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志”
《礼记》中“大道之行也”这段有着中国古代空想社会主义性质的话,不是孔子创作的,孔子是复述古代传留。
宋末元初大儒陈澔所“集说”的《礼记》之《礼运》篇,有题注,讲得很清楚:
此篇记帝王礼乐之因革……大同小康之说,则非夫子之言也。
篇中之文说: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这句话就是孔子自己说,“大道之行”这思想、这境界,是远古的,他没赶得上看到,是很遗憾的,但他有志于此。陈澔说,这也是孔子梦见周公之意。
而后下面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择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著名的长长的一段,实为孔子复述古代传下来的《礼经》上的原文。
这段“大同”世的叙说,究竟反映着中国古代怎样的发展阶段?陈澔认为。石梁王氏以五帝之世为“大同”,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小康”,有老氏意,非儒者语。陈澔这样一定要划清儒者与老子的界限,是一种思想的僵化,难道他就没有看到在《论语》中,孔子也有“老氏”式的话语吗?比如: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之《卫灵公》篇)
孔子本来就曾问礼于老子,对于什么是“无为而治”的说法当不陌生,况且“无为而治”确实也能用来说明“治”天下、以及天下“治”好了的至高境界,无论作为词语或作为思想,孔子也是可以用的,不能因为是老子的,就划清界限、绝不使用。孔子倒没有这样,是陈澔在“修理”了孔子,要把孔子修理得很干净,来符合宋元以来儒家的思想绝对性。
孔子说出远古“大同”的旧典,是回答他的学生子游“君子何叹”的,而后接着又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智,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这段“小康”话语,应当说是极其深刻,描述了“大同”世的公有制演化而解体、私有制形成后的天下是一切都私有化了,包括“大人世及以为礼”,也就是世袭制,于是君与臣、人与人,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关系,自然地不“正”、不“笃”、不“睦”、不“和”起来,用一句话说,是“斗争”起来,以至于需要城郭沟池,需要智谋、勇敢、军队,为了维持社会的存在,不得不用“礼义”来要求国家、社会,规范人们,从土地制度到父子兄弟夫妇之间的关系,都在其内,即使是“在势者”,也就是诸侯以至于天子,如有严重不遵礼义的,也要天下“去”之,这时候天下就要乱一阵(众以为殃),由乱而治。这样的情况,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以来,就是这样的了。
看来,孔子作为思想家的杰出,作为政治家的坚定,就在于他弄清了社会发展史,就他而言,是看清了社会从远古的公有制(大同),发展到了他眼前的私有制(小康),而这私有制的社会,充满私欲与斗争,从家庭之内到地区(诸侯)之间,以至于君臣朝廷之内,都需要“刑仁讲让,示民有常”了(即以仁爱礼让之道为法则,给天下做出榜样,以说明天下唯有这样才能维持)。
然而,孔子以“礼义”二字概括并抓住了他眼前的世界,他给这世界开出了什么治世良方呢?他没有新的更好的东西,他的思想政治理论武库,也就是“礼义”,他认为只要坚决地贯彻了这“礼义”,就能继续“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的事业,以至于他醉心于此到了神思的或者说是惚恍的程度,说自己梦见了周公。所以,他说他对于“大道”,虽然未逮,“而有志焉”,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他的有志,不在于“大同”,不在于“大道”,而在于“小康”,在于用“礼义”把已经维持不下去的“小康”之世弄好它,对于孔子来说,也是面对现实的无奈之思、无奈之举,他不可能站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末世,而作向着“大同”的努力。
春秋末世的“礼崩乐坏”,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说,那是新兴地主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了,以“井田制”为经济基础的殷周奴隶制存在不下去了,所以孔子张扬“礼义”,要恢复文王周公之世,是开历史的倒车。如果不用历史唯物主义做指南,而用中国历史上自己话来说,该是如何呢?那就是“初税亩”,也就是象征自古层层级级分配下来的“井田制”的瓦解,承认土地兼并的合理,承认从旧贵族中生长起来的那些不遵礼法的豪强的合法存在。在治国的方面,在处理国与国之间争端的方面,也就只有用韩非子的话了,他说“当今争于气力”。历史的发展证明,“初税亩”是胜利了,“井田制”再也没有恢复,春秋无义战,战国又战了好多年,终于是诸侯灭亡,到了以郡县制一统天下的秦朝。所以,我们却也无法说孔子的政治主张是方向对头的。而孔子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鲁迅语),权势者们为何要捧他呢?因为他主张“礼义”,而“礼义”的核心是等级制,别的不管,只把它本身(意识形态)拿来用用,权势者觉得不错,很是适用(抽象继承),于是这瓶陈酒就好喝得很,要永久地陶醉以至于麻醉下去才好。
然而,我们或许误解了孔子,因为孔子在述“小康”时批判过“大人世及以为礼”,那么这个“礼”是不好的,是演变了的,而真正的“礼”,是“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的“礼”,也就是“大道”之“礼”、“大同”之“礼”。对的,从字面上看是这样的,然而,只要拿到事实上看,“禹汤文武成王周公”这上千年,首先一条,就是世袭制的确立,与之相应的是分封制的确立,用鲁迅的话说,也不过同样是“吃人”的历史。
鲁迅在《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中写道:“那王道的祖师而且专家的周朝,当讨伐之初,也有伯夷和叔齐扣马而谏,非拖开不可;纣的军队也加反抗,非使他们血流到漂杵不可。接着是殷民又造了反,虽然特别称之曰‘顽民’,从王道天下的人民中开除之,但总之,似乎究竟有了一种什么破绽似的。好个王道,只消一个顽民,便将它弄得毫无根据了。”这段话里的“王道”,当然也就是孔子所谓“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所“谨”的“礼”,只有这个才配称之为“王道”的。事实上“王道”一词正是孔子孟子对于“礼治”的别称。要想从孔子的“礼治”中剔除其严格的专制等级制的核心思想实质,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就等于要全部改写《论语》等一系列儒家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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