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二节、齐物论
《齐物论》的主旨即宋明理学提出的“理一分殊”,其思想之溯源则是孔子在《易经.系辞》中说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开头南郭子綦说:
“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所谓“吾丧我”:一是时间上言,旧我之逝;一是空间上,小我之破。 其意承接逍遥游,打破封闭固化之我,也可说是孔子“勿意必固我”的引申。
所谓天籁: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郭象注“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
成玄英疏“夫天者,万物之总名,自然之别称,岂苍苍之谓哉?故夫天籁者,岂别有一物邪?即比竹众窍,接乎有生之类是尔。”
“言吹万不同,且风唯一体,窍则万殊,虽复大小不同,而各称所受,咸率自知,岂赖他哉?此天籁也。”
按此,天为万物之总名,为整体。天籁不是其他东西,就是风吹过万窍,发出各种千奇百怪不同的声音,合在一起形成的和谐整体。
所谓“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风吹过各种不同的孔窍,发出的不同声音,是这些孔窍自身特性使然的结果。但这些不同的声音碰撞在一起,却有“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的统一有机体的和谐效果。
故此所谓天籁无需另找高妙玄虚之物,就存在于地籁、人籁之中。 释放每个成员的个性,发挥其主动性,显示其独特性,这些个体又能构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有机整体,即为天籁。
简洁概括,庄子所谓天籁是不同而和。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反过来说“不同而和”就是天籁。
《齐物论》说的是万事万物内在一致性的根源,说的是“理一分殊”。“一”而不碍其为“殊”,“殊”而不碍其为“一”。“一”和“殊”看似对立,实则统一,这是能实现“不同而和”之天籁的根本。
《齐物论》开篇之对话即点明“理一分殊”的主旨,下面即是围绕此来展开。若逐段解说,过于繁琐。这里择其要者,试加诠释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这里的“彼”,郭象解释为“自然”。许多注译本则解为种种情态。但我以为此处的“彼”就是後文“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中的“彼”。
这个“彼”和“我”相对,和“是”相对。可解释异于“我”,异于“此”的存在,或可翻译成“他者”。
同样这里的“是”,诸家解释也多含糊,或当成“这”指代上一句判断,或直接解释成我。意思多牵强难通。我认为这里的“是”,和後文中“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中的“是”相同,是庄子文中术语化的专门概念,这个“是”的含义和“我”相近,但又有区别。“我”是从主观意识角度而言;“是”和“非”对立,代表某种肯定性,合理性,一致性,又有这里、这个、此处的含义,可理解为万事万物内在一致性的根源,或可翻译成“本体”。
这段话可以翻译为:否定了他者的存在也就没有自我;否定自我,世界也就没有意义。本体(肯定性)和自我是相近的,然而不知道受什么支配?好像有真正的主宰者,然而找不到其存在的朕兆迹象。这种肯定性,可以付诸于实践,也已被理性承认,然而见不到有形体的具象,有实质情状而无形迹。
紧接着的一段话是: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百骸、九窍、六藏”即人身上所有的骨骼、孔窍、内脏,代表人体的所有部件。所有这些部件组合在一起造就了“吾”的存在,那“吾”和这些器官中的哪一个更亲近一点呢?都同样喜欢呢,还是有所偏私?它们都是我的臣仆么?那这些臣仆不足以互相管理约束么?还是轮替着为君臣?这其中有真正的主宰么?这其中的情状无论能否了解,都不会影响它们的真实存在。
这段话有点和前面的天籁呼应之意,各种不同的声音,配合在一起,形成天地和声,这种内在的协调性一致性,即是天籁。人体各个器官如果以现代科学知识而论,可对应成脑细胞。大量脑细胞形成了人的意识,任何一个单独的脑细胞都不足以代表我这个人,但它们互相协调配合,才有了我。
再来看这段话: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诸家对“成心”的解释,或认为是带有贬义,是应该加以清除的成见偏见(清除之後就无是无非,泯灭是非对错界限,这是他们理解的齐物论),或者认为是天理浑然,天理自成之心。都值得商榷。我认为这个“成心”是不带褒贬色彩的术语,可理解为一个人形成某种价值判断的心理机制。不同人形成原因不同,机制作用不同,需具体分析,不能笼统的说是偏见或天理自成。
我对这段话的解释是任何人形成一种是非对错的观念,都有其内在的原因,也即所谓“成心”。不是非得了解事物规律(知“代”),形成自圆其说的逻辑体系的人才能成己心而有是非。愚蠢的人也是有的。既然有其内在原因,就应该找出这种原因,分析每个人所认为的是非对错其真正的心理机制究竟是什么。如果认为一些人的是非观念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就如同今天去越国,昨天就到了一样荒唐。把人的观念当成凭空产生,那即便神明如大禹,也无法知晓化解争斗的办法,我一个人又能奈何?
下一段话是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我对这段话的解释是:
人发言和风吹孔窍不同。後者的声音直接就是风力大小与孔窍自身特性的体现。而说话的人,其发言的表面内容,并不能直接确定导致他这么说的原因。果真有实质内容要表达么?还是根本没有什么实质内容?认为这个发言不同于鸟叫,是有理性的思辨支持?还是没有?
理念(“道”)有真伪,言论有是非。但是隐没在理念背後,形成这些理念的机制(道)却是只有真而没有伪;隐没在言论背後,形成这些言论的机制,只有是没有非。所以要追问:“道”隐没了什么部分,才导致浮现在表面上的那些理念有了真伪之分?“言论”隐没了什么部分,才导致呈现给听众的言论有了是非之分。道之实质无论往何处都真实存在;已经存在的言论,其造成原因都需正视。(原文为反问,表达的其实是肯定之义)。小有见解即止步不前时,道就会隐没;为赢得荣耀喝彩而发言,实质内容就会被遮蔽。所以才会有儒家和墨家的是非,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而要真能做到肯定对方所否定的,否定对方所肯定的,那不如用“明”。
庄子这里提到的“明”,我的理解是如果能做到理解对方形成观念的内在逻辑,找出造就这种观点的实质原因,那就是“明”。这种原因可能是某些理性思辨下的逻辑思路,找出这个逻辑思路中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就能否定对方的观点。这种原因也可能是社会原因,长时间的洗脑灌输,或者经济压迫、民族压迫造就的感情倾向,那就要改变社会环境,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从物质条件着手改变,才能纠正对方的观点。所以庄子才说,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否定对方所肯定的观点,“莫若以‘明’”。
再看下面一段,是庄子更详细阐释“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对前面三句话的解释是:事物无非他者,事物无非本体。“彼”和“此”既处于同一世界,必定有内在一致性的根源,作为“他者”而存在的物,也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因为是和“此”有距离的“彼”,所以不能直观见到。但用智慧(“知”)跨越这个距离,就能知觉了解。所以说:他者出自于本体,本体也凭借他者来显现。
也可以换一种形式表达:所有的物都可以看成是“彼”,是异于本体的对象,不具备确定性、合理性;但也可以看成即是本体的表现。 你不可能从他者的角度来感知看见,只能从理性智慧的角度来感知把握。所以可以说“彼”的存在来源于“是”,来源于本体,“是”也依靠“彼”来体现其存在。
解释第四句“彼是方生之说也”比较困难。我起初感觉这里“彼”和“方”都是动词,“是”和“生”对应。“方”侧重于时间上的推动,“彼”侧重于空间上的推动,这种推动的结果是“生”的瞬间又在转化为非生。“是”则不断转化为“彼”。但这么解释和後面的“方生方死”意思重复,而连接前後的“虽然”表转折之义,有些矛盾。
那么或许把这里的“方”解释成“才”,“始”更恰当。这句话的意思为: (以上为)“彼”和“是”对立统一方有事物存在(“生”)之说。
下面一段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解释为:
尽管如此,存在的,每时每刻向不存在转化;不存在的,不断转化为存在。可行的,不断转化为不可行的;不可行的,不断转化为可行的。正确的不断生成错误的,错误的不断生成正确的。所以圣人不随由、不迷陷在这些局部的一时的生死对错中。而是用整体的,全局的(“天”表示全局整体)观念来察照鉴别,这是因为万物彼此内在的一致性合理性(“亦因‘是’也”)。
接下去为: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解释为:
本体也就是他者,他者也就是本体。彼方有一是非体系,此方也有一是非体系。果然有他者与本体的对立么?果然没有对立么?找到万物内在的一致性的根源,“彼”和“是”表面呈现的对偶形式的假象就会消散,这假象消散的地方就是“道”的枢纽。枢纽是在一个圆环之中,枢纽不动,圆环却能围绕着它不停转动。这就如同世界内在的一致性的根源不变,由此产生的万事万物却能千变万化,应对无穷。正确的,能形成一个无穷序列;谬误的,也能形成一个无穷序列。正确生成谬误,谬误生成正确;肯定生成否定,否定生成否定之否定;更高级别上的肯定再生成否定,如此无穷进行下去。所以说,不如找出各种对立观念形成的内在原因。(“莫若以明”)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事物的分化离散,正是其完成实现;其完成实现,正是某种程度的毁坏。一切事物无论完成还是毁坏,都是对内在一致性的回归贯通。只有明达者才能洞知离散纷纭现象背後的一致性根源,因为这个一致性的本体根源(“是”)不直接显现而是寄寓在诸多具体对象之中。
“其分也,成也”,如石头刻成雕像,部分被保留,部分被挖凿去除。这就是“分”,石头不同部位遭受了不同命运,但“分”的过程,也是某个对象的完成实现。雕像完成,也可说是原先石头的不可逆性毁坏。
也可以用现代科学的观点来解读,一个细胞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这是“分”,但这个分的过程也正是细胞的功能完成实现。当一个受精卵不断分裂成为一个人,这是成,但也是干细胞不可逆性转变为功能细胞失去分化能力的过程,然後人长大衰老最终死亡,这也可以看成是毁。
再如生物演化,一种生物分化演变不同的种群,这是分,也是生物进化得以实现的成。
还有如一个基本粒子不被观测时处于某种不确定的量子态,一旦被观测则退相干,波函数塌缩成某个确定状态,分化出不同的平行宇宙。这是分,同时也是成。
事物的成也罢,毁也罢,都是内在一致性的体现。比如一个电子通过单缝落在後面的屏幕上,单个电子的波函数塌缩,落在屏幕一个确定的点上。但是只要通过的电子数量多了,屏幕上仍旧显示出波的衍射的图样。背後仍旧是波函数的支配,这就是复通为“一”的体现。
更简单的例子,某个物体做圆周运动,绕着中枢圆心运转。这个圆心就是“一”,不可见。物体每次离开旧位置,到达新位置,都可看成旧状态的“毁”,新状态的“成”,但无论是毁还是成,某种程度都是对圆心的回归。明达者,能知晓这个圆心的“一”把这个物体不同的位置状态贯通联系在一起。圆心本身不为物体所用,不是具体可见的位置状态,但恰恰寄寓体现在物体那些可见的位置中。此即庄子所说的“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也,这里的“是”即前文中的“一”。
举个更能说明问题的例子,一个人朝向某个靶子的靶心射击。射击一百次,正中靶心的概率是较低的,射击落点会呈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次射击偏左了,可能他下一次就偏右点。上下也如此。就其成功矫正偏左的倾向,为成;就其又产生偏右的误差,则为毁。但无论是成还是毁,左右上下,其实都围绕着靶心,这个靶心就是“一”,把不同的射击落点联系贯通起来。但如果把靶子上的圆环图样拿掉,直接剩下一块被射出许多洞的木板。用一张白纸画出对应的落点,还能分辨出这些点是怎么回事么?还能确定出靶心的位置么?靶心本身未必和落点重合,但靶心却影响众多落点的分布。这就是所谓的“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也”
从以上的解说引申开来,那人类社会的各种观点意见,有时候就如同电子在屏幕上的分布,或射击时靶子上的落点,乍看之下,忽左忽右,随机没有规律可循。但落点足够多了,就能洞察出其看似纷纭杂乱,实质还是受内在一致的规律支配。
再看下面: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庄子这段话算是浅显易懂了。许多情况下,观点的争论分歧,就类似养猴子的人朝三暮四的变动让猴子或喜或怒,本来实质相同的观点,仅仅因为采用不同的形式就会引起人们不同情绪反应。
此段话也算夫子自道了,庄子的思想和儒家实质完全相同,但仅仅因为采用的表达形式和侧重点不同,结果就导致庸陋之人,或自以为支持儒家而对庄子不满,或自以为反对儒家而赞颂不已,此和朝三暮四里猴子差不多。实质相同的事情,变换一个形式,调整一下次序,他们就不认识了。
最後一句“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则可解释为圣人用理性分辨是非的办法(指出各种观点里实质性的相同处和不同处)来实现和谐、化解不必要的纷争;而休止坚守于关系全局整体平衡的理念原则之上。“休乎天钧”的意思和前文“照之于天”相近。这种既强调和谐,又有所坚守的做法,称之为“两行”。(“钧”通“均”,当和方以智“东西均”之均属同一概念,有思想体系、观念主张之义。)
再看下面这段话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文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文之不鼓琴也。”
许多人以为这段话表明庄子是反对“是非之彰”,因为一旦是非彰显,“道”就会有所亏,有注者因此还把“爱”解释成为‘䈠’之假借,意为遮蔽不见。其实是未理解上下文。
这里完全无需把爱看成其他字的假借,“爱”即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爱,有所爱则必定所有偏好,此亦儒家“爱有差等”之意。所谓“大仁不仁”,“至仁不亲”,至仁可谓道无所亏的境界,到了这种道无所亏的地步,也就成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没有感情偏好,也即无所爱。
“是非”彰显出来,道就会有所亏。道有所亏,就会形成所谓爱,有所偏好,有所厚薄。但这一定是坏事么?不一定。就如音乐家昭文弹琴,只要他弹琴了,就一定会有成有亏,有些音律声调被强调,有些被淡化,有些忽略,总之他不可能把天地大道在具体的乐曲中全部体现出来。要想“无成与亏”,那只有停手不弹了。
那么庄子认为昭文应该弹琴,还是不弹?显然是前者。正如大鹏扶摇而上九万里向南迁徙,这也许没达到逍遥游的境界,但大鹏还是应该飞,而非躺在那里不动。
把昭文替换成庄子本人,来问一句“有成与亏,故庄子之撰文也;无成与亏,故庄子之不撰文也。”那庄子究竟应该写文章还是不应该写。只要写了文章,就必定有所强调,有所省略,有成有亏。要想无成与亏,那只有不写文章。所谓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事实是庄子的文章就摆在这里,哪怕有成与亏,但还是应该写。这就是庄子的态度。
(另外说一下,“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有点近似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意思。体系如果没有矛盾,那就必定是不完备的,如果体系是完备的,那必定有矛盾。庄子之直觉洞察力,还是很惊人。)
下面庄子又把“昭文”、“师旷”、“惠子”三人并列论述其技艺,庄子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超脱于他们三人之上。所以在论述三人的技能之後就说: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如果这样算“成”(和前文“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对应),那我和他们一样也算“成”(同时也是道有所亏);如果这样不算,那万物和我也不算。
接下来的一句话是关键中的关键: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这里的滑(gǔ)意为“乱”是没有疑问的,“滑疑之耀”可解释为引起世人纷乱质疑的闪耀。接下来对“图”的解释就有问题了,许多注释者认为“图”是“鄙”字之误(闻一多即如此认为),这是为了附会自己观点,去改动原文了。
实际上什么是“滑疑之耀”?圣人真的会鄙视“滑疑之耀”么?答案是否定的。《逍遥游》里的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就是典型的“滑疑之耀”,这种炫目闪耀的飞行方式,引来的蜩、学鸠、斥鴳的纷纷嘲笑质疑。但很显然,庄子鄙视的恰恰是不思进取的蜩、学鸠之类,而非大鹏。
类似逍遥游里接舆所说的姑射山神人的寓言,让肩吾疑惧不已地感叹说:
“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这同样是典型的“滑疑之耀”,但却为庄子所肯定,反而把肩吾比成了盲人和聋人。
所以“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正确的翻译应为:那些引起世人纷乱质疑闪耀光芒的事物,正是圣人所希图深入了解的对象。
“滑疑之耀”即对应于“是非之彰”,对应于“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也就是所谓的“庸”。
能包含道之全体的“是”,恰恰只能在这些“庸”中体现。这就如圆周运动中的圆心,相当于道无所亏的“是”,但这个“是”本身却不在物体运动的轨迹之上,也即“不用”,但这个“是”的存在,却恰恰要通过和“是”有一定距离的轨迹点来反映,这些轨迹点就是“庸”。
之所以把“滑疑之耀”“是非之彰”对应于“庸”,正在于其体现的“道”是亏欠不全的“道”,就其道之亏欠但又具体可见而言,所以为庸;但是真正无所亏欠的道,本身无形不可见,正所谓“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恰恰只能通过这些有所亏欠的对象来体现、来指示。脱离了这些道有所亏的“庸”,也就不可能领会无所亏欠的道的存在。能从形形色色的道有所亏的“庸”也即“滑疑之耀”,“是非之彰”中洞察出内在一致性的根源——能体现道之全体的“是”,这就是所谓的“明”。
所以“昭文之鼓琴”,固然有成与亏,但却比无成与亏的不鼓琴更接近于道,更能体现万事万物内在一致性的根源“是”。
其实庄子所说的“庸”,就是儒家“中庸”的庸,庄子的“是”,即是中庸的“中”。齐物论某种程度也是对儒家中庸之道的引申阐释。
要给庄子说的“庸”和“是”找一个具体的例子,可以用马克思说的价值理论。供求关系决定的商品价格,就对应于“庸”,具体可见。而马克思定义的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价值”,对应于“是”,抽象不可见,也幾乎不会符合市场经济下具体时间点上的商品价格。但价值还是要通过价格来体现。这也即所谓“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自然科学里也可以找到相应的例子,一个电子被观测时的塌缩态,可谓“庸”,而真正决定电子存在状态的波函数,可谓“是”,但人类只能通过“庸”来领会“是”,验证“是”。这就是庄子说的“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儒家理学的“性”论,性为“是”,情为“庸”。
继续看庄子下文: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这段话难解,但可以注意庄子这里也是建立两个序列,只不过这个序列不再如《逍遥游》中是具体的事物意象,而是某个抽象对象的不断迭代 。写成数学表达式
序列甲为 a[0]=有始也者;a[n+1]=有未始(a[n]) ,n=0、1、2、……
序列乙为 b[0]=有有也者;b[1]=有无也者;b[n+1]=有未始(b[n]),n=1、2、……
始是表示时间的概念,时间的开端起源,有始也者就是某个对象其存在时间的开端。有未始有始也者就是某个对象是其开端是没有时间开端的对象,或者其意为宇宙起源时间不存在。但层层叠加上去,其意就不可解了。後一个序列类似。
或许这两个序列其意仍旧如《逍遥游》境界不断突破之意,任何一种看似透彻的说法,都有其局限性,都可以在其上建立更透彻的观点。
就形式而言,庄子的这两个序列,也类似後来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所说的三段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然後无限进行下去。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此与孟子所言:“万物皆备于我”,程子所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刘宗周所言“吾儒之学,直从天地万物一体处,看出大身子。天地万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万物之终,即吾之终。”皆相通也。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 此当是《道德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源头出处。而其本身的源头当是《易经》八卦之三爻,三爻之组合变换即构成八卦,八卦即可表征天地万物也。由八卦至六十四卦,再无穷衍生,也即所谓“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论有议,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这里的“论”,应是不带褒贬色彩的论述描绘;“议”则是带有褒贬色彩的评价,但不与对立观点进行辩论。《春秋》即是孔子所作之《春秋》,一些注释者以为是泛指史书,值得商榷。
“经世”,‘经’有纵向之义,当解为梳理继承;“世”,意为“大”。如《易经.文言》“子曰:……,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黄寿祺等注释为“‘世’犹言大,如世子、世父之世,与德博对举”言善大而不自夸。此处“经世”当为继承光大之义。
整段话的翻译为:
“道”本无疆界范围的限制,“言”本无固定不变的内容,但为了把握住“是”而需要有划分。有反对有支持,有客观论述有褒贬评议,有区分有辩论,有同向竞赛有对立争夺,这被称为八德。
现有认知之外的世界,圣人承认其存在但不加以论述;认知范围之内的客观世界,圣人描绘论述而不加以褒贬评议;《春秋》继承光大先王的志向,圣人评议而不辩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所谓区分,必定存在不需要区分的地方(如果无限区分,也就无所谓区分);所谓辩论,必定存在不需要加以辩论的地方(辩论要能进行下去,需要存在双方都直接认可的共识)。
圣人能洞察并怀抱大道,不必辩论。众人则需要通过辩论来促进彼此的认知水平,理解原先不理解的东西。所以说:辩论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仅仅依靠自己而见识不到的地方。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知止其所不知”,犹孔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此应该是《道德经》里“名可名非恒名;道可道非恒道”的源头出处。庄子自己所未能,这是理想境界,只能逼近,无法达到。“若有能知”,言下之意无人能知,庄子自己也不知。所以“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尽力于自己知的地方,做好“有言之辩,有道之道”就不错了。
但“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可以通过“有言之辩,有道之道”来领会,来接近。此正如“庸”具体可见,“是”不可见,只能通过“庸”来领会“是”,但不能只见“庸”而忘“是”。
接下去庄子连续说了五个寓言:尧舜之间的对话;啮缺与王倪的对话;瞿鹊子和长梧子的对话;罔两与景的对话;庄周梦蝶。这五个寓言可以看成是对《齐物论》前文中大量抽象论述的形象化阐释和补充说明。
尧舜对话之寓言甚短,原文如下:
“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这段寓言之主旨当是包容异己,而非消灭异己。
尧想要讨伐三个小国,对三个小国的存在感到不痛快,问舜这是为什么?舜回答说当年十个太阳一样出来,万物都被照耀。你是想让自己的德业比太阳还厉害吗?
诸家对这段寓言的解释含糊不清,大都把此处“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当成褒义,指光明普照大地,是舜要求尧如太阳一样,不必把这些小国放在心上。这样的解释牵强难通。
十日并出,并非好事。尧的意思是反讽,要求舜不要如太阳那般强势。“十日并出”,固然可以实现“万物皆照”,但那样的结果只能是毁灭性的灾难。舜是在讽刺尧,告诉他“万物皆照”未必是好事。
这则寓言是同前文中的天籁“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呼应并有所补充。
各种不同的声音配合在一起,才能形成天籁。不要把异己看成必须征服讨伐的对象,倘若硬把所有他者征服同化,结果可能就是如“十日并出”一样,彻底的毁灭。正所谓“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理一分殊,不同而和,这才是齐物论的真谛。
第二个寓言 啮缺与王倪对话主旨:任何是非对错的判断都有与之相应的参考系,参考系变化则是非评价也随之变化,看似对立矛盾,实则内在统一。抛开参考系来说价值判断,则矛盾混乱,让人感觉糊涂。但把参考系本身放进去,那看似矛盾的价值判断,是一致的。
用现代科学的观点来看,这就如同狭义相对论,不同的速度参考系上,同一对象的时间流逝速度不同,空间尺度不同,似乎矛盾。但实际上并无矛盾,造成这种不同的判断恰恰是因为其内在深刻的一致性:任何参考系上的电磁学理论都相同,光速都相同。
王倪列举了各种不同动物的生存环境、嗜好和美丑标准的不同。实际上是对前文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进行形象化的阐释。
而王倪所说的“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至人”能超越各种动物对生存环境的限制要求,正是“道枢”寓言化的体现,不变而应无穷。
如果做简单类比的话,“至人”就如真空光速,任何参考系下,它都是不变的。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之《死神永生》里,云天明讲述的三个童话中的深水王子,无论远看、近看,其在视野中的绝对大小都一样,用来影射光速不变。这就和庄子寓言里用至人来影射“道枢”是差不多的。
瞿鹊子和长梧子的对话篇幅最长,要解读起来也最困难。但如果抓住对话最後出现的“无竟”这个关键概念,仍旧可以豁然开朗。
这两个人名,各家一般都不解释,但我觉得也有一定含义。
瞿者“鹰隼之视”也,在古文里也引申为“惊视貌”,“瞪眼望着”。
瞿鹊子应该就是瞪着眼睛的喜鹊;长梧子则是高大的梧桐树。
寓言的开头就是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见孔夫子说“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这些都是孟浪之言,但我认为这些是“妙道之行”,对此,你怎么看呢?
长梧子的回答长篇大论,其大意应是真正的妙道只有投身融入广大无垠的时空之中,从全局整体之角度,才能领会。但这种境界,并非一蹴而就,不是某个特定的静止状态下所能实现,只能通过不断的觉醒突破来逼近,这就是所谓的“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长梧子的论述中言生与死、言梦与觉,最後言是与非。生与死,梦与觉都非真正要说明的对象,而是为最後的是与非做铺垫,其实质仍旧是在境界的突破中不断逼近真正的“是”,无需辩论即可了然的“是”。
其论生死曰:“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句话也可以改成“予恶乎知悦死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生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改後也丝毫无损于庄子之意。
庄子的意思不是要讨论生死本身,不是要让人不把生死当一回事情,而是要打破人的知见之障。对境界的突破、状态的改变,抱开放心态。表面在言生死,其实并非在说生死。
人对未知的,自己不了解的状态往往充满恐惧害怕,但真正进入这个状态,就会为觉得自己原先的恐惧多么可笑;但如果人满足于,静止于这个新状态,那和满足于旧状态也没本质区别。
接下来,庄子又用做梦和睡醒的状态变化来说明问题。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後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後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要理解这段话,关键在于要看出庄子这里并不是简单说梦和觉,而是给出了一个无穷嵌套的梦与觉的序列,而这点我所见到的注译者似乎都没翻译出来。他们都把“梦饮酒者”和“梦哭泣者”当做两个用来对比的不同人,一个人是做梦饮酒,白天醒了哭泣;另一个人是梦见哭泣,白天醒了打猎。似乎就在慨叹人生如梦,苦乐无常之类的皮相之谈。实则庄子要表达的意思是梦哭泣者即是梦饮酒者,梦饮酒是梦哭泣者的梦中梦。梦见饮酒的人,白天醒了之後哭泣,但这白天哭泣仍旧是梦,醒了之後去打猎。但这个觉醒了打猎,本身又可能是更大的梦中的一部分。类似电影《盗梦空间》中的嵌套。
正因为是梦中梦,所以庄子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後知其梦也”。
後面的“大觉”、“大梦”两个概念把这个无穷嵌套说的更清楚了。我做梦,然後觉醒了,但这个觉醒本身又是大梦的一部分,这个大梦又需要大觉之後才能知道其为梦;这个过程可以无穷进行下去。过去的注译者不把大梦、大觉的嵌套关系解释出来,仅仅解读成有了大觉悟才知道人生是一场大梦。把庄子精心设计的概念结构给简单化成了人生如梦的庸人之谈。恰恰成了庄子所讽刺的“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不妨把庄子设定的概念关系用一张图表示如下:
图中大大梦、大大觉是我根据庄子的意思,添补出来的,往上这个“大”可以无限添加上去。
正因为庄子所说“梦”、“觉”乃是无穷嵌套,所以下面才说:
“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後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意思是孔丘在做梦;你自以为比孔丘高明,仍旧是梦;我说你在梦中这仍然是在做梦,……,这个梦不断嵌套下去,到万世之後(其实是指无穷时间之後),实现这个序列的极限,才有所谓“大圣”(类似《逍遥游》至人的概念,也是只能逼近无法达到的极限状态)解开这个无穷嵌套,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觉醒。这个万世之後的遇到,相当于从晚上到白天。庄子这里说的“吊诡”,其真实本意可能是类似“迭代”,过去解读者没有解读出无穷迭代嵌套之意,所以只能泛泛解释成诡异矛盾。
庄子其实是用梦来比喻境界。人从一个境界上升到更高的境界中去,就如同从梦中觉醒过来,但新的境界之上还有更高的境界,就如同小梦中觉醒过来,其实还在大梦之中。这个境界不断突破,又在更高境界上的不断觉醒,其无穷序列的极限就是所谓“大圣”。
在铺垫了生死、梦觉的论述之後,庄子就开始分析是非的判定问题。庄子实际上是把“是非”分成两类,一类是通过辩论来较量胜负的是非;另一类是无需辩论,就能呈现的是非。庄子认为前者的是非既不能通过一时辩论的胜负来判定, 也不可能通过第三方来裁判。要真正判定,只能通过把前者化归成後者。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化声”这个概念,或指“是非”类型的化归。实现了这种化归,那么依赖别人来判定就和不依赖也差不多。也即所谓的“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这里“待”的含义,应该是和上文里“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的待是一样的,就是依赖别人来判定是非之意。
具体实现化归的办法就是“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应当是指观念体系自身的演变分化。“和之以天倪”的意思,庄子解释为“是不是,然不然”,也即“否定”。
当然这种否定其实应该是指境界的突破提升。犹如“觉”是对“梦”的否定一般,这个过程无穷进行下去,就是无穷的否定之否定不断进行下去的过程。故曰:“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竟”:成玄英注疏,“穷也”。“无竟”即是无穷。
根据上述,“天倪”含义应是无穷的否定之否定过程整体。
这段话如同说某些绝对真理,不能达到,而只能无限逼近。在这种无穷逼近的过程中,文明境界不断提振升华,而那个真正的“是”也就体现在这种无穷逼近的过程中。这也就是“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的含义。
综上,瞿鹊子和长梧子的对话 所要表达的主旨,也是对上文中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等论述的呼应和补充。
罔两和景的对话。
罔两问影子:你本来走路,现在停了下来;你本来坐着,现在又站了起来,为什么你这么没有特操呢?
影子回答说:我的行为是被其他对象所决定的啊,决定我行为的对象同样要被其他东西所决定,这如同蛇要依赖蚹,蜩依赖翼一般,又怎么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这样呢?
影子的状态由人决定,人的行为也要部分受外界因素的决定,其部分主观因素也是早前外界因素累加叠合的结果;这些外界因素又各自可追溯上去。无限追溯形成的序列极限,也和前文反复提及的代表事物内在一致性的“是”呼应。然而要明确把握住,则还是不太可能。如前文所说“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以上四个寓言之间本身也有内在联系,第一个寓言是一般性的说要包容他者的存在,极端追求“万物皆照”,并不可取。
寓言二、三、四则是对观念上的他者区分出了三种不同的情况。实质是对前文中说的“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的分解展开
“成心”即某种价值判断形成的机制,庄子说的“莫若以明”,则是通过具体分析原因,来厘清各种意见分歧的实质。而寓言二、三、四正是这种具体分析的表现。
一种情况是一些看似不同的价值判断,实则一致,只不过因其表现形式的不同,省略取舍的不同,而呈现出表面的对立分歧。
这种情况就是寓言二:王倪说的“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
这里面有矛盾么?似乎有矛盾。睡在潮湿的地方不好;睡在潮湿的地方很好。这是两个直接对立的价值判断。问题出在这两个判断采用了省略的表达形式,如果把省略掉的部分补充上去,就完全一致了。
补充後是这样的:对人来说,睡在潮湿的地方不好;对泥鳅来说,睡在潮湿的地方很好。
原先那两个看似直接对立的判断,其实不过是同一判断的不同省略形态而已。这样还有必要争吵么?
这也就是庄子前文中说的“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有时候所谓的是非分歧,不过是各自省略掉了一些东西,你把省略掉的东西补充回去,所谓的是非真伪的争吵也就荡然无存了。也如同庄子说的朝三暮四的寓言“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人与人的争吵分歧有时候也是这样,实质内容相同,表达次序改变一下,侧重点改变一下,有些人就会暴跳如雷,有些人就会高兴不已,这个其实并不比猴子高明多少。
另一种情况是确实有实质分歧,这种分歧是人处在不同境界层次的结果。每一种“是”,在更高的一个境界看来,就是“非”,在更更高的境界看来还是“是”,再往上高一层,仍旧是“非”。正是在这种是非的交替之中,人类的认识不断深化,文明水平不断提高。这种是非的争辩不是没有意义的,恰恰是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让人从有限的境界推升趋近于无限的境界。
所以“是”非绝对的“是”,“非”非绝对的“非”。同一种观点,有些人是从较为肤浅的层次境界上去支持,有些人则是较为深刻的层次境界上去支持;有些人是从较为肤浅的层次上去反对,有些则是从更高的层次上去反对。能简单的说,支持这个观点的就是对,就是正义;反对这个观点的就是错,就是邪恶么?当然不能。
就比如西方哲学里有唯心主义、唯物主义之分,能简单的说唯心主义就是反动落後,唯物主义就是正确进步么?不能吧。正是在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互相辩论,交替上升的过程中,才有思想的进步。马克思自认是唯物主义,但他却高度评价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这是在他看来,深刻的唯心主义比起肤浅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深刻的唯物主义。
这种现象在人类思想乃至科学领域比比皆是,各种不同的对立观念,在互相批判互相否定过程中,不断深化,交替前进,从较低的境界,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这种否定,正是庄子说的“天倪”。
如果取消各种不同观点的对立否定,只允许一种思想的存在,只允许一种观点的表达,人类的思想也就彻底停滞,哪怕真是辩论获胜一方,也不能代表真理,只能禁锢人的思想,使得人类停滞在一个层次中封闭不前。如梦中人一般。
这就是庄子通过瞿鹊子和长梧子的对话想要表达的内容,而绝不是许多人解读的那样人生如梦,泯灭是非界限,一切都无所谓的庸人哲学。
第三种情况,一些人的思想其实完全是外界决定,如同影子和人的关系。你与其问这些人的观点为什么会这样,不如去追溯决定这些人思想背後的原因。要改变这些人的观点,不能从他们本身的角度着手,而要从背後的原因着手。
上述四个寓言的关系分析完毕,最後剩下的就是第五个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是对第一个寓言的呼应。尧舜对话的寓言是说包容他者,还是较低层面。而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则是他者和自我的一而殊,殊而一。他者即是自我,自我即是他者。是同与异的对立统一,一和殊的对立统一。正是理一分殊的体现。可以说庄周是蝴蝶的某种存在形式,蝴蝶是庄周的某种存在形式,两者是统一体,但又不妨碍其分;两者之分又不碍其为一。
蝶只不过是一个象征,实际上蝶可以是任何东西,是任何生命体,乃至非生命体。儒家所谓万物一体,也即庄子所谓物化。自我是世界万物的某种存在形式,万物是自我的某种存在形式。此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如果局限在人类范围内,那可以说自古至今世间无数人,其实只是我一个人,任何其他人都只不过是我在某种限定条件下的存在形式;反过来也可以说我即是世间任意一个人。
第二个寓言里王倪说的至人“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是更具化的表达。至人在大泽即是大泽,在河汉即是河汉,无处不在又无所在,彼即是万物,万物即是彼,又怎么会热、会寒、会惊呢?
最後总结,《齐物论》通篇都是在说不同而和,理一分殊。这是後世程朱理学最重要的命题之一,也是孔子“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思想的深化。《齐物论》不是抹煞事物的个性,泯灭是非对错的界限。《齐物论》恰恰是要正视事物的不同,承认是非的意义,但要指出不同事物和是非对错背後内在深刻的一致性根源。承认不同,不妨碍其内在的一致;内在的一致不妨碍其表现出形形色色的不同。正因为这种“一”和“殊”的辩证统一,才能实现不同而和的天籁,让世界成为一个有机整体。 此也正是儒家经典《中庸》里说的:
“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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