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论语》一类古人书,在理解上容易发生一些分歧。就拿孔子的语录来说,除了那些很明显的鼓吹“礼”的专制等级的,现在大家可以公认算不得好思想好言语的之外,有不少是读来感到不但算不得错,而且要认为它很好的,这时你勉强的要说它不好,怕是很难说。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读来觉得是很不错的,要想说它如何不对、不好,真是很难。只不过,我们也能体会到,假如一位正在扛长工的农夫荷锄站在地里,看着那边一位头戴方巾身着儒袍的先生,拿着书本,迎接着另一位差不多的先生,口中就之乎者也的说出这三句话来,农夫虽也听出了那意思,心中感觉却定然是不大一样的。
但不管怎样,我想,像“学而时习之”这样的,可归为某一类,它并不代表孔子的核心思想的方面,我们只是从中可以想见孔子的性情与风度。
所谓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与“政”,与“礼”有关的思想,也就是他的治国安民的思想。《孔子家语·大昬解》中,鲁哀公问孔子,“敢问人道孰为大?”孔子回答说,“人道政为大”,而“为政先乎礼”。
所以,宋末元初(七百年前)的大儒陈澔(朱熹四传弟子)作的《礼记集说序》,劈头一句话就是:“前圣继天立极之道,莫大于礼。后圣垂世立教之书,亦莫先于礼。”而记载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礼记》,是“万世道学之渊源”。他确实是抓住了核心。
读孔子,我们处处觉得他是一个有自己政治理想的人。政治,就是如何治国家、治社会。孔子的一套主张,集中体现为他的“礼”,可以简称为“礼治”。要按照“礼”来治国安民,首先当然要靠“国君”以及一大批贯彻“礼”的官员,所以现在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人治”。然而,我们不可忘了,“人治”不是随心所欲,是要遵照“礼”的要求去治,是包括对国君与官员的要求在内。另外,在“礼”的总要求下,也有一套“法”,是礼法并行的。对于“礼”的下面就有“法”,你如不信,就看看《礼记》中竟然有一系列的“杀”字,并且是在《王制》篇里: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
我们在《孟子》之《万章章句上》读到这样的记载:
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
以上,舜用了四种手段:流,放,杀,殛(《史记》中这个“杀”字改为“迁”,是恰当的,在《尚书》中是个“窜”字,义近),总之,手段是在“法”这个范围,目的是为了治理当时帝尧的天下。
《尚书》中明确记载,尧舜时是有“刑法”的,“象以典刑(公布了墨、劓、刖、宫、大辟这五种常刑)”,还有“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等规定,总之是“惟刑之恤哉”,天下一切要用刑法的规定来慎重治理安抚,极其严肃、决不马虎。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见《孔子家语》之《本姓解》篇),就是说,他主张与奉行的核心政治思想“礼”,是尧舜禹夏商周这一路传下来的。他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还说过夏与商的情况他也知道一些,只不过文献较少,那么他主要是依据周代的“礼”,参考所知的夏商的有关资料,准确地掌握了“礼”的学问,他是这方面的第一权威、祖师爷。所以,我们考察“礼”,就不能不看看尧舜时代的情况,孟子的话就很重要,并且他也是从最古的文献《尚书》中引用来的;而《礼记》,并不是孔子的著作,是从“古礼经”而来,孔门弟子编辑整理而成,其中也记录了孔子的有关言行事迹。总之,这样我们就大体清楚了“礼”是怎么回事。
孔子把鲁国大夫少正卯定为“大恶”的理由,共计五条:
心逆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孔子说,“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全犯了,所以必诛,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才七天,就把他办了,而且是“戮之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很厉害的,孔子的优秀学生子贡看了都啧嘴。“两观”,依陈澔所解,“观,门之阙也;两观,在门之两旁,悬国家典章之言于上,以示人也。”这情况是很可以想象的。孔子杀少正卯是选择了最能产生重大影响的地点。
我们想要简单地理解孔子主张的“礼”也不可能。“仁者爱人”,连有“大夫”地位的少正卯都不在此“爱”之内,难道少正卯就不需要“爱”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却是可以施给少正卯的,难道大家都“不欲”的(比如被定为“大恶”而挨“诛”),少正卯就“欲”吗?
但总之,精通“礼”的孔子,在实践上毫不含糊,理论与实践是相结合的,他不是空头理论家,一旦有权,就把这理论坚决地贯彻执行了。
《孔子家语》里有一篇《王言解》,它排列在第三篇。我们还记得,第一篇《相鲁》记载着孔子下令斩了齐国俳优侏儒,第二篇《始诛》记载着孔子下令诛了鲁国大夫少正卯。这第三篇来谈“王道”,我们不免就要注意,这“王道”是否可以合理解释诛斩大夫少正卯、俳优侏儒这样的事情?
《王言解》一开篇,就记载着孔子主动对弟子曾参说,“吾以王言之,其出不户牖而化天下”,是说,我这就把“王道”讲给你听,如果掌握了“王道”呀,真是坐在屋子里就能很理想地治理了天下。
曾参洗耳恭听,但孔子一再地不说,以至于曾参“肃然而惧,抠衣而退,负席而立”,就是由于孔子仿佛不肯说,而感到大约自己不够听的资格,摸着衣服站了起来,把坐席也卷起挟着,很惶恐的。过了一会儿,孔子叹了口气,说,“参,女(汝)可语明王之道?”是说,曾参呀,英明的“王道”,真的可以对你说吗?你真的能听得懂吗?
这一节绘声绘色,很生动的,如果不是后来润色,当时情景也许就是这样。
“王言解”,就是“解说王道的意义”。孔子说,“虽有博地众民,不以其道治之,不可以致霸王。”这句话里,又多出个“霸”的概念来。是的,有“王道”,也就有“霸道”。这“霸道”,不是指我们现在理解的“横行霸道”,而是治国所达到的一种较高境界,大约比“王道”低一个级别,仅次于“王道”,也是很不错的,所孔子可以把它们连起来说。
孔子认为,“明王之道,其守也,则必折冲千里之外;其征也,则必还师衽席之上。”这句话读来有些兵家气,是说,从对外的角度上说,能守能攻:守,是坐在家里就将千里之外的敌情之类的解决了;攻,是战则能胜,平安凯旋回到朝中或家中的座位上来。
但是,要能达到这样的“明王”境界,需要具备哪些条件呢?孔子说,要“内修七教,外行三至。七教修然后可以守,三至行然后可以征”。正因为做到了这“七教,三至”,所以能攻能守,而且“上不劳,财不费”。这些话,既有策士气,又有老子气,令人有点怀疑是否真是孔子所言,但孔子的确是主张“王道”的。且往下看。
曾参问,这样不劳不费的“明王”,真的有吗?孔子说,有啊,我们的大舜就是的,他左有禹,右有皋陶,所以他“不下席而天下治。”这说的其实是使贤任能,放手发挥臣子们的作用。“政之不中,君之患也;令之不行,臣之罪也。”大舜用了大禹和皋陶这样的贤臣,也就可以“上不劳”,拱手而治天下。这个无为而治的观点,虽然是老子-韩非子的特色,但《论语》中确实也有的: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之《为政》篇)。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之《卫灵公》篇)。所以,我们对《王言解》的这些话出于孔子之口仍不能怀疑。
至于如何能做到“财不费”,孔子说到了经济措施,我们暂不求甚解引录在这里:“若乃十一而税,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入山泽以其时而无征,关讥市廛皆不收赋。此则生财之路,而明王节之,何财之费乎?”
至少我们觉得,说用民之力,一年之中不过三天,这大约不可能是事实,也不能变成事实,还有什么不收费不征税,大约也是做不到的。
曾参问,那么,究竟什么是“七教”?
孔子说,“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弟,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耻节,此之谓七教。七教者,治民之本也。政教定,则本正矣。”这样各方面从上带头做起,“是故人君立仁于己,然后大夫忠而士信,民敦俗朴,男悫而女贞”。
这就是“七教”的内容、做法及其美好的效果了。总的来说,也就是“等之以礼,立之以义,行之以顺”,那么“民之弃恶,如汤之灌雪焉”。
我们从孔子以来的几千年历史知道,这只是一个美梦。“此七者修则四海之内无刑民矣”。这是一句假设语,其实四海之内的“刑民”是太多了,孔子自己不就“刑”了少正卯吗?而且还是一个有着大夫身份的人呢。
然而,却也不能说“七者修”啊,“仁”啊,“礼义”啊,“上之亲下,如手足之于腹心;下之亲上,如幼子之于慈母”啊,这些作为要求和设想,是如何的不好。就是说,我们读孔子,从中可以区分出“理想境”与“现实境”。孔子有他的“理想境”,即“王道”,他本人是笃信的,他认为尧舜的年代就是,以至于“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之世也不错。当孔子将尧舜年代当作“礼治”或“王道”赞美时,尧舜年代的“五刑”之类,似乎不存在了,只是一片光明乐土。然而,这样的“王道”境界,在孔子的现实以及后来的现实中,乃至在尧舜的年代,并未真正实现过,这就是他的和历史的“现实境”。当年日本人打进中国时,借着中国的儒家,树起“王道乐土”的旗号,以为可以让中国人信他,真是对于“王道”理解透了,那是可以而且只可以当作美妙言词来用的,可是仍有许多的中国人信,特别是中国的知识精英们会感到人家对我们的国粹的重视,从而心悦诚服,以至于想着或许可以“曲线救国”的。
所以,对于真诚的孔子伤脑筋的是,一方面“理想境”其实不存在,远远有待于“君子”的宣传与努力,正如孔子的学生“言偃”即子游说的,“如此乎礼之急也”(《礼记·礼运》),另一方面,甚至还有少正卯大夫这样的“心逆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人,而且其拥有的信徒很是超过了孔门,不得不加以诛杀,真是让“王道”蒙羞。“七教”之所以要“教”,就是说现实中大有需要,有这样需要的现实就不能说是好的现实,所以孔子认为,“君子之言者希也”,人们往往认识不到这些,达不到君子这样高的认识。情况对于抱着“理想境”的孔子或儒士们,实在是有点严重的。
所以,曾参接着说,道理是这样了,但是我还不太明白。孔子说,你以为我就说到这里了?不,你听我往下说。
不是我们在这里有意要损孔子,孔子确实就要越说越假、越说越空、越说越露出真实底蕴(亦可说是马脚)来了。
你看他老人家接着就对曾参说,“昔者明王之治民也,法必裂地以封之,分属以理之,然后贤民无所隐,暴民无所伏。”他的“王道”,原来就是分封制,分封当然也就世袭,然后在这样的前提下,什么“进用贤良”,什么“退贬不肖”,什么“哀鳏寡,养孤独,恤贫穷,诱孝弟,选才能”,什么“四海之内无刑民”,不都是虚伪以至空话吗?进一步地,什么“上之亲下,如手足之于腹心;下之亲上,如幼子之于慈母,民怀其德,近者悦服,远者来附”,岂不是大空想家以至于大骗子的痴人说梦么?他说要实现“无市而民不乏,无刑而民不乱”,又岂不同样是痴人说梦?而分封制是以井田制为经济基础的,所谓“千步而井,三井而埒,埒三而矩,五十里而都,封百里而有国”。看来人们的猜测是不错的,这些似乎是剽窃着老子,认为分封制正是实现老子“无为”之境的途径,于是就这样死抱着井田制、分封制不放,给人们描述那虚幻的社会理想。这诚然也是空想,然而是倒退的空想,与空想社会主义不可同日而语。这篇《王言解》说了这些空话假话还不够,还要进一步地借着老子的语式来说空话假话,说,“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民和。明王笃行三至,故天下之君可得而知,天下之士可得而臣,天下之民可得而用。”这就是拖到现在才说出来的“三至”,与前面的“七教”一起回答了曾参之问。
然而,孔子兴味不减,接下去又说了一大通,诸如“古者明王必尽知天下良士之名”,也就是谈如何尊士,这是向统治者喊话,要用我们这些“儒士”啊。孔子一生奔走天下,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希望有哪位国君能像成王用周公一样用他,但未能如愿,发出了要跑到海外去的感叹(乘桴浮于海),《王言解》最后的一段与此一致,说,“是故仁者莫大乎爱人,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官能。有土之君修此三者,则四海之内共命而已矣。”对国君们一再地喊话。最后,还可以说是发出了威胁:“夫明王之征(征伐之征),必道之所废者也。是故诛其君而改其政,吊其民而不夺其财。”这些说法与《礼记·礼运》上说的“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一致的。“众以为殃”,就是天下都要讨伐他。
我们前面说过,我们要留意孔子所说的这些“王道”,是否可以合理解释诛大夫少正卯、斩俳优侏儒这样的事情?看来,用来直接解释是有点困难了,只能简接地说,像少正卯这样的人,一定是妨碍或戳穿了孔子的“王道”,惹得他不高兴,一朝权在手,就把少正卯办了(诛)。至于齐国的那个俳优侏儒,还够不到“诛”的级别,只是命令手下人“斩”之而已,是为了让齐侯领教“礼”的一丝不苟与厉害,当然,也就在“王道”的应有之义中了。
至此,我们不觉想到了鲁迅说过的一段话:“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人民之所以讴歌,就为了希望霸道的减轻,或者不更加重的缘故。”
然而,这篇《王言解》到底有几句话直接是孔子老人家自己说过的,是个疑问,因为它充满了后世儒士们的浮夸劲儿,但总的来说,其所要张扬的“王道”思想和精神实质,并没有离开孔子的原教旨,这却是不用怀疑的。也许孔子与曾参确实有过这么一番对话,弟子们“退而记之”时,有所加工而已。但遗憾的是,通观这篇文章,我们并没有能找到如何实现“王道”的方法和途径,除了空话还是空话。
可见,孔子的言行,有其“理想境”,确实是复辟倒退开历史倒车的;他确实也面对着他的“现实境”,他的一套是行不通的,只能是空话大话连篇;然而,我们在引用孔子时,往往采用的是“抽象境”,取出他的话语里看上去不错的话来抽象地引用,觉得那意思还是不错的,比如,“上之亲下,如手足之于腹心;下之亲上,如幼子之于慈母”,这话有何不好?这样的境界大可以向往。还有诸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变君子乎”,这些话也是很好的啊。
其实,抽象地利用孔子的话,古人也早就这样做的,顺手举一例便知:
《论语》上有一句孔子的话,“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朱子解释说,敬而将之以玉帛,则为礼;和而发之以钟鼓,则为乐。这是字面的解释。
程子的解释就抽象出来,于是可以发挥了,从孔子发挥到盗贼,说:天下无一物无礼乐。且如置此两椅,一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和。又如盗贼至为不道,然亦有礼乐,盖必有总属,必相听顺,乃能为盗,不然,则叛乱无统,不能一日相聚为盗也。礼乐无处无之,学者须要识得。
好一个抽象继承!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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