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50周年之际,中国军网八一电视对当年领导我国核武器研制工作的张爱萍将军之子、第二炮兵原副司令员张翔进行了专访。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点,新疆罗布泊地区强光闪烁,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时隔50年后的今天,两弹一星精神依然熠熠生辉。今天我们一起走近第二炮兵原副司令员张翔将军,感受他与父亲张爱萍将军的父子深情,倾听两弹一星背后的故事。
主持人:张翔将军你好,你是毕业于哈军工核物理专业的,你能不能跟我们谈一下关于您在军校生涯里面的学习情况呢?
张翔:因为从小我就在军人家庭里头成长,所以对当兵很感兴趣,很想当兵,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自己的爱好又是在科学技术方面,包括无线电,包括一些制造也很感兴趣,所以我一直很犹豫,我到底是当兵去,还是去当个工程师。那时正好同学里头议论,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是杨尚昆的儿子,他说哈尔滨有一个军事工程学院,他的哥哥就到那儿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说,咱们国家还有这么一个学校?他说,去了那里以后首先是一个军人,是军队的学校,学的就是尖端武器研制——当时不叫两弹一星,当时这个行业被称为尖端,就是搞尖端武器。那时候一提就是尖端,两弹一星这个词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小平同志讲了那句话以后,大家才把它归纳成了两弹一星。
当时我觉得这个挺不错,这个两者不可以兼得了嘛,又当了兵又可以搞工程技术,正对我的爱好。这样回去我就问了我的父亲,实际上我不知道我父亲当时正好管这一摊,正好管尖端武器研制;院校他实际上已经去过了,但是他不跟我们讲。后来我就问他,我说听说哈尔滨有一所军工学校,他说是有啊,我说我能不能去,他说你要去,那是当兵可是要吃苦的。我说吃苦我不怕,他说好啊,你要愿意去很好,就这么简单给我回答了。
但是我可以看出来,他好像挺高兴。你别看他对工作要求很严,对自己要求很严,实际上他是很讲民主的一个人,很讲道理的一个人,他一般对我们子女就是这样,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好像比我们现在对子女还要民主一点,所以听我说就愿意到哈尔滨军工去,这时候我看出来他好像是很高兴,但是他不表达出来。我父亲这个人特点就是这样,一般来说他很少表扬我们。部队就是这样,怕我们骄傲,一表扬骄傲了,但是实际上他又是一个性情中人,所以他有很多的感情流露,经常会流露出来。
去了以后,这个学校和我想像的当时还是不太一样的。我们那个年代一般来说看苏联电影比较多,苏联电影经常演一些苏联的军官学校类的情况。我们想我们去了以后,看来很可能就是想像中的学校,里面都是应该像苏联军校一样。但是没想到去了以后,首先让你当兵,就是拉练,摸爬滚打,所有战士那些操练都要进行。正好又碰到困难时期,那时候吃饭定量,军工的话因为国家特殊照顾,粮食给的标准还比较高,但是基本上没有油水,一个月定量大概是半斤油到一斤油。我们想像中苏联军官学校那些军官们都很潇洒,都在小食堂里头吃饭,但是那个时候去了以后,伙食水平是比较低的,另外操练也非常紧张。
主持人:当时你父亲还是没跟你说他跟那个学校的关系,一直没跟你讲。
张翔:对,他只是讲,你感到困难,感到累,感到苦,但是从他的经验来看,你必须坚持下去。等你坚持下去以后,你慢慢就习惯了,等你习惯了你就不感到累了,不感到难了。这句话我一直记了一辈子。
主持人:又能当兵又能搞科研,是你年轻时候的一个想法,然后真到了尖端科技的学习研究领域,后来进入第二炮兵带领团队完成了834工程,打破了我军信息化的瓶颈。你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关于834工程的一些事?
张翔:我们在834工程20周年的时候有过一次纪念活动,主要就是说,我们是从军队开始,然后波及到我们国家信息化的发展。现在回过头来看,可能你们觉得不是太明显,我们那时候是非常明显的。我们搞这个834工程,1983年4月份启动的,但它的基础应该说大概早10年时间就已经开始打了。我们第二炮兵当时作为全军的试点,就开展了指挥自动化工程的试点,这个指挥自动化实际上就是现在信息化的核心部分。
当时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使我们的军队,特别是我们战略导弹部队的信息化水平大大提高。因为导弹这个武器系统的反应速度是要非常快的,你光有核武器不行,指挥系统跟不上去,一样不行。美军有一个全球的战略指挥系统,当时开展全军的试点主要是为了赶上美国的水平。
后来发现一个最大问题是,我们一开始觉得自己国内的计算机水平不行,就采用了一部分国外的计算机,我们国家也跟踪研究、仿制了一批计算机,但是那里头全都是英文,计算机处理信息全部是英文的,这对中国人来说,你说英文部队是没法接受的。怎么能够把用英文或者西文的计算机变成中文的计算机,这是当时我们面临的最迫切的事情,否则我们的指挥系统就是搞出来也没法用。
所以当时就集中了各方面的成果,组织了一个汉字计算机的攻关,应该说是全国第一台实用化的汉字计算机。这个搞出来以后,电子部进行了批量生产,为计算机进入千家万户提供了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否则,计算机进不了千家万户,英文计算机怎么可能进千家万户呢?中文计算机出来以后,计算机才进入千家万户。
那个时候计算机型号比较乱,有好几种,国防科工委就组织全军搞一个通用化的汉字计算机。当时因为我们第二炮兵是最早搞起来的,就把第二炮兵定成总师单位,我那时候正好是这个项目的主持人,所以就让我兼任总设计师,还有其他军兵种、工业部门的几个副总设计师,大家一块把这个军用汉字计算机系列搞出来。同时还搞了好几个应用系统,包括国防部的办公自动化系统,包括总政的干部档案管理系统,现在来看这些东西你拿手机就可以做的,但是当时应该说都是大工程。834工程对全军信息化以至最后推广到民用上,应该说还是起了一些促进作用。
主持人:可以说,你和你父亲两代人都与尖端科研有着深厚的不解之缘。张爱萍将军作为首次核试验的现场总指挥,参与了考察、决策、试验的整个过程,在整个两弹一星工程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你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父亲的一些事迹?
张翔:说老实话,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般我们也不大敢问父母的事情,他也总是讲你们小孩不要管。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从当年有些事情中也能看出我父亲好像就是在从事原子弹研制这件事情。大家中学的时候学化学,都学过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我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在我们家餐厅里头挂了一张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而且在铀235、铀238那儿还划了一个圈——这都是造原子弹的材料。我看到了就问我妈,怎么挂这么一张表?她说,你爸挂的。其实我父亲他原来并不懂这个,现在那些报道上很多都讲,他说“我只懂得手榴弹、山药蛋,我也不懂原子弹”。但是,他们那一代领导人,我感觉到很值得我们学习,就是他们非常善于学习,他们善于把握住所干的事情的要点是什么,然后非常有针对性地进行学习,学习掌握了情况和知识以后,他们就有可能很快进入情况,有发言权。后来,我们在工作中也是学习了他们这样的做法。
另外,他当年有一些书,我经常去他那儿翻。那些不是保密的,保密的都收起来了。单位发给他们一些杂志、一些书,其中就有一个导弹知识读本,挺厚的一本。我父亲最早接触原子弹应该说是在1960年或1961年的时候,当时关于原子弹是上马还是下马存在争论,刘少奇同志就提出来,说两种意见好像分歧很大,还是去调研一下。据我父亲说,是陈毅元帅叫他去谈话的,让他去调研,去挑起这副担子。陈老总是我父亲的老上级,他们很熟悉,他就说:“我又不懂这原子弹……”陈老总也不客气,跟他说:“你不懂你不会学去?中央已经定了,就是你去!”后来他就表示:“那我去,我一定把这个事情做好。”
我父亲在原子弹研制工作中,第一条就是选人用人。他当时向陈老总提出来:“我不懂,你得给我派一个助手。”陈老总说:“你自己挑吧。”这个助手,他当时选的就是刘西尧。刘西尧是大学毕业生,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的一个老同志,应该说受过高等教育,同时又有组织领导经验。我父亲选助手的标准,就是这个人他既懂得科学家,和专业人士可以交往,同时他又和行政领导能够交往,要有这两种能力。
再一个,我父亲他自己也去学。他当时一个人去了当时叫九院的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 理论部,找了九所的副所长朱光亚。朱光亚那时候才30多岁,一开始看一个上将来了,就说“首长我给你汇报什么什么情况”。我父亲说:“我今天不是来听报告的,我是来当学生的!你给我讲一讲,原子弹是怎么回事,你用最短的时间你把我给教会了。”我估计可能就那个时候,朱光亚告诉他原子弹是什么,从材料讲起,讲铀235什么的,所以他回家来才贴了那个元素周期表。
主持人:听说为了首次核试验,张爱萍将军还亲自去调研了一段时间,然后得出结论是1964年的下半年原子弹就能研制成功。
张翔:他下去调研,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从铀矿开采开始,把咱们搞原子弹的各个单位都走了一遍。前几年我到南华大学,学校的老人还跟我讲,说你父亲当年来过,就是他1961年调研的那个时候。那时候,包括我们的采矿能力,包括铀矿的提炼能力,他把整个事情都调研了一遍。
调研的时候,他不像现在有些人只是泛泛的各个面都问,而是就问几个问题。在苏联专家撤走以前,我们有一个原子弹爆炸试验的时间表,按这个时间表,各个单位的任务都分配下去了。苏联专家一走,我们很多设备来不了,很多技术难关也没有人来给我们咨询,整个工程就有可能被一些环节给卡住,整个项目就可能进展不下去。所以,他去调研的时候首先问了,原来布置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那么你们现在要完成这个任务有什么困难,接着问你们还需要什么支持和帮助,再一个就是说给了你们这些支持以后,你们多长时间能够完成任务。他调研时应该说思路很清晰,再加上他带了一个专业队伍下去,最后他回来以后加以整理,很快得出准确的结论。
后来我也问过他一些他过去工作的情况,我说社会上不都讲当时是两派意见,一派是一定要上马,还有一派不同意上马。他说,也不是那么个情况,不同意上马的那些人不是说反对搞原子弹,他们只是担心给了你这么多钱,如果你搞不出来的话,那不就打水漂了吗?当时财政是非常紧张的,不同意上马那一派的意思就是要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搞出来。应该说,当时全党的意志是一致的,因为对核武器的作用大家都很清楚,有没有这个东西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命运。
当时调研的结论是,1964年应该可以成功爆炸原子弹。跟我父亲一起去调研的还有二机部的领导刘杰,他为了稳妥,说是不是咱们提1965年爆炸,留上半年的余地。我父亲就说,我们调研的结果是1964年下半年确实可以拿出来,你那个余地就算了吧。咱们马上向中央报告,因为这个原子弹还是要早一点拿出来。最后,中央拍板就定在1964年下半年。
主持人:当时咱们国家领导人对首次核试验都持什么样的态度呢?
张翔:实际上,全党高层领导都是愿意把这个原子弹尽快拿出来的。在两弹一星决策中,几个关键问题都是刘少奇同志提出来的。比如说,双方在争论不下的时候,他提出来要去调研,调查研究以后提供情况由中央来决策。再一个就是,我父亲在调研报告中说,只要中央加以支持,调动各方面的力量,应该说原子弹这个任务是可以继续完成的,并提出建议,希望中央直接把这个事情作为重点来抓。刘少奇就明确提出来,这件事情应该由总理来挂帅,而且提出来要成立专委,把各个权威部门的一把手都集中在中央专委下。这就真正实现了全党全国全军集中各方面的力量,最终把两弹一星搞了出来。所谓社会主义国家能办大事,应该说少奇同志在两弹一星方面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主持人:试验成功之后,你才知道你父亲那一段时间一直在搞核试验。
张翔:对,开始不知道,只是知道他一年大概有一大半时间都在西北待着。
主持人:当时你知道之后,心情是怎么样的?
张翔:我现在忘了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在搞原子弹的了,反正我隐隐约约知道他在干两弹一星这些事,但是这种感觉是渐变过来的,许多也只是在猜。比如说,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他桌子上摆了一个加工得很精致的铜盖子,跟咱们的瓶盖不一样,像个弹头一样。我父亲看到我在看这个东西,就问:“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哈军工了,看看这个盖子是铜做的,车得非常精细,上头还有被火焰烧出来的那种蓝颜色的痕迹,我就说:“这应该是导弹上的吧,做得很精致,然后导弹爆炸时又烧过。”父亲说:“你说的没错,是这样,就是我们试验导弹的时候,爆炸以后我给捡起来的。对外不能说啊。”
主持人:两弹一星的发展历程,对我们现在来讲有怎么样的启示或者是借鉴意义?
张翔:我看社会上不少人都有一种比较模糊的看法,就是说毛主席在二战中第一次出现原子弹这种武器的时候,在美国向广岛和长崎投掷原子弹以后,很快就提出了“原子弹也是纸老虎”的战略判断。有人就感到这是个问题了:既然是纸老虎,为什么我们还大力发展呢?针对这个疑问,我们两弹一星历史研究会在120周年纪念活动中推出了一篇文章,叫做《毛泽东的国防大战略和两弹一星事业》,阐明了毛主席对发展核武器,搞两弹一星,基本上是从两个侧面在强调一个观点,就是人是最重要的因素,武器是受人支配的。
这里头又包含两个内容,一个是说,我们在没有原子弹的时候,我们本身不怕原子弹,我们不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我们要有一套对付原子弹的办法。另外一个就是,我们也要积极发展自己的武器,达到两边作战能力的战略平衡,才有可能维护国家安全和世界和平。毛主席作为一个战略家,对于古今中外战争的研究应该说是非常透彻的。战争之所以要打起来,就是这种战略平衡失去了。如果两边势均力敌的话,这个战争一般是被遏制的或者是被推迟的。一旦一方有了破绽以后,另一方就要打起来了。你看两个人摔跤、击剑也是一样的,两人开始都在比划,半天也没在打,当一方觉得对手有漏洞了,他就要冲过去。如果我们本身在这方面就处于弱势,人家就有可能来打我们。对于核武器,毛主席很清楚,它是一种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这种武器当双方都有的时候,就抑制了它的使用。所以他的看法是,核武器不见得将来真会用,但是你要消灭它,自己首先得有它。这可以说已经上升到了理论和哲学思想的层面。
我们两弹一星历史研究会的高级顾问李鹰翔是刘杰部长的秘书,他就讲过,刘杰部长回忆说,他有一次向毛主席汇报,毛主席就交代他,研制原子弹这件事情要好好抓,这是决定我们国家命运的事情。他听了以后感到,是不是我听错了,毛主席不是说原子弹是纸老虎吗?所以他回来后没敢传达。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毛主席那时候就非常重视这个事情,后来一直在抓这些事情。对于核武器的威力问题,毛主席看得也是很清楚的。最近我们查到了毛主席当时的讲话,毛主席在1958年(当时我们还没有核武器)就已经讲了,将来世界战争有了核武器以后怎么打,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像西德这样的国家,只要四颗氢弹就够了,就全毁灭了。并不是现在不少人理解的那样,说原子弹是纸老虎,纸老虎是不是就不用搞了。
再一个就是核武器的投送能力。过去是飞机投送,美国所谓战略空军就是二次大战发展起来的,远程轰炸机。作为一个后发国家,我们如果也搞战略轰炸机,那个代价是非常大的,而且很难,所以当时就重点发展了导弹,从近程到中程一直到远程,一直到洲际导弹。有了洲际导弹以后,就是全世界各个地区、世界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打得到,都可以威慑得到。
美苏两家刚搞出原子弹的时候,还在琢磨把原子弹作为一种战场武器,准备用一用,实在不行我就得扔。美国人经常干这个事,经常琢磨着而且有具体的方案怎么扔。但是到了氢弹+洲际导弹的时候,人们的思想就慢慢发生了变化。开始时美国苏联还都这么想,我拥有多少多少颗,我首先发动突然袭击,一次就把你这个国家全给砸掉。美国人跟苏联人互相都定了很多这样的计划,现在很多都披露出来了。但是真正到了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苏联的赫鲁晓夫把导弹运到古巴去了,离美国很近,用中程导弹就可以把美国的主要目标打掉。这时候美国的肯尼迪就着急了,就宣布让苏联把这些导弹撤走,不撤走我们两家就开战。双方都已经剑拔弩张了,进入指挥所,导弹开始倒计时了。最后发现,还是算了吧,打你我自己也完蛋了,是不是?整个世界就得毁灭了,所以就把这个战争给抑制住了,推迟下去了。但是,这个事情讲的是有核国家之间可以这样,一边有一边没有,会怎样呢?大家可以想一想。
美国在里根执政时期提出建设战略防御系统,要打所谓的星球大战,就是想办法给自己做一个保护罩,他可以打你,你导弹打过去他能给你防护住。这个从根本上来说又改变两边的力量对比了。如果他真搞出这个东西了,那么我们面临的战争威胁就会更大。另外,还会有其他很多手段,包括其他的新武器出来。所以,国防建设这个事情是不能停顿的,尽管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强大的战略核力量和强大的国防,但是新的技术层出不穷,就有可能改变战争的规则。我们两弹一星历史研究会去年开了一个会,跟一些院校的专家们研究未来有可能改变战争规则的军事技术,大家预测一下,做一些探讨,以便不断地增强我们的国防实力。在战略上处在均势的状态下,更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加快发展我们的经济实力,加快发展我们的科技实力,特别是在意识形态领域加快发展我们的文化实力,发扬两弹一星精神,有骨气、有志气,别内讧,别闹腾,否则不要人家来打你,自己就垮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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