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坐标——《2009年3月》之一
马也
在讨论正题之前,需要首先澄清一个概念,否则我们将寸步难行。这个概念,就是现在已经很少使用的“第三世界”。
在资本主义全球扩张过程中出现的第三世界,其经典性定义,来自美国学者斯塔夫里亚诺斯《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历史进程》:一种“支配的宗主国中心与依附的外缘地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这些地区过去是殖民地,今天是新殖民地形式的‘独立’国”。他在该书的导言中写道,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西方“用来修饰殖民地的形容语通常是‘落后的’,而不像今天这样带有外交辞令的术语:‘欠发达的’,在联合国,甚至越来越经常使用更为委婉的说法:‘发展中国家’,——尽管这个用法容易使人产生误解”[i]。
瑞典学者、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冈纳·缪尔达尔,在《世界贫困的挑战——世界反贫困大纲》中提出类似看法:西方使用的“发展中国家”是一种“外交辞令”,同“说非共产主义世界时用‘自由世界’”一样,这“并不是一个不重要的语义疏忽,而是更深偏见的象征”。他在另一本著作中,对这种语言使用中的“偏见倾向”,进行一番历史考察:
在殖民时代,通常使用的名词是一个静态名词:“落后地区”。这个名词说明,其中大多数地区还不是国家。这个名词也不鼓励人们去设想事情是可以改变的。在非殖民化运动兴起之后,这个名词一变而为动态名词:“不发达国家”。······
在新的政治形势下,人们很快又觉得这个名词还不够客气。出于外交考虑,通过人们的共同策划,又把这个名词变成几种委婉的说法。其中之一是“发展中国家”。[ii]
也是鉴于“新的政治形势”下的“外交考虑”,“委婉的说法”中又在增加新的“外交辞令”:“新兴经济体”、“新兴国家”和中国等“金砖四国”、越南等“展望五国”、墨西哥等“新钻十一国”。这些新的“委婉说法”的出现,固然反映一些第三世界国家经济增长的成就,然而主要的并非出于学术术语的准确性的考虑,而是一种主观的偏好和需要。
“金砖四国”指中国、俄罗斯、印度、巴西。它2001年由高盛公司提出,2003年由于该公司经济学家吉姆·奥尼尔撰写《与金砖四国一起做梦》而家喻户晓。法国有杂志文章指出,这个概念“从根本上就存在缺陷”,“过于漂亮而难以成真”,“耽误了人们对于当今世界现实的认识”[iii]。
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
动手写这本书的时间,是2009年3月。这说不上是深思熟虑的选择,然而在美国金融危机乃至世界经济危机的研究中,这个月份,却多少有着某种坐标的意义。
这种意义在于,作为2009年第一季度的最后一个月,它提供危机爆发以来,尤其是2008年世界主要国家的比较系统的经济数据,又在某种程度上可供预测2009年的经济走向;此外,正是这个月里,一方面,关于危机“第二波冲击”议论蜂起,另一方面,美国新任总统奥巴马和他的政府,紧锣密鼓地采取若干重大举措,舆论的注意力聚焦于4月初在伦敦召开的二十国峰会。于是危机是否已经见底,复苏的岸边是否已经进入视野甚至触手可及,抑或这不过是危机真相的一种掩饰和危机继续恶化的前奏,就成为新的观察视角和讨论热点。
有两个问题,在西方主流媒体中,被有意无意地经过了变色镜的处理,或者被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但是恰恰是这两件事情,和当前的危机有着特殊而又深刻的关联,既是危机的必然结果,也将对此后危机的进程和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产生巨大的、根本性的作用。
第一个问题,是第三世界和这次危机的关系。关于危机冲击这些国家所造成的伤害,显然被缩小了。关于西方发达国家将怎样在危机的进一步恶化中,把第三世界作为转嫁的对象,变成危机的最终垫底者和最大灾难的承担者,使它们越来越陷入困境的前景,几乎完全被排除在讨论的议题之外。与此相关,关于这些国家当前经济的所谓复苏和复苏迹象,又显然被夸大了。
危机使世界在联合国、西方七国会议之外,出现一个二十国会议。二十国,包括西方七国,再增加若干国家,主要是属于第三世界的国家。4月初的伦敦峰会,是二十国集团的第二次会议。但是会前,已经传出质疑的声音。3月2日至6日,哈瓦那举行第11届全球化与发展问题大会,52个国家、27个国际和地区机构的1500名代表出席。这次会议提出,二十国集团不具广泛代表性,其讨论和结论可以成为重建国际金融体系大辩论的参考,然而创建新的国际金融机构,应该有世界所有国家参与和充分发挥联合国的作用。
所谓二十国会议或二十国集团,也是这次危机的产物。事起于2008年9月,金融危机自华尔街的爆发,瘟疫一般在美国和欧洲传染开来。为着应对危机,10月10日,在华盛顿召开西方七国财政部长、央行行长会议。这个会议宣布的五点计划,被美国马里兰大学彼得·莫里奇教授评价为“毫无稳定市场的因素”、“没有实质内容”。第二天,10月11日,就出来一个“二十国集团”财长、央行行长会议,而且有美国总统布什的亲临。新华社当天发自华盛顿的报道写道:
随着金融危机的愈演愈烈,包括美国在内的几乎所有发达国家都陷入了流动性紧缩和信贷市场运转失灵的困境。反观一些新兴经济体,居民储蓄率高,外汇储备雄厚。在这种情况下,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在金融对策和经济政策上的协调显得至关重要,对当前世界金融体系加以改革的呼声也日渐高涨。
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表示,在这场危机面前,西方七国采取的措施根本“不起作用”,因此必须建立一个涵盖主要新兴经济体在内的更大的国际集团。
看来,第一,二十国集团或者二十国会议,就是那个西方七国财长、央行行长会议的确定;第二,所谓“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在金融对策和经济政策上的协调”和“世界金融体系的改革”,就是基于“一些新兴经济体,居民储蓄率高,外汇储备雄厚”。说穿了,就是要这些第三世界国家为西方金融危机埋单。
但是危机的深化,当然会引向对美元作为国际基准货币的国际金融体系的挑战。从西方发达国家到第三世界国家,各种语言,七嘴八舌,议论风生,众口一词,程度不同地涉及同样的问题。4月初在伦敦召开的二十国会议,并不意味这种金融体系的终结,然而至少已经把它送上了被告席,为它的葬歌奏响第一个音符。第三世界没有白白地付出。尽管西方主要国家在分食国际金融的主导权,而给予一些第三世界国家的至多不过是“话语权”,这仍然是美国金融霸权地位动摇、经济衰退,和第三世界国家国际地位上升的结果。如果回忆几年前那种美国当局凡事颐指气使、号令世界、说一不二的局面,情况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重要的是,主要由于第三世界的努力和成就,对美元霸权地位的清算已经开始,而且事情不会就此划上句号。
第二个问题是,危机推动西方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广大民众的觉醒和重新走上政治舞台。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美国霸权主义地位的确立,意味着第三世界和国际工人运动的噩运。长期斗争争得的权益丧失殆尽,工会被削弱,工人运动遭到肢解,工人阶级也在急剧分化中陷入新的贫困和沉寂。最近的30年,是工人阶级革命性销蚀和弱化的30年。1997年的西雅图风暴,作为国际工人阶级新的集结的开始载入史册。从那时起,工人阶级为反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战争,进行了长期斗争。然而这次危机中的斗争,无论就规模或是就政治成熟的程度而言,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2008年10月,伦敦市民和学生率先走上街头。12月,在经济问题成堆、失业率高达7%的情况下,希腊发生大规模以青年为主的示威。2009年1月和3月,法国两次爆发250万到300万人参加的全国性罢工。在召开二十国会议的伦敦,人民用游行、抗议和带有暴力色彩的冲击,表示自己的愤怒。游行和罢工遍及欧洲和其它西方主要国家。甚至在美国,布热津斯基也在2月17日的一次电视节目里,提出“阶级之间的冲突将会增加,而如果人们失业了并真正受到了伤害,不瞒你说,甚至有可能发生暴动”。人民呼喊着的,已经不是解决眼前局部困境的要求,而是从根本上改造这个太不公正、太不平等的,贪婪、荒诞、道德沦丧的世界。这样一些演说、标语和口号,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最强音:
我们愤怒,因为下一代未出生便要背负按揭重担,为的只是挽救银行业
清理全球金融
资本家,你们就是危机
我们拒绝为资本主义埋单
让资本主义去死吧
要工作,不要炸弹
要工人政府,要社会主义
人民为先,利润居后
人民就是上帝
全世界工人团结起来
这是西方主流媒体堵不住,坦克车、直升机、警棍和监牢吓不哑的声音。危机使西方资产阶级陷入一片惊慌。在他们忙于用本国人民的失业、贫困、欠债和来自第三世界的财富转移实现自我救助的时候,属于人类绝大多数的诉求,却已经在历史中产生,而且必将在历史中转化为物质力量。
危机导致世界资本主义秩序摇摇欲坠,工人阶级和第三世界的声音正在汇聚起来。对于列宁所说的“从正在创造历史,但无法事先绝对准确地估计成功机会的那些人们的观点出发”[iv]观察历史进程的研究者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状况的出现,更能够得到欣慰和受到鼓舞了。
2009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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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斯塔夫里亚诺斯《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历史进程》上册第10页,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
[ii] 冈纳·缪尔达尔《反潮流:经济学批判论文集》第27页,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
[iii] 法国战略研究基金会特别顾问弗朗索瓦·埃斯堡《“金砖四国”之说过于漂亮而难以成真》,法国《焦点》2009年2月号。
[iv] 列宁《卡·马克思致路·库格曼书信集俄译本序言》,《列宁选集》第2卷第707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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