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爆发的全球性危机已经过去五年,尽管常有报道用乐观的统计数字显示,美国或欧洲的经济出现了复苏迹象,但很快被证明又是一厢情愿的过眼烟云。世界在全球危机的泥淖中苦苦挣扎,似乎仍望不到危机终结的彼岸。善良的人们尚不知道,危机的前方不是春天而是寒冬。
不断重现的周期律
什么原因导致了此次危机的发生?无论是衍生金融产品的泛滥,还是格林斯潘的宽松货币政策,或者是里根的新自由主义经济革命,都只是这头危机巨象的一个局部。观察大事件,要有宽阔的视野,需要用大历史的尺度来衡量。只有把这场“旷世危机”放入到整个资本主义体系500年的演变历程中去考察,我们才能把握这场危机的实质,并对其可能的发展有所预见。
目前一统天下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产生于1500年前后。当时的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欧洲人,在经历了在非洲海岸和大西洋的长期探险之后发现了美洲,开启了所谓的“大航海”时代。这个时代的标志,是国家化的奴隶贸易和对美洲贵金属的掠夺。由此,欧洲一些国家获得了资本原始积累的第一桶金,并开始建构基于殖民开发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主导资本主义体系殖民周期的是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以及隐匿在他们背后的意大利城邦资本家。随着海上贸易和海洋产业的兴起,荷兰人成为资本主义体系商业周期的领路人。然后是英国,靠着工业革命和全球市场体系的建立,成为了工业资本主义周期的主导者。再然后是美国,凭借着石油能源革命对产业的促进和美元货币体系的构建,引领了世界近百年的美国周期。
即使经过这一粗线条的回顾,我们也能够发现,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发展存在着一种周期现象。在每个周期中,有一个主导型的国家,创建并维护着一种体现当时最进步或最强有力的资本主义经济政治模式。当这一模式发生危机,或无法在与其他模式竞争中占有优势时,它就会被新模式所取代;与此同时,原来的主导国家的地位也会被新的国家所取代。这时,体系发展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周期。从历史上看,每一个体系周期延续的时间大致在一百多年。在布罗代尔、阿瑞吉等人看来,这就是资本主义体系演进变化的“周期律”。这是比诸如“尤格拉周期”和“基钦周期”,或是康德拉季耶夫-熊彼得周期更长、更综合,也更具整体性的体系周期。
在每个长达百年的体系周期中,存在着不同的发展阶段,通常从实业扩张开始,到金融扩张进入尾声。这种阶段性现象被称之为积累周期的“实业春天”和“金融秋天”。在实业扩张的阶段,主导型国家往往是为世界提供大量物美价廉商品的世界工厂,这使得他们可以用廉价商品的重炮轰垮传统国家的贸易壁垒;而另一面,实业的筋骨也为他们提供了“武器的批判”的实力。因此,他们在竞争中总是所向披靡。
但是,等他们富裕到可以运用金融手段进行直接赢利并成为其主要赢利方式的阶段,他们就不再从事看起来肮脏、费事的实业生产,成为大腹便便的食利者。从生命的周期衡量,这时它们就进入了垂垂老矣的阶段。
美国周期的肃杀秋气
无论是周期律还是阶段论,都还是从时间维度谈论资本主义体系的演变进程。而在这一进程的表象之下的深层原因,是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本性。前面已经说过,在资本主义体系的每一个积累周期中,初始阶段都是实业扩张,此时的资本只要进入实业领域就可以获取高额利润;随着实业的发展和大量资本的涌入,实业领域的利润率开始下降,此时就会爆发产业或商业危机。为降低投资风险和增加新的利润点,资本开始减少对实业投资而更多转向金融领域。到此时,体系性质就发生了结构变化——进入金融主导的食利阶段——这就是周期的金融秋天。
在资本寻求利润最大化本能的驱动下,金融资本不断膨胀扩张,导致投资泡沫越来越大,一旦超出实体经济所能承载的极限,一场导致体系重构的周期性大危机就会爆发。在既往500年里,每隔一百多年就会爆发一次导致体系周期更迭的大危机。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立了主权国家体系的诞生,独立的荷兰终结了伊比利亚半岛国家的体系周期;经过数次对荷兰和法国的战争,英国控制了世界海权,在1815年取得对拿破仑战争的胜利后,英国成为欧洲乃至世界的引领者;到19世纪末,美国成了世界第一经济大国,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开始进入了美国主导的周期。
在近百年来,无论在草木葳蕤的实业之春,艳阳高照的产业夏季,果实累累的金融秋天,美国都是世界经济体系的引领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世界政治和安全事务上也逐步取代英国和西欧,成为举足轻重的角色。期间虽不乏强有力的挑战者,不论是老霸主英国,还是举旗造反的德国、日本,还是另有一摊的苏联,结果却一个个折戟沉沙,唯有挟天时地利人和之势的美国,成了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以至于有美国学者乐观的预言,历史将在此终结。就在美国如日中天的时候,金融危机从美国爆发,向全世界扩散、蔓延至今。究其原因,就是美国金融体系的过度膨胀。看来历史并未终结,周期律依然灵验。
可以说,此次全球危机很可能就是一场资本主义体系的百年周期危机——美国周期的总危机。而这恰恰就是此次危机为什么不那么容易过去的原因。
在1970年代,美国就爆发了黄金汇兑制美元体系的危机。当尼克松总统于1971年8月15日宣布放弃美元与黄金挂钩时,就发出了美国开始进入金融秋天的信号。以此为界,美国以金融为核心的服务业开始狂飙突进,制造业开始大规模向海外转移——既然通过美元体系就可以直接赢利,谁还愿意从事肮脏的实业生产?40年过去,如今美国80%以上的财富来自金融为核心的服务业,全国从事实业的人口不到20%,美国成为债台高筑的双赤字国家。
在美国体系中,从事实业生产的企业和国家,则受到金融资本和金融化的大宗商品市场的双重挤压,利润空间越收越窄,投入实业的资本便越来越少。在国际资本极力压低实物生产价值,又极力抬高金融收益的模式下,世界经济呈现出严重的泡沫化,全球实物生产活动的产值不到60万亿,而金融市场的金融产品年交易量超过600万亿。世界到处都充斥着越来越多的金融产品和越来越膨胀的金融泡沫,当人们把这一切当作美国金色秋天的果实肆意采摘时,贝尔斯登、雷曼兄弟乃至房地美、房利美轰然倒塌,世界才感受到了美国周期的肃杀秋气。
准备过冬:凡事预则立
危机爆发后,美国、欧盟、日本这几个提供着国际货币的国家和集团,相继利用货币发钞权试图将危机转嫁出去,却难以奏效。因为此次全球危机的实质,是实物生产的不足和金融产品的过剩。实物经济已经撑不住虚拟经济的滔天洪水,这种水多面少的危机何以用继续加水的方式解决?
更重要的是,要想增加实业的投入,就需要对金融资本利益最大化的趋势进行遏制。而这需要有对资本进行约束的政治改革。毫无疑问的是,危机将在中心地区继续深化,由金融经济领域向社会政治领域蔓延;只要看看“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无果而终,就知道这种改革的艰巨性。同时,中心的危机还将向外围扩散,看看阿拉伯世界的动荡,亦可感受到危机向外围地区扩散的冲击力度。
更让人惊心的是,国际资本还在利用危机获得的赢取暴利的机遇,各国特别是占据价值链高端的发达国家,也在利用贸易、技术或安全壁垒向外转嫁祸水,由此对实体经济造成更严重的威胁。G20的协调机制越来越不被看重,以邻为壑又在成为新的行为准则,全球化进程已经开始逆转。而美国提出“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TP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TTIP),本质上就是要划小圈子,以替代全球性的WTO。在一些发达国家看来,WTO是有利于中国这样的实体经济国家的贸易规则,他们希望以更有利于服务业国家的新规则来重组世界贸易。此动向透露的信息是,美国正在亲手摧毁原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这亦证明,进入了金融秋天的美国,已经不能也不愿再充当全球经济的火车头,更不可能重新推动实业经济的发展,所谓美国的“再工业化”不过是政客争取选票的噱头。
美国秋风劲,世界黄叶飞。如今几乎所有国家的经济形势都大不如前,失业率持续保持在高位,社会骚乱频发,冲突甚至内战已经在边缘地带爆发,危机冬天寒意渐浓。回顾历史,则更令人心生寒意。在既往百年周期危机的漫长冬季,首先是统一货币体系和贸易体系的瓦解,继而是各国因严重的经济矛盾转向政治冲突与结盟,然后是愈演愈烈的军备竞赛,最后导致战争——不论是欧洲的“30年战争”,或被丘吉尔称为“真正的第一场世界大战”的英法7年战争和后来的反拿破仑战争,以及20世纪的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即使在数百年之后,人们依然能够在旧体系向新周期过渡的严冬朔风里嗅到飘荡着的血腥气息,让人寒彻骨髓。
这一次能够例外吗?我们不得而知。
现在,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听从皮肤的感知,准备过冬。准备过冬,意味着在心理上丢掉春天很快就会来到的幻想,这是最重要的审时。对主要从事实物生产的中国来说,只要有粮食衣物等物资和从事实物生产的能力,全民同心同德,要渡过冬天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防止已经高度金融化的国家,通过货币体系和金融杠杆掠夺甚至是洗劫中国的实际财富,让中国的实体经济迅速衰落,使中国失去依恃,因人心混乱而陷入社会动荡。这是重要的度势。夏天应该开窗透气,冬天必须关窗避风。所有内政外交,都不能忘记我们所处的危机大环境。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困难想多一点,比想少了主动。在冬天,多穿点比少穿点强,尤其是比被别人剥光了强。可以肯定的是,在导致危机的金融泡沫和仍在制造的泡沫被吸收干净以前,危机不会过去。越是制造金融泡沫,危机的冬天就越漫长越严酷。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危机一定会过去。不论是基于第三次工业革命,还是第一次的服务业革命,下一个周期来临的春天,无论如何将是实业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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