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初秋,亲眼目睹生产队堆积如山的粮食被一车车拉走,缴纳公、购粮。公粮好像是免费,购粮给一些钱。眼见小山一样的粮食多半被拉走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完了生产队再留一些来年的种子,还留一些集体粮,剩下的给社员分。我们家大小五口人,分得一口袋半细粮,过秋后再分一些玉米等粗粮,常常是第二年五六月不到,就没得细粮吃了,靠一些粗粮维持到新一轮的庄稼下来。那时候不理解,觉得国家怎么拉走那么多粮食啊?这些粮食分给社员,日子该是多么的好过!同样不理解的还有,冬季农闲,全队劳力都要去干农活以外的活,不是修水利,就是造农田,害得我们这些孩子放学后就得喂猪,干家务,加上一些家庭作业,像我们这样没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不用外出劳动)打理家务的孩子,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那时侯的国家穷,没底子,全指望农业产的那点粮食换外汇,给国家购买设备,发展工业。记得父亲曾这样给我解释修水利、造农田的事:等以后实现机械化了,拖拉机就能犁地,水也能引到地头,那时候干活就不会像这样累了,打的粮食也会比现在多很多,咱全家一年四季都会吃上白面。父亲那时是生产队的会计,也是一个壮劳力。我很神往父亲所讲的话,期盼着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不记得是13岁还是14岁时,公社有了一台东方红拖拉机。有一天被公社书记押着来我们队犁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拖拉机,硕大的红色机身,宽厚的钢铁履带,履带里裹着好多的铁轮子,机身后边挂着铁青色的犁架,足有10米长。印象中,这个庞然大物很是吓人,小孩们想摸又不敢近前。犁架上,大概有5、6张犁吧,有大有小,几个很大的轮子和铁架悬挂着它们,上面有一个铁座椅,坐一个专门升降犁铧的人。记忆最深的是公社书记站在犁架上,对着围满看稀奇的大人小孩说:“咱们公社现在就这么一台拖拉机,眼下是忙不过来,上一家还剩下10来亩地的时候,我给硬押来了,让他们用牛把剩下的那点犁完。不过大家要相信,要不了多久,我敢保证每个大队至少会有三台这样的拖拉机!”那时候农村人都还不习惯鼓掌,大家对此很是兴奋,现场响起一片热烈的嘈杂声,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那撩得很么!(陕西话,意思就是好得很)”。
后来我住校上学了,很少再注意到生产队的事。当我明白事理的时候,生产队开始分田分牛了。我家分了多少地现在已经没有了印象,只记得分得的一头牛是母牛,个头很小,跟村里人合伴犁地,都嫌我家牛小劲小,不愿搭伴(那时一头牛无法犁地,需要跟另外一家合起来才能耕种)。后来我离开了农村,对家乡的事一知半解,有时候想起来,会偶尔想到那个曾经的公社书记和他对大家所做出的那个保证,如此而已!
时间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年清明节回乡下,见到弟弟新买的大皮轮拖拉机,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想。我问弟弟,这家伙好使吗?弟弟便让我试一试。他把拖拉机开出门外,就由我驾驶。在弟弟建议和引导下,我们来到了田间地头,由生疏到熟练,我把弟弟前几天刚耙过的地又耙了一遍。4亩地,用了不到1小时。弟弟说,如果是他自己操作的话,半小时不到就耙完了。
在感叹过去4亩地需要两天才能耕完时,我们的话题就丰富起来。我问弟弟:“你还记得以前生产队的地吗?”弟弟说:“当然记得了,那地是多大啊,开上拖拉机犁地,一溜到头,不会像现在拐来拐去的,一不留神就犁到人家地里了,那多过瘾!”说起以前的地,自然又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抽水站,一级站、二级站、三级站,小时候常去这些地方玩,一级站的马达(电动机)跟小房子般大,钢制水管比碗口还要粗。但印象中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了,就问弟弟哪去了。“早拆完了,水管也卸完了,有些人拿它盖房子当梁用,有些不知弄到哪去了。你说的马达(电动机),路好走的地方好像被农技站拉走了,不好走的山坡上的设备,没人管,慢慢不知被谁拆走可能卖废铁了。”弟弟说完这些,连连叹息:“可惜了,太可惜了!”我也感叹:“如果不毁掉的话,现在浇地多好!”弟弟说:“谁说不是呢,这么些年我们都是在靠天吃饭呢!”
我试着问了弟弟这样一个问题,你觉得以前好呢还是现在好?弟弟沉默半响,这样回答了我:以前呢,我还小,对生产队的事感触不深。就是觉得吧,那时候村子里很热闹的,大人小孩说笑声不断,走到哪里都有人。那时好像大伙都很和睦,谁家有个事,全村人都去帮忙。现在呢,当然日子是好过了,但是感觉闷得慌,你出去走走,基本没几个人,好多人家都搬城里去了,留下的,年轻一些的到外面挣钱去了,像我这个年龄的,没剩下几个。孩子们也都到外面上学,农忙的时候,整个村子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年龄多大都得到地里去,要不庄稼怎么办?这个时侯你在村子里走一圈,静的让人害怕,像进了鬼城一样。现在人少了,相互也不怎么走动,各家忙各家的,有时候你需要人帮一把,跑遍整个村子也很难叫来一个人,人家都有事呢,哪有功夫给你帮忙?现在乡邻们关系也淡了很多,还相互间爱看个笑话。所以一般有事都是自己扛着,尽量不愿去求人。
弟弟接着说:“我现在包了几家进城人家的地,也没啥想头了,就是盼着把孩子供出来,让他有个好前景!”弟弟后面这句话,猛然间刺痛了我的心,这不是父辈的翻版吗?几十年过去了,父母的期盼又一次沦为了儿子的期望。记得我住校上学的前一个晚上,父母对着我们弟兄说:“你们弟兄们好好上学,我们在家辛苦点没啥,老大(指我)你去了就安心上你的学,我们有个啥事生产队能照顾,乡亲们也会帮一把,别想家里的事。你们将来都出息了,爸妈也跟着沾光!”几十年后的我们,又一次回到了父母相同的起点,我们这个社会究竟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亦或是在原地踏步?我算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上学、参军、进国企,18年后被下岗,要不是自己在“海里”奋力一搏,险些让九泉之下的父母唯一“沾光”点又失色了。
回到城里来的这段时间,我就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的事。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推演。假设,当初苦了农业建设工业,事实上工业确实建立起来了,而且门类齐全,系统多样。那么以工业再反哺农业,家乡那位已不记得姓名的公社书记的保证,恐怕早就兑现了。农业有了机械化耕种,那么效率是不是要大许多倍呢?这时候土地都平整到位了,水利也发挥作用了,粮食产量是不是会上去?农民的劳动强度会不会下降?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农村随着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劳动力是不是会富余?广袤的中国大地全部实现农业机械化,是不是会带动和促进我们的工业?一轮轮的新旧产品、设备更换,是不是会推动工业的发展和革新?农业富余劳动力是不是要走向产业工人?基本农业、工业问题解决了,全国向高、新、端技术产业迈进,是不是水到渠成的事?60年代我们就将“两弹一星”这么高难的东西造出来了,后来的水平攻克工业技术难关还会比过去更难吗?这样持续30年的发展,今天的我们,还需要总是用资源换取他们的技术而还总是换不到吗?国家整体都发展了,农业富余人员所组成的产业工人、技术工人,他们该豪情万丈地建造多少栋大厦,修多少条公路?城乡同步发展,乡村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中国还会有“三农” 问题吗?城市还会这样拥堵吗?社会还会两极分化吗?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中,还会存在“农民工讨薪”问题吗?还会有毒食品、高房价、看病难、看病贵吗?新中国锻造了我们中国人民的英雄气节,处在当下的我们在国际上还能这样仰人鼻息吗?
可惜,这一切只能是推想。历史,已经在30年前发生了拐点,那曾经的付出,曾经的追求,曾经的梦想已中途夭折,戛然而止。你无法看到这种结果了。我们交织着血和泪的中华奋斗史,究竟前景如何,也许只有时光老人能够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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