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站起来了吗?——关于《色•戒》答范景刚先生问
最近关于电影《色•戒》的评论成为舆论的焦点问题,我们网站对一些学者进行了采访。下面是清华大学中文系旷新年教授接受采访时所写的文章。该文主标题为范景刚所加,副标题是旷新年本人原题。
旷新年
据调查,在韩国,《色•戒》最热情的观众是年届三十的少妇,她们把它当作性爱教科书来看,为了高难度的瑜伽性爱动作,许多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在中国,它成为了政治。我感觉这部电影比较沉闷。看完以后非常郁闷。
在观看电影前,我看到了黄纪苏、祝东力、王小东等先生的评论。这部电影引起的激烈争论使中国知识界的阵线全乱了,引人注目的是左翼的错位。今天来替国民党和民族主义辩护的是左翼,而且更可悲的是,他们的声音是如此地孤独和虚弱。他们比电影里的邝裕民更可悲,他们受到公开的嘲笑。我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我感到和黄纪苏他们同样的郁闷和愤怒,但是我无法理直气壮、义无反顾地写出黄纪苏他们那样的檄文。哪怕打死我,也写不出来。因此,对于《色•戒》以及它所引起的争论,我比黄纪苏他们更加感到郁闷,感到彻底的无力和无语。这种郁闷有点像网上的一个帖子所描写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李安、龙应台、张爱玲这些奸佞小人令人作呕。问题是他们确实似乎在中国非常理直气壮,大义凛然,这是非常可怕的:我们这个民族怎么了?现在的帖子,你要是爱国内容,任何网站都给你删除,封你帐号,越是性爱的内容,爱汉奸的内容,越是可以上。所以,我为了上爱国的内容,只好把自己的帖子写的色一点,卖国一点,这样,就容易上别的网站了。”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同情黄纪苏先生的。从《霸王别姬》到《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一路下来,都是大是大非的瓦解和颠倒。最使我感到郁闷的是张艺谋们的低能,官家给了他那么多资本,他也努力要宣传一种浑蛋的道理(意识形态),可是连一个起码的说法(故事)都给不出来。这样的事业,也要假洋鬼子李安才能完成。人家假洋鬼子艺高胆大,把“被操”的故事讲得那么华丽顺畅,使得小男人们小女人们无不为之倾倒。不仅我们花那么大气力去拍一部“被操”的电影,而且还获得了巨大的“快感”。问题是,无论你有多大的想象力,你能够想象今天“上影”会投资拍一部抗美援朝的电影吗?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最本质的特点是买办化,从政治、经济到知识、文化彻底地买办化。在1999年《天涯》杂志发表的《在亚洲的天空下思想》中,我指出过这种买办化的倾向。在对“上海宝贝”的批评中,我同样分析了这种后殖民的情欲特点。王佳芝和易先生的一段对话深刻地揭示了这种人尽可夫的买办主义。王佳芝对易先生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你想要我做你的妓女!”那一刻易先生的眼神尤为深邃:“其实,我比你更懂得如何做娼妓!”在当今的全球化进程中,国际资本获得了对于中国精英阶级的“最终极的占有”,中国的精英阶级在迎合这种“最终极的占有”中获得了巨大的欣快。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副民族主义的春药就能够使它“崛起”或者获得拯救。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时代,全球的上层在加速重构,全球的底层在加速崩溃。民族主义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兴起的,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发展,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最终突破了民族的界限。因此,毫不奇怪,随着全球化的到来,“汉奸”这个词也许有一天终将消失。
在我的眼中,除了鲁迅,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作家。尽管谈不上“张迷”,但是,由于阅读张爱玲是我的职业需要,因此她的作品大都读过,但我没有遇到过《色•戒》。因为范景刚先生的提问,我才去看张受玲的这篇小说和主流的评论。《色•戒》“正面描写”了与汉奸的爱情,但并没有给汉奸美容。这是一个悲哀的故事。在一个扭曲的时代里,王佳芝幻想得到一点正常的感情。为了这点幻想,她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网上有许多好帖子。它们使得我更细致地去理解《色•戒》的内容,去“同情”不同的立场和观点。《一个白领的<色戒>影评》大约应该是最能够代表“主流”的观点:“易先生是个什么人?沉默、霸道、神秘而有背景和手腕的男人。除却他的特务头子身份和那略带变态的床第嗜好,剩下的一切都是女人所渴望的。”其实那种“变态的床第嗜好”在小说原著中是没有的,而是电影加上去的流行色。这些每时每刻都在计算的“聪明一世”的现代女性,有时候,她们需要一种“糊涂一时”的感情:“男人终究是男人。女人可以为了心爱的人而放弃性命,而男人只会为了事业而放弃心爱的人。”就像过于清醒深刻的张爱玲需要用胡兰成的“爱情”来愚弄自己一样。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糊涂”,才是女性比男性“软弱”和伟大的原因。
重要的是这部电影特殊的视角。这是一个被伤害的女人的视角。一位网友提问:“为什么没有人同情一个受伤害的女人呢?为什么人生的悲剧一定拔高到什么民族什么国家来讨论?”“因为整部影片都是从汤唯的视角出发,在她心中,情报工作其实无足轻重,就好像王力宏鼓起勇气的那一吻和‘我不允许你受到伤害’一样荒唐。在她的世界里,从话剧社的爱国运动一直到参加情报工作,支持她的是拯救国家的信念,而在影片结尾的时候,她的一段回忆,也是从‘王佳芝,上来’开始的。其实也许不用那么深究,但当时的许多事情,就像王佳芝一样,顶着为国为民的帽子,却让一个个人被荒唐的行动所埋葬。所以到最后,汤唯被送到刑场的时候,并没有惶恐和不安,相比其他人来说,显得如此平静。因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活着的价值,而离开了那段肉欲的时光,她存在的价值便也灰飞烟灭。在梁朝伟赠送她一个硕大的钻石后,她竟能暗示梁朝伟‘快走’,也就是因为她从梁朝伟身上找到了真正的价值,真正活着的价值,而在情报部门那边,她只不过是一个棋子、一个用肉体换取情报的工具而已。”
黄纪苏他们看了这部电影感到的是愤怒,可是,中国的“主流”看到的却是悲哀:“这部片子很忠于原著!但是也好悲哀!真的有所谓的爱情吗?王佳芝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吗?包括爱人的权利吗?真实的复杂的人性的描述!我看到的是张爱玲的痛苦和王佳芝的痛苦!爱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而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王佳芝想念她的父亲,却被父亲抛弃,举目无亲。邝裕民是她有着少女初恋情结的,可惜是毛头小伙一个,爱她却眼睁睁的看她变成个笑话!易先生离港后她那种绝望痛彻心肺!王佳芝是个女人,她也需要人爱,而易先生的温情和细心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他们这样就是所谓的爱情!我相信如果王佳芝不是那种绝望的处境,她是不会爱上易先生,如果生活给她另一种选择!我看到结尾时,流下了眼泪,王佳芝是绝望了。对生活的绝望!她是个普通的女人,也是个自私的女人!她不是个革命工,也没有信仰,只是同学的激情感染了她,她的选择都是茫然的无所事事的,她从一开始就是犹豫的被迫接受,她只是在演戏麻醉自己!乱世浮萍!所以信仰或者信念对王佳芝是没有的,她不代表政治!她只是她!乱世生存就像蝼蚁,活与死又有何分别?易先生的出现毕竟让她体会了在乱世显得很奢侈的她以为的所谓爱情!绝望及痛苦蔓延了整部电影!”对于同一部电影的观感,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在悲哀的地方,我们应该停留一下。我们可以忽视得意,但是我们不可以忽视悲哀。
鲁迅和张爱玲是现代两位最伟大的作家。直到今天,我还没有看到可以越超他们的作家。他们的文字是悲哀的。我不喜欢声嘶力竭的文章。我喜欢悲哀的文字。比起巴金随波逐流的浪漫和悲悯,张爱玲是不悲悯的和反浪漫的。张爱玲是更勇敢和伟大的作家,有更大的悲悯和更高的真实。其实,巴金在同时期也写了《寒夜》这种不同于《家》那种青春气质的小说。张爱玲有着绝世的艺术才华和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傅雷即使怀抱西方审美的偏见,哪怕是在抗战那个特殊的时期,也同样不得不尊重和称赞张爱玲的艺术才华。
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如果左翼在今天剩下的只是空洞虚假的民族主义,尤其把自己的热情寄托于一个虚无卖国的党国,那么,这是中国左翼思想的悲剧。特务政治说明了国民党是一个下流的党。这样一个党国注定了没有出路。对于这样一个下流的党国,我从来不抱什么好感。如果不是因为冷战和美国的需要,国民党早已成为历史。张爱玲的小说和李安的电影都有一种内在的真实和强大的力量。在抗战时期,一方面,蒋家王朝和国民党大发“国难财”,另一方面,许多天真浪漫的学生怀抱爱国热情参加国民党特务组织从此走上了一条黑暗的不归路。著名左翼作家茅盾在抗战时期创作的长篇小说《腐蚀》就是暴露和批判国民党的特务政治的。小说也是以一个女特务为视角。当时国民党官方民族主义作家陈铨歌颂女特务的《野玫瑰》一出来就受到左翼文坛猛烈的抨击。我认为可以批评《色•戒》,但是,用不着歌颂“烈士”郑苹如。国民党贪污腐败,降将如云,对特务政治情有独钟,今天的左翼却将以身体救国的女特务错误地推崇为“民族英雄”。我认为“民族英雄”应该有另外的定义。我一方面激赏黄纪苏和王小东先生对于《色•戒》的评论;但是,另一方面,正如王小东先生批评阴道主义的,把救国的重任系于弱女子的阴道,这又是何其沉重和悲哀。他们越是激昂慷慨,我越是悲哀郁闷。今天的时代到底怎么了?
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女性的身体只是供奉在民族国家祭坛上的牺牲品,也因此,女性的身体就应该是一个工具。但问题在于,民族国家本身却只不过是一个工具。民族国家是人造的,归根到底,人才应该是目的。民族国家决不是一个绝对的东西,并没有先天的正义性。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用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话来说:“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祖国。作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祖国。”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主义者宣言》中的话来说:“工人没有祖国。”就像伍尔芙不会否认女人必须生活在一个具体的国家一样,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并不否认工人生活在一个个资产阶级国家的区域内。“工人没有祖国”描述的是工人不掌握国家机器,不是自己国家的主人这一事实。资产阶级国家只是资产阶级压迫工人阶级的工具。因此,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在国家之上,还有人权。在政治之上,还有人性。民族国家并不是一个绝对的东西。按照民族主义的逻辑,电影里的易先生和王佳芝既然都是中国人,他们有什么道理不应该相爱呢?
面对今天的中国,我早已经无话可说。今天中国的发展,每一天都在突破底线,每一天都在创造奇迹。2007年发生的山西黑窑奴工事件和彭宇案对于底线的突破令人震撼。更可怕的是,在每一次突破之后还能有新的突破。我们面对的是无穷的深渊。孙立平在《生存生态恶化背景下的底层沦陷》中提出:“底层的沦陷要比整个社会沦陷的速度更快,沦陷的程度更深,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资源来抵御这个沦陷的全过程。”有人感慨,其实那个“上层”把这个“底层”变成“底层”还没有几天时间,突然间这个“底层”不仅失掉了政治优势,而且还被剥夺了道德力量。我在想,眼下我们还管“底层”叫做“穷人”,也许不用再过多少时间,“底层”就会根本失掉“人”的资格,由穷“人”而变成穷“鬼”。而女性是沦陷在最“底层”的“底层”,按照社会学家的逻辑,她们只有沦陷得更快,沦陷得更深。然而,如果整个民族都沦陷了,沦陷得更快更深没有丝毫资源的小女人又怎么担负得起救国救民的责任呢?
我对中国这种突破底线的发展震惊无语,但是,我很感谢邓小平先生的“改革开放”。没有邓先生的“改革开放”,就没有今天这种思想的突破。
无论如何,我反对任何查禁电影的提议,相反,我期待哪怕是最低限度的言论自由。
我对黄纪苏 “中国已然站着,李安他们依然跪着” 的标语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1949年毛泽东宣告: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但是,其实,《色•戒》之所以引起这么的大争议,我们的神经如此脆弱敏感,就是因为中国还没有真正站起来。不仅如此,它说明今天的中国正处于大危机之中。
一个国家只有到至少能够容得下小女人的感情的时候,才是真正强大和站起来了。
2007-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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