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4日是马克思逝世140周年的日子,中国财政学会副会长贾康在《深圳特区报》上发表了一篇《民营经济发展急需基础理论创新》,要对作为“基础理论”的马克思主义搞“理论创新”。
贾康所谓的“理论创新”无非是重弹两个老调:
继董辅礽、胡德平等同志之后,我与合也已经以研究者身份在许多场合明确指出“消灭私有制”是中文版《共产党宣言》的误译……按照马克思、恩格斯德文原版的正确表述,应该是“扬弃私有制”,这合乎逻辑地对接了《资本论》中关于以股份制带来“否定之否定”的“资本私有制的扬弃”而“重建个人所有制”的重要思想指引。
但在马克思之后的一百余年,到了今天,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需要与时俱进地以马克思推崇和遵循的严谨的科学精神,基于基本原理和其内涵的严密逻辑,来丰富发展关于“劳动价值”来源的分类研究……全面看待剩余价值,应是由占有生产资料的雇主所从事的管理劳动、职业经济人所做的管理劳动,还有工人所付出的一线劳动共同创造的。
关于第一个问题,“消灭私有制”究竟是不是对《共产党宣言》的“误译”,国内外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早就进行过辨析。
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起草的《共产党宣言》,原版是用德文写成的。被翻译成中文“消灭私有制”一语中的“消灭”,德文原文用的是Aufhebung这个单词。查德语词典可知,Aufhebung一词日常使用的主要意思就是“废除(消灭)”,只有在作为哲学词汇时,才包含了“扬弃”的意思。
据德语维基百科“Dialektische Aufhebung”词条,黑格尔曾经说Aufhebung是一个极富思辨性的词,他列举了Aufhebung的三种意思:
1. die Beendigung, Überwindung einer Entwicklungsstufe (Negation, tollere), z. B. Aufhebung eines Gesetzes, Erlasses. 某个发展阶段的结束(否定,tollere)例如:废除一项法律、法令
2. das Erhalten ihrer zukunftsträchtigen Seiten (Aufbewahrung, conservare),保留其中孕育着未来的因素(保留,conservare)
3. die Integration dieser Seiten in die höhere Stufe der Entwicklung, wodurch sie eine neue Funktion erlangen (Erhöhung, elevare), i. S. v. etwas vom Boden aufheben.将这些因素融入更高级的发展阶段,因而使其实现新的功能(提升,elevare),这个意义来源于“把某物从地面拾起”。
人们都知道青年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如果套用黑格尔的解释,的确有一种意思是“将私有制融入更高级的发展阶段,因而使其实现新的功能”,也就是贾康教授语境里的由对“资本私有制的扬弃”而“重建个人所有制”;但是黑格尔解释的Aufhebung的第一个意思同样是“废除”。
《共产党宣言》即便是把Aufhebung作为一个哲学词汇,那究竟用的是哪个意思呢?
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期,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席卷了欧洲诸国,在当时的英语和法语中,这类针对封建特权、封建制度、君主制、奴隶制、农奴制的运动一般被称为“废除”(英文用abolition,法文用abolition或suppression);而在德国对应使用的同义词就是Aufhebung和Abschaffung(废除)。
在19世纪以来的工人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中,Aufhebung作为“废除”意义来使用更加频繁和普遍。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提到Aufhebung,并不是他们的发明,而是已经使用了当时已经被广大进步人民所广泛使用的语言。作为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马克思早已与黑格尔决裂,绝没有跟在黑格尔后面,从晦涩哲学的立场来解释当时普遍的社会斗争。
《共产党宣言》德文原版的“无产者和共产党人”一章,有20多处用了Aufhebung,10多处用了Abschaffung,使用的对象包括私有财产、私有财产、生产关系、生产资料的分配、所有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产阶级本身、资产阶级、人对人的剥削、民族对民族的剥削、阶级对立存在的条件、阶级本身等等。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严格区分Aufhebung和Abschaffung,但反复使用的情况充分表明,这两个词在《共产党宣言》的全篇语境里意思相当明确,那就是“废除、消灭”。
1850年,马克思的战友海伦·麦克法兰将《共产党宣言》翻译成了英文(这个英译版未经马克思和恩格斯审订),沿用了德文词汇Aufhebung,Aufhebung在英文里,的确有“废除”和“扬弃”两个意思。所以,恩格斯在审订1888年赛米尔·穆尔译本的英译本《共产党宣言》宣言时,进一步明确了Aufhebung的转译,那就是abolish和destroy(废除、消灭)。
马克思本人是精通英法德文的,他的重要著作《哲学的贫困》等,甚至直接以法文发表。约瑟夫·鲁瓦翻译《资本论》第1卷法文版时,也经过了马克思本人的审订。对于自己在德文著作中使用的Aufhebung和Abschaffung,马克思主要采用的翻译就是abolir、supprimer、détruire、faire disparaître等(法文动词:废除、消灭、摧毁、使消失)。
由此可见,马克思对Aufhebung的意思是相当明确的,正如他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所点明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
至于贾康把马克思揭示资本剥削秘密的“劳动价值论”当作过时的教条,称一百余年的今天,需要与时俱进地发展“劳动价值”论的说法,就不值一驳了。
贾康在原文中用了相当的篇幅来论述资本家的“管理劳动”也是“劳动”,这一点马克思并未忽视,反而早就做过精辟的论述。他在《剩余价值学说史》中曾经说:“资本家生产过程是作为劳动的管理和指挥者出现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资本家在劳动过程中起着积极作用”,但这个“积极作用”发展到社会化大生产阶段的资本主义相对于封建主义进步的地方。
而“剥削”的本质是资本家凭借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在等价交换原则的掩盖下,雇佣工人从事劳动,占有雇佣工人的剩余价值,而不是由资本家自身是否参加了“管理劳动”决定的。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地指出:
“资本家的指挥是剥削,而不是劳动”;
“指挥、监督和调节的功能,在属于资本的劳动进行协作时,便成了资本的功能,还取得了特别的性质”;
“资本家的指挥,不只是一种特别的,由社会劳动的性质引起并属于这种过程的功能,它还同时是一种剥削一个社会劳动过程的功能,为剥削者和他所剥削的原料之间不可避免的对抗所决定”。
既然作为“资本的功能”,资本家还会把它“交给一种特别的工资雇佣劳动者”去担任:
“像资本家的资本一经达到那样的最低限量,由此开始真正的资本主义生产,资本家就会把体力劳动摆脱一样,现在,他又把直接地、不断地监督劳动者个人和劳动者小组的职务,交给一种特别的工资雇佣劳动者。像军队需要有将官一样,在同一资本指挥下协同工作的工人队伍,需要有产业上的将官(经理)和士官(工头、监工),以资本名义,在劳动过程中实行指挥。监督劳动,成了他们的专属职能”。
至于贾康把股份制说成是“重建个人所有制”,“资本社会化达成资本私有制的积极扬弃”,就更是对马克思“重建个人所有制”思想的庸俗化歪曲。
马克思的“重建个人所有制”,是要重建“劳动总产品”的劳动者个人所有制,即拥有对劳动总产品的所有权,能够支配分配、消费、生产、交换各个环节乃至整个再生产过程。而个人能够拥有劳动总产品,前提是他已经拥有了生产资料,否则他必定得不到劳动总产品而只能得到部分劳动产品。因此,劳动总产品既包含了生产资料又包含了消费资料,而全部的劳动总产品,就是社会总产品。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
(劳动者将组成)“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的劳动当做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社会的产品。这些产品的一部分重新用作生产资料。这一部分依旧是社会的。而另一部分则作为生活资料由联合体成员消费。因此,这一部分要在他们之间进行分配……在那里,人们同他们的劳动和劳动产品的关系,无论在生产上还是在分配上,都是简单明了的。”
“重建个人所有制”是一个相当高的纲领,它要求无产阶级在政治上取得政权、争得民主;经济上剥夺剥夺者、实现生产资料的社会公共占有;文化上通过“文化革命”促进全社会思想、道德、科技、教育、文化等的大发展,造就一代社会主义新人;同时还要“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使这些前提受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支配”,使“现代的普遍交往,除了归属于全体个人,不可能归属于各个人”——这样才能逐步建立“自由人联合体”……
所以,即便是消灭了私有制、消灭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重建个人所有制”也还要经过漫长而复杂的斗争。
贾康在马克思逝世日这天,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名词搬运,来装点自己的“理论创新”,完全就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玷污和污蔑。
2013年,贾康曾发起成立“华夏新供给经济学研究院”和“新供给经济学50人论坛”,自任院长、秘书长,他长期以“新供给学派”自诩。这样其实就挺好,贾康想搞“理论创新”,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到斯密、凯恩斯、拉弗,回到“祖师爷”萨伊那里嘛,就别来蹭马克思的热度了。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圣经”,不是资本卫道士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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