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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皮村,体会三个亿的流动

钟乔 · 2012-11-27 · 来源:许多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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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动

钟乔(台湾差事剧团创办人,民众戏剧工)

  1 这裡 , 北京

  “欢迎来到真实的北京”

  “皮村!这裡吗”

  2009年,剧团来到皮村。它已经被都市现代化想像的尺码规划进北京。然而,它明明是城乡交界处地域不明的所在…。贫困、流动、驱离的种种光景,像来不及收纳的影像,在脑门子的记忆库裡闪现、隐敝又无情地闯入闯出。刚回了神,便已坐在一家餐馆裡,来接风的是孙恆和他一伙打工弟兄姐妺们!

  孙恆举起他的啤酒杯,不动声色地朝我微笑着说着,他是皮村<工友之家>、<打工青年艺术团>的主唱,也是开创者之一。我听着,想一段时间没见,离上回来也有个几年,事情似有超出我所想的变化…。

  于是,先是有些讶然,却也很快地意会了过来!他言外之意,指的当然是:正朝着高度开发迈进的北京,或许是当今全球主流观点下的北京。但,恰恰因为如此,它不会是打工者流动身体于其内外的北京。

  那么,皮村是怎样的北京。当真如孙恆所言,是"真实的北京”吗?先说,卫星空照下的皮村,就地理位置而言,它确确实实就在大北京的範畴裡。但,它已从一环越过二环,再越过叁、四环,来到五环及六环的交界。就在国际机场週围不远处的航线下。这时,你会发现,每隔叁、四分鐘的交谈后,必须停下来.,等轰轰噪耳的飞机引擎声过去后,再重复一次刚刚没说完的语尾!

  「看人家坐飞机来,就等不到自己坐飞机去…」一个年纪轻轻的打工者,在这裡当自愿者。他拉大嗓门,总算让我听清楚了他说了什么。「没钱啊-」他又补了一句。

  是的。这裡,仍是大北京中小小的一个据点,只不过烟尘瀰漫,裸露在视线外的是紊乱,隐藏在视线内的是暗灰。

  它,不起眼,因为丝毫难以都市的光鲜,来度量其存在的任何理由。那么,都市就该光鲜亮丽吗?只能说,至少这是北京做为中国首都,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下,一般人们最急着抛出的想像性修辞。

  也罢。七月酷暑。顶着世纪性的超级高温,一出机场,离了空调,便感受到不寻常的灸热,正在城市上空及地靣,毫不留情地赤祼着,不动声色,就能逼得你一身是汗。没有往城中心去,想来也是对的,因为,热流在街巷间跟随着空调排出的热气积累而上,只有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来到皮村。来到都市的邉境,来到大北京周围的这一个地方,睁开的是一双超乎臆想之外的眼睛。

  「看看这裡,全在拆房子,因为两年以内,景像将全然改观,皮村要改变成北京近郊的物流中心。」来接我们的<工友之家>的编导,也是歌手的许多,无奈的一张脸,诉说着城市背后的隐情。

  「所以呢?」我急着发问。

  「要拆呀!再盖啊!地上物盖得愈起色,徵收时才愈值钱啊!」许多话不多,通常用语助辞来为不怎么起伏的情绪调调温,「嗯-哎呀-说你也难相信,拆是为了盖,盖也是为了拆…够荒缪了吧!说穿了!还不是那补偿金真诱人!」

  「那你们呢!」我的好奇显得着急又外行了!招来许多连忙的回覆说,「我们是打工者啊!来这裡,渡过没家产、没稳当、没身份的人生…那就…」他顿了一下,又说,「继续打起精神在贫穷的生活中奋斗下去…。」

  说的是。那么,我们这演戏的,又要来这裡奋斗个什么呢!这样想时,面前迎来的是一处大广场,穿过去,有一顶被整修后固着于墙面上的大帐篷,我们来演一齣称作:<江湖在哪裡>的戏,说的是基因改造的国际粮食権力关係。许多和他的打工伙伴,则在这裡建构他们的文化战斗基地,唱工人维権的歌,演打工者维権的戏。

  许多和<工友之家>的伙伴,近年来排了一齣戏码,就称作:《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当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未来"这席话,有着深刻的内涵,特别当暮色渐降,居民们都趁着较阴凉的空档,聚到广场来閒聊、跳社区舞及打乒乓球时。你会特别想从他们各自的身姿中,或推测或解读他们的梦想是什么?而我们这个世界,于他们而言,又发生了什么…。

  是这样,「皮村」这个地名,开始非常有意识地输进我的生命感知中。那种失序中的秩序,让人无由去认识这竟是一座城市,一座在世界光环下愈来愈成为亮点的城市的外围。我开始去想,那过马路时,暗幽幽地闯在没道路标示上的车辆;那路边摊子上,无法分辨其为鸡、猪又或麵粉製品的滷味;那斜倾在夜色中,刚刚在日射下被敲碎的满地砖瓦;那堆积着一槪是湿了又乾、乾了又湿的排泄物的茅坑的气味;那在废弃铁箱子裡,兀自冒着闷烟的垃圾;那农家废弃大院改装的傢具工厂;还有转角处,几个艷妆女子在镜子前候客的烟花户…。

  还有,那在一个窄窄的门道上,用发了黄毛巾,擦着赤膊上身的年迈工人。他脸上没有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神,却又像在诉说着他流动不居的人生。他的身后,有一盏暗暗的灯,照着刀刻般皱纹的他的侧颜…。我想着,这景像有些熟悉,像似发生于1990年代,我初访马尼拉都市贫困社区时,流过记忆门廊的很多片刻。

  是第叁世界吧!无声地承担着发达社会遗留下来种种不平等代价的区域。是吗?但,通常是国界在区分着发达与不发达的界限。如今,我们眼见的,却是中国境内的第叁世界。不是吗?

  是的。就这第叁世界的流动,驱动着我再度地回到皮村。时间则已是隔了一年之后的寒冬。

  2. 世界,哪裡?

  气温降到约莫零下一、二度。早晨的上班尖锋时间。我和鸿儒、俊嘉两位台湾客家电视台的编、导,在四环鸟巢旁的路桥下方拦出租车。手裡,各握着一杯新鲜脆打的黄豆浆,是早点,也顺便握在手中取暖。他俩生平首次来大陆,一切充满好奇。我们要一块儿去皮村,我去见老朋友,他们要採访我的行程。

  好不容易,终于拦到一部愿载我们去的车子。前面一、两回,师傅(司机)都说:「皮村?哪儿…。北京有这地方吗?」没等我们解释,便起动引擎,消失在繁忙的车阵中。这回,停下车的是中年妇人。我才心想,也许她就是打那儿来的…。没想,「不知道耶!」她在每隔几秒便关注着车外交通状况的眼神间,和我们说着,「没打紧,我问问看…上车吧!外头,冷得呢!」我们边提着包包和摄影器材,交换着微笑的眼神,像似在说,「嗯!还是女师傅体贴人。」

  于是,接下来的十分鐘左右,她边拿起驾驶座旁的无线电通话机,边寻问路途,边与我们话家常。俊嘉架好后座的摄影机,鸿儒客气地讚美北京出租车师傅的週到。我们凖备上路…。

  目的地:皮村。

  车行四十分鐘左右。下了快速道路。城巿的景观开始大幅地改变。高楼不见了,车窗外尽是冬日裡枯了叶的行道树,和行道树后,像似刚被挖土机整过的大片空地。散瓦、铁皮、废弃塑胶袋、保特瓶…种种人生活过被抛掉的废弃物,和砍落的树枝一起杂陈在视线的尽头。

  我想。快到了!景像唤回了几些记忆,虽说,上回来时是酷热难挡,这眼下是彻骨的风寒。但,空间的流离感在身体中形成的,就像一片片碎裂后重又被拼贴粘合起来的镜面。在眼前,勾勒着似曾相识的种种…。快了!应该就在前方。「喔!不是…」就在记忆的碎镜要被粘合完备的当下,女师傅突然有些气结地呛了一声。她停下车,揺下窗户,外头的大叔拉着他满满一车的铁、铝瓶罐和碎片,正吃力地想再踏上一轮。没想,被亲切地拦下路来。

  「皮村儿啊!就前头那没闪灯的号誌灯右转呗!」

  「明白。谢谢啊!大叔…。」

  是这样子。在城市边缘快速的变迁与流动中,我们随着流动的马路,来到了皮村。我一眼见到那圆环,就辨别过来了!

  「对了!就是那儿了…。」

  说着。我心头又回想了上回夏日炎炎来到此时,孙恆说的:“欢迎来到真实的北京”。

  这么说时,我记得,他可一点都不带玩笑或自嘲的。因为,这就是当前中国境内叁亿打工者(他不赞成农民工这种称谓。因为,那表示不是农、也不是工,是对劳动阶级歧视性的说法。)生活的北京。

  就这皮村入口的圆环。它是辨识一个流动城居的起点。一切显得那么错综繁杂…。那么地,该怎么形容?噢!容我打个比较难的比方。便是人来人往,又稀稀落落。这是一种在大规模都市计划中脱勾的常见景像。总见有叁、五人或蹲或站,围成一小圈圈…手上的纸菸飘呀飘地漫着烟,又没事似地东张西望,表情被一种灰漠给盘据了大部份。

  我打了通电话给来这裡的流动小学当临时教师的晨引,她从台北来,是剧团的成员,几个月前才因接到一个跨境的研习计划,再次抵临这个她应逐渐熟络起来的「北京」。她在电话那头说是:「忙着,忙着…马上前去接你们了…。」这时,我摆个头,就见到后头的摄影机围着几个大叔和大娘,没七嘴八舌地讨论什么,倒是黙默地轮流朝摄影机的「景观窗」,看着自已流动城市的景观。

  「笑了…」我心头说着。「没啥目的底,就那么天真无邪地笑了!他们…。」

  冬日午前的大街。还是很冻。晨引由街的那边走来,我朝她招手。相遇之际,便从我一惯熟悉她的眼神中,读出她专注于工作时的忙禄神色。「教英文,教音乐,还有戏剧…。」是啊!够忙碌的了!我想。最为须要恆定的,应该是如何面对流动的孩子们。

  学校叫<同心小学>。名子取得好,也取得心酸。前回,来此演出时,透过当时一位也是从台湾来的教师──张耀婷的文章,领会到流动的儿童,随父母打工的足迹,由一处换移到另一处…。她班上的一个孩子说:她搬过二十几次家…每搬一回就瘦一圈。另一个小男生唐龙,则因为不具城市身份,在城市裡生了病,没医疗保险,便也因缴不出一笔又一笔的医疗费用,只好被迫回去父母的家乡,依在祖父母身旁。

  印象最深的,是一首称作《非常想念》的诗。诗裡头短短六行,写在孩子早熟于流离失所滋味的心版上。说是:

  回想 和你一起的时光,两人总坐在秋千上,

  你给我说着笑话,我给你唱着歌啊,啊--- 好开心阿

  回想 你刚转来的那天,我给你的掌声最激烈,

  你是我最信赖的人,我们之间总有默契,啊--- 我的知音

  没机会与你道别,没能够留下你的联系,

  失去你 我感到悲痛!我想嚎啕大哭!

  写这首诗的是季轩。耀婷在她的文章中提到:「季轩,五年级的孩子,家住在北京曹各庄。她是我社会课的学生、少先队的旗手,她离开的前一天,我在课堂上提到了城市拆迁,放学后我们排练着隔天升旗仪式。」

  犹记得,读到这段文字时,我正听闻拆迁的事,已经在附近的各个村压中展开。就要迫近到皮村来了!其情形是:在地的农民準备着屋被拆后,领一笔一辈子在农地裡巴望不到的补偿金;而离开家乡农地,来此贫困打工的劳动者,正面临朝不保夕的下一个明天。没想,接着在文章中,她提到:「然而隔天早上却接到孩子父亲的电话,说他们的村庄因为金融街计画要拆,所以连夜搬到了通州(北京六环外)。才开学一週,一切是那么毫无预警。」

  于是。文章中继续写到:「她是我第一个面对分离的孩子,于是假日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车,到她的新家进行探访:「老师,我没机会和程陆遥说再见,这封信和小髮夹你帮我带给她好吗。」而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突然离开,四年级的詹文辉用「悲痛」来形容这样的感觉:突然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再见了!再见都来不及说。在剧烈变迁的中国大地上。据统计,已有2300百万个这样的孩子,在临时的学校裡聚聚又散散…。最短一週,最长可以有个几年,就看爸妈哪裡挣得到工资,哪裡有屋檐,哪裡吃得到叁餐。

  这几个孩子,我一个都不识得。也没机缘和她/他们碰上面。冷冷的午后,我穿越杂乱中不知如何定位自身的街巷,转进曾经熟络异常的几些弄道,差些就迷失于拆拆盖盖的废砖瓦间,恍了一阵神后,又来到「工人剧场」的那个广场前。

  走进去,见了老友郝志喜。他离开「革命圣地」──延安的老家,出门打工,一转眼也有了七、八年。他自在地坐在沙发上,接受与我同行的摄影机的採访,不忘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打工生涯。

  问他今年回家过年没。「今年,回老婆的家…过的年。」他说着,总是微笑着、却不禁透着某种漠然的一张脸,无声勾勒着这被城市的现代化慾望给遮去了所有朴实面貌的村子。

  一辆小货车从街道驶过,扬起尘埃…。

  我要郝志喜和我在院子前的那面壁画前一起拍张照。那壁画是他们在这裡组织起「工友之家」以来,最为典型的一幅。画旁的墙上,大大的红色简体字写着:「労动最光荣」。我后来在相机上看这照片,就不知怎地,觉得站在这五个红字旁的自己,眉宇之间透露着某种烦恼和忧心。

  话别了老友,这午后的一小段时间,沿着村子后头的一条街转回<同心小学>去。荒凉的冬日景像,由白杨树的秃枝中透露着一首诗:

  城市与乡村

  两个不同的字眼

  却得一辆辆濒临死亡的火车

  喘着粗气

  在两地间,艰难地拉锯

  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腹肚裡

  全是

  被穷折腾的老百姓

  写这诗的人是──全丁。他也是当前全中国叁亿流动打工者中的一名。所以他称自己一系列的短诗为:「工人随笔」。我心头想着这诗行中的意象时,一旁敞着或闭着大门的傢俱工厂裡,零星的工人们正忙着刨木、喷漆、洗刷着成品…。有一妇人,经过厂房、越过无车、无人穿行的街道,手上提着一袋垃圾,扔进闷烧着种种戴奥辛气的锈鉄大垃圾桶裡…。

  这裡是城市或乡村呢?都是也都不是…。这裡是边缘。是城市的边缘,更是乡村的边缘。因为,这是被城市的慾望遗弃又被吞噬的地方;也是土地已经不再餵饱离乡农民肚皮的农村了!像是诗行裡:喘着粗气/艰难地在两地拉锯/濒临死亡的火车。

  然而,也就在这样的火车裡,响起了打工者嘹亮的歌声,唱着:「北京好大好大/北京好冷好冷…/北京不是我的家…」曲调在每一个悲伤的顿点中,都像在吶喊着什么!

  回到小学。隔着学校的铁栅栏大门,点了一根菸的时间裡,家长都到校门口来接自己的孩子了!「少先队」的孩子排排站,练习简单的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或枯燥、或昂扬、总之,无论如何是放学前的一个生活仪式。

  晨引戴了副眼镜,在寒冬中站着。就有孩子围过来,说是要我给她/他们来堂戏剧课。课堂把桌椅摆到侧边,就成了戏剧教室。流动的孩子,骚动不居,吵吵闹闹中对表演兴致高昂得出乎意料。我猜每个孩子身上,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分组表演时,塬本兴緻最高的几个小女孩分作一组。她们只是对着躺在课桌上的一个长得较高大的女孩,或喃喃低语、或泣诉着…。「演什么?」演后分享时,我问。她/他们不是尬尴,便是意见不合地说不清…。我看着摄影机裡的画面,一迳地无语的几张表情,便直觉是一种「分离」,又或说不清的「分离的伤恸」吧!

  我没追问。也不须再追问。下了课,这几个女孩蹦蹦跳跳地经过我的身旁。一起回过头来说了声:「老师,再见!」。我说,「再见!」。却没来得及说:「明天见」。因为,我就要和鸿儒、育嘉启程到另一个打工者的村子。

  而我猜想,她们一定在心底相互嘀咕着:「明天见。」又或叮咛着:「明天一定要再见。」是吧!我想是的…。因为,紧紧相繫,是她/他们唯一相信的世界。

  这么想时,便在心底凝聚着一句话,是要告诉晨引和所有相识或不识的<同心学校>的老师的。说是:「你们在当今世界的前沿,带着孩子起飞,朝向世界…」。

  然而,「世界,哪裡?」我问着自己时,车已没入暗黑的马路中,偶有栏珊灯火,在远远处闪烁着…。

  我回头。黑暗中。皮村,「再见啰!」

  3 出口

  夜暗中。车子从大马路拐进一条较小的街,而后,便在暗巷中转来转去…最后是没有出口的死胡同。这裡被称作:「八十四亩地」。我猜,必然和早些年仍是农村时的称谓有关。这是快速开发中,令人措手不及的大北京外五环。

  至于,农村嘛!现在是连「称谓」都名不符实了。因为,它迅雷不及掩耳底在地图的位移中被抹去,只消城市伸出了一根指头,做象皮擦状的动作,便轻易让一片又一片农田,消失在人们来不及应接的视线中…。

  因为,城市的胃口正大到难以想像的地步。如是,让我们且以一条地铁来比喻城市的肠道。这裡是北京地铁的尽头,像似食物消化后通行的途径,只到这裡…。接着便是在灰濛濛的大街口,人来车往的匆忙景像。秩序,不再由消化系统来控管。

  那么,这裡的秩序由什么来控管呢?由废铁、废铝、废纸和废弃的五金来舖陈城市消费的帐目。但,这帐目下,必要有回收的机制,城市才不会陷入失控状态。

  这件事,便由流动的打工人口组成一支庞大的劳动队伍。在日夜不休的分门别类中,铁归铁、铝归铝、纸归纸、五金归五金…终而,一切搞定时,留下来的是,站在层层高叠的废弃物上方,一张张在远方高楼的灯火映照下,喘着无声气息的身影。

  又是北京郊区一个流动的区块,存留着劳动人口底层的血与汗。血在体内快速奔流,速度好比从家乡换移到城市的脚程,而后,从一个工厂漂泊到另一个工厂,为的就仅仅是叁餐的温饱;那么,汗呢?应该是再也无法以「劳动的果实」这样积极的话语来修辞了!

  「就这裡了吗?」帮忙载我们到这儿的师傅(司机先生),像似对于往前没有出口这回事,没有太大的讶异,就更不用说怨言了!想来,他是很能入「境」随俗地融入这样的城市开发状态中的…。「天冷着呢!那就有机会再见啰…」他说着,边打死360度的方向盘,把车子在窄窄的弄道中整个地回转头…。我们下车,在入夜的城乡接缝处,缝补自己内心裡一张景像碎裂的北京地图。

  夜晚。在农村院改建的楼房阳台,我们看着远远地方,像一座偌大的城楼般亮起的灯火。「那是通天苑…应该是全世界最大的社区大楼吧!像一座小城般…裡头有各式各样自成系统的商家…」在这裡的一个NGO工作的台湾年轻朋友说,「住的很多是学校刚毕业,付不起城裡渐高昂起来的房租的青年就业人口。」

  房价、物价、租房水涨船日日高,无非是城市发展慾望中的一场「权力游戏」。这游戏最终的结局,于弱势者而言,它的出口会是哪裡呢?我和<木兰花开>

  打工女性团体的负责人丽霞通信时,说的便是在这裡安排一个整日的戏剧工作坊,主轴便是:「一场权力的游戏」。

  工作坊进行到最后阶段时,我们进行分组的呈现。其中的一组所展现的,恰恰是女工在生产线上与领班有了矛盾及衝突后,如何面对未来生计的问题。

  隔日,随行的记录片导演与摄影师,和我叁人在寒冬的大马路上茫茫前行,我们在一家挂着超大看板的餐馆前稍作停留。手机铃响,我去接起,「就在你的前面不远…」声音的那头这样说着。抬起头来,我们在坑坑巴巴的巷弄路面间寻着人,随即便看见「开心果」朝我们打着招唿地迎面走来。

  是的。「开心果」是暱称。她是美丽、大方的川妺子。昨天,还热情有加地来参加我们的戏剧工作坊。今天,耍带我们去她家聊聊天。看起来就四十出头的她!已经有两个成年的孩子,也在北京和她亲爱的老公(「开心果」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一起渡过打工生活有十年之久了!

  「来!给你们介绍老张的手桿麵,道地的北方家乡味…」伊说着。在她租房楼下的一处卖手桿麵的摊子前稍事停留,这时的我们,已经在一条传统市场的摊子之间,穿走了小小的一阵子。坑巴的泥地上处处泥泞,有些滞碍难行,倒是卖吃的、喝的、鸡鸭鱼和手工艺摊商琳琅满目,就连木料、五金行也一应俱全,真是一点也不马虎…。

  「上来吧!」开心果灿烂地热情迎接到访的我们。她引着我们攀上有些昏暗的楼梯间,这旧楼房採光不足,应该是传统市场的老式住房。果不期然,到了二楼,就见到一户一户隔开的人家,在门口摆着一套套小瓦斯炉,时值午餐时间不远,有看似这样或那样的人家,老爸爸从楼尾引了一桶水过来,老妈妈洗了一小把的菜,朝锅裡放了油──「喳-喳-」地便炒起了菜来。这时,还有一个头算高大的男孩,在一旁看着书报,等着一会儿端菜到餐桌上去。

  餐桌在这家户窄仄的打工人家裡,都是多功能运用。桌上的瓶瓶罐罐、桌灯、记事本统统堆在一张塑胶花布上。旁边还摆着烧煤炭的炉子,引了一道大圈圈的铝管,将废气朝门窗外送去。炉子上头摆着一只烧着热水的大茶壶。

  「保暖用…」开心果指着窄房中那具显得突兀的炉子,朝着冷洌的空气说着。这之后,她坐了下来,就在餐桌前的那张大床的床缘。「这我两个儿子睡的…。你也请坐吧!」我被邀坐了下来,双手在寒冷的室内搓着,就瞧着身旁的开心果在一台电脑的屏幕前,边操作边和连线的对方閒话家常起来。「妳说的是,早上唱那首啊!正红的呢!」伊笑颜逐开地说着,而后是一串的四川话,后来伊才解释地说:「她问我要不要再点唱一次,我回答她:才不丢人现眼了呢!」

  开心果自然天生一副好嗓门的,听她说起话来的语音跌宕,就不难想像她唱起歌来的模样。塬来这是她每天都做的娱兴:和网友们互联唱歌。她说,邓丽君最热门,接下来想学…「阿里山的姑娘…」她兀自哼了一段,我们都开心地帮她鼓掌。

  她便也顺着大伙的兴緻,到一旁以木板隔开的小房间裡,取来一叠叠的照片,有几张相馆裡的家人合照,大多是外出旅游和先生一起拍的好些照片。

  「那一年…我向我公公说,我到北京去找你儿子…我既然嫁到你们家了,就是你们的媳妇了!我不会跑的…」说起十年前的往事,伊有些激动,但总是开心地收场。「就在工地上啊!我见了他,他一脸傻住了!怎么,也没想我真的来了…。」

  开心果是当前中国大陆流动打工群当中,一个女性的缩影。的确。男人从贫困的农地裡出走,意味着就此和土地断绝了关係。因为,回不去了!就算再回去,农地也已经被转卖为工厂了!女人呢!说要去城裡,还不像男人那般顺理成章的。因为,农村家庭的守旧关係,牢牢地圈住女人自由行动的可能性。

  开心果离开贫困的四川山岰子,她尚称年轻母亲的心,惦记着幼小的孩子。最终,她还是发现将孩子接到城市来,帮这个家多挣些钱是最具体的办法。「我们一家四口都在北京了…租这房住,每个月付四百元,十年下来,存了一笔钱,在家乡的镇上买了一栋房…一百多万呢!」伊仍然是一副笑颜逐开地谈着家乡的事。

  「我和我的亲爱的,年纪大了,打算搬回去住。孩子嘛!我看八成是不回去了!没出路嘛!」

  午时。开心果送我们出来搭车,美丽的侧颜有些依依不捨。那地铁的终站就在大马路的那头,汹涌的人车潮浪般涌进涌出。道别时,我心想着:还有多少和伊及伊的家人一样,在这都巿边缘的底层寻找出口的人呢!

  叁亿吧! 叁亿流动打工者。那么,叁亿人,须要什么样的出口,才走得出一片天呢?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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