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承认,《长安三万里》是一部制作精良的动画片。无论从视效风格、镜头设计,还是人物塑造和文化铺排上,《长安三万里》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尤其当我们热衷放大类型电影前的“国产”二字时,它的这些优点就变得熠熠生辉。豆瓣开分8.0,虽然有点惊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不难看出,追光在这部动画片上投入了大量成本和心血,人物动作的调度华丽,大场面画面十分精美,动画制作可以说是又一个国内顶级的工业标准。更难得可贵的是,影片以唐代诗人为主要角色,插入了大量的基本史实和文化细节,以盛唐的气势恢宏为刻画对象,在近三个小时的篇幅里,不遗余力地呈现壮丽繁盛的文化图景、暗流涌动的历史变迁,以及人物命运的颠沛起伏。而李白,这个被视为盛唐文化标志的诗人,在片子里呈现出超出课本认知,更为立体、多面的形象。
这样看来,我们不应怀疑影片制作的初衷和野心。但在这些团队制作、工业流程的优势外,却暴露出更多的罅隙蠹弊和捉襟见肘。
我们继续从李白说起。
在《长安三万里》里,我们能看到一个复杂的李白形象。他生性豪放,喜爱游历交友,才华横溢,挥金如土;同时又汲汲于功名,因自己是商人之子,无法科举考制,便四处投诗,为自己举荐,写了大量歌咏权贵的诗作。他拥有自己的诗歌风格,却又欣赏全唐的诗歌佳作,倒背如流。他逢人就觉得有才,但闻知黄鹤楼上崔颢的诗篇及其出身,又露出雄竞不得的表情。他终身热衷宦海,但在真正入幕后,却表现出政治幼稚的弊病(电影中将李白投靠永王璘作如此表现)。
这些矛盾的细节都部分真实地存在于历史人物李白身上。可以相信,《长安三万里》对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功名卓著的诗人抱有野心。它想还原一个全面、真实的李白形象,又不提供任何负面见解,保留对人物性情、诗才的充分肯定。于是,电影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如何把这些矛盾、复杂的面向整合在一起。
它采取的方法是符号化。
影片找到了一个巧妙的视角讲述故事。宦官找到剑南节度使高适,询问他与李白的交往。高适在胡人进犯的当口,回忆起自己颠沛流离的生涯。虽然高适是主人公和讲述者,但他的生平遭际始终围绕李白及其周围的圈子展开,高自己的升迁贬谪变成了背景色。于是,整个盛唐的文化圈,尤其是它的核心李白,通过高适的视角和叙述呈现在银幕上。
这种处理方法的便捷之处是,编剧无需再想办法去弥合、缝补李白形象的裂隙和矛盾。高适和李白的相逢被叙述成一场传奇的遭遇,叙述者意外地撞到了这个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他的谈吐,他的作风,他浮夸华丽、无法理喻、时而可笑、又令人憧憬的形象,成为一种景观,遭受高适和观众的观看。我们看到了李白的多种面相,就像欣赏几处名胜风景,至于景区之间的关联是无需理解的。影片没有告诉我们李白为何呈现出这些不同的面向,高适也不理解。因为这个人无论性格还是出身,都与他太过不同,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时刻都呆在一起。
于是,我们看到了高适与李白一次次碎片化的相逢,借此也看到李白一场场碎片化的表演。他在楼上喝酒,在船上扔钱给女人,他到了这个地方又到了那个地方,似乎不怎么费劲就得到了许多声明,和达官贵人呼朋唤友。
有一场戏让人印象深刻。李白到长安后逐渐发迹,官任翰林,写信让高适来京城找他,帮他谋职。结果高适跟着杜甫找到酒楼,发现李白正和几位朋友一起喝得烂醉,忘却了自己的许诺。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忘却的桥段。几个不同官阶的人坐在一张酒桌上,李白依次向高适引荐,大声念出他们的title。这些中年男性应和点头,互相吹嘘彼此的才华和功名。他们走到空中的木板上,玩对诗游戏,命令楼下的胡姬把舞跳得快些。
这个场景在影片中被刻画得极其油腻。他们的市侩、庸俗,彼此间惺惺作态地吹捧,对官本位膜拜,并且物化女性。似乎我们今天司空见惯的酒桌文化,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开元天宝就已经达到了成熟形态。
这样的细节在片中大量出现:李白在船上丢钱给歌女;文人们卖弄才华讨好玉真公主,乞求一点官爵;以及大量空洞的吹嘘,廉价的笑容,断章取义缺乏语境的诗章。
在这里,影片借由高适的视角试图掩盖的裂隙再次被撕裂。一方面是高适视角下感到不适、想要离开的李白及其圈子;另一方面,是作为表象的诗歌和盛唐。二者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我们无法知晓影片的立意是想别出心裁地批判李白等人“隔江犹唱后庭花”,没有现实报复和政治能力,空求功名;还是想说,高适,这个不姓李的外省男孩,没落贵族家庭,无法融入京城文化圈,你看长安的文化何其伟大。
这种断裂的产生不是因为影片想要提供一个立体的李白形象,而是在这个野心的基础上,片子不敢对那个旧有的李白符号和文化崇拜造成丝毫冲击。
事实上,李白在长安酒楼放浪形骸有史可稽。走终南捷径的日子里,李白写过歌咏唐玄宗的《明堂赋》和《大猎赋》,歌咏玉真公主(一说及其丈夫)的《玉真仙人词》和《玉真公主别馆》。在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帮助下,他见到唐玄宗,大谈自己的理想抱负,却只得到陪皇帝写诗作乐的御用文人职位。
李白愁苦于自己的抱负无法实现,也碍于京城官场谗言,便破罐破摔,“始纵酒以自秽”。最终被皇帝赐金放还,入了道门。与影片中那场油腻的酒桌戏不同,我们可以想见现实的李白在京城文化圈里的愁苦愤懑,对官僚集团牢骚满腹。
在这里,我们需要清楚两点。
第一,这种断裂并不是要还原历史真实。且不说一切还原历史的企图,都会为其所用语言的当代性破灭,历史本身也是不可考的,我们永远无法回到第一历史,而只存在对历史的叙述,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史学都是文学,而所有的历史演绎,都无可避免地加入了创当下的情感取向和政治意识。
事实上,《长安三万里》虽然建立在基本的史实之上,却并没有显示更多还原历史的企图。以开篇高适和李白的结识为例。电影里,李白丢了一批棕色的马和行囊,却错把高适的白马当成自己的,二人展开一番武艺较量,发现误会后,共同打败敌人。自此,作为才华代表的李白一直鼓励、提携高适,后者则表现出才华匮乏、勤能补拙的形象。
但在历史上,李白是在与杜甫的共同漫游中,遇到了插草卖剑的高适。并且杜甫先于李白,曾与高适见过面,在相国寺前认出了高适。此时李白已经获得显赫声明,并且听过高适作的《燕歌行》。
两相对比,可以发现,《长安三万里》更多是基于电影工业的标准进行改编,制造偶遇巧合,突出李白和高适交往的主要线索,并放大唐代诗人习武的说法,融入大量动作戏。与叙述历史的野心相比,更多的是工业流程和票房展望。
第二,这种断裂也并非浪漫主义。文学史上,我们乐于把李白和杜甫的不同风格作“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分。但这种命名是西方文论话语流入后,后见追溯的结果。在恩格斯看来,所谓“浪漫主义”来自对启蒙思想所许诺的理性社会的失望和讽刺。浪漫派文学不仅仅是只夸张华丽的语言,它们往往具备革命性力量:在法国是法国大革命,在英国是哀婉乡村破败,发出对现代工业城市的诅咒,在德国则是“狂飙突进”。但《长安三万里》所表现的,却罕有革命的痕迹,更多是对“才华”符号本身的颂扬,是作为本体论的盛唐,所谓“浪漫”,更多是对诗人主体及其背后政治体制的颂扬。
于是,《长安三万里》割裂了“浪漫”与历史语境,我们看不到这些表象的成因和深度,只是借由高适的眼睛,走马观花地浏览一番作为表象的图景。这些去语境化的图景孤立地耸立在文本中,成为诸多景观。它们丧失了真实的个性与所指,变得像那些遭到乱用的诗歌一样,油腻地包裹住整部影片。当我们看到李白投奔高适,对着窗户背诵《静夜思》时,有谁不想对这份做作和自恋说一句恶心呢。
与李白及其圈子不同,叙事者高适作为一个异质者融入这个故事中。他皮肤较黑,目光呆滞,年轻时口舌笨拙,直言直语,空有一身武艺,脚踏实地,没有半点奢望。他与李白及其圈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酒楼上看到京城文人嬉戏,他转身就走。虽然影片的断裂没有说明,但这个转身为我们提出了另一种想象空间,一种迥乎不同的批判尺度。似乎高适意识到他们的油腻,想要踏踏实实地做点实事。然而,高适的故事提供的是什么呢。
在电影开篇,宦官拿着圣旨来到高适营帐,高即表现出高度的忠君爱国热情。在他的叙述里,他与李白汲汲功名的价值尺度是一致的,不同的在于路径。尽管一生颠沛流离,屡遭现实打压,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政治野心。在高适对自己仕途和时局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与当局的高度一致。
历史上,“安史之乱”发生后,高适官拜左拾遗,转监察御史。后随玄宗出逃,马嵬兵变后,玄宗怀疑儿子李亨是主谋,父子分道扬镳,高适随玄宗前往成都,擢谏议大夫。但李亨称帝后,高适投奔李亨,即唐肃宗。李亨的弟弟李璘心怀不满,招募重兵,想要效法东晋。在李亨看来这是叛乱,于是任高适为淮南节度使,讨伐永王璘。
事实上李璘并没有那么坏,至少在李白看来,他的军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李白也把自己投奔永王的行为视为某种爱国主义(《永王东巡歌》)。而在肃宗死后,儿子代宗李豫也为李璘平反(762年)。
但在影片中高适叙述里,玄宗与肃宗的裂隙被悬置了,尽管先后得到过父子二人的提拔,他却自觉地站在了胜利者肃宗的立场上,把永王璘称为谋反。而对于肃宗宠幸的李辅国和张皇后,他也再次站在了后继者代宗的立场上,称他们为奸佞,却从未涉及对任何一位掌权者的批评。
在这里,影片刻画了一个高度体制化的社会——就连太监也是要看师门的——并通过高适的讲述话语,树立了唐朝历史叙述的权威。他严格遵照官方的立场要求,淡化一切历史的模糊点,将自己的利益归属描述为皇帝不可撼动的地位,并把与自己站在不同利益集团的李白塑造成一个政治幼稚的形象。其背后是一套成王败寇的价值观,以及对前朝弊病避而不谈、牢牢把握自己当下既得利益的实用主义智慧。在这个层面上,老年的高官高适走向了另一种油腻。
在高适和李白之外,我们还看到杜甫、张旭、王昌龄、裴旻、崔宗之等众多唐朝文化名人。但和那些乱用的诗句一样,他们的出现基本都是违背史实的,只是作为彩蛋添加在影片中。当一个熟悉的诗句和人名出现时,我们会敏锐地捕捉到那个符号:噢!是这个,我知道!这就是大唐啊!后排的孩子还会乐此不疲地背出诗歌后句。但是仅此而已,他们仅仅是符号。
《长安三万里》中出现的多数诗句都是义务教育阶段要求背诵的。无论高中选了文科还是理科,无论大学学了什么专业,或因为地区教育的不平等,文化水平仅仅停留在某个阶段,我们都会知道,就像我们都会买电影票一样。
然而,义务教育阶段的老师不仅仅教我们背《静夜思》,他们还教授了一些价值判断的标准。无论是否以身作则,没有人会教孩子去油腻。这正是《长安三万里》的悖论,也是它的聪明所在。它兜售给我们作为表象的中国文化,以一些耳熟能详的诗句,勾起人们的亲切感,但同时却抽空了文化和教育的内核,代之以世俗成人世界的耳熟能详。
《长安三万里》找到了当下文化产业的销售秘诀:符合世俗的平均取向,让观众自满,不要出现一丁点惊世骇俗的痕迹,不要让人不适。这或许是一种国产动画片艰难成长的曲折路线,是文化自信的起步方法。但我们更需要那些艰深、晦涩、具有冲撞力量和颠覆野心的电影。文化和历史从来不曾是油光水滑的。市场的宗旨是服务顾客,但艺术的目的应该是让世界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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