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中国南方,改革开放的前沿,许立志像芸芸众工人一样,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流向各地的产品。从他们手中源源流出的,有我们在使用的手机、电脑。
许立志,广漠农民工的一员。90后。高中毕业即赴珠江三角洲打工,后进入打工者的集中营富士康。2014年9月30日,许立志从楼上跳下,加入到N连跳的队伍中。在深圳,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总设计师蔚为骄傲的宝地。
许立志的独特在于他同时是一名诗人。从2010年十月起,他开始在网上写诗。诗歌于他就像日记一样,记录下自己几年来的感受。在他死后,他的近200首诗歌由秦晓宇发起,通过众筹的方式编成诗集出版,名为“新的一天”——取自他的最后一条微博,预设在10月1日0时0分定时发出的。正好在建国65周年的国庆日。
一 为何谈到血
许立志的诗,是现代城市生活的诗。除了极少的诗歌写乡村,写远方,绝大多数都直接写城市。就像波德莱尔以惊悚的笔触发现了19世纪的世界都市巴黎的秘密一样,许立志同样展现新的时代下中国典型代工城市的丑陋。不错,他笔下的城市是丑恶的,却不是空泛的由于工业化带来的精神空虚而起的乡愁,而是直接以血肉之身躯,以一个现代社会的生产者的身体来体悟城市。
他热衷于写身体,波德莱尔式地解剖和展示城市/身体的脓疮。他写腐化的肢体,皱纹的手,损裂的皮肤,溃烂的伤口,粉尘的肺,血丝的痰,堵塞的血,灌铁的胃,生锈的骨头,佝偻的背,写老茧、疾病、咳嗽、衰朽、痴呆症、失眠。而这无疑是他真实的打工生活。他把无形的感受物化,他写“你需要驮着生活/在夜里加班”,“我回到了我的村庄/带着一垛松松垮垮的年龄和疾病”,显示出背负的重量。他有的诗句近于残忍,赤裸,写骨头被切割,躯干被拆卸,血管被刺穿。他借用海子的手法,写“咣当声里,我听见体内的骨头/铁锈一样生长”,写“疼痛的光在珠江三角洲弥漫”,他写身体的贫弱干枯,“胆小的孩子在山脚下疲于奔命/只剩一张肚皮/被霹雳碾过”,“凹凸不平的伤口结不了疤/等待着工业废水将它灌满/拭目以待明年今日全身都开满/腐烂的花”。他又出奇地冷静,写自己“在血中提酒喝,畅想来世”,“自我凌迟后心甘情愿的笑”,自嘲“当我一片接一片地/吃掉自己身上的肉时/我实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而这一切残酷,无不以打工生活为底本。他辩解道: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
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
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
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
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妇女异地丈夫
……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人,谈到我们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的蚂蚁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
……在珠三角,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
(《我谈到血》)
是现实让他谈不了风花雪月,虽然他的诗歌中也有少量极富意韵的抒情作,表明了他并非不会发现美,感悟情。他被迫抒写的是血与泪、工厂与车间、钢铁城市与血肉身体的现代悲歌。他笔端的残忍,无不是残忍现实的投射。他甚至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是酒
你们谁也不用羡慕我
我也是辛辛苦苦喝来的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
其实这事说起来也简单
酒瘾上来的时候
我找把刀子往手腕上随便一划
酒,就有了
(《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
一反鲁迅“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的论断,异于常理地,然而真实地表明了流水线工人身体的被迫异化。现实的荒诞造成了诗歌的荒诞。
因而他的诗歌是现代手法,却是现实主义的精神。他直接地、频繁地写打工生活的场景,单看这些题目:《流水线上的雕塑》,《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我就那样站着入睡》,《搬运工》……如前所述,其诗集中绝大多数写城市,而他笔下的城市必与打工生活相连。他以一个打工青年的疼痛的眼睛来窥视,以现代后现代的诗学来写城市,写他的工作。
他的工作,流水线上的操作工,是卑微的,却是现代社会一切繁荣发达的基底。在我们享用产品的时候,千千万万的他们在昼夜劳作。现代生活越是便捷快速,越是要求流水线开足马力,同时他们则被要求以同样的节奏频率。对于流水线工人,工作/劳动的异化是突出的,马克思的理论在这里最相吻合地成为现实。
他们的身体首先被要求与机器,与生产节奏一致:“这群九零年降生的打工者/假设车间有机器十万台/则他们有四十万的手或脚,二十万的头颅”,“工站赐我以/双手如同机器/不知疲倦地,抢,抢,抢”,“流动,流动/物料与我的血液一同流动”;进而,工人的身体动作与生产指标,与市场需求,与社会发展同步:“我听到的速度来自工业区/订单的厚度盖过诗词三百首/万人的汗水,泪水,血水/堆叠成它的高度”,“我们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被经济捆绑着半爬半走”;不光身体,我的情感、命运也随之涨落:“朝着流水线的方向/我的爱恨时缓时急”,“流水线上,我的身姿如站似跪/它昼夜流动使我幻觉”,“沉沦于打工生活/我眉间长出一道孤苦/任机台日夜打磨”,乃至于“我看到自己的幸运或不幸/溶进了发展中的工业废水”……这样,打工者站立的身体,被生产塑造成石像、古老的雕塑、兵马俑,“只一响铃工夫/悉数回到了秦朝”。
工业产品与生产者本身也是分离的,劳动者创造了产品,却享用不到自己的创造物,仿佛宿命一般,工业文明上演着现代版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许立志往往用尖刻的对比和嘲讽的笔调来暴露这一悖谬:“人家出门买小米/我只能在家喝小米粥/人家出门买苹果四代/我出门买四袋苹果”;“一辆轿车过去了,几张人民币扬起了/一个贵妇昂着头,一团纸巾丢下了/他在打工路上无所适从,裹紧单薄衣裳”;而普照的阳光,却“显得有些贫穷,照不亮孩子一颗胆怯的心/踮起脚尖,面包离他有一尺三丈远”。仿佛是昨日重现,那些作为历史文献的,被无数诗人、巴尔扎克、雨果、马克思、列宁、毛泽东诅咒过的,曾经作为历史变革的动力的巨大势差,魔术般地呈现为今天的现实,拉动了经济增长,拉起了许立志创作的笔。“要面包”的声音又隐隐作响。
同样地,流水线工人与他的产品,自从产品制造出来,也就分道扬镳:“物料,托盘,零件,在流水线上奔跑/我目送它们一路走远/远了,更远了/离开车间,它们将走向外面的世界”。它们走出工厂,进入市场,散发着光鲜的色彩和魅人的气息,去装点人们的生活去了,而它们的父亲,也是现代社会的父亲,却仍然在生产链和食物链的底端挣扎,与外面世界,他所创造的世界无缘。诗人仿佛目送着自己远去的孩子,嫁出的女儿,也像是在目送噬父的怪物。在另一首诗里,诗人说“我是个木匠……惬意地打造一副/属于自己的棺材”,也就是为自己生产着贫困与死亡。他写打工者的命运:“沿着铁轨奔跑/进入一个个名叫城市的地方/出卖青春,出卖劳动力/卖来卖去,最后发现身上仅剩一声咳嗽/一根没人要的骨头”。
作为青年打工者,诗人,许立志有着一颗敏感的心,有着对青春逝去的哀挽。生活的沉重,为他的挽歌添了份量,仿佛负重的羽翼,没有流于一般年少伤情的轻飘。他慨叹“十万打工仔/十万打工妹/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在流水线上,亲手埋葬”,正如他被迫喝下自己的血一样;他诉说“颤栗,那些青春遗世在寻工的路上/ 哭泣的身份证/落下病根,奔波途中被历史忘却”,他控诉“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我眼睁睁看着它在你怀里/被日夜打磨,冲压,抛光,成型”,而对于90后的年轻人,“我们的生活陈旧斑驳/似一根电线杆上的牛皮癣广告”!
他特别注意到少男少女在狭窄空间里生长着的内心世界,“流水线上流过螺丝,主板/ 爱情与梦想,还有滞后的青春/他们或者她们/被静电衣裹住的蓬勃的生命力/在车间寻找萌芽的空间”,令人感动,心酸,但也有一丝温馨与希望。他写道青春的女工,“借着静电衣与工衣的双重掩护/她藏起一头青丝,藏起身体的海岸线/藏起青春藏起爱情,藏起名字藏起梦想”。
在冰冷的机器面前,在茫茫的城市中,打工者的身体是脆弱的,是疲惫的,病痛的,然而并非麻木的。因着劳动,体力劳动——当城市小资标榜自己为脑力劳动者的时候——,他们用劳作的身体与世界相触,从而是敏感的,感性的,不设防的。作为打工者的诗人试图用身体直接试探世界的深浅,“夜,好像深了/他用脚试了试/这深,没膝而过”。劳动者受难的身体,成为世界史的另一种尺度。生理学因此直接地是他们的哲学,美学,真实而庄严。诗人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他是赤裸的,他除了身体一无所有,正如他写道:“你没有钱没有时光/你只有一滴汗水,两滴眼泪/或许还有,一根病入膏肓的脊椎”;在更抽象的意义上,他发现甚至身体也不是自己的:
除了一场初秋的泪雨
能省的,都要省下来
物质要省下来,金钱要省下来
绝望要省下来,悲伤要省下来
孤独要省下来,寂寞要省下来
亲情友情爱情都要省下来
把这些通通省下来
用于往后贫穷的生活
明天除了重复什么都没有
远方除了贫穷还是贫穷
所以你没有理由奢侈,一切都要省下来
皮肤你要省下来,血液你要省下来
细胞你要省下来,骨头你要省下来
不要说你再没有可省的东西了
至少你还有你,可以省下来
(《省下来》)
以海子式的“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的绝对悲观,诉说自己卑微的存在,似乎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一个贫穷的打工者是可有可无,他的一切是“可以省下来”的,正如他的死对富士康毫无损失。
在这样一个似乎无比繁华、将以往各个时代决定性地甩出人类历史的时刻,在人人以莫大的热情无穷的容量消费着时代的荣光,在商品包围了人,漫天的广告把人打造成一个个准备好钱袋、支付宝和购物袋的上帝的时候,许立志的诗是一个异质的存在,就如千万打工者的存在一样。或许是刺眼的,然而是现实的。这一来自底层生产者的对文明世界的震惊,提醒人们不要自以为走得太远,太远。
(未完。后续部分:
二 城市的异乡人
三 死的预言
四 历史与阶级意识
五 致祖国
六 一颗螺丝钉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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