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咱们村所住的岛本名叫安家安岛,这个名字用了几千年。后来有那么一伙子人,共八位,各背了一支火枪,带着一些巨大的包袱,来到咱们岛借宿。咱们村私塾先生万春德在孩子们放学回家之后,把学堂借给这伙人住宿,说好一大早客人就起床赶路,不耽误先生升坛讲学。
可是第二天早上这帮火枪党没有走,赶也赶不走。孩子们纷纷来到学堂,火枪党对孩子们说,你们这个岛不叫安家安,而叫安达曼。孩子们笑话说你们真笨,连安家安都不知道,还安达曼呢!
火枪党给每个孩子发了一颗糖,让孩子整个早上就说“安达曼”一个词。放学吃早饭的时候,孩子们回家对父母说,咱们岛不叫安家安,叫安达曼。
上午,农民下田畈耕田,用的是祖祖辈辈习用的木犁,犁头属铁质。火枪党说,这种犁太落后了,你们应该用铁制的地矛,它有两个矛头在地里跑,效率高。他们演示给农民看。农民不理会,继续用木犁耕田。火枪党当场开枪打死了两个用木犁的农民。
下午,岛上所有的农民都到私塾来找火枪党,向他们买地矛。由于口音不同,经过很长时间的比划,村里人把那种铁质犁称作地猫。火枪党说“耕田”太落后了,应该叫“矛土”,村民们学着称“猫土”。本来农民买一个木犁需要30块钱,火枪党说地猫成本高,每个得卖100块钱。农民们卖了许多粮食和棉纱,才凑足100块钱,买好地猫。有的人凑不起钱,就拼凑了一些土地给火枪党作交换。
火枪党让万春德改名叫万彼得,并让他去给火枪党种地。火枪党自己则在学堂上教那些孩子念书,念的都是万彼得不懂的书。孩子们怎么念都不懂,于是再也不来上学了。他们成天在岛上疯跑,抓蝴蝶、水蜻蜓,抓独角仙、虎甲等等昆虫。
五月初一,火枪党拦住赶庙会的村民,不让他们拜菩萨。他们在学堂里画画,用炭笔在白纸上画了个图,有点像猴子,也有点像猫,还有点像鬼。这画10块钱一张,他们让村民每家买一张贴在照壁上。村民问这是什么,他们叽里咕哝说了一大通,一个机灵的村民问:“是不是叫洋鬼子?”火枪党想了想说:“叫洋神,洋神!懂了吗?”岛上立即流行起拜洋神来,家家将洋神像贴在照壁上,每逢初一十五,焚香祭拜。
村民们早上一般都到蛇皮山去砍柴。火枪党说那里不叫蛇皮山,而叫能源基地。不叫砍柴,而叫采能源。不能每天都去,每周只能去一天,采一担,每担能源给火枪党交一块钱税,以便大家省着用。平时岛民没活干时,火枪党就让大家去能源基地采伐,将灌木乔木捆成一捆捆,用船运送到一个名叫波颠的地方,给火枪党一帮人的父老乡亲用。
我们种的庄稼名叫周粟,可是火枪党说那怎么叫周粟,你们太无知了,这东西叫岛米,懂吗?岛米!大家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天气刚刚开始结冰的时候,火枪党带领村民过了一个拜洋神节,搞得特别热闹。洋神节到处都要张贴洋神像,万彼得就给火枪党打下手,帮他们画洋神像。
到了过年的时候,村民们都端着猪头肉,到祠堂敬拜祖先。万彼得这时才神气起来,各家奔走,让大家欣赏他写好的祭文。祭祖大典开始时,火枪党一干人马全部出动,不让大家拜祖先。他们说,一个月前就给你们过过洋神节了,现在再过年,就是对洋神不敬。大家不从,说我们敬祖宗,超过敬洋神。火枪党对着祠堂的祖先塑像开了好几枪,打了个稀烂。万彼得无所畏惧,依然焚香跪拜,然后庄重地念诵早就准备好的祭文。火枪党一枪打死了万彼得,这时祠堂大乱,祭祖的猪头肉遍地乱飞。
过了几天,村民们纷纷把孩子送到了昔日的私塾。私塾先生已经去世,大家明摆着是送孩子们去火枪党那里求学的。有一个名叫胡元培的孩子讨厌火枪党杀人,说我怎么能去做杀人犯的学生,向杀人犯学习杀人吗?他的母亲劝他说,你看这岛上所有的东西,都掌握在火枪党手中,你要是不跟他们学那些东西,以后就没法在岛上过日子了。母亲牵着胡元培的手,把他送到私塾,请火枪党给他升坛讲学。母亲恭恭敬敬地向他们鞠躬,不喊他们火枪党,而是喊他们洋神党。他们一听这个称呼,满脸生辉,对胡元培的母亲格外客气,后来对胡元培也特别关照。
此后岛民全都不喊火枪党,而是改称洋神党。
安达曼岛的一帮孩子再也不能在野外疯跑了。他们每天到校,先跪拜洋神,然后学习怎样画洋神像。下午,洋神党教孩子学习一些文字,诸如安达曼岛、地矛、矛土、能源基地、采能源、波颠、南海、印度洋、好望角等等。教到洋神时,不念洋神,念克瑞施。大多数孩子舌头转不过弯来,胡元培悄悄作了一点修改,把克瑞施念成克瑞神,孩子们觉得这样念方便多了,舌头的动作比较自然,于是都跟着胡元培念克瑞神。后来岛上没念过书的都喊洋神,念过书的都喊克瑞神。
天长日久,洋神党跟岛民相处的很好,交往也越来越多。岛民跟洋神党的交谈成为常规活动。村里人于是掌握了两套话语。自家说话,村里人还说什么木犁、铁犁、周粟、砍柴之类,但是跟洋神党说话,全都换过来了,都会说地猫、岛米、能源基地、采能源、波颠之类。村民们大多会娴熟地使用这两种话语。
比如到了某个日子,村民们互相问道:今天去砍柴吗?不是到了砍柴日吗?
商量好了去砍柴,于是去找洋神党,跟他们说:今天我们要去采能源,你们准备好去收钱吧。
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村民们互相说,今天有点毛毛雨,赶紧给周粟下种。
跟洋神党说话却是另一套话语,他们说:今年的岛米收成不好,恳请大人减掉两成地租。
上学好几年,孩子们学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时还能给洋神党帮忙办点事。比如卖土矛的时候,洋神党常常不出面,就让这帮学生屁孩折腾、收款。还跟开初一样每个卖100块钱,到了还让屁孩们提走一块钱作为辛苦费。
岛民们要买洋神像的时候,洋神党太忙了就懒得自己动手,而是让胡元培这帮学生画,画好了给盖个什么印,就可以卖了。依然是每张10块钱。洋神党让屁孩们每张提走八毛钱,说是版税。
这些洋神党教出来的学生,渐渐成为洋神党的好帮手。洋神党要干什么,不需自己动手,全由孩子们代劳即可。孩子们渐渐成了岛上的大人物,他们不用种岛米,不用采能源,收入却比那些干活的人高了很多。这些大人物在村里很有地位,在家里更是顶梁柱。
过洋神节的时候,洋神党让这些日渐成年的学生安排一切。岛民们一边跟着学生敬拜洋神,一边称赞他们真有文化。村里年长的人还偷偷地过年,趁着洋神党不注意的时候,在祠堂的废墟上敬拜祖先。这时候没有万彼得给他们写祭文,常有人临时编排几句说辞。有时候他们担心临时忘了说辞,就请胡元培或者别的学生把那些说辞写在纸上。他们一边看胡元培书写,一边夸奖道:你的文化真高,我们就是没文化。胡元培脱口而出:是啊,还祭什么祖,这都是迷信啊。他们讪讪地笑笑,不再吱声。
有一回村里有个孩子老是整夜啼哭,做娘的急得不行,就托胡元培的母亲,让胡元培给写个纸符,说是贴在村口镇邪。胡元培不好意思拒绝,但是一直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他默默地在纸上写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之类的话,眼也不抬地交给了那个少妇。那个少妇鞠着躬表示感谢,胡元培母亲惶惶然地向她鞠躬,因为儿子的轻慢而深感歉意。少妇走后,胡元培继续给他母亲拉脸色。
在昏暗的油灯下,胡元培的母亲终于憋不住气,试探着说:自从你跟了洋神党念书,就慢慢变了一个人,对村里人有点拿架子了。
胡元培解释说:不是拿架子,是对那些愚昧的事忍受不了。
母亲说:拜拜祖先、求求玉皇,怎么就愚昧了?他们洋神党不是也拜洋神吗?
胡元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悻悻地走了,到洋神党那里喝咖啡去了。
胡元培的母亲尽管很失落,一点也不后悔让孩子跟着洋神党念书。当洋神党提出要选一名学生到波颠去念大学时,胡元培的母亲要胡元培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机会。她甚至十分鲁莽的把自家的田地卖掉了一半,就卖给了洋神党。当洋神党把买地的钱交到她手中时,她接到手掂了一下,顺手就把钱袋子交还到洋神党手中,说:你们把胡元培带到波颠去念书吧,这就是学费。洋神党有点惊讶,说我们还没选定哪一位呢,你怎么就把地卖了?她说,我地都卖给你了,还能不选我儿子?他已经没有地可种了,你们带他走吧。
就这样,胡元培成了岛上第一个留学波颠的大人物。
胡元培留学回来,成了国家的大人物,在京都当官。他在政府印发的地图上,把这个岛的名字,按照洋神党的习惯,正式改为安达曼岛。
俗话说,高官厚禄,也就是官高者一定禄厚。胡元培赚了很多钱,他把安达曼岛上的田地全都买下来了,岛上的田地的一大半已经归洋神党所有,剩下的那一小半,全都归胡元培所有了。村里已经没人有地了,大家除了给洋神党干活的,就是给胡元培干活的。
这时候那八个火枪手已经回到波颠享福去了,岛民们每年把种出的岛米,按时送到波颠去。另一些岛民,则把另一些岛米,送到京城交给胡元培。有时候洋神党会发个电报说,今年不需要岛米了,你们把岛米就地卖掉,让胡元培把银子汇给我就行。
胡元培告老还乡的时候,在岛上发起了新生活运动,彻底废止过年、废止祭祖、废止村民在葬礼上扎纸人、烧纸钱,废止像当年那位少妇那样贴什么“天皇皇地皇皇”。
到了胡元培的下一代,岛上已经没人说木犁、铁犁、周粟、砍柴之类,大家的嘴巴全都安装了新时代的洋舌头,只会说地矛、岛米、能源基地、采能源、波颠之类。
那一年,有一个游子,回到岛上来寻找祖先的坟茔。他在岸边问一群孩子,这就是安家安岛吗?孩子们笑话说你真笨,连安达曼都不知道,还安家安呢!那个游子对着古老的地图,皱着眉头琢磨半天,然后掉转船头就走了。
(原载《圈子决定格局》,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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