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先知传记故事中,As-Sahabah(伙伴们)这个单词总是给人一种奇异的温暖感觉?如包围,如簇拥,如浑然融化其中——一粒尘埃飘忽不定的“我”消失了,巍峨雄浑绵延不尽的“我们”出现了。被“我们”拥抱着,无所归依的绝望平息了,与世界、与历史获得结合的踏实感找到了……
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这种体验过于个体化,无法确定它是一种荒诞的冥思,还是一种真实的知识启示。但对于伊斯兰历纪元前一年的穆罕默德来说,它一定是某种深切的生命感受,更是真实的启示——其中包含着道路的指示。
千年之后的一片赞颂声中,谁曾藉诸想象、用心体验过那一年中穆罕默德的心情?但无疑地,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节点:被史学家称作“伤痛之年”的、希吉拉(迁徙)的前一年。——说它“至关重要”,我指的不是它对于穆罕默德的至关重要,而是它对于今天的穆斯林至关重要。
如果同意历史当前与“伤痛之年”具有某些相似之处,那么:今天的穆斯林非得经由“伤痛之年”这个切入点,去考察、感知、理解历史的前前后后,从中获得某种根本性的启悟。否则,便无从找到冲破循环的突破口。当然,认为历史当前对于穆斯林正是一个空前繁荣时代的读者,则可以放弃阅读本文了——因为以下的讨论,都将建立在这一历史“错觉”之上。
本文不是一篇抒情散文,不是一篇怀古赞圣的陈词,也不是某种概念游戏或理论冥思。它将试图讨论一个与穆斯林社群进步直接相关的问题。
当然,它更是一项投入实践的工作,而不应当是一个只被讨论的话题。
麦地那“绳索”
“若他们的背弃使你焦虑,假使你能找到一条入地的隧道,或者一架通天的梯子,以此向他们昭示迹象(或许你会去那样做)。但若安拉意欲,他能让他们全体获得引导。故,你切莫做无知的人。”(古兰经牲畜章35节)
这节经文传递出一个文本之外的信息:使者穆罕默德面临某种境况时的焦虑心态。——以至于安拉用训诫的口吻来警示他。
伤痛之年恰是这样一个节点:左臂右膀式的人物相继亡故,一连串重大打击接踵而至,向外寻求援助铩羽而归——想象一下仓皇躲藏进塔伊夫葡萄园里、或是返回至麦加郊外的穆罕默德的心情吧:丧亲之痛未弥,背后的羞辱在耳,眼前的麦加城黑云压顶,黑云中迫害的密谋正在膨胀……最重要的是,传播和平信念的事业似已穷途末路——对于任何一个时时关注着眼前世界的穆斯林,这种想象已经足够令他猛然醒悟些什么了——对,这就是眼下当前世界正在重演的情境。
但更重要的启示还正在来路上:最初,六名麦地那来客带来了契机;接着,两次阿格伯会晤催生了转折——至此,穆罕默德道路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出现了:盟誓。紧随“盟誓”出现的,是“迁徙”;“迁徙”之后出现的,是“乌玛”……不必重复历史,后来的事情众所周知:世界被改变了。而我们所要考察的,乃是使者为完成人生使命而被指导的方式——穆罕默德道路:盟誓—迁徙—共同体。这是推翻了世界旧秩序、创造了历史新奇迹的道路,这是成功者的道路。更重要的启发在于:这是集体主义的道路——经由集体的方式走向胜利的道路。
历史呈现给我们显明而丰满的指示,而人们却总是在细节追求中陷于碎裂。如果说科学主义意在把人类变成冰冷机械,发展主义追求把人类变成经济野兽,而宗教中的实用主义(它往往以“智慧”的名义出现)则把信仰导向拜力教——他们在分析世界时,因为缺乏双重的历史意识(对既往人类历史的了解和对未来世界Akhirah的感知)而走上单向追求现世成功的不归路。法律至上主义如一具流失了生动血液的僵尸,不光日渐榨干了信仰的精神内涵,还涉嫌(不自觉地)侵犯安拉的自主性。此两例,都是今日盛行的观念,严重阻碍着人们追求麦地那乌玛的道路。——不,我所指的不只是“教派问题”,更不是谈论“空泛的团结”。恰恰相反,一个旨在追求和发扬先知根本精神的全新乌玛,将会看上去更像一个新教派。
谈论“空泛的团结”,或者说空谈团结,已经一再被证明在宗教利益集团的铜墙铁壁面前不堪一击,只是在口号声中循环消耗着一代代青年的热情罢了。更深刻的原因在于:空谈团结实质上谈论的是“空壳团结”。没有一个有精神内涵可参与其中的“集体”作为凝结核,向谁团结?以什么团结?团什么结?“你们当全体一致紧握安拉的绳索,不可分裂。”(古兰经伊姆兰的家属103节)这节古兰经文中的“绳索”一词历来被权威注解为“古兰经”——可是,为什么这个“绳索”不能是一个实践着古兰经的集体呢?如同使者时代的麦地那乌玛。
向Nafs宣战
前文所及两例:以“韬光养晦”、“生存智慧”面目迷人而潜心攀高谋求现世成功的实用主义,和僵化教条、迷信法律的教法至上主义,虽则对乌玛为祸不浅,但终究并非乌玛的直接破坏者和集体主义观念的根本对立面。与世界大多数社会所面临的共同问题相一致:今天,穆斯林乌玛面对的最大敌人是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向来被认为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最根本的价值分歧。资本主义理论体系建基于“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性自私论”的哲学观点,其意识形态将个人主义视作核心价值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全球化时代,我们所看到的宣扬“个人利益是决定行为的最主要因素”,鼓吹“个人独立”、“自我独立的美德”,强调个人自由和个人的重要性等等观念的“普世价值”,正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观念。
个人主义的本质是利己主义。不管个人主义道德家怎样替它做婉转的辩白,都无法否认根本的一点:个人主义在本质上是与社会对立的。就连曾经热情讴歌“美国人独立创造精神”的托克维尔,也将个人主义称作“一种温和的利己主义”。(事实上,他正是“个人主义”这个名词的创造者)在托克维尔看来,个人主义最初虽然只是侵蚀社会伦理道德,在表面上看甚至是一种“一切全靠个人奋斗”的可敬精神,但它最终必然发展到导人于自私自利的个人孤立主义境地。而一种使公民皆陷于孤立个体的社会制度,则是最适合施行专制的制度。——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一种理论上的逻辑推理了,世界上业已存在着一个巨大的例证在证实着这一点。[1]
而“我”字当头的利己主义怎么可能跟宗教精神相容呢!利己主义的核心是自我中心意识,世界上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宗教不是以克服“自我”、磨砺心性为追求的。例如佛教的“去我执”,即是一种对自我中心意识的消灭、对集体意识和奉献精神的培养。分析“自我”,是信仰实践中的一件大事。根据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个人主体成长最重要的阶段即“镜像阶段”,“自我”意识的基本内容为各种本能需求(欲望)。至此,一个伊斯兰信仰的重要概念应当被提出来讨论了:Nafs(自我)。这个阿拉伯单词的本义包含:生命(灵魂、心灵、心理),人,身体(自身),需求(欲望)等多重含义;古兰经经常用它指称“生命”、“自身”,如Nafsakum(你们自身)、Nafsahum(他们自身);在阿拉伯人日常使用中,Nafs有“自私”、“利己”的词意;而在中国回民的宗教语境里,Nafs则直接指私欲(如骄傲、贪婪、懒惰、自私等等)……最重要的,这个单词包含有“利己主义”、“个人主义”的引申义。
此刻,该想起来那则著名的圣训了:解放麦加之后,穆罕默德对他的战友们说:“今天,我们只是完成了一场小战争(Jihad);今后,我们将面对一场大战争。大战争就是与Nafs的战斗。”
——若是从“个人主义”的词义去理解,这不正是向个人主义的宣战吗?
打破精神孤岛封锁链
理论留给理论家们去纠缠吧,让我们把目光转向现实:一种生产方式正在把人类切割成一个个孤立的“精神孤岛”,正在空前地撕裂着人类社会。
如果说以“人性自私论”为核心的普世价值正在从理论上欺世洗脑,把人类改造成自私利己的社会化动物,那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在它规制下的生活方式,正在实践上把社会化了的动物群切割、隔离成一个个孤零零的单体细胞。孤单,冷漠,戒备,拒绝,缺少交流,无人关心……各种各样的宅男宅女,如同一个个单个生长的蘑菇,这就是今天中国城市社会里人们的基本生态。事实上,这样的“社会”不能称之为社会,它并不曾为生活其中的社会成员提供心理上的安全感和精神上的温暖感,未能发挥作为人类社会应有的功能。它所提供的只有:永远与实际需求保持距离、保持高强度压力和高剩余价值率的就业岗位,无穷尽的欲望陷阱,和一套灌输“成功学”、“竞争学”的欺骗理论——人们正是听命于这套理论,永远在岗位与陷阱之间疲于奔命。“集体”只是流水线上的作业班组——所以,对残酷剥削和不公的反抗,只能是“十几连跳”或者陈水总式的。而个体的精神追求、生命热情和才华在生存奔波中耗尽,谈及“理想”一词,你将无数次听到同一句回答:“首先得考虑生存……”借用哈贝马斯的话说,就是:交往的空间范围不断缩小,生产、科学以及政治等主题化、分化的专业领域正逐渐形成以功利主义为价值取向和价值导向的专门化世界,进而吞噬着人们的交往行为赖以生存的基础——生活世界。在他看来,这样一个社会里人际关系是病态的。
至此,应该看清楚普世价值所宣扬的个人主义的悖论了。资本主义所主张的个人主义,只是让人变成无自觉意识的、无道德意识的、更无生命尊严感的制造财富的工具。资本主义宣称赋予的“个人自由”,只是成为奴隶的自由以及奴隶可以嫖妓或者礼拜的自由。对于后者,即“做礼拜的自由”,被许多穆斯林视为至高的社会理想——这也是他们歌颂美国社会自由文明的根本理由。可惜,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奴隶自由在本质上是一种与伊斯兰信仰精神相背的自由。真正的自由社会,是使人能够成为拥有自觉意识、尊严感特别是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的生命主体的社会。
一种只享有举行某种仪式的自由的社会与我们所讨论的社会概念无关。恰恰相反,我们所呼吁和追求的,正是否定这种自私的自由、打破把人类社会切割成个体精神孤岛的生产(生活)方式封锁链,寻求恢复作为人类组织形式的社会的真正价值。人类天然地具有追求精神归属和集体温暖的需求,而社会,正是迎着这种需求而出现的产物;宗教,则正是为安排、保障社会秩序而出现——它绝非单纯只为个体道德修行而出现。在这个意义上,伊斯兰教无疑是真正的社会主义。
到了今天,伊斯兰不能幸免地被曲解、改造成了一种只关涉私人道德的个人主义价值,(除了某些作为制度符号被遗传下来的集体主义行为,如天课、朝觐等)几乎抛弃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社会使命,并在这种个人主义(Nafsism)旗帜下日日重复着流血、凌辱的凄惨命运。
留给每一个使者的指示
你要完成传播和平主义(Islamism)信念的使命,你就必须寻求建立自己的集体(a1-Ummah),以集体主义对抗Nafsism,这是通向成功的道路。——可以确信,这就是自伤痛之年起,安拉给予他的使者的启示。同样,它也是安拉给予今天的穆斯林的启示。没有集体,便无以抵达传播的成功——传播学中一个小小的语言学现象,也在从旁佐证着这个原理:Community(共同体)与Communication(传播)是一对孪生的命题。
从生命意义的角度理解,每一个人都是使者,每一个人都肩负着各自的使命(Fardo)——你的使命是什么?通俗地说,活着是为了什么?这是每一个具有生命自觉意识的人都会遭遇的问题。除了行尸走肉(Mayit,古兰经伊姆兰的家属章27节)和微生物般生存的人外,在最终面对这一审问之前,自觉意识将催促人人首先自我审问。怀着这个问题,面对深邃无尽辄以千年计的历史,面对浩瀚无边辄以光年论的宇宙,微缈如一尘的个人多么绝望!(此刻正是理解大贤阿里那句“谁认识了自己,谁便认识了真主”、以及安萨里“认己清时认主明”论断的最佳时刻。)
在生命意义的追问中,个人面对历史和世界时的深刻绝望,将促人产生深刻的恐惧感,或陷入生命无意义的虚空意识——而这可能是信仰消失的前兆。孤单个体面对历史和世界,精神获救的出路惟在于:理解历史、参照世界,领悟安拉意欲的浩荡大河(即通常所称的历史潮流),将一滴水般的个体生命投入前定的浩荡大河中去,参与历史进程的创造——个体的生命,藉此获得永恒的意义。
生命永生之门,在这里洞开——溶于集体,参与历史。
在一个个人主义受鼓励被张扬、利己主义深入骨髓的时代,提倡集体主义,是受谴责的;接受集体主义选择,是痛苦的;建设集体(a1-Ummah),更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但对于被赋予了使命(Fardo)的一部分人,非得经由这一途径,无以完成使命(Fardo),无以实践信仰(al-Iman);对于知识分子,这是一个与民众结合、摆脱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问题;对于整个穆斯林世界而言,非得通过这一痛苦艰难的过程,便无从打破群体可悲命运的循环。——无论对于个体还是群体,它都将是一场重大的考验。
在21世纪的今天,面对“集体”这个题目,没有模式,没有方法,一切都只有一句话的指示:迈出脚去,接受安拉的指引!——是的,最紧要的就是迈出脚去。面对一个值得追求的理想,可取的方法是:不要试图去确定一个什么非得实现的标准或目标,纵然你的心灵已经清晰地看见了那个美好图景,也别指望在有限的一己生命中抵达。你所能做的事情只有:迈出脚去。一步,半步或者更少,哪怕只是一次谈话、一个观念的传播——必须意识到:你已经在参与创造历史。你已经被历史记载——那部“详明的册页”中,已然留下了你的足迹。
“伊斯兰”意味着两件事情:古兰经和穆罕默德道路。一种理论体系和一种实践方式的结合,构成了穆斯林价值选择的全部源泉。因此,当一名穆斯林面临某个关于个人实践或群体方式的选择之际,他应当首先将目光投向古兰经和穆罕默德的足迹,从中去寻求参照和启悟。同样,在讨论诸如“集体主义或个人主义”这样一类问题时,毫不例外,我们也应该首先去从这个价值源泉中寻求指导。
“既然你已决定去做了,那就仰赖安拉吧!的确,安拉喜爱信赖他的人。”(古兰经伊姆兰的家属159节)
集体的意义,绝不是一个新题目,更不是一个新发明——时间倒退一百年,你将看见无数中国人在这道题面前进行着痛苦的抉择;时间倒退一千四百年,你将看见:在一个纯洁灵魂的团结下,阿拉伯人正沿着这条道路,朝着一个伟大的历史奇迹飞速奔跑。集体的意义,也绝不是一个只对于穆斯林世界有思考价值的问题,只能说对于穆斯林世界它更紧迫,但它是一个今天的世界集体需要面对的问题。
穆斯林的道路,在本质上是一种集体主义方式还是一种个人主义方式?厘清这个问题,才有可能进入“什么样的集体主义”或者“什么样的个人主义”,以及今天的现实状况是什么、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现状、应当怎样去突破现状……等等一系列相关问题的讨论。
这篇短文当然无法做到理清全部上述问题并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它希望能够引起思考和讨论。当然,更重要的是实践。如果这些都不能,那就让它来证明:在历史的某个时刻,这样一种思考曾经出现过。
2013年6月10日
原载 中文伊斯兰民刊《关注》2013年第1-2期合刊
注:
[1]一个时期以来,美国社会秩序的瓦解正在进行着,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不论其原因是什么——这是多方面原因所造成的,美国的家庭、邻里、社区、教会、社会各阶级、特别是中产阶级,都因受(个人主义)侵蚀而动摇,这是美国人精神中的现实。……在19世纪谈起个人主义信念,使人想到的是开发西部边疆、穷荒探险和苦心经营小农场或小商店的开拓精神。今天再重述个人主义的信条,却只是使人想到形形色色在社会中被异化的人们——从孤独忧虑的老人到盗窃犯、恐怖分子的一幅幅黯淡景象。美国思想界终于象孔德、托克维尔、杜克海姆那样看到,个人主义使社会组织瓦解、个体化,社会不再是人们由共同志趣、共同利益汇集凝聚成的社团,而已演化到这样一种地步:这里至多只是一个沙砾场;从坏的方面说,则是孤单凶狠、靠掠夺为生的人们活动的热带丛莽。——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人文学荣誉讲座教授罗伯特•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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