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新左翼文艺-大众笔谈(4)
当我还是刚刚喜欢论坛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位著名的哲学家,那便是今日遭右派围剿正酣的刘小枫教授。虽然那时候他的思想我还不能明晰,但他诚挚和优雅的散文已令我为之倾倒,尤其那篇《记恋冬妮娅》,给当时的我以巨大的震撼。在彼处,冬妮娅被描绘成热爱生活、渴望幸福的小女人,但保尔却因为奉行革命的禁欲主义,竟不顾念这份情感,毅然将她抛弃。由此,刘教授质疑理想在生活面前轻重几何,在生命荒芜、前景飘忽的革命潮流当中,是否有人认真思考爱情和欢愉的权利,是否应该承认男欢女爱的正当。
显然,这种解读,与学校教育所灌输给我们的完全不同,也更具有人性和对读者的吸引力,也因为这种另类知识的诱惑,我逐渐开始学习一些西方经典著作,企图提升自己的思想高度,在这个阅读过程中,我开始抛弃过往的信念。无论政治课本的教条,还是打着人性、启蒙旗号的各色主义,或是刘小枫教授提倡的自由主义及一般基督教理念。它们逐渐在我心中变得可疑起来。
多年以后,我再次捧起我挚爱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发现它展现的内容竟与以往有如此的不同,并且较之过往更富深意。而我作为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下的工人,也决定了审视的角度-或曰阶级立场,我无法做到高深和客观,只是希望,这不是再一次简单的老调重弹。
一.资本主义的爱情
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简单明快,不蔓不支。冬妮娅附一出场,便打破了富家女孩纤弱多愁的惯例,代之以一个健康活泼乐观奔放的快乐少女形象,浑身散发着热情洋溢的青春气息。更可贵的是,她看不起周围那些俗里俗气、以貌取人的的女同学,怀有强烈的平等观念。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叫保尔的男孩,在“势力”的女伴眼中简直不可交往,对她而言并不因身份地位差距而不可攀谈,当保尔对她这个小姐有一定敌意时,她依然愿意和他聊天。而当贵族流氓维克托欺负保尔时,她还毫无犹豫滴站在了保尔这边,当保尔打败了维克托,她还为之鼓掌喝彩,也正是她这种帝俄时代所罕有的公正待人的态度,使她赢得了他们之间最初的友谊。
谦卑今天被视作美德,同情则是一种被当代认可的“合宜”的情感,可是它们均与爱情完全无关。从打出现起,他就不过是个褴褛和粗鲁的少年,只不过她所受的现代教育以及她的良知告诉她—平等地对待他是合宜的,在道德上站在有道理的一边也是合宜的,仅此而已。冬妮娅对保尔的另眼相看,绝不是由于他的穷困潦倒,而是从保尔用工人的铁拳打败了维克托那一时刻开始的。保尔取得的第一个成就,便具有强烈的竞争性,足以彰显出他的英雄气概与能力。而当第二次见面,冬妮娅自诩跑步冠军,最后却也被保尔追上,这第二个成就使她对保尔爱慕之情更深一分,并确立了恋爱关系。
如果不计细节,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叙述故事梗概:护林官的女儿冬妮娅,不计出身,爱上了卑微的锅炉工保尔柯察金,接着赞颂她这种行为在帝俄时代是何等叛逆何等高尚,可惜实质上这段爱情却远非如此单纯,或者说所有看似单纯的爱情,在认真审视之下都脱离不了更深层次的人性动机。就这段恋爱而言,冬妮娅显然处于主动状态。爱情的基础应是互相付出,互相包容,然而在这里,保尔开始时由于阶级观念,与她寸步不让地争吵,其后在她家遇见他所厌恶的中学生时,当面与其发生口角并甩门而去,但这些并未影响他们的恋爱关系,冬妮娅依然容忍她这不近人情的保夫沙鲁。保尔曾一度被抓入狱,有个同牢的犹太女孩不愿第二天被白匪糟蹋,因而向他投怀,保尔因记恋冬妮娅拒绝了她。逃出之后,他参加了红军,在战斗中受伤,并在养伤时再次遇到冬妮娅。他痛苦地发现,冬妮娅不愿参加工人组织以及革命工作,并常常在他们面前故意表现她的资产阶级身份,因而最后提出与冬妮娅分手。
保尔究竟有何优点值得她如此眷顾?可以想见的是一种崇拜情感居中作用。拳击冠军与赛跑冠军的光环,始终对她产生强大的吸引力,此两者证明了保尔的优秀,在对她自己也是隐秘不宣的潜意识里,“优秀”是选择恋人的第一要件。冬妮娅,帝俄末期的年轻知识分子,她所定义的“优秀”,已经不意味着他目前的出身、地位和财富,不关心目前拥有什么,它指向一个人未来发展的可能性,代表的是个人的“综合素质”—换言之攫取财富的能力—因为财富不问来路,“综合素质”便笼统涵盖了达成目的的各种能力与手段。这种新的择偶条件,在我国时下特别风行,叫做选“潜力股”,潜力虽然不是如存款、住宅、股票那样的动产和不动产,却也是一种“物质”,依然属于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且其体现亦来自最广泛最现实的生存竞赛当中,具备直接的经济意义,因而也成为新时代有教养女性的择偶标准。现代资本主义赖以维系的特征便是广泛的社会流动,在此间钱财或许贬值,公司尚能破产,惟独可依赖的便是“人”-拥有源源不断获得财富的能力的所有者,对之享有夺不走的主权。
在人人生而平等的旗帜下,这种新的和更甚的不平等形式堂皇地登上了爱情和其他社会生活的舞台,并于十九世纪末与二十世纪初占据了统治地位,贵族的财产早就荡然无存,如今他们在人口再生产上面的唯一一点优势——血统的传统影响力,如今也被逐渐消失了,高贵品德和优雅做派意味着在市场上没有竞争力,所以20世纪初的那些艺术人物,如马塞尔与阿希礼,已经被时代女孩们所抛弃。他们只是出身与阿尔贝特与斯嘉丽相仿佛罢了,经过时间那无情的洗礼,哪怕是斯嘉丽这样的真情女子,都要慢慢觉出这是些顽固的死海之果,大到她们咬不动,因而从深恋变成鄙视。
“你可以爱上我,那你为什么不能爱上整个工人阶级呢?”分手前,保尔对冬妮娅最后的话,便有了答案。在冬妮娅眼中,工人并不都如同保尔那样引人注目,具备她所青睐的优点。多数人,例如保尔的哥哥,只是朴实平凡的普通人。纵然他们的双臂比保尔还要强壮有力,劳动本领比保尔还要灵活巧妙。他们修路,他们炼钢,他们操纵复杂的机器,然而这只是没有才智的象征罢了。工人们墨守成规,并不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对劳动造就的社会秩序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而保尔柯察金,只是落入这群蠢汉当中的金子,他很快会爬出来。他不属于下等的工人阶级,她也不是庸俗的资产阶级子女。他与她,同是有思想、有野心、爱好竞争的,怀抱资产阶级精神本质的人。保尔在工人当中是佼佼者是由于他愿意上进,以参加革命为表现。这就意味着他有吸收进资产阶级的资格。而她,并没有被优渥生活泡坏,并没有退化成无用的贵族,因而继承了资产阶级一贯的精明强干。他配得上她,他很快会离开工人行列,成为革命后新的统治者,一道奔向新的生活。
这里,保尔和她都搞错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保尔依旧认为冬妮娅对赐予他的平等相待,就是他理想中的人人相等,如他所理解的。而冬妮娅错误理解了保尔参加革命的行动,把源自无产阶级“类”的对旧的社会秩序的反抗,当作了保尔为改变个人处境的奋斗。她无法理解按阶级分类的人—既然所有人都是竞争关系,那么社会的人就没有“类”,只存在个别的社会人。
他们的爱情便这么悄悄结束了。
当重逢的时刻,他们才清醒的认识到彼此。
二.资产阶级英雄们
冬妮娅仅是伟大的资产阶级人物中的一个。不同的是,她曾在苏维埃国家存在过,并与觉醒的无产阶级发生过悲剧性的联系。
而大多数资产阶级精英,活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家与时代里。
反叛、倔强并存留一颗金子般的心,已成为二百年来时代英雄们最主要的性格特征,亦是这些艺术形象的魅力所在。如今猪尚且要以特立独行为荣,英雄们更需要以“个别的”形态伫立于社会背景当中,以区别于“普遍的”人类—也就是越发有变成贬义趋势的“群众”,故而人们对他们印象极为深刻。
普通的人物,并不特指人物的身份,而是代表他们的能力与进取心。富人与资产阶级实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表示人的财富状况,后者表示人的精神状况。前者说明了一个既成事实——他拥有财富,后者则包括了一个趋势,即他打算发财。他们共享相同的一部分外延,他们都可能是英雄,又都可能都会因缺乏能力和缺乏进取心而成为普通人物。
这样的艺术形象,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典型范例。资产阶级英雄总是要超越于普遍性之上,凭着优异的才能脱颖而出。他们是世上的主人,而作为陪衬的庸碌普通人,其存在价值仅仅是给英雄们提供展现舞台与充作布景,如同时间和空间一般不可或缺却无需赘言。
他们携带了摧毁旧时代的武器匆匆奔来,那便是资产阶级的纯粹的“美德”,如今被叫做普世价值的那些观念。征服一切的无畏勇气,热爱自由,独立人格,平等精神,对等级制度的愤慨。没有对手能抵挡他们道义的进攻,对抗者要么在肉体上被粉碎,要么在精神上被毁灭。昔日财富与权力的鸿沟必被逾越,贵族和奴隶主们的磨刀石也定要永沉海底,这在资本主义时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普世价值外化为具象的人物时,冉阿让、盖茨比、白瑞德、斯嘉丽、哈克贝恩、简爱、老柯林斯、老渔夫这些真正的资产阶级便诞生了,成为19~20世纪时代精神的化身。他们的教养并不出众,多数还出身贫寒,却拥有超常的机敏与坚忍不拔,并永远保持斗志昂扬。用盖茨比的话说,这样的精神叫做“赤子之心”,代表美国梦中内心幻象世界的美丽假象。因而,这些英雄的理想人物造型,不过是在这场资产阶级之梦里,个人将自身的神化结果,“梦神自己就是个性原则的尊严的神象。”人们相信这样的内心力量的真实存在,并且要永远保持不朽,直到历史的终结。
没有陈腐观念的英雄们,一旦脱离社会文化的束缚与羁绊,他们一个个便都获得了成功。冉阿让不再偷窃神父的银汤勺,老柯林斯也不再明火执仗的盗抢,盖茨比并不需要亲自出面杀人越货。“一个都比不上你”是对盖茨比的评价,我十分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纨绔子弟汤姆虽然挥金如土,却不曾做任何非法勾当,他究竟哪点比不上盖茨比呢?或者按法的精神,执着的沙威警长莫非不该惩罚一个逃跑的抢劫犯——尤其是刚出狱就抢劫小孩这种天理不容的行径?当然,冉阿让和老柯林斯待人宽厚有加,白瑞德异常慷慨,盖茨比爱好结交朋友,但这只是西方的一种习俗,在竞争中将他人打的附耳贴耳后,需要表示出一点合乎身份的礼貌罢了。
私酒贩子、逃犯、走私船长、流浪汉和黑帮老大们,在过去几十年内,被我们认为秉承了底层劳动人民的优秀品德。他们靠自身努力获得了财富和地位,却始终不见容于社会上层,被传统势力看做暴发户,被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打击和镇压,还在“客观上揭穿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虚伪”,获得了社会主义中国文学评论家们的无限同情和推重。
遗憾的是,这样的错误赞同,实际是对资本主义价值观与阶级意识的肯定,也反映出中国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这与其说是在批判资本主义,不如说是为自由资本主义的残酷岁月招魂。我们在改革开放后从未向敌人缴械,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拿起过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武器,从来没有认识到什么是我们,什么是敌人,以及什么是敌人向我们的转化。当我们为竞争的优胜者们没有获得资本主义承诺的待遇与地位所愤怒的时候,我们岂不也是将自己置在了竞争者的角度吗?平等意识最大也不过是,连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建立新中国,最终也被理解成一个成功学叙事而已。新中国的意义没有多少人思索过?如果有的话,多数人也认为,它不过就在于战场上不断胜过国民革命军罢了。而竞争竟是可憎的,这在经历了几十年战争的中国人,哪怕是新中国的中国人来说,都是多么不可理解!仿佛它像佛家发霉的劝善文。
三.资本主义的神圣宗教
在五十年代的美国,弗洛姆一阵见血的说到:“人们在劳动市场和人格市场上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从社会性格上讲,这种经济竞争的需要导致了日益加强的竞争观念,人们受到一种欲望的驱使,这种欲望就是要超过自己的竞争对手。同中世纪时期封建制度形成的社会稳定性相反,近代西方出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社会变动性,每个人都为争取最优越的地位而奋斗,尽管只有少数人可以达到这一目的,在获得成功的争夺战中,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在竞赛中获得第一名。”(《健全的社会》)
是的,人生就是场奥林匹克竞赛!因而,送别了高老头之后,拉斯蒂涅便发下这样的宣言:“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现在咱们俩来挤一挤吧!”。可以看到,而竞争,成为青年人生命冲动的至高点,亦即资本主义体系的崇拜物,它同时就意味着和要求着,个体价值成为社会认可的唯一的价值,而这些个体意识,便是资产阶级一切美德的源泉,也是它最本质的阶级意识。竞争制度的神化及与之伴生的个体价值的确立,需以下三个必要条件:第一,个体价值可以被比较,这是存在的基础。第二,证明个体价值的数额与善的程度成正比,这是它的合理性基础。第三,将利益等同价值,证明其他一切价值观的错误。
市场化以几乎是宗教的方式完成了第一个任务,我们知道,奥林匹克竞赛本来就是一个祭神仪式,刚巧它又在资本主义时代得以复兴。在这种与宗教并无二致的“竞赛之神”加冕以后,不但人们拥有的土地、房产都已纳入交易范围,连人的劳动乃至人自己也具有了交换价值—这个过程据说叫做“解放”。 货币关系是一种基数体系而非序数体系,它的原则是可以进行简单的四则运算比较。当所有东西都折算成货币时,一个人的个体价值便能被准确的计算出来,然后与其他人的个体价值做横向排列,有时候还可以跟过去的自己做纵向对比。因而,一个人的成功也有两个尺度——社会的尺度与自我的尺度,而尺子都是一把——货币保有量。由此,人们可以平等相待,依财产确定地位,即便原本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群,也可进行统一的比较,成为可以竞争的对手。“一切坚实的基础都消失了”,只留下没有终点的竞赛。信息化在继续扩大竞争制度已取得的战果,将随时更新的排名第一时间通知所有竞赛者,并力图让每个人的个体价值更加透明。然而,人们满怀热情地参加到这场游戏,多数人却只能永远感到不满意。无论它能否与福柯赵汀阳精辟的指出,人们的幸福感并不因自己拥有多少财产,而因邻居们拥有多少财产,富有的意思是比别人更富有。
当媒体将故意制造的炫富行为又夸大几番,在大众面前公开展示时,人们便不断被“羡慕嫉妒恨”这样的负面情感所左右和折磨,默默忍受、自杀或制造各种极端犯罪的事件。这实际是竞争给予人们的惩戒方式,一种加诸于失败者的酷刑。有时,它甚至还展览一些失败样品,如各类心理咨询节目里出镜的诗人、发明家、赌徒、游戏高手或失业者。当这些无能者出场后,大众又怀有一种极度鄙夷和耻笑的心理来看待他们——他们已被判决为疯子和不正常的人,公开的电视访谈则是赎罪展览的机会。他们没有犯罪行为,然而这些电视审判本就与行为无关,因而它实质是中世纪式集道德审判和酷刑展示于一体的、为彰显金钱宗教力量而举行的群众教化仪式,将那些追求其他价值的人们,以冒犯金钱的罪名而予以示众,而击碎他们脊梁的讯问便是那痛苦的赎罪过程,为的是抛弃过去抛弃追求,将他们重新拖入为金钱而竞赛的社会中来。
如果是被物控制便是异化,那么竞赛便是异化之源。这场神圣的竞赛里,资本家既是竞赛的暂时冠军,却又同时成为神龛上的燔祭。资本果断地抛弃它的无能主人,财产权固然重要,然而竞争本身,被唤作市场的生机与活力的东西,更为神圣不可侵犯。它要叫停下来略作喘息的企业破产,叫因生活优裕而慵懒,甚至因而稍微有良心的资产者变作乞丐。因而有一个超然于个别资产者的资产阶级意识,它甚至当做一个抽象的主体,它深刻的知道,强大的万年不变的托拉斯,就意味着竞争统治的结束和社会主义曙光的到来,正如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因而它号召它狂热的卫道士们,以自由与平等的名义抵制所有信托基金和联合工会,抵制所有因分工生产而将人类联合起来的大企业,摧毁他们,拆散他们。
(2014-2-25北京)
群号:22517496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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