步!占前面的山头!’小白子也又尖又亮地叫起来:‘同志们,为祖国增光的时候到了!’说着挽了挽袖子,把帽沿一歪——他每次打仗都来这么一下,总觉着这样瞄准方便似的——把冲锋枪一提,好像马上就要打肉搏战的样子,带领我们往山上冲去。冲到山半腰,敌人的坦克炮就吭吭地盖过来了,拦住了去路。按说,这本来算不了什么,可是那时候,我心里发慌,不知道第一次碰到的美国人会是什么样子,心里老觉得他们厉害。小白子的身子灵活极了,简直像小燕子似地飞了过去,别人也都接二连三地跟着冲上了山头,我可就隔断在炮火这边。很久,很久,等到敌人不向这边打炮了,我才慢慢腾腾地往上走。这时候,他们早就把敌人打退了,远远地听见山头上又说又笑,笑得嘎嘎的。还听见小白子又尖又亮的声音:‘我们一定要接受教训:把他们再放得近一点,让他们一个也回不去!’我走上了山头,人们才停止谈话,一齐用眼睛看我,从他们的眼色里,忽然之间,我感到他们像是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外人。小白子盯了我好半天,才说:‘你负伤了吗?’‘没有。’我喃喃地说。他冷淡地把头转到一边,不说话了。隔了好半天,又说:‘你最近到底有什么思想?’有什么思想呢?这种思想能够见得人吗?我就说:‘我没有思想。’‘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一出国,我就看出你有思想问题!你害怕美国鬼子!’说到这里,他气得站起来了,还挥着拳问我:‘刘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个连是老红军部队?’这时候,我又羞臊,又难过,特别叫人伤心的是,自从我跟班长在一起,他从来没有拿这样严厉的话说我,拿这样的眼色看我。
“这时候,一架野马式战斗机,从我们头皮上哇地一声冲过去了,接着就绕开了圈子。班长稍微偏着头,用眼角扫了一眼,把手一摆:‘快到下面隐蔽,我来监视敌人!’我们就伏在山头下面的草棵里。那架野马式瞅准目标,就俯冲下来,扔下了一个炸弹。黑烟过去,我看见小白子摘下帽子拍了拍土,又不慌不忙地戴上去了。等到这架野马式快要第二次俯冲下来,小白子就高声喊道:‘同志们,看我打一个试试!’说着;就用跪射姿势举起了冲锋枪,仰着下巴壳,朝着冲下来的野马式哗哗地打了半梭子。这架野马式本来飞得很低,小白子的这个行动像把他激恼了,马上又降低了高度,一边打机关炮,一边想用飞机带过的风把小白子搧倒。我们怕小白子吃亏,就在下面喊:‘班长!快下来吧!’只听小白子说:‘不要紧!他抓不了我的俘虏!’飞机上这个家伙,一看征服不了这个拿着二尺多长轻火器的步兵,好像伤了面子,死也不肯飞走。就一趟一趟地同小白子对射着。小白子战斗经验丰富,身子灵得厉害,一时跳到这里,一时跳到那里,越打越勇,连跪射姿势也不用了,干脆直着身打。打得我们的劲头子也提起来了,也开始了对空射击。整整打了一个钟头,那架野马式实在没有办法,才粘不唧地走了。——事后,我才知道小白子是故意这么干的,他叫我们看看:到底美国鬼子是不是可怕!
“战斗结束以后,因为我的问题严重,我的副班长就被撤了。我办了这件丢人事儿,马上像比别人矮了一头,有时候替人背背枪,看来别人也不怎么欢迎。咳,谁叫我的思想这么差劲呢!啊,有这么一天,忽然我的思想像打开了一扇窗户,豁地敞亮起来……
“这天,整整走了一个通夜,天快亮了,还没有找到命令上规定的宿营地。人们累得不行。营长打开地图对照,谁知道就是面前这片废墟,木椽子什么的还冒着烟,看样子是昨天刚刚炸平的。因为头一天行军锅被炸坏了,连里决定,部队到前面树林子里休息,让各班派出一个人到附近朝鲜老乡家里找锅做饭。小白子还没张口,我就说我去找吧。背上米袋儿,我就顺路旁一个小山沟走去。还好,走了不远,就看见崖畔上有三五家人家。我沿着小路爬上去,路上草堆里,扔着好些美国人丢的罐头盒子。我想美国人刚刚退走,我不要吓了老乡才是,就轻脚轻步地走到一个茅屋跟前。门开着,往里一看,炕上丢着几个空香烟盒子,还有好几堆大便臭哄哄的。哼,我心里说,人讲美国是文明国家,这就是美国的文明吗!我恶心地吐了一口,就向靠山根的那一家走去。这所房屋比较整齐,草也是新苫的,外面围着篱笆,篱笆里栽着花,一丛是西番莲,花朵儿盘子似的,开得红澄澄的;另一丛是波斯菊,长得有一人多高。我喊了两声‘噢包’,没听有人答应,刚要伸腿进去,哎呀,把我一下惊呆了。紧靠门口,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大爷和老大娘倒在血泊里,手向前伸出来,好像要抓夺什么。两个八九岁的男孩,紧靠墙横躺着,有一个嘴里好像含着饭,手里还握着一把吃饭的铜勺儿。炕中间的桌子踢翻了,铜碗、筷子、菜、饭撒满一炕。门里门外,零零落落撒着一些美国卡宾枪细长的弹壳。……我痴痴呆呆地愣了半天,浑身打寒颤。泪水噗哒噗哒地落到那一家的门口……
“这时候,一阵喊声把我惊醒。仔细听是在山坡下喊我。原来我们班的小牛已经喊我多时了,我竟没有听见。他说指导员叫我马上到树林子里开会。我脑子里嗡嗡直响,脚步忙乱地走着。远远听到,指导员正在那里讲话。赶到树林子里一看,这是什么会呀,全连的人都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有人悄悄地抹眼泪,有的抽抽咽咽地哭出了声,小白子靠着一棵树,头歪在一边,紧咬着牙一声不响。我抬头一看,啊,前面不远,几棵大树上,吊着十几个朝鲜男人,两三个朝鲜女人!男人的小坎肩撕得稀烂,女人被剥得赤条条的。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十几处血洞,地面上流着一大摊血。最扎眼的,在每个人的胸脯上,还贴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印刷品,上面打着很大的红印。……你说这是什么,原来这就是朝鲜土地改革以后的土地证啊!
“指导员讲完了话,指示我们立刻把被害的朝鲜人解下来。我们爬到树上,把绳子解开,轻轻地放下地,然后拔了些草,折了些松枝,把他们赤裸的身子盖上。然后就开始了讨论。我们的班长小白子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他扶着那支冲锋枪气昂昂的。他开始说得又尖又亮,可是没有说上几句,一提起自己的过去,就说不下去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一九四六年,他们分了地主的土地,国民党反动派拿着美国武器打回来了,他村的地主,专门做了一块钉着长钉子的木板。地主抓住他的父亲,把衣裳剥光,然后指着鼻子说:‘老白头!你不是领着人要闹翻身吗?今儿个,我就先叫你来个大翻身!’说过,就把他父亲推倒,逼着在钉板上滚。地主还举起鞭子叫:‘翻哪!再翻!给我翻个够!’不一时,他父亲就半死不活,浑身上下一处好地方也没有了。最后,地主又把他父亲的血身子扔到大河里,还说:‘八路军不是还叫你们吐苦水吗,今儿个我叫你统统喝进去。’……小白子就是当天背起小包袱参加解放军的。最后,小白子一边流泪,一边举起枪说:‘朝鲜人民的仇,就是我们的仇,朝鲜人民的恨,就是我们的恨!天底下的穷人,是一棵瓜蔓上结出来的苦瓜呀!……’小白子说到这里,大家也举起枪喊起来。我们的声音,震得对面的小山也起了回声。
从这天起,不知怎的,我一闭眼睛,就看见那树林子里挂着的尸体,还有那个死去的朝鲜孩子,小手里握着一把吃饭的铜勺儿。有一天,拂晓以前,部队又住在一座树林子里。我刚一躺下,朦朦胧胧地,像是回了家,同我母亲一道吃饭。这时候,忽然听见窗棂子‘噗噗噗,噗噗噗’地响,接着,有人在外面说:‘谁在我这屋吃饭哩?’开门一看,呀,陈歪嘴穿着长袍马褂,正拿马棒敲窗户呢,后面跟着一大群护兵。有一个护兵指着我说:‘哈哈,刘福!我找你多日了,你原来逃到这儿啦!’我一瞅,这不是那个狗脸连长吗!刚要动手,就被他们捆起来了。那陈歪嘴三摇两晃走到屋里,用马棒朝我母亲一指:‘瞎婆子!你把土地证放到哪儿啦?’我母亲沉着脸不言语。那陈歪嘴一咧嘴冷笑了一声:‘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啦?’说着走到墙角儿,用马棒敲着第三块方砖,说:‘是不是这儿?’我母亲脸唰地白了。陈歪嘴扒出木盒子往地下一摔,对护兵说:‘把它跟瞎婆子钉在一块儿挂出去,挂得高高儿的!’急得我动又动不了,喊又喊不出。……正在这时候,小白子把我推醒了。我一睁眼,小黄月牙儿还挂在西天边上,一只啄木鸟正在我头顶的树上‘噗噗噗,噗噗噗’地啄着树干哩。小白子问:‘你刚才又喊又叫,梦见什么啦?’我含含糊糊地说:‘没有梦见什么。’小白子说:‘哼,准是跟美国鬼子摔跤了!’我心里凄凄惶惶不愿多说,就点了点头。摸了摸枕着的小包袱儿,不知道是汗水呢还是泪水,湿了好大一片。从那时候起,我这心哪,像着了把火似地,盼望着战斗。
“不久,新的战役开始了。心想,这下子可好了,我一定要立上一个战功。
“大军开到临津江边。隐蔽在小窝棚里,叫人等得心焦。忽然下起大雪;晚饭又是辣糊牛肉,有小半个拳头那么大,心想,好了,攻击快开始了。我足足吃了有两个人的饭食。饭后,我把背包打开,两套新军衣里一件外一件都穿上了。从祖国带来的一双新球鞋,几次试了试,都没舍得穿,我也拿来换上,把带子系得紧紧的。一条新毛巾也拿来围在脖子上。背包我也不要了,只背着一个炒面袋子,一块雨布,腰上插着一双新鞋。小牛奇怪地说:‘这是干什么?你要走亲戚吗!’我说:‘嘿,我冷得慌!’可是什么能瞒过小白子呢,他背过脸去微微一笑,然后说:‘背包可不能丢!’……
“黄昏,我们冲过了临津江,一直追了一个通夜。第二天一早,虽说山上雾很大,班长用眼一扫,就发现山坡下面有三四个敌人。班里同志们,哪个不想捉俘虏立功?这个说:‘班长,我去!’那个说:‘班长,我去!’我生怕再摊不上,真急得想哭。这时候,只见小白子一只脚蹬着块红石头,把手一摆,说:‘别吵!……刘福,你去!’说着含着深意对我笑一笑,我什么全明白:这是班长故意给我一个立功补过的机会啊!……
自从捉了六十三个俘虏以后,小白子对我的态度跟前个时期大不一样了。过去是:‘刘福!快换哨去!’‘刘福!快去打饭!’现在呢,一开口就是:‘刘福同志,来,咱们研究一个问题。’好像猛然间我在他面前又长高了一头。接着,又是照相,又是访问,祖国的小朋友们还写了信来,叫我‘功臣叔叔’,要我立更大的功劳。一下子,我这心哪,就像一条小河涨了春水似地,闹闹吵吵,老想流到更远的地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常想,难道我真有那么大的功吗?要是小白子去执行那个任务,说不定那二三百个鬼子都跑不了。这都是大伙在鼓励我。我在心里暗暗叫着:刘福呀刘福!你一定要立更大的战功来报答他们!
“我们接着就打过了汉江,解放了汉城。我的情绪真是高极了。可是,这时候,敌人的飞机轰炸得厉害,物资常常运不上来。每次进攻,每个人只能背七八天的粮食。打完一个战役就得停顿一下。敌人瞅准了这个空子,就来了一个反扑。我这人从小饭量就大得厉害。我能吃两斤干面,大馒头不吃不吃就是七、八个,再有三个两个也能捎进去。这时候,每天只能吃几把炒面,日久天长,我这身子骨儿眼瞅着就瘦下来了。
“有一天往回撤的时候,天还没黑,我就觉得瞅东西花糊糊的,一下跌倒在路旁的水沟里。第二天黄昏行军又差点掉到一个石崖下。班长这些日子又白又红的脸,也变得黄蜡蜡的,可是精神却一点不差。他走过来一把拉住我说:‘刘福同志,你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得了雀蒙眼了。’我这才想起,许是得了雀蒙眼了。说着,他抽了别人一把刺刀,三脚两步爬到山坡上,削了一根小棍,然后说:‘刘福!你跟着我走!’说着就把小棍的一头递到我手里,哦,他是要牵着我走!我不愿意:一来,班长还要掌握部队,二来好像牵瞎子似的多么难看。可是他不由分说就把小棍递给了我。正巧敌人的飞机在天空打了一串照明弹,班长就说:‘刘福!咱们俩给大伙演一出瞎子观灯吧!’大家哄地笑起来。班长的小孩脾气上来了,又唱又扭,还捏着鼻子学着女人的腔调说:‘那些萝卜灯,白菜灯你都看见了吗?’我说:‘全看见了,还看见了美国鬼子给我们挂的天灯!’
“从此以后,每到晚上行军,班长就用那根小棍牵着我走。‘喂喂,刘福!要下坡啦!’‘喂喂,刘福!要过沟啦!’ ‘注意!一个大炸弹坑,别摔进去!’我在后面嗯嗯地答应着,做好了准备。不管夜多么黑,不管路多么窄,我就是这样跟着班长,走过不知多少朝鲜的山路!
“有一次,我们守在白华山上,跟敌人整整打了三天。一下阵地,每个人都困得厉害。到了一个小村子,房子还没分好,人们坐在背包上,把枪往肩膀上一靠就睡着了。这时候,你猜班长干什么?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细竹竿儿,一根白线绳,还把一截细铁丝弯了一个小钩子,在石头上磨着。这不是做钓鱼竿吗?我当时想,嘿,班长政治上比我强得多,就是小孩脾气太大!这么累了也不说养养神,还想钓鱼去哩!果然,他把鱼竿弄好,甩着试了一试,就到河边去了。这道小河,水很清,贴着山边流着,村下边,正是一个转弯地方,明镜似的,汇成了一个水潭,倒是一个难找的钓鱼去处。班长往一块大青石上一坐,拿着鱼竿儿轻轻一甩,就把鱼钩抛到水里去了。开头,他聚精会神地瞅着水面,不大会儿,头就往前一磕一磕地打起盹来,逗得我直想笑。我远远地喊了他几声,他也没有听见。我心想,下次班务会我非给你提个意见不行,叫你把这个小孩脾气也克服克服!我这么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直睡到开饭时间,别人喊我的时候才醒。我揉揉眼,刚盛上饭,班长就把一个朝鲜铜碗递过来,我一瞅,里面是一二十条煎好的小鲫鱼儿。我不由一愣。班长说:‘快吃吧,你老瞅它干什么!’哦,原来班长向人打听,说鱼肝油治夜盲症,可是哪里来的鱼肝油呢?他就这么着,在他这么疲劳的时候,去给我钓了这些小鱼儿!
“撤退到黑云岭,我们班进行了一次最艰苦也最坚强的阻击。这座山,岩石像炭块似的,松林也密,远看去,一片黑森森的。背后是悬崖陡壁,像一面高高的城墙。这座山正好卡住前面一条公路。我们在这里守了七八天,每天都要打退美军骑一师十几次到几十次的攻击。敌人攻不上来,就凭仗着炮火出气。炊事员送饭越来越困难。打起来不觉得怎么,一停下来,就饿得挺不住了。真像人们说的,这时候是不想娘也不想老婆,就是想吃个白面馍。嘿!这时候,就是有一篮子馒头,我也能吃下去。正饿得难受,听见小牛正同班长在防炮洞里悄悄谈话。小牛说:‘你吃了吧,班长,把你饿坏了,谁指挥哩!’又听班长说:‘小牛,你留着吃吧,我的嘴发干,吃也吃不下。’听小牛带着哭嗓又说:‘班长,你要再不吃,打完仗,我就要求调班,不在你这班了。’然后,又听班长说:‘好好,别急,你再吃一把,剩下的我保证吃了就是。’这时候,听见小牛咯咯地笑了。小牛这孩子是个新兵,有点邋遢,嘴唇上常挂着半截鼻涕,没想到他这么懂事!我正这么想着,班长走上来,把个破旧的炒面袋子往我怀里一塞,用命令的口气说:‘你把它吃了!’我用双手推着,死不肯接,我怎么能吃人家小牛嘴头儿上省下来的一点东西呢!班长说:‘刘福!叫你吃你就吃吧,全连数你个子大,干活也多,我知道你抗不住饿!’说着就往我手里倒,三推两推,就倒在了我手里。我心里热呼呼的,眼泪拉撒的,又怕大风把炒面吹走,就两手捧着,和眼泪一起吞在嘴里。……
“中午,班长的腿被炮弹炸伤了。开头,他一拐一拐地走,后来就爬着指挥,他爬过的地方,滴滴达达的,留下一道血印。我心里老大不忍,几次叫他下去,他都不肯。后来硬让人把他背下去,他才把我叫到身边说:‘刘福,你代理班长吧,要好好守住阵地,一步都不能退!咱们班的作风你也知道。’我说:‘’你就放心吧,班长。别人把他背上,走出没有好远,他又说:‘刘福!你要好好照顾小牛,他年纪小,别叫他在阵地上乱跑!’我连连答应,他才放了心,把头搭在别人肩上,下山去了。
“天黑以前,又打垮敌人两次冲锋,我们班牺牲了两个人,小牛也负伤下去,阵地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天一黑,阴阴沉沉,又下了一阵小雨。这时,我一个人坐在这个大黑山头上,身上又湿又冷。开头,我的心很不实落。坐在东面,怕敌人从西面上来;坐在西面,怕敌人从东面上来。把子弹数来数去,只剩了三发,手榴弹也只这么两三颗了。心想,我孤零零一个人,守这么大山头,能够守得住吗?可是,这时候,我回头望了望北方,在后面一带着火的山岭上,好像看见那个死去的朝鲜孩子,小手里举着吃饭的铜勺儿向我呼喊着:‘守住啊!守住啊!’我的老娘也好像扶着拐杖,向我呼喊着:‘守住啊!守住啊!’小白子和连队里的同志们,都好像在那里举着枪向我呼喊似的。我的心沉下来了,脑子清醒起来。一想,山坡下面,还堆着许多敌人的死尸,不就是我的弹药库吗!我就紧了紧腰带,爬到死尸堆里去摸;然后再把摸来的弹药分做几堆摆好。这时候,既不觉得孤单,也不觉得疲倦,仿佛这么大一块阵地,本来就应该由我一个人分担似的。
“天快亮了,我看到阵地边边沿沿,打落了许多橡树叶子,又大又黄的叶子卷曲着,里面落了一兜儿雨水。这可好,连小碗都不用使,就一个个端起来喝了。天色大亮,敌人开始了炮击,不一时就攻上来了。东面打下去,西面又上来,我就在这个阵地上来回跑着打。打退了第一次进攻以后,怕敌人发觉我是一个人,平时我这脑瓜很笨,这会倒好使了,就把牺牲同志的帽子用小树枝一个个地支起来。就这么着,也不知道打退了敌人多少次冲锋,一直打到太阳平西,敌人也没有攻上我这阵地!
“可是,当敌人再一次冲锋的时候,子弹一颗也没有了,我就捡起石块往下砸,砸得他们的钢盔当当地响。敌人一看我没有弹药,就猖狂起来,哇哇叫着,几面扑上来,想捉我活的。我心想,胆小鬼们,死了你们这条心吧!我是志愿军的战士,我是共产党领导的战士,你想捉我活的,比上天还难。我就走到悬岩边上,望望北边的天空,心里念叨着,毛主席啊,祖国人民啊,再见吧,我今天弹药没有了,没有彻底完成任务,我对不住你们,请你们原谅吧!我把眼一合,就跳下悬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觉着耳朵边老是有人喊我,勉强睁开眼一看,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老妈妈,手里端着一个碗,蹲在我跟前。我正躺在一个小土洞里。我怎么来到这里?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想啊,想啊,脑子空空的,怎么也想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不光十几天来的战斗、跳崖我忘记了,就是我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刚想翻翻身,只觉得腰骨断了似的,又昏了过去。
“又不知经过多长时间,我才又一次醒来,稍微清醒了些。这时候才发觉我躺在很厚的棉被里,暖烘烘的。一个朝鲜老妈妈守在我身边打盹;旁边放着一个火盆,火盆上坐着一铜碗热水,冒着热气。我的冲锋枪,在一边墙上靠着。看见了我的枪,再看看我身上带血的军衣,这才想起跳崖的事。……
“这位朝鲜老妈妈,约摸有五十四五年纪,背有点驼,不断打嗝,像是有什么病症。她见我睁开了眼,高兴得几乎要叫起来了。连忙在火盆里拨了拨火,把一块旧毛巾围在我脖子里,用小铜勺儿一勺一勺给我灌水。我真是一辈子也没喝过这样的水啊,觉得每一滴都是甜的。喝过水,老妈妈就把大铜碗拿走,原来她连锅也没有,就用这只大铜碗架在几个砖头上给我做饭。她做了一碗白米稀粥端过来,又要喂我,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刚一欠身,疼得我浑身是汗。我哎哟一声,老妈妈也跟着我哎哟一声。我看老妈妈比我还要痛苦,就咬着牙忍住,含着眼泪,把饭吞在嘴里。……
“后来,我渐渐注意到,为什么老妈妈吃饭的时候老是背着我呢?我问她,她比划着,不是说吃过了,就是说,等一会做了再吃。一次,我吃过饭,就装作睡着了,眯细着眼瞅她。她做好了饭,又背向着我,端到洞口去吃。我就忽然喊了一声:‘阿妈妮!巴利巴利!’我要解手的时候总是这么叫的。她听见我叫,就急忙放下饭碗,跑到外面拿盆子去了。这时候,我欠身往碗里一看,原来是大半碗青不唧唧的野菜。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长了这么大,有谁一口一口喂我,有谁给我端屎端尿,有谁把粮食留给一个生人而自己悄悄去吃野菜呢?
“有一天,来了朝鲜人民军一个侦察员投宿,他会一点中国话。我就同朝鲜妈妈谈了一个晚上。这才知道是她上山砍柴的时候发现了我,喊人把我抬回来的。我问起她的家世,朝鲜妈妈用裙子捂住脸哭了。她真比我那亲妈还要苦啊!她的丈夫是一个矿工,原来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是在日本统治时代,搞什么‘处女供出’的时候被抢掠去的,一去没有音信。她那打嗝的毛病就是那时候‘座’下的。解放以后,日子过得很好。自从美国人打过来,大儿子被李承晚的‘治安队’绑在大树上活活地烧死了,女儿被他们装上汽车抢走了,丈夫也失去了音信。从此就只剩下老妈妈一个人了。有一天早晨,她上山砍柴,瞧见美国飞机把村子炸得起了一片大火。她惦着自己的房子,柴也顾不得捆,就仓仓忙忙赶回来。还没有赶到村边,就晕倒在路上。等她醒转来,赶到村子里的时候,她的房子,她一生经营的一切,已经成了一摊冒着烟的灰堆!她就在那个灰堆上弯下腰来,挖啊,挖啊,美国飞机过来,她也不躲,别人劝她歇歇,她也不听,饭也不吃,一个劲儿地挖啊,挖啊,直挖到天黑,什么也没有捡到,只从灰堆里扒出了一只铜碗,就是她给我烧水、做饭的这只铜碗!
“侦察员走了以后,第二天就来了担架,把我抬到朝鲜人民军的医院里。临走那天,我同朴妈妈都掉了眼泪。想起她穿得单薄,一早一晚常冻得打哆嗦,就挣扎着把我的绒衣脱下来,悄悄藏在她的被子底下,然后,我就离开了一个铜碗里吃过饭的妈妈。
“在人民军医院里,一直休养了一年多。差不多夜夜梦见小白子,梦见我的连队,快把人想疯了。直到一九五三年春天,我才出了院,又上了前线。
“嗬,一年多的工夫,前线上起了多么大的变化!
“看那山连山,岭连岭,全打通了。一跨上阵地,曲曲弯弯的交通壕四通八达,还插着大牌子,写着什么‘天津路’、‘上海路’、‘长安街’。这边是铁匠炉,那边是豆腐房,还有俱乐部、澡堂子。嘿,完全是安家落户的样子!我还看见好几只大黄猫在洞口晒太阳,炮一停,什么地方公鸡还拉着长声叫呢!
“我到了连部。连里人原来全以为我牺性了,见我回来高兴透了。小通信员上去就搂住了我的脖子打滴溜。连长跟我没说上几句话,不管我抽烟不抽,啪地甩给我一根纸烟,说:‘抽吧,敞开儿的!’接着就叫通信员给我打开了一筒牛肉罐头,一筒猪肉罐头,从伙房里给我端来了小半盆炒鸡蛋和十多个四两重的大馒头,往桌上一摆。连长说:‘刘大个!过去叫你受屈了,现在有多大肚子,你就往里装吧!’我又高兴,又抱愧,我说:‘连长,我没有完成任务,没有等连的主力上来,就把阵地丢了。’连长把手一摆,说:‘打得可以!’我狠狠吃了一顿饱饭。司务长又给我拿来一双大号的狗皮靴子。我一试,真暖和!在地上跺了两脚,心里甜丝丝的。祖国人民的支援真太好了,过去那些土财主也不定穿得上我这样的狗皮靴子!
不一时,我们的班长小白子——他已经当了排长——急忙忙赶来了。原来他负伤以后,并没有往后方去,只在团的卫生队养了半个月,伤还没好就回来了。一见面就亲热地擂了我一拳,说:‘好,来的正是时候!’一面又贴着我的耳根子悄悄地说:‘快打红山包了!’我问小牛回来了没有,他说小牛正在前面打冷枪哩,小伙子决心要当百名射手,现在已经打死敌人七十几了,打得整天连饭都忘记吃了。我心想,看人家进步多快,我非攒攒劲追他不行!
“连长、指导员留我在连部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派我回班当了班长,副班长就是小牛。小白子班长——咳,我老说他是班长——领着我在阵地上仔细看了看地形。我们一道山,敌人一道山,相隔不到二百米,中间是一条大沟,沟里有一条小河。那个红山包就在我们的对面。我一看,红山包的右边,天空里垂着两个大白汽球。我问这是什么地方,小白子说,这就是板门店。哈利逊每天坐了直升飞机来,坐在帐篷里翘着腿吹口哨,还说‘让炮弹、子弹去辩论吧。’小白子把腿一拍:‘他要怎么辩论就怎么辩论!他一天不签字,我们就一直往前挤。不光拿下红山包,连白华山也得拿下来!’说过,他指了指红山包后面一带紫濛濛的山影。啊,白华山!我猛然想起来,在我得夜盲症的时候,班长给我捉小鱼吃,那个村庄不就在白华山吗!我说:‘排长,你在那里还给我捉过小鱼吃呢!’小白子笑了一笑,说:好好地参加‘辩论’吧,你‘辩论’到白华山去,我还给你捉小鱼吃!
“隔了不几天,攻夺红山包的战斗就开始了。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占领了红山包,全歼了敌人。小白子来我们班清查缴获的武器,我说:‘排长!你的准备工作怎么样了?’一下把他问愣了,我说:‘你不是讲打到白华山,给我钓小鱼儿吗,钓鱼竿儿你准备好了没有?’小白子笑着说:‘刘福,你忘了我是水边的人了。我还是光屁股小孩儿的时候,就是个摸鱼好手。没有钓鱼竿儿,我好歹摸两下,也够你吃一顿的。’说得班里的小鬼们叽嘎乱嚷,都争着向排长要鱼吃,像是已经打到了白华山似的。
“往后,咱们的阵地一步一步向南推。今天这儿啃下一块,明天那儿啃下一块,来个‘向右看齐’,再往前挤。敌人被打得呛不住劲了,也叮叮咣咣挖起了坑道工事,钻到地里去了。哈利逊的腿也不翘,口哨也不吹了。停战谈判本来快要签字了,李承晚这灰鬼又扣留了我们的战俘。这样一来,规模最大的夏季攻势就全线展开了。我们的任务是坚决打下白华山。
“说起这一次的战斗情绪,嘿,整个阵地像开了锅似的。因为我们连是老红军连队,威信最高,加上连长一个劲儿地争,这才把突击任务抓到手里来了。师里还做了一面红旗,让我们插到白华山上。为了表示决心,全连人都在红旗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名那天,闹哄哄的,你推我,我挤你,挤不到跟前去。我本来写字就很难看,拿起毛笔来,抖抖颤颤的,加上这么三推两挤,就把我这个‘刘’字弄得分了家,那个‘刂’就歪到别人的名字上去了。正在签名,二排长郭彪子提了一把斧子来,往地上一扔,把人们弄愣了。原来他要把旗竿削得尖尖的,要把红旗插得又牢又深。签过名,郭彪子敞着怀用大嗓门说:‘你们瞅着,我们二排只要有一个人,一口气,保赶人倒旗不倒,坚决插上白华山!’小牛在后面捅小白子的脊梁骨,小白子不慌不忙地站出来说:‘二排长,你也瞅着,我们一排坚决完成爆破任务给你们开道,让红旗半步都不能停!’
“我们预先悄悄开进到白华山的山脚,潜伏了一夜一天。第二天黄昏,忽然从我们阵地上飞起了几颗绿色的信号弹,紧接着几百门火炮一齐轰鸣起来。那炮火出口的闪光把半边天都照红了。特别是那多管火炮,说雷不像雷,说炮不像炮,呼噜噜直冲下来,沉重得厉害。我们的身子被震得忽忽悠悠,像坐船似的。霎时,白华山一个个山峰,全盖在火海里。多壮的火力呀!想到以前敌人炮火的猖狂劲儿,大大吐了一口闷气。小牛高兴得叫起来:‘班长,你看咱们的炮兵,给敌人美美地戴上了一顶火帽子!’说着,把手榴弹掏出来擎在手里,我吆喝了他一声:‘快放进去!拿好爆破筒准备爆破!’
“炮火刚一延伸,我们就随着炮火发起了冲锋。山上的铁丝网、地堡差不多全叫炮火摧毁了,剩下几个地堡,也叫我们班炸得一干二净。二排的红旗卷着硝烟,在后面很顺利地跟进。可是当我们快冲到白华山主峰的时候,忽然,从一个暗堡里,机关枪向我们猛烈地扫射起来。敌人接连打起的照明弹,照得地面明晃晃的。我跟小牛两个爆破组,就在离敌人五六十公尺的地方,压得抬不起头来。小牛性子急,提着爆破筒就往前冲,冲了没有多远,就负了伤,从山坡上滚下来了。这时候,后面卷过来一阵杀声,我回头一看,火光里出现一面红旗,二排的同志已经快涌到跟前来啦。只听二排长郭彪子喊:‘刘福,怎么搞的?’我急得满头是汗,心想糟了,我们事先保证红旗半步也不能停,现在能让它再退回去吗?就在这危急的当儿,我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刘福,我掩护你!’我一看,在照明弹的亮光里,从右面几十公尺的地方站起一个人来,叉开双腿,站得直直的,端着冲锋枪向地堡哗哗地射击着。他的帽沿略略歪着,是小白子。我心里马上全明白了:这是我们的排长小白子故意暴露目标,要把敌人的火力吸引过去。果然敌人的火力射向了他,我顾不得细想,就猛扑到暗堡跟前,靠上炸药包。怕不保险,等导火索燃了好长,我才离开,刚滚出几步,火光一闪,我就被震得昏过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抬头一看,在火光和硝烟里,那面红旗已经飘扬在白华山的主峰。……
“我站起身来,回到刚才小白子站起来的地方,见他两手握着冲锋枪倒在地上,整个胸脯上全是鲜血。我一摸他身上还有热气,就俯在他脸上拼命地喊:‘排长!排长!你醒醒吧,你醒醒吧,我是刘福呀!红旗插上主峰啦,你瞅瞅吧!你醒醒吧!……’可是他一声也不答,已经牺牲了。
“山头上,枪声还在响着。我咬着牙忍住火辣辣的悲痛,把军衣脱下来,抖了抖,给他盖上;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扶正了他的帽沿儿;才拾起他的冲锋枪向主峰爬去。
“战斗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往下一望,山脚下一道小河。小河转弯地方,汇成了一个碧清的水潭。水潭边有一块大青石。我仿佛看见小白子还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头一磕一磕地给我钓小鱼儿呢。……这时候,我满腔的悲痛再也忍不住了,就在这白华山上,我一生一世也洒不了这样多的眼泪!
“同志们都过来劝我。泪虽说止住了,可是我这心里一起一落像潮水似的,前前后后的事情全想起来了。我永远不能忘记,是谁从火坑里搭救了我,在我犯了错误的时候教育我,在困难的日子里用小棍牵着我,最后在我遇上危险的时候,又舍了命来掩护我。党培养出多少这样的好人啊!你们不让我哭,我不是哭别的,就是哭这样的好人哪!没有这样的人,革命是不会胜利的。我既然下定决心革命,就应该站上小白子的岗位,成为像小白子这样的人。……
“就在打下白华山这天,朝鲜停战谈判签字了。在白华山主峰上,有一棵很高很大的古松,我们就把小白子埋在那里。我的入党仪式,就是在小白子的墓前举行的。……”
刘福同志结束了他的谈话,陷在深沉的思索里。
这时候,江上那一轮落日已经沉下去了。江水由金红变成了暗绿色,无声地向大海里流去。江面上的渔船,一只都不见了。我正在思索他的谈话,忽然脚下噗啦一声,吓了我一跳,我一瞅,江面上圆圆的水纹,正向四外扩散开来,一条跃起的大鱼又落下水面去了。
我忽然想起,中午在汽车上,刘福手里拿着一个包包,显得十分珍爱,不知是什么东西。我提起这事,刘福的脸色又有些激动。他解开军用挎包,取出那个包包递给了我。我感到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又大又厚实的朝鲜铜碗。碗底上还留着一层烟熏火燎的颜色。
我问:“这是你同那个朝鲜妈妈用过的吗?”
刘福点点头说:
“是那个救我的朴老妈妈送给我的。最近听说要回国了,我想起了朴老妈妈,就绕路到黑云岭去瞧她。好容易才找到了她住的地方。原来她给我架着铜碗做饭、烧水的土洞,早就被雨水灌塌了,她已经搬到志愿军给她盖的新房子里。她的二女儿,被敌人抓走关在监狱里,这次我们突破了敌人的阵地,已经家来了。
“我这一去,老妈妈高兴得像孩子似的,还请了两个头戴乌纱帽的老人陪我喝米酒。可是当我对她说就要回国的时候,她扒着我的肩头,站都站不住了,她边哭边说:‘阿德儿啊,我是……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怕老人家哭坏身子,把眼泪一擦,就硬着心肠在门口穿起了鞋子。老妈妈急忙叫住了我。一面拾起裙边擦了擦泪,一面捧起这只铜碗送到我的怀里,说:‘阿德儿,这就是咱们娘儿俩用过的那只铜碗。你把它背回去,什么时候想我的时候,你就看看这只铜碗吧……’
天黑下来了。一阵晚风吹过,鸭绿江水吻着岸边,发出了轻微、亲切的波声。望望对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起了灯火。这灯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沿着江岸成了一条缀满宝石的长带。江这岸的灯火也接着亮起来了,像是一株株腊梅花插在岸上。朝鲜人民重建家园的歌声,同对岸欢腾的市声,像姊弟一样地隔岸呼应着,拥戴着这条平静的江流。
听了刚才的谈话,我在想,是什么力量使得不可一世的敌人终于低下头去?又是什么力量把燃烧到鸭绿江边的战火吹得烟消云散?是人民,是两岸的人民。人民,只有人民才真正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他们的力量也才真正是无穷无尽的,就像我面前滔滔不息永远流不尽的江水一样。不管敌人加给他们多大压力,多少苦难,他们都要连结起来夺路前进。唯有他们在这世界上是永生永在的。而那些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只不过是过眼的云烟,早晚要被吹得一干二净,连他们的影子都留不下来。我望望刘福,望望面前奔流不息的江水,真想大喊一声:人民啊,这些像麦穗一样普普通通的人民啊,谁要真正认识了你们究竟具有怎样的力量,他才可能有最勇敢的灵魂!
我们望望后面,汽车已经远远地驶来了。刘福说: “我们先过桥去吧!”我们俩就站起身来,向鸭绿江桥上走去。安东市越来越近。刘福出神地望着迎面灿烂的灯火,脸上现出了极其动人的笑容。他在想些什么呢?他在想不久就要见到的母亲吗?他在想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妻吗?不,不会完全是这样的,他已经不是三年前刚刚出国的刘福了。在他的视野里,已经不只是有着暖炕的茅屋和一条黄牛几亩土地了,他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同整个祖国,同英雄的朝鲜,同全世界一切阶级弟兄紧紧地连在一起,而且随时准备着为他们牺牲自己的一切。跨过了鸭绿江桥,我看到他站在人群里面,谦和地注视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微微张着嘴唇,异常亲切地笑着……
1960年10月25日志愿军出国作战十周年写
1962年8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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