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海啸随笔
深圳发展银行 康典
作为金融从业人员看金融危机﹐算是一次难得的经历。
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讲的是一种视角和境界﹐讲的是客观的观察往往需要一定程度的超脱和一定程度的距离﹐以取得一个较为完整的视野。这是有道理的。然而另一方面﹐人们发现光有完整视野并不能满足观察的需要﹐尤其是对于现代金融运作来讲﹐其操作的复杂性和变化的难以掌控已经让它越来越带有近乎巫术般的神秘色彩﹐这就使得人们不由自己地靠向前去﹐即想看门道又想看热闹(或是凑热闹)。依常言所讲﹐看门道是内行的事儿﹐看热闹的则多属闲人还不懂行 — 有点像天汉州桥上那些看杨志跟牛二PK的围观者。但是﹐现代金融这种东西﹐有几个人敢说自己真正是内行呢﹖然而换个情景﹐在一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名人名嘴名家看来﹐又有几个人愿意声明自己对此缺乏研究﹐不懂﹐不敢置喙呢﹖
金融危机中的围观者﹐除开其它不算﹐应该还包括这么两类人﹐一种是原本的行家﹐或称疑似行家﹐现在突然发现胡涂了﹐原来的分析和预测失了准头﹐现在急于搞明白点﹐多少靠点谱﹐可以继续做行家。另一种原本就不是行内的﹐各种原因被卷了进来﹐现在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多少懂点门道的瞧热闹的。
笔者不是经济理论科班出身﹐一不留神掉进了金融业。自金融危机以来﹐迫于压力﹐不能不花时间靠近观察﹐一边看一边琢磨﹐有了感想﹐还得划拉两笔﹐真心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多少懂点门道的﹐看热闹的。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 危机杂谈之一
几年前看美国经济﹐总觉着看不大懂﹐有点眼晕。
一是房地产长盛不衰﹐房价是芝麻开花年年涨。按说这啥事儿都讲究个周期﹐可美国的房市怎么就跟没有周期似的﹖有的驻美朋友耐心地对我讲解 — 就像是在北京﹐我耐心地跟扛着铺盖卷找公交车站的民工讲解那样 — 这旧金山市自打建市以来﹐房价就没跌过。我不觉为自己的少见多怪有点冒汗﹐可是心里还是惴惴地想着﹐那美国其它城市﹐也都跟旧金山一样吗﹖见到去美国的一些老相识﹐个个依次搬进了大house﹐就跟排队上公共汽车似的﹐包括我那个研究生毕业没几年的外甥女﹐看着她们新买的大house照片﹐还是忍不住要跟她们反复验证一番﹐生怕她们一时想不开﹐跑去china town倒了两把白面儿。
再就是美国老百姓那是真有钱。虽说是他们在银行里其实没存几两银子﹐可是就能做到该出手时就出手﹐每次出手都不凡。房子是越住越大﹐车也是越开越靓。这一回﹐我倒是再没有提问那些老相识们现如今开什么车了。你想﹐房子都买到那么大了﹐那车库还能是用来作豆腐房的吗﹖如此类推﹐家用电器﹑饰物家具﹑户内户外﹑床上床下﹑厨房客厅﹑大人贝贝﹐哪一样不得般配着来﹖不用细算﹐拿眼一瞟﹐应该也不是个小数目。常言道穷家值万贯﹐富家的价值那还用说吗﹖
如此﹐美国的富有还真是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其实关键还不在于富有﹐而是这种富有﹐不是仅仅体现在若干个别人﹐个别家庭﹐个别阶层或个别群体。甭管啥人﹑啥出身﹐惟其可以向银行借到钱这一点﹐比照着一众背着成口袋现金来自大洋彼岸的富豪们的一掷千金来讲﹐岂不是能更给人以值得信服﹑值得称道和值得赞许的印象吗﹖
后来﹐长期资本倒闭了﹐科技股泡沫爆裂了﹐安然破产了﹐加上“9.11”﹑伊拉克战争﹐美国的道指暴跌﹐纳指更是从五千点一落直下到一千多点。依据咱对于经济学中财富效应的理解﹐心想这回美国的老百姓总可以歇歇了。可是﹐随后的消费指数出来﹐才发现美国的个人消费“依旧强劲”﹐经济基本没受影响。
这一回﹐我是真的从心里对美联储的格老感到悚然了。为什么﹖一是感到这位格老的功力实在是有点高深莫侧﹐那样的一种危难局势﹐凭着他的轻松几招﹐就可以转瞬间无中生有﹐化险为夷。然而﹐固守在脑子里的习惯性思维却也在止不住地质疑着﹕这种措施真的能持续有效吗﹖这是不是在用强心针或强补之法取代对一个机体的正常治疗和必须面对的调整呢﹖
现如今﹐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似乎是清晰了。
人们在认真地讨论着格老的过失和错误﹔讨论着美国金融机构的贪婪﹑对冲基金的罪恶﹑监管机构的失职﹔讨论着20世纪30年代大危机的教训和经济学家的弱智……人们突然间发现﹐前些年几近疯狂的消费狂欢﹐原来不过是提前花掉了孙子的钱﹐发现每个美国家庭都已背上了五万美金的负债﹐甚至更有人极而言之地宣布自己的发现﹕美国已经技术性破产……
听着这种种激烈﹑高深且玄妙的讨论﹐我总感觉茫茫然进入不了情况﹐而在我脑子里忽然冒出的﹐却是一句似乎难登大雅且显得不大着调的﹑搞不清出自哪个电影的台词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曾经有份报纸如此形容美国前几年的消费盛况﹕美国人天一亮就开始购物。
但问题是﹐钱从哪儿来呢﹖现在﹐专家们对钱的来源已进行了详尽的分析﹕
— 其一﹐从房子来。它的逻辑是﹐每个人都可以(应该)有自己的住房﹐没有咋办﹖你可以去找金融中介或直接去找银行。你穷﹐你付不起首期或供款﹐中介和银行会帮你想办法。有了房子﹐它注定很快就能增值﹐于是﹐你又可以就增值部分再向银行借钱﹐于是﹐你的手里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钱源﹐就像是借钱买到了一个聚宝盆。据说﹐凭着这一条﹐自1997~2006年﹐美国的房主们就从银行借出了超过九万亿美元﹐从而派生了九万亿美元消费﹐增加了九万亿美元的财富。于是﹐高房价﹐就成了高悬在美利坚天空的不能坠落的太阳﹐因为不坠落﹐意味着消费盛宴的延续﹐而坠落﹐则注定是崩溃式的灾难。
— 其二﹐从信用卡来。在美国人的消费过程中﹐使用信用卡作为支付手段是最普遍和基本的支付形式。并且﹐还需要说明的是﹕信用卡账户里是不需要一定有钱的﹐或者说﹐是往往没钱的。怎么办﹖通常的办法是多办几个卡﹐利用每个卡的透支额﹐倒换着花。于是﹐在我们的视野里﹐就出现了颇像是杂技演员抛瓶子的情景﹐或者说﹐当瓶子太多时﹐就更像是在玩儿刀子了。于是﹐信用卡透支﹐就成为同时出现在美国天空的不能缺损的月亮﹐惟其不缺损﹐那些个越来越多的在脑袋上飞舞的刀子才不致真的掉到自己脑袋上。
— 其三﹐人们不存款﹐银行去哪儿找那么多钱去贷呢﹖银行找到的办法是﹐把这些贷款包装成优质证券产品﹐然后再卖他个好价钱。于是﹐那些贷出去的充满风险的钱﹐就安全地连带着利润回到了银行的手里。于是﹐那些多如牛毛﹐被包装得艳丽无比的证券化产品﹐就变成了布满美国天空的闪烁星斗。这是一个群星荟萃的天空﹐而倾其钱囊来追捧这些明星的﹐则是来自全球的财富管理者们﹐则是来自全球的投资者们。
如今﹐当年举行辉煌盛宴的地方﹐已经进入了杯盘狼藉的残局﹐一片悲哀衰败之状。不觉让人想起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名句。人们愤怒谴责着制造这场百年难遇灾难的责任人们﹐这自然有其道理。然而我又想﹐那些从银行借走九万亿美元贷款去消费的百姓们﹐真的会算不清自己一年能挣多少钱吗﹖
十年时间﹐历史画了一个圆圆的曲线﹐讲述了又一个版本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它击破了一个持续多年的“精英创造奇迹”的尝试﹐在正告人们不要心怀侥幸﹑投机取巧的同时﹐认真地告诉人们﹐太阳是要落的﹐月亮也是会缺的﹐脚是要踩在地上的﹐欠账总是要还的。
还﹐注定是痛苦的 — 危机杂谈之二
早晨起来﹐照例是先趴到计算机前看看昨晚的美国股市收在了哪里。还行﹐还在挣扎……
就全周来看﹐下行趋势无可置疑﹐所幸周五出了个似是而非的好消息﹐使得股市借劲儿又弹了一下﹐才使得整周行市看起来不至于太惨。
其实﹐把周期看得稍长一点﹐可以明显感到一种步步紧逼的压力。这种感觉对于我不算陌生﹐当年亚洲金融危机降临时﹐就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后来回想﹐金融危机中真正恐怖的﹐其实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泰山压顶﹐顷刻间股市丢了千多点。因为这种时候一般都会有种被打傻了的感觉﹐一时间觉不到疼﹐也来不及害怕。而随着往往会遇到几乎同样强劲的反弹﹐被打傻了的可以借势出击﹐恍惚中又能收复百分之七八十的失地﹐找到点反败为胜的感觉。
真正可怕的﹐其实是一种类似于幽灵般的步步逼近﹐你反抗一下﹐它退一点﹐然后紧跟着又逼了过来﹐几经周折﹐你已在不知不觉中退进了深渊……香港业内人士把这种情景命名为“阴干”﹐细思量﹐还算形象。但我在观看这种情景时﹐脑子里更多闪出的﹐其实是“动物世界”里蟒蛇猎杀小动物的场景。相对于市场力量而言﹐市场参与者们的挣扎其实往往是徒劳而无效的。市场会耐心且固执地去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参与者们对抗所能产生的效果﹐充其量不过是迟缓这一过程﹐并在这一迟缓过程中耗尽自己最后的资源和能量而已。
在诸多市场参与者中﹐一般来讲﹐政府官员最容易不信邪。或是感觉到职责所在﹐或则是过低估计了市场的力量﹐凭借着手中握有的行政大权和财政力量﹐他们一般都会倾向于展示自己抗击的决心和能力。这种情景会显得多少带点悲壮或激昂的色彩﹐最鲜活的例子﹐就是曾经使得全球瞩目并激动不已的﹐美国政府的空前救市以及同时实施的美国欧洲连手抗御金融海啸了﹕七千亿美元﹑两院连手﹑无限额担保﹑政府接管﹑政府注资﹑央行联动干预……十八般兵器﹐在10月份极短的时间里﹐一并发了出来。力量不可谓不大﹐不可谓不集中﹐覆盖也不可谓不全。然而从图~1看﹐所有举措的效果﹐只是勉强止住了指数在10月初由投行危机导致的急剧下滑﹐并在10月下旬换来了短暂回暖。随后紧跟着发生的﹐却是道指一路下挫﹐连破九千和八千两个关卡﹐把道指一举拉回到了五年前。
政府再强大﹐其就事论事的救市﹐效果不过如此。
图~1﹕金融危机爆发后的道指走势
狂欢是使人兴奋的﹐然而狂欢之后的人﹐却一般都不愿意面对疲惫。花钱是使人愉悦的﹐然而花钱之后的还债却往往使人痛苦。人们在天性上总是希望尽可能地延长欢乐﹐增加愉悦﹐同时尽可能地减轻疲惫﹐免除痛苦。因此﹐总是会对那些看起来能够达到自己期望的救援行动寄予厚望﹐总会听信那些“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废话。其结果﹐也只会是一再自误﹐一再地被失望掩埋。
可叹﹐古今中外﹐正视错误﹑承认失败﹐竟是人类永远面对的最大困难。
读新闻﹐最为醒目的﹐其实应该是来自花旗集团的消息。先是花旗集团宣布﹐计划裁掉5.2万名员工﹐削减大约一百亿美元的开支。随之又传出消息﹕管理人士开始考虑拍卖部分业务甚至将公司全盘出售。
美国的危机﹐在经历了政府令人眼花缭乱的救援之后﹐在七千亿的救市款已用去一半之后﹐人们突然发现﹐发轫于投资银行的危机﹐已大摇大摆地侵入了美国最为老牌的商业银行。“9月份是恐慌﹐因为没想到雷曼会倒﹐这一次更多的是一种绝望”﹐花旗集团的雇员做如上评价。
此一刻﹐我又想到了那条眼睛放光的﹑兴奋的 — 蟒。
在香港观察金融危机﹐最好的地方其实是饭馆。亚洲金融危机时就是如此 — 原本热闹非凡﹐说话都要贴近耳朵的中环餐厅﹐中午时分竟然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前几天在香港跟朋友吃饭﹐就又重温了当年的情景。次日回家﹐进家门就听到阿姨在抱怨﹕家里的旧纸箱没能卖到往常的价钱﹐因为收废品的说了﹐现在金融危机……
崩溃……
痛苦﹐已经开始蔓延 — 危机杂谈之三
出差重庆﹐照例是要找个地方喝茶聊天。
“能告诉我重庆农民工回流的准确情况吗﹖”提问的是我﹐被提问的﹐是一位重庆的消息灵通人士。近一段时期以来﹐有关问题时时见诸报端﹐对于一个长年游走江湖的专业人士来讲﹐隐隐感觉此事对自己也许会有某些关系。
“每天大约回来三万吧”﹐朋友答道。
凭借我自小学起就被有效培训出来的算术功夫﹐马上感觉到问题有点严重了。
一天三万﹐一月就是百万。一个重庆﹐总共在外地打工的估计也就是六七百万﹐这种回流速度﹐虽说还谈不上滚滚洪峰﹐但也绝不是涓涓细流了。
重庆的情况无非是一个例证﹐让关注的人们能体会到来自美国的风暴已刮到了什么程度﹑什么地方。
还是在1987年﹐一位王姓青年经济学者提出了后来被简称为“两头在外”的国家经济发展战略﹐受到了高度重视。这个理论的核心思想是﹕发挥中国的劳动力优势﹐以国外市场为目标﹐通过引进技术﹑设计和原材料进行加工的方式﹐生产外国市场需要的产品﹐出口赚取外汇﹐支持国家的经济建设。这种构想﹐后来更在一本名为《地球是平的》[1] 的著名著作里﹐被列入把地球铲平的十大推土机之中。很快地﹐这个理论不仅成为国家上层的共识﹐更是受到广大地方官员的推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我们国家经济增长的一个最重要的推动力﹐并显示了强大的威力。
没过多久﹐我国的沿海一带开始工厂林立﹐数以千万计的打工仔打工妹们走出农村﹐涌入了这些工厂。从他们的手里﹐林林总总无法胜数的﹑过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产品被制造了出来﹐并通过自己原有的管道﹐送到了世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有需求的地方。
没过多久﹐在世界各地﹐随便进入一家商店﹐当你想给家人和朋友买件礼品时﹐突然发现找一件非“made in china”都是满伤神的事情了。据说﹐如今中国所形成的制造能力﹐已可以每年为全世界每个人生产四件衬衫﹑三双鞋。中国生产着全世界83%的集装箱﹑75%的钟表﹑50%多的照相机﹑80%的打火机﹑50%的电风扇﹑30%的家用空调﹑29%的彩电﹑70%的家用陶瓷﹑50%的电话机﹑42%的显示器……这是一个增加速度快得令人目眩的目录﹐反映着神州大地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同时也映射着一个全球化的盛大场景……打工仔(妹)们每年将数百亿所得汇回家乡﹐滋润着一个个贫瘠的山村乡镇﹐供养着更大数量的留居在农村的老人和孩子们。与此同时﹐外国的消费者享受着廉价优质的商品﹐跨国公司赚取着数目惊人的利润﹐而中国则享受着空前的经济增长﹑积累起庞大的外汇储备……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有些学者们已开始论证着﹕按照这一速度﹐再过20年﹐将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
然而﹐我猜想﹐这种论证很可能对以下两个问题有所忽视或缺乏足够重视﹕
1﹑为数巨大的出口产能的稳定运转和持续增长﹐是建立在来自海外市场的需求的稳定及持续增长的基础上的﹐然而﹐这种需求的稳定性和持续度究竟如何呢﹖
2﹑这种对海外市场依赖性极强的现代化建设﹐在推动国家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在环境和生态的维护治理方面﹑在民生福利(例如国民的医疗﹑教育﹑住房安排等)方面﹐却导致或留下了巨大的亏欠﹐这种亏欠﹐会使得这种增长变得难以持续。
观察中国近年GDP等经济数字的变化﹐其实满有启发。
中国GDP的增长﹐在2003年前﹐大致还算平稳﹐基本保持在7~8%之间。然而从2003年起﹐经济增长突然提速﹐当年超过了9%﹔随后﹐增长如脱缰之马﹐一路上扬﹐到2007年﹐已达11.4%。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么高的增长呢﹖
中国同时期出口数字的演变是值得格外留意的。自2002年起﹐中国的出口开始了一轮速度极高的增长﹕2002年﹐出口增长22%﹐此后一直到2007年﹐相应增长数字分别是34.6%﹑35.4%﹑28.4%﹑27.2%﹑25.7%。
不难看出﹐出口增长﹐为中国GDP的增长提供着其它因素难以替代的推动力。然而今天﹐当出口发动机露出疲态时﹔当订单骤降﹐面向出口的工厂一批批关闭时﹔当伴随着经济升温蜂拥而来的海外游资由于后院起火仓皇撤离时﹔当数千万的民工空着钱包回乡时﹔当……时﹐中国经济增长的模式﹐毫无疑问会面对严峻的考验。中国经济将被迫重新面对前面提到的那两个问题﹐并给出正确的解答。
全球化背景下的金融危机﹐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没有人可以当旁观者﹐要想生存﹐你就必须是技艺出众的弄潮儿。
出差回到家里﹐又听到阿姨在抱怨﹕现在卖旧报纸要多走好些路了﹐因为原来近处收废品的改了行 — 去卖出口服装了……
蔓延﹐何处是归途 — 危机杂谈之四
金融危机中﹐听到人们讨论最多的问题就是﹕到底了吗﹖
人们认真地探讨着﹐相互提供着各自听到的消息﹑交换着各自的判断和分析﹐议论中充满着期待﹐不免让人想起电影里﹐穷人们秘密谈论着解放军已经打到了哪里……
面对这样的提问﹐有时竟感觉难以作答。
天黑了﹐总是会亮的﹐一般是七八成十个小时之后吧。天冷了﹐总是会重新暖和起来的﹐一般也就是四五个月之后吧。股市跌了﹐自然应该会再升起来﹐但是﹐会像白天黑夜一样有规律地交替﹐寒冬酷夏一样固定地轮回吗﹖
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在某些著名专家的侃侃而谈里﹐往往鼓励﹑暗示给人们一个意念﹕暴跌之后﹐必然是暴涨﹐就像是蹦极一样﹐触底即弹。所以﹐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紧紧地攥好铲子﹑运足气力﹑看准了一铲子下去﹐抄它个盆满钵盈﹐一舒胸中积郁多时的英雄气……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推断却并不是总能得到支持的。
翻到手边一本书﹐是美国耶鲁大学的著名教授希勒所著的《非理性繁荣》。在这本书里﹐希勒教授罗列历史数据﹐指出了自1881~2004年止的美国股市市盈率情况﹐指明这段区间里美国股票市场市盈率的四个高点分别出现在1901年﹑1929年﹑1966年﹑2000年﹐所达到的市盈率值分别为25.2﹑32.6﹑24.1﹑47.2。四个高点之间的间隔分别是28年﹑37年和34年。
对于眼下这次危机﹐已有美国及各国的名嘴们对今后的走势作了分析。认为危机后的股市无非是四种状况﹕V型﹑U型﹑W型﹑L型。所谓V﹐也就是我所讲的蹦极﹐甭管掉多深﹐一触即返﹐千里江陵一日还。U﹐无非是起来的慢点﹐为两岸猿声吸引﹐加之路过昭君故里﹐心怀侥幸﹐因此多盘桓了些日子。W﹐大约就不是像U那么浪漫了﹐在底部要多遭点罪﹐有点像秦琼卖马﹐虎落平川。L﹐应该是从此走了背字儿﹐路漫漫兮其修长﹐我将在黑暗中等待……
专家们说﹐V型绝无可能﹐U型和W型机会较大﹐搞不好L型也会出现 — 我觉得基本都是废话﹐幸亏英文只发明了26个字母﹐为理论家们的无限想象力设置了点限制。
没有理论指导的人像瞎子﹐但全靠理论信条办事则一定像傻子。
股市的走势﹐说到底﹐还是要看经济的基本面。
这次金融海啸﹐源于美国经济的基本运行规则偏离了正常的轨道﹐错误的预期﹑错误的心态﹑错误的政策指导﹑有意无意的漠视﹑疏忽﹑容忍和怂恿﹐导致了偏离的日积月累﹐越积越大﹐直到积重难返﹐直到无法维系﹐直到最后的总爆发。股市的反应﹐不过是经济基本面矛盾爆发的一个外化体现罢了。
香港著名的股评人曹先生仁超﹐认为美国很有可能会进入一种日本模式的经济状态﹐那就是﹐日本经济自1990年进入衰退后﹐虽经政府多次巨额资金干预﹐一直疲弱﹐直到今天。从图~2可看到﹐日经指数在1990年从近四万点下落﹐到1992~1993年间跌到两万点以下﹐此后十余年间﹐一直在1.5~2万间徘徊。这一回﹐又陪着地球村的乡亲们一起落到了更低的七八千点的境地。
图~2﹕近20年的日经指数走势
到香港出差﹐听到有高官放话﹕誓要保住香港一兵一卒。感觉是不是被谁灌错了药﹖
结构出了问题﹐就必须大动干戈调结构﹐所谓调结构﹐更深层的含义其实是要调利益。下决心调整﹐有保就有舍﹐有留就有弃。怎么可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寸土必争呢﹖
其实﹐在黑暗中待多久﹐主要还是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应对﹐取决于我们对自己是否有清楚的认识﹐是否肯于坦然就医﹐是否有正确的医治方案……
回到家﹐发现阿姨表现坦然﹐据说是因为废品价钱“反弹”了两分钱。太阳不错﹐一场寒流之后﹐迎来的是一个冬天里的小阳春。
猛想起12月7日曹大师在信报〈投资者日记〉里的论证﹕这叫熊市第二期。在熊市第二期﹐市场呈反弹状态﹐表现出向原来的牛市作疑似回归的姿态﹐但是﹐这种姿态﹐其实不过是在向牛市作最后的“goodbye kiss”(吻别)﹐从此往后﹐新熊与老牛将渐行渐远﹐其间或有回头﹐但至多也就是个飞吻﹐难以有零距离接触了……
归途﹐也无风雨也无晴 — 危机杂谈之五
许多年前﹐曾经有机会去夏威夷游览火山。
火山并没有完全沉寂。驶近火山口﹐公路两旁逐渐透露出一股肃穆之气。植物稀稀落落﹐留住所有人目光的﹐是那还覆盖在山坡上的﹑一道道由冷却了的溶岩汇集而成﹐直通大海的黑色的石河。望进火山口﹐可以看到最底层的中心部位﹐仍然有烟雾在升起。你可以想象那里的热度﹐可以想象在超出人的目力所及的更深处﹐还有岩浆在蠕动﹑在翻滚……
一边是火焰﹐一边是大海。
火焰已经收敛了往日的骄横﹐在作出惊天动地的一搏之后﹐正在默默地回补失去的能量﹐在此过程中﹐它会让人们长时间地记住它的威力﹐在人们敬畏目光的注视之下﹐继续享有着自己的尊严。
大海是沉寂的﹐在经历了水与火的壮烈碰撞之后﹐它已成功地把所有的激情纳入到了自己平和的怀抱里﹐以一丛丛不时激起的白色浪花﹐抚慰柔化着往日的狂傲和不羁。
站在火山口﹐我突然冒出个奇怪的问题﹕谁是胜者 — 大海﹖还是火山﹖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海洋是看起来的胜者﹐因为它成功地平复了流入大海的炽热岩流。但是﹐火山并没有被平息﹐它不过是将自己积蓄的能量释放给了大海﹐同时借用大海的水分﹐给人们上演了一幕壮烈的悲喜剧。由此来看﹐在这幕演出中﹐大海岂不只是个配合的角色﹖
有谁可以让火山不再爆发﹖
有谁可以阻止或熨平火山能量的积蓄和释放﹖
但是﹐火山的爆发再剧烈﹐却注定只能是短促的。在炫耀了自己的威力﹑宣示了自己的不可冒犯﹑实施了自己的惩罚之后﹐一般都是把教训和狼藉留给人类﹐而它自己 — 却沉寂了﹐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其实﹐在人类的历程中﹐无论是壮怀激烈﹑惊神泣鬼还是悠然平和﹑恬淡逍遥﹐都是很难达到的。
人﹐总是在路上。
怀着不可抑止的躁动﹐憧憬着美好但荒唐的希望﹐行走着﹔遵循着崇高的理想﹐背负着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的困惑﹐行走着﹔苦苦追求﹐年复一年﹐一代代﹐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人类可曾变得更强﹑更聪明﹑更理智﹑更文明﹑更成熟﹖
人们行走着﹐为太阳所照射﹐为月亮所陪伴﹐为狂风所冲击﹐为雨雪所眷顾。然而更多的﹐则是无日无月﹐无风无雨﹐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看不到希望﹐也不至于绝望﹔接近成功﹐但离失败也并不遥远。人们设置了一个又一个目标﹐达到了﹐却难以惊喜欲狂。胜﹐是惨胜﹔败﹐是惜败。
我想﹐或许我们应该接受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处境﹑这样的际遇﹐在仍然延续着的风暴之中﹐踏上回归之路。接纳一点风暴的吹打吧﹐也不要幻想明天就会风和日丽。
回归之路﹐通常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后记﹕写金融危机﹐原属无意。不想一拿起笔﹐就没收住﹐乱七八糟﹐竟搞了这么多篇﹐自己都有点诧异。好在有朋友提醒﹐这里就算是本系列的最后一篇了。承蒙各位厚爱﹐耐着性子也一路跟了来﹐过了一段无日无月的日子﹐衷心祝愿大家在新的一年﹐能得到更多的阳光和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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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托马斯‧弗里德曼﹕《地球是平的》﹐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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