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感言
喜东
一时间“东方之珠”成了众口一词高歌赞颂一个殖民统治下的城市时所用的修饰之语。究其来源,“珠”是指日不落帝国王冠上的一颗明珠。先有帝国王冠,然后才谈得上冠上之珠。珠的存在,只是为装饰王冠而存在,为大英帝国的光荣而存在,因此它只能是“珠”,是被对象化的、被占有的客体,是一笔被动地等待被开发、被治理的财富,是被彻底抽掉主体的和自我价值的只供别人垂涎的囊中之物。“东方之珠”所隐涵的暗示大概囊括了“东方主义”所自我肯定的所有权力关系和二元对立,它把对被殖民的、对象化的非西方的最深层微妙的与最浅薄迂腐的话语都集中在一起。每当我听到《东方之珠》这首歌,我所感觉到的意象,就是一个神秘化的、女性化的东方形象,被海风吹拂几千年,在东方的深闺中万般无奈地寂寞地等待,就为了献身给向西方开放的时代;她只有在等到了受蓝色文明的开发、治理之后,才把自己荒废埋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姿色,变成受青睐和宠爱的本钱,成为妖艳包装、身价百倍的“明珠”。而有人告诉我们这是爱国歌曲,因为它唤起民族情感。也许它唤起的是我们民族曾有过的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心境,只不过那是在沿海城市漂着“夜来香”和“何日君在来”的时代,一个跪着的民族和跪着的时代,一个民族精神处在颓废与奴化状态的时代。
时光飞转。冷不丁,大洋上竟然大摇大摆地漂来一个崩溃、死去的时代身上掉下来的碎片。不过,它是连同其他各色现代、后现代舶来品的种种花样一起,一股脑地涌上东南沿海。大洋那边,已经变成一个光电声多媒体化、全球联网化的琳琅满目的后现代主义的特大超级市场。不到此地,就不懂什么叫观念更新。举凡全球化、国家民族界限过时、政治正确、对边缘群体的礼貌体贴、传统压抑性的主题的解构,不一而足。然而就在五彩缤纷和眼花缭乱中,竟也混杂着真正老牌的、殖民主义鼎盛期的、野蛮的、一点儿也不礼貌的二元对立的范畴,就象在麦克·杰克逊和马当娜的摇滚音乐会上,身着维多利亚时代古色古香礼服、军服的库克船长、义律大臣和鲁宾逊先生,也混杂在穿着各色文化衫的观众中手舞足蹈(如同穿着伽裟的达赖笑嘻嘻地混在兰博、超人和理查·基尔等好来坞人物当中)。不过,在这后冷战、“世界新秩序”、人类千年之末的特殊文化权力环境下,那些传统的、一本正经的二元对立的范畴,经过“权力-知识”卫星讯号转换器的剪接、反转、倒置等蒙太奇操作,被改造成一个个超现实主义的错乱的、荒唐的虚拟实境:
富有活力的西方要求自由贸易。古老封闭的中国拒绝现代市场经济的历史潮流。
英国把一个小渔村治理成为繁荣的世界都市。中国的农民政权懂不懂怎样管理一个国际化的现代都市?
人们担心共产主义势力渗透进香港,会腐化香港的资本主义经济,把它变得腐败和不公平。
香港人民所享有的人权和民主会不会随着大英帝国一百五十六年统治的结束也同时消失?一旦香港人在中国统治下的权利受到侵犯,西方有义务保护去保护他们。
美国参议员杰西·赫尔姆斯说:“英国从香港撤走的一刻,就是美国开始对香港人民负起责任的时刻。”
美国国防部官员说:“美国军舰在九七年后将继续到访香港。香港居民一觉醒来,望出窗外,在海港中看到了美国军舰,可以让他们恢复信心。”
范畴都是古老的范畴。文明的西方白人和蒙昧的落后民族。活力、开放的蓝色海洋文明与停顿、封闭的东方专制。主人与奴隶。鲁宾逊与星期五。
中国话里有“强奸民意”之说。假如说对语言能够实施暴力,那么上面的那些近来充斥在西方主流媒介中故作深沉、充满仁义道德的言论,是在对人类的正常语言实施残忍血腥的暴力,将语言和词汇的通常意义加以强奸、屠杀、肢解、碎尸万段。
贩毒=自由贸易。资本主义=廉洁。殖民统治=民主。语言和意义就象沉默的羔羊一样被屠宰。
在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的南非,民主和自由会不会随着白人特权的削弱而同时消失?
在已经归还给巴勒斯坦人民自治的土地上,巴勒斯坦居民一觉醒来,望出窗外,看到街上以色列的军车、警车,是否可以让他们恢复信心?
前大英帝国在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同时,以救世主和恩赐者的腔调和架势,要在“体面庄重”的仪式中撤退,要人们欢送强盗的光荣离去。这时我想起巴勒斯坦和巴勒斯坦的人民,想起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占领当局根据协议撤走占领地区、将行政权交给正在诞生中的巴勒斯坦国家的情景。无论是在杰利科,在加沙,还是在西岸,每当以色列占领军从一个占领地区撤走,巴勒斯坦人一定要用石块“欢送”占领者,无论以色列占领军如何想尽办法在撤出的最后一刻保留体面,巴勒斯坦人一定要在接管政权的时刻形成一个“占领者是在被占领者的石块驱赶下仓惶逃走”的气氛。这已经不是什么单纯的武力行动了,而成为双方都预料之内的并心领神会其象征性的符号意义的互动,一种有特色的政权交接仪式。这是在以一种特定的肢体语言来控诉家园遭到外来者的践踏占领、奴隶们起来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伟大的非殖民化宣言。
巴勒斯坦人是非殖民化的英雄,一切被压迫者和反抗者的精神永远和巴勒斯坦人民的精神在一起。伟大的巴勒斯坦不是一个柔弱、温顺、合作的巴勒斯坦,而是刚强暴烈、桀傲不驯、充满血性、斗争到底的巴勒斯坦。巴勒斯坦没有半点奴颜媚骨,没有半点下贱的奴才气,而是横眉冷对,怒向刀丛。它不是主人囊中乖巧动人、令主人爱煞的明珠,而是卡在占领者喉咙里的一把匕首,十多年来被占领地区人民付出巨大牺牲进行的起义,硬是用石块和悲壮的自杀行动迫使占领者做出让步。
香港和巴勒斯坦,曾经被同一个大英帝国所统治。今天,它们之间,竟如同从跑马场到圣城的距离一样远不可及。今天在这个曾经经历过一九二二年省港工人大罢工和一九六七年反英抗暴的大革命浪潮的亚热带港口,一大堆后现代主义特色的二元对立共存着,象虱子一样趴在被刈除了历史的秃顶上,构成九七回归的一个景色。“回归社会主义祖国”-“保持原有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活方式”;“回到祖国怀抱”-“井水不犯河水”;“结束殖民主义统治”-“马照跑,舞照跳”;“旧体制积累的问题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五十年不变,一百年更没有必要变”。
香港,需要不需要进行全面的非殖民化?在殖民统治者体面尊严地撤走后,需要不需要把思想、文化上的殖民主义统治驱赶走?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两种制度要不要斗争?怎样防止二战后发生在许多国家的老牌殖民主义统治结束后新殖民主义形态又开始在经济、文化上更具渗透性的统治?
对于殖民主义所遗留下来的思想、文化上的统治,对于殖民主义所培育的奴化心态,对于来自西方多媒体舆论工厂成年累月的对语言和思想的暴力,除了用巴勒斯坦人的石块加以迎头痛击,难道还有任何其它选择吗?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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