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金融危机:回到马克思
:卢周来
原载:《文化纵横》
马克思的幽灵
在中国中央电视台,最近经常可见到几位据说被圈进某个流传中的“名单”的经济学家在论说金融危机。这天打开频道,我听一位经济学家说:到今天为止,他仍然认为美国的金融危机有着一定的偶然性。也就是说,因为金融创新是新生事物,对其规律认识不足,而那些衍生工具又太复杂,所以,在技术上仍然不能完全掌握它,才由某一个环节出问题引发了全局性问题。而美国的金融体系与金融制度,仍然是全世界最好的。
既然是“仍然认为”,肯定这种观点不是一个,更不是第一次。的确,在中国,关于金融危机产生于技术层面的观点及文献正充斥着“主流们”垄断了的思想市场。
也有涉及到制度层面的反思。比如,有人提到是格林斯潘时期美国对资本市场的监管制度出了问题。这种反思,本来已由格林斯潘本人在美国国会作证时往前推了一步。格老自己说,他一直信仰自由市场理念,信奉“越少的监管、越多的活力” ,“然而,眼下的危机证明,这一理念不对,这一点让自己震惊”。但国内某著名经济学家却立刻出来警告:“不能过度解读格林斯潘的讲话。因为中国的问题与美国问题不一样,中国总体上是自由市场自由得还远不够。”
同样是反思危机,美国新当选总统奥巴马有一句话也非常经典:“我们不是因为历史的意外才走到这一步,是华尔街的贪婪与不负责任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这句话应该是触及到了人性,但立即就有中国学者出来为华尔街辩解:“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贪婪。”
金融危机真是由北美某只蝴蝶扇动翅膀引发的一个偶然性事件?或者,至多只是格林斯潘太放任自由导致的特定事件?这个时候,有必要回望一下金融危机的历史。因为,“包括经济史在内的所有历史是知识分子傲慢自大的必要解药”。
1929年的金融危机到来之前,华尔街金融巨头们为了刺激交易,竟然推出这样的“金融创新”:规定投资者只需支付10%的保证金就可以购买股票,余额由经纪人支付。联储银行从美联储贴现窗口以5%的利率借出资金,然后倒手以12%的利率借给经纪人,而经纪人又转身以20%的利率借给投资者。就在这个不断飙升的股市中,人们已经忘记了什么叫风险。银行、经纪人和投资者对于如此高的利率背后所隐藏的风险置若罔闻。1920年代轰轰烈烈的牛市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走上一条不归路,最后酿成了1929年的华尔街大崩盘,也同时宣告了资本主义历史上最大一次经济萧条的到来。
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股市再度狂热。华尔街巨头们借以刺激交易的工具是另外一种“金融创新”:投资组合,而舞台就是共同基金。金融巨头们说,共同基金是由专家科学决策,且资金量大,加上为数众多的各种基金构成的机构托市者,足以抵抗任何股市的下跌。在金融大鳄们的蛊惑下,无数居民 “几乎是将所有的积累拿出来”前赴后继扑向股市!可“当美国股票交易所濒临瓦解时,证券交易委员会只是专门抓捕那些通过电话贩卖一钱不值的产铀公司股票的黑市经纪商”。于是,1970年4月22日开始的股灾,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就使得过去七年积累的大牛市市值跌去了一半以上!
21世纪初,华尔街金融大鳄们用于忽悠大众的所谓“金融创新”是 “纳斯达克指数”。 主角除了金融巨头外,还加上了一些国际知名大公司与会计师事务所。前者依靠后者所作假账虚报利润,推高股票市值好趁机套现。“纳指”历经了短暂的疯狂后于2001年暴跌。但事情并没有完,资金链的断裂很快酿成了20世纪初的“安然事件”、“泰科事件”、“朗讯事件”、“环球电信公司事件”等诸多大公司丑闻。为此,小布什甚至发出了“警惕资本家摧毁资本主义”的呼吁,并要求加强对资本市场的监管。
但仅仅过了5年,由华尔街的“贪婪与不负责任”酿成的此次全球范围内最大的一场金融风暴就来临了!这次,主角仍然没有变,但所谓的金融创新则变成了“投资银行”。
“历史第一次重复时是悲剧,第二次则是闹剧”。但为何闹剧会一再上演呢?这能够仅仅归咎于技术问题或自由过度的问题吗?
必须承认,相对于传统经济,信用经济时代的许多新现象和新技术,的确让许多老派的政治经济学家束手无策。所以,有些人更容易用老派政治经济学者看不懂的技术问题来掩盖背后的政治问题。而实际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已指出,“货币作为激进的平均主义者把一切差别都消灭了。但是货币本身是商品,是可以成为任何人的私产的外界物。这样,社会权力都成为私人的私有权力。”也因此,英国著名左翼经济学家考斯达斯·拉帕维查斯(Costas Lapavitsas)才反复强调,“我认为左派所应该坚持的是,信贷和货币政策应构成批判、探究、公开辩论、阶级斗争和提出激进要求的一个合法领域。货币政策对于当代的资本主义而言至关重要。与此同时,金融所造成的混乱的代价却要由美国、英国和其他地方的普通人来付出。左派应该强调,他们有对信贷和货币政策行使监督和控制的民主权利。”
赌场资本主义的危机
还得从“贪婪”说起。马克思当年对资本家贪婪成性的论述远比今天的奥巴马经典。马克思认为,表面上看,贪婪的是资本家,但实际上,资本家只是“作为人格化的资本”。因此,资本家表现出的本性只是资本的本性。而资本的本性就是“为发财而发财”。马克思曾援引英国评论家邓宁的话说: “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残酷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沃勒斯坦则把作为人格化资本的资本家对金钱的贪婪,比作“就像踏车上的白鼠,一直在快跑,为的是跑得更快”。
但如果仅止于分析资本的贪婪,马克思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贪婪会导致经济危机,而且这种危机为何会成为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马克思的逻辑是这样的:正是资本对利润永不知足的贪婪,推动生产规模越来越大;而另一方面,正如凯恩斯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书所承认的:“资本社会的突出缺陷是它在收入和财富分配上的武断和不平等。”由于财富中的大部分被资本要素拥有者即我们俗称的“资本家”所占有,劳动者的购买力相对于不断扩大的企业产能,实际上不断趋于下降,于是,生产出的东西卖不出去,资本周转中断,企业只能被迫闲置生产力,既而经济危机就发生了。但危机并不能消除资本社会中的根本性矛盾:越来越扩张的生产力与越来越紧张的生产关系。于是,一轮危机过去后,随着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其基本矛盾又会逐步被激化起来,使另一次危机成为不可避免。
信用经济时代的经济危机,一般首先出现在金融层面。有意思的是,在这点上,马克思与美国经济学大师欧文·费雪有着几乎同样的看法。马克思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股票、债券等虚拟资本的巨大增长和各种投机活动的大量兴起,又为进一步扩大信贷规模提出了强烈的需求。但是,手中堆积着大量商品的资本回流却非常缓慢,数量非常少。“以致银行催收贷款,或者为购买商品而开出的汇票在商品再卖出去以前已经到期,危机就会发生……于是崩溃就爆发了,它一下子就结束了虚假的繁荣”。而欧文·费雪提出的解释金融危机的“债务—通货紧缩”理论也认为:企业为了追求更多利润,不断扩大规模,不得不选择在金融市场上“借贷过度”。而当产能相对于全社会购买力相对过剩时,企业资本周转出现困难,逐渐丧失偿还贷款能力,于是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导致货币紧缩,形成恶性循环,金融危机就此爆发。从费雪这一理论可看出,金融危机不过是金融资本从产业资本中独立出来后经济危机的特殊表现,其实质仍然是马克思讲的生产相对过剩危机。
仅如此,仍然只是一个十分老套的“故事”。但这与华尔街的所谓“金融创新”又有什么关系呢?与美国的“美元霸权”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在19世纪的马克思眼光看得比这还要长远,更具历史性。因为他当时就预言,资本家阶层将从生产性领域退出,成为一个食利者阶层。而华尔街金融的发展正好证实了这点。
早期金融资本的出现,加速了资本集中,加速了资本循环,也加速了资本增值与生产力的积累。因此,金融资本还因其能对实体经济有所贡献而具有“生产性”。但金融资本离开实体经济的逐利性行为则没有生产性可言。也就是说,当金融已脱离它为实体经济服务这一目的,本身发展成为直接攫取利润的工具时,它除了寄生性与掠夺性之外就一无是处;金融资本家也就成了马克思所谓的“纯粹食利性资本家”。 这一点,就连美国开国元勋托马斯·杰斐逊总统也早就有过这样的警告:“华尔街本质上是在重新分配财富,而不创造财富。”
而据考斯达斯·拉帕维查斯的观察,在过去30年间,美国金融机构已变得相对独立于生产性企业且增长迅速,越来越具有强烈的制造金融泡沫的内在动力。银行主要利润并不直接来自于向大企业借贷,而是帮助它们在公开市场上发行股票、债券和其他证券并为此而向它们收费。消费信贷、抵押贷款和费用收入是银行利润增长最为迅速的来源。在这一背景下,银行完全具有制造泡沫的内在动机以获取更多利润,为此发明各种衍生工具与产品,而本质上,这些金融衍生工具与产品早已不再是生产性的。
华尔街就这样进入了这样的食利性金融垄断资本主义。英国著名政治经济学专家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干脆将这种金融垄断资本主义称为“赌场资本主义(casino capitalism)”。操纵资本主义金融市场这个大赌场,是掌握着作为世界结算货币美元发行权的美国。美国只要通过发外债、印钞票,尤其是人为地使美元贬值,导致其他国家持有的美元和美国债券大幅缩水,就可以实现全球财富向美国的转移。而赌场中的庄家与操盘手,正是华尔街那些银行家、资本家和专业经纪人。“每天,这个赌场中进行的游戏卷入资金之大简直无法想象。夜间,游戏在世界的另一边继续进行。在俯临世界所有大城市的高耸的办公大厦里,房间里满是一支接一支不停抽烟的年轻人,他们都在玩这些游戏。他们双眼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的价格不断闪烁变化。他们通过洲际电话或电子设备来玩这种游戏。他们就像赌场里的赌徒,紧盯着轮盘上咔嗒旋转的象牙球,决定把筹码放在红盘或黑盘、奇数或偶数盘里”。在这个大赌场中,尽管极少数普通居民偶而也有小赢,但从总体上说,穷国以及普通大众照例都是牺牲者。
美国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4.5%,却消耗全球30%的资源;美国国内债务和国际债务总和早已超过60万亿美元,为美国GDP的4倍。无疑,美国是在利用其美元地位透支全世界。而华尔街巨头们更是只需靠操纵他们自己发明的所谓金融衍生工具,就可以大发横财。为了攫取更多财富,美国及华尔街“发明”的金融衍生品越来越复杂,使得金融泡沫越吹越大,虚拟产品供给远超过世界实体经济发展所能够支撑的程度,金融危机必然爆发。
因此,相对于金融危机的马克思主义解释而言,用纯粹技术层面来解释金融危机起因,与用马蹄铁来解释一个帝国的毁灭一样,忘记了更为基本的因果律:“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单位:国防大学经济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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