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3期
代田 智明 著
赵 晖 译
伊藤虎丸先生的一段经历迄今为止或许不为人知——日本战败后,从中国东北地区回到日本的伊藤在回国后不久就患上了结核病。这种病在当时被认为是“不治之症”,他为此受尽了病疼折磨。对这段经历,他曾亲笔记述过 。其中有许多血淋淋的描述,现将其中一段引用于此,用来作为本次讨论的开场白——:
“有一天,右肩突发剧痛,并且发起了高烧,医生确诊为结核性右肩胛关节炎。一句话,别说翻身了,就连稍微扭动一下身体都会有剧痛袭来,疼痛难忍。右臂不仅是肩关节处,就连肘部和手指也因为风湿症状而无法伸屈了。•••••••不久,右腕部的皮肤开始皲裂流脓。那是上臂骨疡,流脓的创口(瘘口)渐渐增到四处、五处。据说那就是结核性瘘口的特征,但皮肤创口开始向内侧打卷并且不断腐烂,小的创口直径约一、二公分,而大的则呈直径约十公分左右的椭圆形。正如从前观摩人体模型时所看到的那样,血管像网眼一样遍布的肌肉上,脓水从那些完全坦露的瘘口处不断流出来,每天请护士更换纱布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个作业。”(《上帝》134—135页。)
尽管伊藤说自己当时像是服用“痛苦时的镇痛剂”一样阅读《圣经》,但对于尚未成为基督徒的他来说,或许是出于想抓住一根稻草什么的心情吧。因此,虽然有好友建议他皈依宗教,但他并没有心悦诚服。“如果上帝是一个‘公平之主’的话,那么,首先是因为幸福理应取决于自己的责任”。他的提问,可以说恰恰是对上帝发出的质疑吧。“生病不是出于我的责任,所谓幸福,应该不是取决于家庭环境、财产、能力等并非任何人都能获得的外在条件,而是取决于自己的责任,必须是任何人都能够获得的东西。”(《上帝》144页。)
读到这一段时,我不由得想起了伊藤在最初的著作《鲁迅与终末论》中提到的这一段记述。假使尼采以及鲁迅的思想与《旧约圣书》中所讲的“明暗、黑白、爱憎等严厉得近乎残酷而明确的荒漠世界”相通,那么,“激烈的论争以及通过那些论争而展开的思想上的自我发展(运动)则令我联想起《约伯记》”(该书137页) 。为此,重新阅读一下《约伯记》加以补充说明,其大体情节如下:约伯是以色列之神耶和华最忠实的仆人,但撒旦却怀疑约伯一旦遇到苦难和考验一定会咒骂并背叛耶和华,因此在征得耶和华的同意之后剥夺了约伯的财产和亲人,然而,约伯的信仰却丝毫没有动摇。为此,撒旦又折磨、损伤约伯的身体来进一步考验他的信仰。若站在伊藤的角度,他一定是希望引用古汉语文体的书面语翻译版本的《约伯记》吧,但我手边只有日文白话译本 ,姑且引用在下面——
“撒旦向约伯下手了,从头到脚让他染上了毒疮。约伯就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身体。 ”(《约伯记》第二章7-8)。三个朋友得知约伯遇到了灾难赶来看他,“他们远远地举目观看,认不出面目全非的约伯来”、“他们见他剧痛难忍,根本无法和他说上一句话。”(《约伯记》第二章3-14)。伊藤指出,在《约伯记》里,第十三章“论争性”极强并颇具“异质性”,这一点尤应受到瞩目。而在第十三章中,约伯对上帝讲了这样的话:“我的罪孽和罪过有多少呢?/求你让我知道我的过错与罪愆。/你为何掩面/拿我当仇敌呢?/你要像风吹飘零的叶子一样来震撼我吗?/要像拂掉枯干的碎秸那样追赶我吗?/你按罪状刑罚我/又让我背负年少时的罪孽/也给我的脚上了木枷,并继续窥察我前行的道路/为我的脚掌划定界限/被你这样折磨/谁都会像是虫蛀的衣裳一样/只等着腐烂到底。”(《约伯记》第十三章23-28)。接着,在第十四章里,又有这样的记述:“正如树木有希望一样/若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嫩叶细枝生长不息••••••但人死亡而消灭/气绝后,竟向何方?”(《约伯记》第十四章7-10)。
当然,伊藤所指出的是《约伯记》里以严谨的态度所展开的对话性和论争性,但依据约伯在此所承受的严峻考验来类推疾病给伊藤带来的痛苦与挫折,那么,或许并无太大偏差吧。在约伯的故事中,回应着身为万物之主的上帝直接发问的声音(来自暴风雨中的回答),约伯忏悔罪过,他不仅凭借上帝的力量治愈了疾病,而且获得了比他原来拥有的还多的财产和子孙。而另一方面,伊藤也逐渐转向了新的心境。“放弃了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医治疾病的努力而把一切交给上帝来安排时,比迄今为止要积极得多的努力反而轻易就做到了。可以说,就是在这时,我第一次接受了自己的‘不幸的命运’,当一个人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时,不仅自己能够满足自乐,而且是不是反而能够积极地去面对他者(或者社会)呢?”(《上帝》149页。)据伊藤的描述,1949年5月,他终于想开了“即使病治不好就这样死去了自己也并非不幸”,并心平气和地品味着想开后的喜悦。不久,他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开始好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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