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失落”的美印第安人保留地
温宪
美国印第安人现在生活得怎么样?《环球时报》记者8月中旬长途跋涉，来到美国最大的印第安人保留地纳瓦霍部落寻找答案。华盛顿东北一街750号1010房间是纳瓦霍部落在首都的办公室，该部落也是唯一在华盛顿设有办事机构的印第安人部落。办公室挂着纳瓦霍部落总统和副总统的巨幅画像。办公室执行主任克拉拉•李•普拉特女士解释说：“纳瓦霍部落有地方主权，与美国联邦政府之间的关系同外国政府与美国政府一样，不经部落同意，联邦调查局或中央情报局是不能进入保留地干事的。”但记者在保留地深入采访时发现，拥有“地方主权”的印第安人还是有不少“不如意”：地处偏远、缺水少电、经济滞后、语言流失、网络不畅，甚至姓名都已被同化。
横跨三州的印第安人保留地有60%的社区没通电
美国印第安人非常热情，当《环球时报》记者提出到纳瓦霍部落保留地采访的想法后，克拉拉主任和办公室联络主任吉拉德•金都积极安排，并邀请记者去自家做客。美国联邦政府正式承认的约300个印第安人保留地绝大多数地处偏远，纳瓦霍部落更是如此。记者须首先从华盛顿乘机抵达新墨西哥州首府圣菲，然后租车向西北方向长途奔驰。据了解，在从圣菲至新墨西哥州最大城市阿尔伯克基约80公里的路途中，就有4个印第安人保留地，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地“碎片化”程度及联邦政府对印第安人“分而治之”的手段可见一斑。路边醒目的赌场电子大广告通常是进入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标志。博彩业早已成为极为缺乏经济发展项目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内的主要产业，也因此成为极有争议的话题。加利福尼亚州一些印第安人部落认为，赌博是从内部摧毁印第安文化的毒药，因此拒绝介入博彩业。
根据美国人口统计局2011年统计，美国登记在册的纯血统印第安人约293万，有着两种血统以上的印第安人约229万，合计522万人，约占美国总人口的1.7%，其中纳瓦霍人为33万。纳瓦霍部落保留地面积约7万平方公里，横跨犹他、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三州。《环球时报》记者进入纳瓦霍保留地后，满眼多为荒野，不时可见独峰突起的奇景，手机信号变得时断时续。在这片位于科罗拉多高原西部的荒野之中，有一处由纳瓦霍部落管理的独特景观：亚利桑那、科罗拉多、新墨西哥和犹他四州边界交汇点，那也是美国唯一一处四州交界点。从该纪念点一路驱车南下近3小时后，才抵达纳瓦霍部落首府窗岩市。除手机信号不好、网络不畅外，印第安人保留地内与美国其他地方显著区别之一是任何地址均没有门牌号。此外，根据印第安保留地的法律，保留地内不能出售酒类。
作为部落首府，窗岩市水电供应正常，但在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地内很多地方，至今没有通水通电。一幢不高的褐红色建筑便是纳瓦霍部落总统办公室，部落总统特别顾问戴斯伍德•托米告诉《环球时报》记者，纳瓦霍部落至今60%的社区没有通电。关于印第安人保留地至今没有通水通电之事，记者曾采访美国内政部官员尼娜•亚力山大，她的回答是“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愿意保留那样的生活方式”。在就这一说法征询当地印第安人看法时，记者听到了不同的回答。纳瓦霍博物馆工作人员罗伯特•约翰逊说：“确实有这种情况，比如纳瓦霍保留地内有一些煤矿，有意思的是，即使在煤矿周围的印第安人社区一到夜晚也是漆黑一片。”克拉拉的家人却说：“说心里话，有水有电当然更方便，人们还是愿意过有水有电的生活。”
立过战功的纳瓦霍语在流失
在窗岩，一处公园内有一座头戴钢盔、手持步话机的巨型士兵雕像，它讲述着一段有关纳瓦霍人对美国“特殊贡献”的历史佳话。世代相传的纳瓦霍语语法复杂，发音独特。二战期间，29名纳瓦霍人被美国海军陆战队征为密码员，他们用本部落日常用语和自行设计的暗码词汇编成军事密码，令极为狡猾的日军情报机关全然摸不着头脑。美军将领曾感慨，如果没有纳瓦霍密码，美军无法取得硫磺岛战役的胜利。
但这种“建过奇功”的民族语言在当地正遭遇窘境。《环球时报》记者的越野车左后轮胎瘪了，遇到一个骑自行车路过的戴眼镜、“少白头”的印第安青年主动帮忙。边干边聊中，这个名叫丹尼尔•琼斯的青年说，他原是数学老师，但正失业。他准备第二天参加政府教育部门组织的纳瓦霍语考试，一旦考试通过，他想在纳瓦霍部落学校教授纳瓦霍语。丹尼尔说：“现在会讲纳瓦霍语的人越来越少。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一旦语言消亡，我们的部落就完了。”
在纳瓦霍部落内，记者一再感受到人们对于纳瓦霍语前景的担忧。纳瓦霍博物馆的一角是“纳瓦霍小姐办公室”。在这一办公室前台工作的芭芭拉•菲利浦斯说，自1952年以来，纳瓦霍人每年都评选“纳瓦霍小姐”，她们的主要职责就是推广纳瓦霍语和部落文化。芭芭拉慨叹年轻一代人纳瓦霍语能力下降，她说：“我女儿能听懂纳瓦霍语，但只能讲一点。在‘纳瓦霍语日’，我要求女儿全天讲纳瓦霍语，但她一路只是笑，就是张不开嘴。”令记者困惑的是——几乎遇到的印第安人的名字都很西化。芭芭拉说：“在学校上学时就起了这些名字。”这或许也是印第安人被“同化”的表象之一。
在纳瓦霍部落历史上，曾有酋长马努利托带领印第安人与美国军人苦战而留下英名。耐人寻味的是，纳瓦霍博物馆内的展示仿佛在向马努利托及后人诉说：“我们打不过美国人，因此我们的后代必须得到良好的教育。”1968年，为传承印第安人的文化，纳瓦霍部落成立了部落学院和大学。1994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承认部落学院为“政府赠予学院”，让其有了获得资助的机会。纳瓦霍部落总统特别顾问戴斯伍德说，美国的不平等集中体现在教育上：只有富人才能享受好的教育，而穷人则输在起跑线上。现在美国政府给外国的援助多于给本国印第安人的援助。纳瓦霍部落每年得到约3.78亿美元资助。在联邦政府削减开支的背景下，纳瓦霍语言学校等教育项目势必受到影响。纳瓦霍部落华盛顿办公室联络主任吉拉德•金说：“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向国会要钱，以维持纳瓦霍部落语言学校，但非常困难。”
不愿做美国社会中的二等公民
纳瓦霍部落驻华盛顿办公室执行主任克拉拉女士的老家位于窗岩市以南近40公里处的原野之中。
当《环球时报》记者乘车一路颠簸来到一幢简易建材搭建的小屋前时，十几只狗、猫立即围拢过来。克拉拉61岁的母亲劳拉说，这间房子是家人于1972年申请，20年后的1992年才住进来。在此之前，家人都住在传统的八角棚屋内。劳拉说：“比起很多现在还没有房住、没有水电的人家，我们就算幸运了。”
小屋内光线很暗，屋中轮椅上坐着克拉拉85岁的老奶奶。劳拉说，母亲一生有过16个子女，但只活下来10个。她家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至少十代，现有土地160英亩，但这些土地并非私有，而须向联邦政府租用，租期75年，到期可续租。家中养的几十只羊是主要经济收入来源，一只羊可卖130至150美元。克拉拉的小姨拉福失业在家，侍候她年老的母亲和一个有些智障的姐姐，还要照顾两个女儿。
屋内的一面墙上挂着数幅军人照片。拉福说，她的侄子、侄女以及另一个姐姐都在国民警卫队工作。拉福还告诉记者：“我丈夫也在军队，他曾几次去伊拉克、阿富汗和约旦。我不让他去，他坚持去，并且对我不忠，现在我们已分居，准备离婚。”没有工作，又要照顾老人小孩，拉福说她只能依靠部落提供的基本救济和一点点存款生活。让劳拉、拉福姐妹不悦的是，时至今日，她们仍能在保留地外的一些城镇感到各种各样的歧视。劳拉说：“我们到店里买东西时，店主甚至不用手接我们递过去的钱，而是说，你放在柜台上吧。”她还说：“保留地中还有很多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他们对前途感到沮丧……”
纳瓦霍部落总统特别顾问戴斯伍德告诉《环球时报》记者，部落与联邦政府的关系基于1868年双方所签订的条约。
1924年，美国国会通过《印第安人公民资格法》，印第安人作为美国公民的权利才得以确立。但现在纳瓦霍人只是美国的“法定公民”，而不是“宪法公民”。戴斯伍德说：“是的，我们是二等公民，与波多黎各人地位一样。”同其他印第安人部落一样，纳瓦霍部落虽然名义上具有“主权”，但实际上处处受制于华盛顿。比如印第安人保留地内的任何发展项目，均需联邦政府批准。而政府官僚机构手续繁多，得到批准非常困难，也因此很难吸引投资。一些中国公司本来有意到纳瓦霍投资，但了解到有如此繁杂的法律法规后只好作罢。
克拉拉告诉记者，联邦政府常以保护环境为由，阻止保留地的发展项目，结果是印第安人永远受穷。她说，走在华盛顿街头，她感觉不到什么，但一办起事来，就有二等公民的强烈感觉。印第安人保留地内有许多社会问题。由于经济无法发展，缺少工作机会，许多青年生存无望，自杀率极高。此外，在因享受不到医疗保障的印第安人中，患上或死于糖尿病、肺炎及其他病症的比例很高。
在美国社会中，印第安人保留地经济发展停滞、社会问题严重早已不是新闻。美国司法部2012年统计表明，印第安人保留地犯罪问题严重，约210万印第安人处于赤贫状态。美国小企业协会2007年一项调查表明，只有1%的印第安人拥有自己的企业。在所有社会指标中，印第安人几乎都在最底层，如青少年自杀比例为18.5%。印第安人高中辍学比例为54%，也是全国最高，但人均收入最低，失业比例高达50%至90%。哈佛大学一个关于印第安人经济发展研究报告总结说，美国印第安人缺乏资金，受教育程度低;保留地没有有效的发展计划，有的自然资源贫乏，有的又与市场相距遥远，运输成本高昂;部落管理者没有长远眼光等等。结束采访时，戴斯伍德说：“纳瓦霍部落最重要任务是经济发展和创造就业。”据说，今年10月，纳瓦霍部落议会将就土地出租问题对相关法案进行讨论。如法案得以通过，部分土地的出租使用可不再上报美国内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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