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9月30日发表在《半岛都市报》“半岛深度”栏目,记者姜振海采访报道。文章发表时有删节,此为原文。)
试点改造“千疮百孔”的故乡整十年,推行生态农业难在哪
农村完了,故乡完了。
当年,刚当选为省泰山学者的中科院研究员蒋高明,回到老家临沂市平邑县卞桥镇蒋家村后,来自心底的刺痛让他难以平静。
当年,村里遍地的垃圾无人清理,农田里的农药和灭草剂刺鼻,白色地膜如病人的绷带裸露在地面上,村旁可洗澡、捉鱼的小河成了一滩臭水。自家打的水井和自来水都太混,稍微有点钱的都在买水喝。大量的青壮年去城里打工,村里成了被抛弃的撂荒地……
引发众多读者关注和叹息的文章,《调查:“千疮百孔”的中国农村》正是经过多年的调查才写出来的。而除了这篇文章,作为中科院研究员的蒋高明,2006年起还在老家包了一块只有40亩的生态农业试验田,如今已扩大到150亩。
“真正实现生态农业、循环农业,让农村回归绿水青山和特色田园”,今年9月13日早晨,50岁的蒋高明站在花生田里说,这就是他的农村生态梦,已为之奋斗了10年。
是时,大红的太阳正在升起,庄稼地里传来小虫的鸣叫,牛粪和泥土的气息正在蔓延。
满身疮痍的农村,美好已难寻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已不在。
不是故乡不再了,是故乡变化得太大太快,已经找不回当初的美好记忆。
2005年,刚刚当选省泰山学者的蒋高明正是被这样的感觉震撼着,更大的震撼是,调查发现不仅他的故乡如此,几乎全国的农村大多都是如此,环境破坏、生态污染已经比比皆是,没有多少人关心,也没有多少人来找治理的药方。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中国国家委员会副秘书长、中科院博导、泰山学者、国科大教授……这些是蒋高明的部分头衔,而作为专门研究农业的专家,作为蒋家村里走出来的高材生,蒋高明下定决心搞上一块试验田,先把老家改造好,再向别处推广。
从最初转包来的40亩贫瘠薄地,到如今弘毅生态农场的150亩吨粮田;从养牛养不活、养鸡赔了款、养蚂蚱找不到销路,到如今的产品供不应求,规模超过1000万元、毛利润达超过30%。最初山东省政府给个人的50万元泰山学者津贴,平邑畜牧局给了30万元养牛补贴,连同生态农场的收入在内,蒋高明全部投入到生态农场的再建设之中。
收获了50多篇学术论文,得出了一系列的重要结论,不过蒋高明发现,建设生态农场并不是那么简单,周边一系列的环境问题已经摆在眼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写的《调查:“千疮百孔”的中国农村》2015年7月起在科学网上发布,后来有杂志把原来的10篇小文章整合成了一篇。
蒋高明教授在这篇文章里提到:在生态农场西北角,两年前出现了一个非法养殖场,属于工厂化养鸭。尽管政府规定畜禽粪便要干湿分离,不准冲洗,但这些黑心养鸭场不管不顾,照样用水冲,不仅严重污染了周围河流,在冲洗过程中还添加了大量火碱,这样的鸭粪不仅不能肥地,还会烧死庄稼。
受到农药、灭草剂和养殖场的污染,地下水不能喝了,村民自发买水喝。农药越打越多,打药后气温刺鼻,不敢出门,接触者甚至浑身肿痛,害虫进化后却难以被杀死。村东的金线河,以前可直接饮用,现在却严重变臭,满是污物;村里得癌症的越来越多,自然死亡的比例变少。
“2005年以来的10年的生态农业实践中,农村的污染问题不但没有改观,反而越来越严重”,蒋高明教授在文章中这样指出。
不用化肥农药,怎样保证产量
9月12日,来到蒋家村后却发现,和预想中的不大一样。弘毅农场旁的养鸭场已经被关停,金线河里也有了活水,偶尔从带有绿沫的河里,能看到一条小鱼。这个村田间地头旁的小路都已硬化,田野路旁种满了鲜花,农药瓶也并不多见。
“蒋教授那篇文章影响很大,我们的语文老师念了整整两节课”,蒋家庄村在附近上初二的一位中学生介绍说,在当地政府的紧急重视下和紧急叫停之下,当地的生态环境从表面上看,已经看不出太大的问题。
“你看看我的花生田,这土多黑、多软、多肥,别看没用地膜和农药,估计产量也不会少”,9月13日一大早,头天晚上才从北京赶回来的蒋高明,踩着露水到大豆、花生地里去看收成。与旁边地里白花花的地膜不同,这片花生地更加松软。揪起一棵花生来,花生颗粒饱满结实,味道也不错。
“这是我的地,给了村里的蒋庆礼种了三年了。一亩地可以上5吨牛粪,多了也可以,反正又不收钱”,蒋高明指着脚下的土壤说,看来不上化肥也不差。
只要按照蒋高明的要求,不用农药、化肥、地膜、灭草剂、添加剂、转基因,就可以加入他的生态团队。
免费提供土地,免费提供牛粪,人家得花生收2元,蒋高明收6元钱;别人的小麦收1元钱,蒋高明收3元钱。目的只有一个:扩大有机食品的产能,做大有机食品影响。通过这种方式,蒋高明从最初40亩地的试验田,扩展成为150亩的生态农场。当然,每个加盟农民的粮食都要抽检,万一检测出农药、化肥等成分,将取消收购、土地收回。
在弘毅生态农场,占地20亩的封闭型试验田内,还有200多头牛,十几头猪,几亩玉米地和试验田,再加上一座两层的科研楼,以及十几个来自海内外的研究生。另外的130亩基地,在封闭式农场的外部。
牛的饲料主要是秸秆,是把半干的玉米秸加工成青贮饲料、麦秸粉碎加工成干饲料。蒋高明进到牛棚里面,一头头地挨着看,偶尔还抚摸一下牛头。日本的和牛,国内一些大的养殖企业,养殖场都是臭的,牛都站在湿乎乎的牛粪里,蒋高明指着牛圈里干净的地面说,自家的牛圈干净,干燥,全是人工清理的。国外的用水冲洗容易造成污染,铺设其他的成分垫圈也存在卫生隐患。
“咯咯喽”,正在看猪圈的时候,玉米地里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走近发现,玉米丛中还有几只鸭子和鹅,这是禽粮互作的典型表现。玉米、麦子生长到一定阶段,就可以往里面放鸡鸭,鸡鸭把庄家身上的蚜虫、地下的害虫吃掉,留下了鸡粪鸭粪肥田,还能吃掉些玉米的底叶,在蒋教授看来这是典型的循环农业模式。
不打农药,怎样控制害虫,提高庄稼的产量?采用物理的手段,害虫并不难除。一些害虫本身就是另一些害虫的天敌,比如说瓢虫会吃掉蚜虫。此外,蒋教授和他的学生研制了成本只有1000元的太阳能杀虫灯,一只杀虫灯从最开始一夜捕杀8斤害虫,到现在一夜不到一两,数量已经明显减少。
与当地农民种植不同的是,蒋教授的农田旁都种着树,通过树上的鸟类消灭害虫来保护粮食。有人认为,树木会和田里的作物争阳光,蒋教授调查发现,树木争去的养分,其实远小于鸟类带来的生态贡献。
只上牛粪作为有机肥,农田能不能高产?蒋高明和他的试验团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2007年他承包的村里只能种地瓜和花生的薄地,通过短短三年的时间,小麦加上玉米的产量达到2250斤,土地从黄土变成了黑土,成为名副其实的吨粮田。
9月17日,根据对弘毅生态农场5.5亩有机花生的测产,亩产达到了807斤,高于当地今年花生平均亩产500-600斤左右的收成。
口感好价格高,农民咋不跟进
村里的人都知道,农场的东西能卖得上价。覆盖地膜的花生米的一斤3元左右,农场的有机花生一斤卖出两三倍的价钱,有机的面粉也比上化肥农药的贵5倍。但是以合作社方式加盟的只有4家,剩下的240多户村民为何不跟着学,或者也用合作社的方式加盟呢?
村民武传玲说,光上牛粪地没有劲,至少前两年会明显减产。另外不打灭草剂不行,光耪地地耪四五遍,家里要有个五六亩地的话,自己在家干不完。雇人一天得七八十块钱,不划算。
“农业科学化是大趋势,老百姓只看眼前这一点,不懂的”,今年60岁的蒋庆如是退休后回家来的职工,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他说,村民们光知道给地里上肥料,土地都板结了,拖拉机犁地都费劲。造成了浪费不说,还把土壤都给弄坏了。
不过,蒋庆如也并不造成一点化肥、农药、灭草剂也不用的做法。他说,应该化肥、有机肥结合着用,检测一下土壤需要什么就加什么。农药要是无残留的,也可以打,美国不都是用直升机喷洒农药吗?不用灭草剂,整个农场80%都靠人工,现在还有五六十岁的人种地,以后这一茬老人种不了地了,将来农场指望啥?
蒋庆礼种着农场的20亩地,尽管收购价格高,不过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多赚多少,说到底是赚了个辛苦钱。“还是上化肥、灭草剂划算”,蒋庆礼说,光上有机肥得三年才能恢复大致的产量,前两年产量下降得快三成。另外,打灭草剂省力,雇人耪地一天70元,一亩地得快两天才能耪完,一茬庄稼得耪三四遍。
种地多了收割的时候也很麻烦,大家都忙着秋收,自己的活都干不完,你出多少钱也找不到人。
有机农场能否适当加些化肥,或者采用灭草剂呢?蒋高明给予了否定的回答。他认为,农田的害虫比较容易治理,产量通过有机肥也可以得到提高,就是目前杂草还比较难治,需要很大的人工去收拾。
“杂草传播的主要来源是路面的草种,通过庄稼旁边种树可以挡一挡,另外禽粮互作需要有个封闭的空间,要不鸡鸭都跑了”,蒋高明认为,一个行业如果要发展,一定要吸收优质的劳动力,等着将来有机农业收入高了,可以把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吸引回来,这样人工锄草也可以持续下去。
村里的年轻人的确有回来的。比如一位姓蒋的70后,跟着蒋教授学起了林下养鸡。外地的做美工的、搞科研的80后小伙,农场里也来了四五个。不过就整体来看,农场里干体力活的还是以雇佣的当地中老年人为主。
蒋高明同时认为,不要总觉得西方的种植就一定是好的。那种开着直升机洒农药的做法,是典型的低产量、高污染。集中大规模种植,也不一定是好事,土地毕竟是农民问题的一个缓冲器,如果将来农民大量失去土地,万一工业形势不好、出门打工困难的时候,可能会出现社会问题。
更有力的证据是“六不用”带来的生态改善:检测数据显示,2007年,20厘米内土壤层的有机质含量是0.71%,全氮的含量是0.058%;2014年,相应的数据增长到2.41%和0.247%。除了土壤营养元素和有机质升高外,土壤微生物和动物群落也开始恢复,多年不见的蚯蚓等回到了农田。
生态农业之火,怎样能够燎原
坚持“六不用”,推行生态农业10年,蒋高明经历过不解,失败,也做过不少改变。
比如说,一开始准备用风能发电,后来成了摆设。沼气发电和牛棚发电,也都进行过试验,最终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推行。不过最终他的试验获得了当地百姓的认可,尽管大家一时之间还无法完全复制。
蒋庆礼就效仿这种有机农业的模式,自己种了四五亩不打农药、不上化肥的庄稼,用来自己吃、供给城里的亲戚朋友。在蒋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安装了30多个杀虫灯之后,地里的害虫已经明显减少,大家打的农药下降了三四成。“村里总共1000多亩地,要是有100盏杀虫灯就足够了”,蒋庆礼说,以前夏秋两季田地里的害虫都啪啪地打脸,现在明显少了很多。
在蒋高明的带动下,当地也加大了对农村环境的治理力度。城乡环卫一体化实施,村里有专门环卫公司打扫;多个大型、有污染源的养猪场、养鸡场在政府补偿后关闭。平邑县对所有乡村的田野、小巷道路进行了硬化,庄稼地两旁的道路上还种上了波斯菊和木槿花。
这些当然不够。蒋高明认为,目前最缺的还是产能和品种,因此他准备再扩大100亩的麦子种植,让产量能够达到10万斤,流转土地也可以,合作社加盟也可以,农场范围要从一个村扩展到周边八九个村。
另外,扩大牛场的养殖,出栏量从目前的一年100头增加到200头。牛的数量增加了,牛粪多了才能保证有机肥的供应。“我们的牛全是粮食和秸秆喂养,不喂瘦肉精,不用激素,可是卖和普通牛一样,都是13元一斤,这太吃亏”,蒋教授表示,如果以后有了条件可以自己宰杀,就用“六不用”和“弘毅生态农场”的商标出售。
此外,目前通过技术合作等方式,弘毅生态农场在山东栖霞、诸城、黑龙江五常、河北遵化、浙江杭州、河南安阳、江西铜鼓、内蒙古和林、天津武清等地,已经有了30多处苹果、大米、小米的优质产地,将来检测合格以后,都可以通过弘毅农场在淘宝上进行销售。
“有机农业最缺的是有机肥,农民养两三头牛不划算,养得少了肥料又不够用”,蒋家村的书记周京林认为,在弘毅生态农场中,秸秆喂养的有机牛是核心,如果牛粪跟不上,会影响生态农业扩张的步伐。
“都是家家户户各自承包的土地,老人们惜地的情节还比较重”,卞桥镇副镇长唐贞强表示,尽可能寻找集体土地,为生态农场下一步的扩大规模做好铺垫。唐镇长认为,生态农业的发展还缺少大资金,如果能补跌上农民两年内产量的减少,发展起来应该相当快。
最好是国家关于生态农业的补贴能够放开一些,蒋高明介绍说,比如说山东省对环保养牛补偿的要求是500头,有机农业也要求数百亩产能,这样一些很好的项目可能会失去国家支持的机会。
不过,蒋高明并不急于迅速扩张。他最看重的是稳扎稳打和产品质量,“毕竟十年的寂寞、付出都熬过来了,一定不能骗人,一定不能基于扩张砸了有机农场的牌子。”
记者手记: 那些年服下的毒药
只有在村里长大的人,才知道农药和化肥的重要性。
没有化肥和农药,意味着没有好的收成,一切成空。
比如说,麦种、花生种,都要用农药拌过才能播种,否则就会被地下的虫子或者地上的刺猬吃掉。
不打农药,豆子都可能被吃得只剩下光杆。靠人做豆虫,用剪子直接剪断已被证明无效。
玉米、地瓜都要打农药,有的防虫害,有的治黄叶病。当然,打药最多的是豆角、黄瓜等蔬菜。
依稀记得,蔬菜要打四五遍农药。不打药,就会被虫子全部吃掉,西红柿、茄子打晚了都不行,只有尖椒不太招虫子。
依稀记得,一亩地要100斤氢氨,50斤磷肥。犁地前大人孩子一起动手,撒在地里。麦子、豆子的成长期,还要用耧再播两次。要不庄稼就不长,麦子一亩地少收两三百斤。
我无比熟悉农药,一六零五,乐果,敌杀死,磷化铝。前面都是常用的杀虫药,后面一种是要用布包起来,放在存储麦子的缸里,只有这样才不会生虫子。
每年都有农药中毒的,送进医院的。大家的研究结果是要么是农药配得太弄,要么是在下风口打药,被吹到身上了。上初中时,我也曾给红薯打药时中过毒,除了得到些嘲笑或者同情之外,来年还得继续。
给种子拌农药时,都要把孩子撵出去,怕熏到孩子。打农药一般也是成年人打,除非家里缺少劳力。因为有大人想不开喝农药自杀的,或者小孩误喝敌敌畏送医院的,在教育之下对农药总是特别敏感。
从害人害己而不自觉,到害人害己而无可奈何。不要跟我提什么农残,打完药五六天后,大家都敢摘下黄瓜擦擦就吃,讲究的,顶多到黄河边上洗一洗。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有害,或者明显有害。否则怎么办?别种地了,吃啥?不卖菜了,花啥?这些麦子,这些蔬菜,大家也就这么吃了。
村里人有句话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耪(pang)地,也就是锄草,要赶在最热的时候,这样锄掉的草能被太阳晒死,才真正有效果。高过小腿的豆苗田里,40多摄氏度的高温,太阳直接晒到脸上,戴上草帽不晒,可是不风凉,摘掉草帽风凉,可是晒得狠。当我的七十多岁的祖父母辈,和我一样十五六岁的孩子,农忙时就这样劳作在农田里。此身的你坐在城市里的空调房里,还怕打游戏的孩子热到,或者喝水喝得太少。这就是中国的农业,这就是真实的农村。
那时候,锄草剂还不成熟,经常有人打上灭草剂,却把豆子、玉米给打死了。或者只能除去两三种草,剩下的还得靠人工锄掉。所以,如果灭草剂管用的话,我第一时间也会推荐给乡亲、家人使用。
土地板结,用水污染。从不知道啥是癌症,到村里的老人、年轻人经常查处癌症,大家也怀疑说,这些病是吃上化肥的粮食的缘故,或者污染太重了。现在自家吃的粮食,也开始不打农药、不上化肥了,用来卖的,还是照旧。
这次采访蒋高明教授的生态农场,的确是带有私心。就是看看,这种模式是否真的能增加收入,确切地说,看是否有引入老家推广的价值。从采访来看,生态农场、科学种田的确有可借鉴推广的价值,前提是要有大型养牛场,然后才能有有机肥,要有大片集中的土地,才能好滴进行营销推广。
总的来说,蒋教授和他的生态农场,是一种农村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革命。当然,现在还处于试验和加盟推广阶段,主力还是高校科研人员,还缺少工业化、规范化的流程,企业化的管理运作模式。
农民实现特色田园化生产,农业实现环保和高效收益。把年轻人,也就是优质劳动力吸引回农村,把城里的老年人吸引回乡间生活养老。这是蒋教授的生态农场梦,这梦值得为之努力,也有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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