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A城以东三公里处,有一采石场,经年累月,炸山不止,乱石源源不断运往四面八方,一座巍然大山眼看化为平地。
工地乱石遍布。其间有一石头,长三尺许,宽二尺许;形若猿猴,面目狰狞,作龇牙咧嘴状,甚是可怖。铁锤敲之,铮铮而鸣,却坚如钢铁。采石工奈何不得,弃之于众乱石间,风吹雨淋,竟蒙上一层绿苔……
且说A城文化馆有一专业考古组,组长陈天极,多年潜心于楚文化遗址的考古研究,成果卓然。某日,来到城外考察,企图发现又一处文化遗址。不知不觉,转悠到采石场,手持一根铁锤,心不在焉地在乱石上敲敲打打。忽闻耳边声音异常,细看,是一造型怪异之石,栩栩如生,俨然一活物。陈天极不敢大意,认真考察一番,失声大叫:“这必是类人猿的化石!”近来,他从若干已发掘的文物推测:本地在公元前七十万年亦可能有了人类历史……如果此石经鉴定后能确定为类人猿化石,这将对楚文化历史的研究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陈天极请人将此石运回文化馆,一个人关在考古室里,研究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考古室门砰然大开,陈天极头发蓬乱,形容憔悴,疯子似的叫喊着向人官布:“化石!类人猿的化石!”
该消息当即风靡全城。街谈巷议,津津乐道,无不引为自豪。下午,文化馆和公安局便将化石列为一级重点文物保护对象,进行了必要的防护措施:将化石移至文化馆展览大厅,搁到光滑的红毯铺就的大方桌上,又用毛刷剔除其绿苔、尘垢,清水洗涤数遍,涂上石膏粉和防污剂,然后才用一特别的玻璃柜罩于其上…
次日,A城舆论界对化石反响之强烈,实属罕见。各单位分批组织人员前来参观,一时,展览大厅前人如潮汐,拥挤不堪。据不完全统计,当日展览厅接待参观者达三千多人次。A城政府各部委办局干部也前来参观。地方志编纂办公室透露:他们已将类人猿化石的发现作为一件大事列入地方志,作详细记载,并声称:这将是对A城历史之悠久的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佐证,也是对外地修志专家认为A城公元前是一片古云梦泽的强有力还击……
类人猿化石的发现者陈天极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他作为主要讲解员,向参观者介绍了化石被发现的经过和他研究的初步成果。这实际上是他极不愿意为之的。因为对于一个考古工,把未经科研部门正式鉴定认可的成果匆匆地公诸与众,是一种治学不严的表现。何况他正急于完成关于化石的论文,所以,他希望马上结束这种乏味的差事。
但事情并未就此了结。第三天,A城电视台即对类人猿化石进行专题报道。政府有关部门的领导同志及宣传部文化局文化馆等单位的负责人均在屏幕上笑容可掬地同陈天极亲切握手并郑重地决定:将给他评定适当的职称及配给该职称应享有的待遇。四十九岁、不善辞令、终年在古迹乱石堆奔波劳碌、迄今还一家五口住在合计二十五平方房子、深受缧绁之苦的陈天极乐极生悲竟至热泪盈眶……
第四天早晨,容光焕发的陈天极接待了从省城专程赶来鉴定类人猿化石的著名考古学家D教授。当他一边比划着手势介绍了化石的发现经过和他的初步研究成果,一边缓步向展览大厅走去,打开门时,不禁呆住了:只见展览厅中央的那个大玻璃框上方破了一个大窟窿,那个珍贵的类人猿化石不翼而飞。半晌,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惶失措地撇下莫名其妙的D教授,打电话向公安局报警:稀世文物类人猿化石被盗!
A城再次被轰动。政府召开紧急会议,责成有关部门严密配合,迅速侦破此案。公安局动用了最先进的侦查手段,仍无丝毫线索。由此可见,罪犯作案的手段非常高明。但有一点令人困惑:类人猿化石只不过一块石头而已,又非价值连城的珠宝,且携带不便(重五百余斤,须两个大汉才能抬动),偷走又有何用?另外据现场勘查,化石似乎非人力盗走,倒像是自行消失的,因为现场上实在找不出任何人留下的痕迹……
损失最重的是陈天极。不到一天,他便明显又消瘦了许多。寝食不安,苦苦思索着化石失踪的原因。他独自一人闷声不响地在展览厅四周仔细观察,结果,在窗台上,发现了一处可疑的痕迹:水磨石的窗台被擦破了一个月牙形缺口;墙跟下边砸出一个大坑,显然是那个化石掉下来砸的。接着,他又在墙边发现了两个奇怪的脚印:比常人大许多,深许多,没有鞋底纹印,却有石膏的粉末……
未必那化石真的长腿了?陈天极如人云里雾中,同时,感到了一阵惶惑不安。
次日,他偕同D教授又来到采石场,在乱石间漫步走着。这时候,太阳刚刚出来,采石场一片荒凉的景象。突然,陈天极站住了,手指哆嗦地指着不远处,语无伦次地道:“教……教授,您看,那……化石又回到……原处去了!”
两人急步过去,小心翼翼地绕化石一周。只见化石身上又蒙了一层绿苔和灰尘,依旧龇牙咧嘴,一副凶相,仿佛压根儿就没经历过那几天发生的一切。整个神态,超然世外,使人觉得恍若哲人,正洞悉着人间的全部奥妙…
奇怪,它是怎么回到这地方来的呢?这地方只有我一人晓得啊!陈天极还在苦思冥想。
这时,一直在专心考察化石的D教授直起腰来,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用手帕揩着沾上石屑的手指,自言自语道:“哪里是什么化石,一块极普通极普通的石头罢了。
陈天极听了,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在地上。
雕塑家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我的好朋友李非是A城美术界崭露头角的青年雕塑家。他的好几件作品在全国和省级评比中获过奖。一位著名的美术界权威在评论他的雕塑时指出:“李非才华横溢,勇于创新,给雕塑艺术带来一股清新的风……”
近来,城市雕塑的风气波及A城。李非也参加了雕塑设计小组,并担任了几项主要的雕塑任务。其中有一件雕塑是建在A城中山公园广场上的。这件雕塑在A城城雕工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鉴于所处的位置,它必须要代表A城城雕艺术的水平……所以,李非在构思这件塑雕品时,一反往常灵感一来,一挥而就的习惯,进行得极为慎重。他参阅了中外大量的美术资料,画了无数张草图,一个月后才定稿。
那天晚上,李非兴冲冲地把我领进他的画室,撩开窗帘,画室一片光明。只见画布上一个美丽的少女手里托举着一朵鲜花,脸微微仰起,凝眸沉思。少女的身体呈S形,呈现出柔美的曲线。丰满的胸脯富有强烈的动感,似在微微颤动;胯间一条纱巾飘曳而过……
“杰作!”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擂了李非一拳,“你这家伙,要不是有画框,我还以为她是个活人呢!”我历来佩服李非的才华,预感到这件雕塑将成为他攀登艺术高峰越过的又一级台阶。果然,李非轻轻一扬头发,自信地一笑:“不瞒你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件作品!”
“赶快拿出去吧!你会使A城轰动的!”我嚷着。
“别慌,还要征求意见哩!”李非不慌不忙地说,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
一个星期以后,李非打电话让我到他家去。我猜准是那件题名为《春》的雕塑通过了,请我喝酒。我兴致勃勃地赶去时,见李非一个人坐在画室里抽烟,窗帘没拉开,室内一片昏暗。李非平时是不大抽烟的,我这时才发现他脸色阴郁,知道有点不对劲。沉默了一会儿,李非才丢掉烟蒂,皱着眉头说:“完了,没通过……”
“这帮老爷,凭什么反对?”
“凭什么?”李非冷笑一声,“有伤风化!岂有此理,像这种半裸体雕塑欧洲几个世纪前就普遍了……
“那你给他们上一堂美学课,让他们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艺术!”我火了。
“人家可不管你艺术不艺术的!”李非苦笑道,“他们让我给她穿上衣服,才允许她到大街上去!”
我啼笑皆非,瞟了画布上那个沉浸在美的享受里的少女、暗想:她有欣赏美的自由,毕竟还比我们幸运。
“我真想把她毁掉算了!”李非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喃喃地说,“可我又实在不忍。她太美了,我相信每个人见了都会爱上她的。”他的眼角隐约闪着泪光。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为了不使她夭折,我只能按他们的旨意做了;虽然这有违我的艺术良知……”李非叹了口气,低下头。
“……你会后悔的。”我不认识似的打量了他一会,惆怅地走了出来。我为李非感到悲哀。他至少不应该妥协,他应该捍卫艺术!艺术怎么能委曲求全呢?这使我感到失望极了。
约莫两个月过去了。那件《春》的雕塑大概早已竣工了吧?但我始终没去欣赏。我无法想象那个被迫穿上了衣服的少女会是怎样一副模样。这段时间,我对李非的情况也一无所知,只听说他的《春》在什么评比中获了奖。但我却反而替他感到惋惜。
忽然有一天早晨,李非到我家里来了。他面容倦乏,眼光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禁对他有点同情了。昔日的友情总是难忘的,我准备去弄点酒菜,两人多日不见,好好喝几杯。李非不抽烟,酒瘾还是有的。但他摆摆手制止了我,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向我讲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就在《春》竣工获奖的那天夜里,我忙到十二点钟,刚刚上床睡下不久,便听见房门轻轻响了一下。我感到纳闷,房门是锁上了的,怎么会打开呢?我疑心有强盗,便竖起耳朵,注意着动静。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很沉很沉,像石头落在地板上。我十分紧张,大气不敢出,竭力睁大眼睛。朦胧中,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走到窗前,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就是那幅未通过的《春》,我将她收藏到寝室里来了。这个人是谁呢?为看一幅画,不惜冒着当强盗被捉的危险,撬门入室,太不可思议了。我不忍心惊动他,心想:此画藏在斗室,尚且有人欣赏,可见她的价值啊!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此后一连几夜,这个人都如期而至,在画前伫立一个多小时,又悄然离去。我纳闷极了,决心弄清此人是谁。昨天夜里,我将一只手电筒藏在枕头下,早早躺下。到了半夜,又是一阵门响,一阵脚步声,那人又出现了。就在他走到那幅画前时,我屏住呼吸,出其不意摁亮手电,雪亮的手电光束箭一般的射过去,使那人全部暴露在亮处。这个人穿着紧身的尼龙衫和一条牛仔裤,身材窈窕丰满,面孔姣美异常……上帝啊,这不是《春》雕塑里的那个少女吗?她见到光亮,缓缓转过身,我感到一股凛冽的大理石的光泽迎面逼来……我手里的电筒咚地一声掉在地上,世界一片黑暗,我的脑袋一阵轰鸣,便人事不知了……
竟会有这种事?我惊讶不已。这简直像神话传说了!但一见李非一脸哭丧相,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决定帮他解开这个奇特的疑案。
当天晚上,我和李非合衣而卧。为防意外,我没忘了在枕头下放了把板手,并让李非躺在床里边。
到了半夜,那个神秘的脚步声果然准时响起了,门吱呀一声,像被风吹开似的。脚步声径直来到床前。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微光,我看见了她——那个大理石少女。她穿着紧身衫和牛仔裤,看去毫无动人之处,不仅不能产生美感,反而让人觉得别扭。我不觉一阵痛惜,李非怎么忍心把她雕成这副模样呢?突然,她略微俯下身体,我看到了一张被扭曲的脸和一双燃烧着报复火焰的眼睛,她慢慢地将手举起来,手臂上闪着冷峻逼人的光泽!我感到了一阵恐怖,下意识地将那把板手握在手中,但那只手在空中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又像被一阵风吹似的关上了……
我和李非都松了口气。我忽然想起什么,扯起李非往外跑去。我们来到大街上,悄悄地跟在她后面,一直到来中山公园广场上,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广场中央的大理石基座上。一阵奇特的声音响过,雕塑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看不出任何异常的迹象了……
我和李非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离开广场。
此后几天,李非不敢回寝室睡觉,一直躺在我家里。他愁眉苦脸,惶惶不可终日,艺术家的灵气几乎在他身上消失殆尽。
出于一种对朋友的负责,我正告他:“一切恶果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创造了她,却又扭曲了她;正如人的异化一样,现在的她已非原来的她,而原来的她更符合她的个性。因此,她为了向你索取‘自我',迟早要采取某种行动的!”这决非耸人听闻之语。艺术只能被毁灭,而不能被亵渎。艺术的法则是不能违背的……
李非沉默了好久,脸上现出决断的神色。
几天后,李非告诉我:他已申请将《春》雕塑从广场上拆除了。
自此以后,李非的寝室里平安无事,再没出现过那位大理石少女。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李非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发现我并不适合从事艺术事业。我打算改行……
“老兄,你是明智的……”我久久注视着李非。
【选自《刘继明文集》第1卷,原载《文学青年》198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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