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从营业员到经理的堕落
三十年前，妈妈胸配大红花的照片放在商店临街橱窗的最显眼处——她是这家商店有史以来第一个市级劳模。
那时候顾客确实不是上帝，我妈妈就经常批评顾客。比如插队的，挑肥拣瘦的，想沾小便宜的。有一天妈妈告诉我们一件奇事：一名顾客是一部战争电影的道具，需要一个香烟盒，而那个时代没有这种奢侈品，只好买妈妈商店的茶叶盒替代。对电影工人们是非常崇敬的，妈妈和同柜台的营业员同这个貌似高贵的电影人聊起来。后来这电影人悄悄提出来要把自己买的筷子也开在茶叶盒里，妈妈便大怒批评了这人，回家后还忿忿不平，说这种品质怎么配拍电影！
妈妈最早在茶叶柜。营业员们经常进行比赛，比谁称得准，比谁包得又漂亮又结实。弟弟那时候上商技校，后来分配在一家国营商场里卖布。妈妈为此自豪，因为布匹按尺定价，精确到分，顾客买布则精确到寸或者厘米，那时候没有计算器，加减乘除全靠算盘，对珠算水平要求非常高。那时候也没有超市，顾客挑布都是营业员从货柜货架上扛来扛去，非常辛苦。所以分在布匹柜的营业员，一定是算盘打得最好又肯出力的人。果然没多久弟弟的大幅照片也被张贴在商场里，只不过不再是临街的橱窗，而是楼梯间的墙壁上——此时已经是90年代初了。
弟弟也成了劳模，但在潜移默化中却改变了理念。有段时间他卖毛线，经常有顾客来配线。配线的顾客往往是打好了毛衣就差一点线，配不上配不好就有很大遗憾，虽然只买一两二两，但总是非常急切。因为每个批次的毛线染缸都存在色差，需要拆开很多包装，顾客反复对比后才能卖出去。有时候费了很大劲，拆了很多包，顾客仍然不买。弟弟从不厌烦或者推诿，因为那时候他还受妈妈的影响，认为满足顾客需求是一名营业员的目标。
又有顾客给商场写表扬信，说弟弟为了给她配一两毛线，到仓库里找货，累得一脸大汗。这样的表扬信对弟弟来说并不稀奇，但新经理和原来的老经理反应却不一样。他勉励了弟弟一番后，说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只为了5块钱的营业额，不值得。
我想这件事对弟弟影响很大。后来他总是想往服装柜调，因为服装柜销售额高，提成高，效益好，相对又轻松。
90年代末弟弟被送到商学院进修，据说是他们商场要培养跨世纪的精英人才。弟弟果然大开眼界，回来后就跟我讲许多所谓的现代经营理念——
称东西不要“一刀准”，要少放一点，然后慢慢加，耽误顾客时间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样就给顾客一种沾了便宜的心理暗示，会愉快地完成交易；
货物要经常挪动位置，顾客找不到没关系，一定要让顾客误以为来新货了；
顾客付款以后心情通常很愉快，千万不要结束交易，要推荐他买下另一个也许他并不需要的商品；
包装很重要，广告也很重要，品牌更重要，因为现代经营看重的是顾客在购物时的心理享受……
还有一句最经典的商场座右铭：最好的营业员卖出的是最差的商品！
有一个时期牦牛衫很流行，羊绒衫也刚刚面世。我托弟弟买件羊绒衫，弟弟问我是自己穿呢，还是准备送人？我答自己穿。弟弟说那你还是买牦牛衫，保暖性强还便宜。我很奇怪，不是说一件羊绒衫顶的上两件牛绒衫吗？弟弟哧地一笑：“你真信？都是骗人的，能含5%的绒就不错了！”我说那你们还在电视台打广告说什么软黄金？弟弟便很委屈道：“我这不是跟你才这么说吗。”
今年弟弟也当了经理。他们商场经常搞买300送200的活动，但商品定价总是在299或599；或者进行买一送一的活动，只是送的通常是一块香皂或者一卷纸巾；商场也总过节，春节中秋不说了，什么感恩节父亲节母亲节情人节，一概都是顾客的好日子。弟弟非常了解我的习性，每每叮嘱我万不可参加那些活动，但有次我听说他们居然买300送288，实在忍不住还是参加了，迷迷糊糊花了2000多元，除了一件上衣确实是自己非常想要的之外，其他都是稀里糊涂买下的。
“你就是不听我的，”弟弟埋怨我，“你想要什么我直接给你打折，为什么要参加那些活动？”
“可你只能给我打七折啊。”
“那你算算，你买这些最后给你几折？关键是你需要不需要这些？”
我无语了。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然而面对电视弟弟还是侃侃而谈，说他们调整了经营思路啊，改变了经营模式啊，虽然在我看来不过是把货物搬来搬去。
如今我知道“好货不便宜，便宜非好货”这句话已经不再灵验，营业员的答复也未必真诚，进商场前要多多了解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看到打折促销什么的总要暗暗警告自己，不要昏头啊，一定要做一个成熟的消费者！
三十年，两代人。从营业员到经理。商场越来越高级，但我再也看不到像妈妈那样自豪的营业员。弟弟也会对顾客很耐心，因为他希望对方能成为回头客。我总感觉，尽管妈妈当年穿着泛白的劳动服，站在粗糙的木头柜台前，对顾客的态度也不恭敬谦卑，但她是尊贵的，光荣的；弟弟固然西装革履，满口洋词，他的商场里也灯火辉煌，货物琳琅满目，但我走进去总有一种警惕和疑虑。当我看到弟弟随口夸奖一个试穿皮衣的顾客气质高雅身材标准时，我就不得不承认：
我亲爱的经理弟弟，您真的已经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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