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森：如何看待近来的物价上涨
日期：2007-09-10 ：韦森 来源：解放日报
理解物价上涨的内在机理与正反效应
最近十多年，经济在高速增长，但是，物价一直没有大涨，甚至有两年还出现过“通货紧缩”的现象，这种状况很少见。最近“通胀率”抬头了，我反而觉得它有点趋于正常了，因为感觉到它的“刹车系统”可能还在工作。
学生：您怎样看待目前的物价上涨现象？
韦森：从经济运作的整体和长期趋势来看，目前有一点通货膨胀可能不完全是件坏事。打个比方来说，一个长跑运动员，快跑了个三五千米，既不出汗，也不喘气，你说这人正常吗？过去十几年的中国经济，我认为就有点像这样一位“异常亢奋的长跑运动员”。就全世界范围而言，或者说就大多数经济体而言，高速经济增长时期，总需求会大幅度增加，因而常常伴随着或高或低的“通货膨胀”现象，相反，在商业周期中的经济萧条时期，则常常伴随着物价下降现象。因此，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有些通货膨胀，其实是经济运行的正常状态。这样来看，中国经济这些年却有些“反常”了。中国经济已经连续增长近三十年了，尤其是最近十多年，经济在高速增长，但是，物价一直没有大涨，甚至有两年还出现过“通货紧缩”的现象，这种状况很少见。据此，我感觉，目前出现了一点通货膨胀，这说明，我们的经济发展并没有长久超出经济运行的常态，或者更精确一点说，整个中国经济运行正在逐渐趋向于“成熟”，而不再处于一种“异常亢奋状态”。这些年，中国经济一直保持着“超高速、低通胀”的格局运作，这让人感觉有点不安。最近“通胀率”抬头了，我反而觉得它有点趋于正常了，因为感觉到它的“刹车系统”可能还在工作。
学生：那么现阶段判断通货膨胀的依据是什么呢？
韦森：主要是看CPI。今年五月份，CPI上涨为3.4%，六月份为4.4%，七月份为5.6%。最近听说农产品和副食品的价格大幅增长，尤其猪肉价格增长很多。按照最近统计的数字，2007年6月，食品价格就上升了11.3个百分点。CPI尤其是食品价格这样上涨，自然会影响到千百万户家庭的日常生活，对此，城市居民尤其是低收入家庭的人会感触很深。
学生：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觉得这次物价上涨部分有正面效应？
韦森：我想谈谈自己在国外的感受。我在西方国家住了好多年。在那里生活的时期，就感觉到物价不断在上涨，当然，人们的工资收入也不断在提高。离开一个国家一段时间后，更加感到物价上涨的幅度很大。譬如，我2000年离开澳大利亚后，过了五六年，直到去年才再次回去，结果发现那里的物价高得不得了，超市里的牛奶、橘子汁、水果、蔬菜、肉类海鲜产品，甚至面包价格都比五六年前增加了一倍以上。比照我们国家这些年宏观经济的整体运行，我感觉差异很大。这几年，我国经济在高速增长，可有些食品价格不升反降，这难道是经济发展的正常现象？食品价格的上涨，最终真正获益的还是农民。中国改革开放后这些年，城市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增加很快。相比而言，农民的收入增加就很慢了。这是中国城乡居民收入差距不断拉大的一个主要原因。农产品和副食品价格的上涨，显然有利于增加农民收入。前两年，为了帮助农民增加收入，政府决定全国范围内不再征收农业税。这在中国两三千年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减免农业税，对减轻农民的经济负担有直接的作用，但是，在目前的经济格局中，仅靠减免农业税这一点作用，显然还不够。因此我认为，目前以农副产品价格上涨所推动的一点通货膨胀，对改善我国的收入分配状况和缩小城乡居民收入差异，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帮助。
最近听到有一种说法，这轮价格上涨并不完全是由市场供求关系造成的，而是有人为推动农副产品价格上涨的因素，因此，也有人说，农副产品价格上涨，好处只是到了中间商手中，农民并没有真正获益。这种情况可能存在。中间商可以在短期内利用操控批发价的手段把食品价格推高，以谋取额外利润，但是，他们独吞这好处的状况，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因为市场的机制在起作用。如果一些批发商现在通过提高食品批发价格赚了一大笔钱，农民迟早会知道自己生产的东西的市场价格的，下次他们就不会再低价将农副产品卖给中间商了。所以，农副产品价格的上涨，最后还是会把好处传到农民那里。
学生：许多学者担心现在的通胀会失控，形成恶性通货膨胀，您怎么看？
韦森：我认为不会。因为中国已经不再是计划经济时代，目前市场上农副产品的生产和供应很充足，且经过这些年的经济改革，市场价格机制已经基本正常运行。之所以存在少许通货膨胀，看来在某些方面是由于市场供求两方面的信息不对称造成的。譬如，近来猪肉价格的大幅上涨，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前几年猪肉价格太低，养猪户收益不大，养猪的人少了。市场供求双方信息不对称，造成了目前短期的猪肉价格上涨。目前在上海，菜市场中虾的价格就非常便宜，只有十二三块一斤，比猪肉价格还便宜。我估计这主要是因为去年虾的价格非常高，结果大家都去养虾了，虾的供给增加了，虾的价格就下来了。目前中国已经远离了“短缺经济”的阶段，在这种情况下，一些食品价格上涨或出现短期波动，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在此格局下，政府不应该去控制市场价格。这样做作用并不大。目前政府有关部门最需要做的，是减少市场供求信息的不对称，以减少农业生产的“盲目性”。
民众焦虑背后
目前有这么一个通胀率，社会似乎还能承受得了。经过这么多年经济的高速增长，各阶层的人民，无论是高收入者还是低收入者，收入都增长了。问题在于，中国高收入者的财富积累太快了，社会的贫富差距拉大了，社会的保障体系也还没有健全起来。
学生：您认为导致目前中国轻微通货膨胀的因素都有哪些？
韦森：基本动因可能还是市场消费需求。从宏观经济的基本面来讲，拉动一国经济增长的，一般是三驾马车：消费、投资和外贸。这些年，中国的基建投资和外贸一直强势增长。中国的外贸一直非常有竞争力，这些年也在高速增长；而由地方性竞争所造成的各级和各地政府基建投资，如修高速公路、地铁、机场等等，也推动中国的投资“不断过热”。这两者可谓是这些年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两架发动机。这种增长模式，主要是靠高资源和能源消耗来支撑的。当然，在中国经济社会的低水平发展阶段上，大规模的政府投资对建设公共设施非常有利。这也是一个大好事。但是，我们不可能长期指望靠外贸和政府投资来拉动中国的经济增长。我是说，如果国内消费这个发动机不启动，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趋势堪忧。这些年，我国城乡居民消费增长一直乏力。近一两年来，“内需”这架发动机似乎开始启动了，这是件好事。今年为什么居民的消费需求回升了？值得研究。宋国青教授最近撰文说，总需求膨胀是通货膨胀率上升的原因。如果是从居民消费需求这架发动机开始启动了这个角度说的，这大致还可以说是对的。为什么今年居民消费增加了？我猜想主要是因为“财富效应”。大家都知道，这些年中国积累了一个天文数字的城乡居民储蓄，17万亿多元存在银行，5万亿元贷出，还有12万亿元遗留在银行贷不出去，叫“存贷差额”。人民币升值的预期，又使大量国外热钱流入中国。这就造成了目前人们所常说的“流动性过剩”问题。按照央行最近公布的统计数据，截至2007年4月末，中国金融机构本外币各项存款余额为37.1万亿元，同比增长15.0％。其中金融机构人民币各项存款余额为35.9万亿元，同比增长15.7％。大量的钱在中国，像“岩浆”一样，流到哪里，哪里就会“热”起来。流向了股市，股市一下子就抬了起来，上证综合指数从1000多点，一下子增加到目前的5000多点。许多人看到自己的钱翻倍了，感觉到自己的财富一下子增加了很多。他们赚了许多钱，花钱也就“大方”起来，这样，消费需求就随之被推动起来。
对于最近这次物价抬头的原因，经济学界有各种解释，但我认为原因很简单：在中国社会内部各方面的“钱”都那么充裕的情况下，“国内消费需求”这架经济增长的发动机一旦启动，消费品价格（CPI)上涨，是个自然和必然的结果。内需这架发动机启动了，中国的长期经济增长才有后劲，但是，与内需启动相伴随的一个结果却是通胀率抬头。这好像又出现了一个两难选择。
学生：既然是居民感觉富了要花钱，那么，为什么目前的物价上涨还会引起人们的焦虑呢？
韦森：许多人看不到中国经济运行的基本面，光看一些表层的现象，看到一点通胀现象，就有些慌了。当然，看到菜市场蔬菜和其他食品价格在涨，大量的城市低收入家庭感到焦虑，这是非常正常的，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物价上涨背景关系到每个家庭的日常生活。但是，对于这个现象，我们的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还是应该理性看待，如果不能从社会经济运行的深层次看问题，只是看到通胀率过了5个百分点，就慌了，就认为要运用行政手段进行价格调控了，我觉得这是短视。
目前有这么一个通胀率，社会似乎还能承受得了。经过这么多年经济的高速增长，各阶层的人民，无论是高收入者还是低收入者，收入都增长了。问题在于，中国高收入者的财富积累太快了，社会的贫富差距拉得太大了，社会的保障体系也还没有健全起来。假如这些问题解决好了，如我前面所说，食品价格上涨的好处又能够最终传递到农民那里，如果通货膨胀能在某些方面有利于缩小中国城乡居民的收入分配的差距，那岂不更好？
学生：站在低收入家庭的角度，通胀确实给他们的生活造成许多额外负担，这难道不是通胀的一种负面效应吗？
韦森：这种负面效应肯定存在，而且非常敏感，因为这些年低收入家庭的可支配收入并没有怎么提高，有些家庭的绝对收入甚至下降了。但是，现在主要的社会问题不在于通货膨胀，更重要的在于中国社会的财富创造和分配机制。从宏观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上来说，通胀确有一种财富再分配的作用。一般说来，西方国家的通货膨胀是政府干预经济的结果，尽管西方的政府和主流经济学家并不这么认为，按照弗里德曼的货币理论，通货膨胀始终是个货币现象，或简单地说，通胀的最终原因还是因为政府的钞票印得太多。政府有财政赤字，通货膨胀后，就等于货币贬值了，其实政府的负担就减轻了，政府也就通过印钞减轻了自己的债务。通货膨胀不太影响富人，真正的富人会在经济增长和通货膨胀并存的格局中越来越富，而穷人则趋向于越来越穷。中国的问题，与西方社会有很大不同。在西方国家，有强大的工会。如果通胀出现了，西方国家的工会会通过罢工和游行示威等形式来强迫雇主提高工资，从而使工资收入按通胀指数成比例地增加。但是，目前在中国还没有这种社会机制，很好地保障和维护工人以及低收入阶层的利益。问题是，尽管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提高低收入者的收入，而不是试图用行政手段强行控制物价，但是目前如何做到这一点？从短期来看，轻微的通货膨胀可能考验的还只是大多数居民和家庭的承受能力，但从长期来说，我们目前应该关注的，还是中国的财富创造机制和收入分配制度本身的根本问题，而中国的财富创造机制和收入分配制度本身的绝大多数问题，不只是个经济体制问题，而与我们目前的政治体制安排有关。
记者：为什么说财富创造与分配制度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
韦森：从中国目前的社会格局看，经济增长如果速度放缓，社会很可能就要出问题。这几年中国经济以每年10%左右的速度增长，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在不断积累，如若经济增长现在出现滑坡，就意味着许多企业开始亏损，甚至倒闭，许多人就会下岗，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就更没保障，许多被经济高速增长所掩盖的社会问题就会逐渐暴露。在近来的文论中，我一再呼吁要认识到启动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问题的。
“市场运行需要法治，法治则需要民主”
没有民主法治对市场经济运作的制约是不行的。市场需要法治，法治需要民主。没有民主，法制就不能正常工作；没有民主法治，市场经济就走不远。
学生：我国改革开放以后，也发生过几次通货膨胀，比如1992年到1993年的通货膨胀就很具典型性。今天的情况与当时有什么不同？
韦森：那个时候还是刚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过渡的阶段，市场的供求关系还没调整好，在市场供给品还基本稀缺的情况下，人们收入突然增加，就会导致通货膨胀，那是中国经济转型的特殊时期的一种特殊现象。今天，中国已经完全从“短缺经济”中走出来了。目前在中国，决定市场价格的，不再是政府的物价管制和单方面市场需求的力量，而是市场供求双方面的力量。在市场价格机制基本工作的安排中，食品价格上升，市场马上就会给农民一个信号，农民就会去生产那些价格高和能赚更多钱的产品。譬如，今年猪肉价格上升了，就会鼓励更多的农民去多养猪，可能明年的猪肉价格就会降下来了。从目前中国的市场资源禀赋和市场机制安排综合考虑，我不认为最近一些农产品价格上涨会导致全面的和长期的通货膨胀。也许这是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阶段性减速的一个前兆。当然，如果认为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势头已经衰减，这在目前还为时过早。
最近中国政府发行6000亿元国债，显然是想通过回笼货币来抑制通货膨胀的上升势头和股市过热。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中国的整个经济和政治安排以及人们的消费文化和习惯与西方国家都有很大不同。西方人要是有了钱，马上就花，星期三拿的钱到星期五就花光了，他们甚至超前消费。但是中国人不是，人们发了工资，很大一部分就存到银行里，最多从银行取出来，投到股市。所以，中国的物价水平，从需求方面来看，更多地取决于市场的供给。因此，中国政府的许多宏观调控政策，包括货币政策，并不如西方国家的宏观经济学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工作，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学生：从微观角度说，一些人，包括大学生对超市和食堂的涨价有所不满，这样的情绪正常吗？
韦森：大学生的利益，与低收入家庭群体是连在一起的，或者说任何通货膨胀，学生也是受害者，所以，学生们有些抱怨，是正常的；他们没有渠道来表达自己的抱怨，才是不正常的。在一个现代民主政治国家里，哪个社会阶层的利益受到损害，他们就会有反应，要求政府采取措施，来补贴他们物价上涨的损失。但是目前中国没这种社会机制。在目前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以及在中国的政治体制格局的现行安排下，很多人只能选择接受物价上涨的事实并默默承受。针对这样一种现实，希望有关部门能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尽可能地采取一些措施，补偿低收入家庭、群体的损失。
学生：对于与此相关的其他一些社会经济现象，比如贫富分化，我们又该怎样理解？
韦森：目前我国的经济社会运行中，的确存在不少问题。一些青年人学了一些经典的政治经济学知识，就运用其原理去观察这个社会，认为目前的情形是富人掠夺穷人，资本家剥削雇佣劳动者，这是很危险的。持这种见解的人往往并没有看到社会现象背后的真正问题。我们社会的许多问题，说到底还是因为民主法治社会没形成，以致造成一些人进行“权力寻租”和“关系寻租”的空间和可能太大所造成的。市场经济需要法治，没有民主法治的市场经济，肯定是会腐败的。中外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知道，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市场经济曾有一段高速发展时期，当时的国内市场交易和国际贸易都非常繁荣，但是，同时这一时期朝廷官府也腐败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结果直接导致了明王朝的覆亡。反观西方历史，可以发现，没有民主法治对市场经济运作的制约是不行的。市场需要法治，法治需要民主。没有民主，法治就不能正常工作；没有民主法治，市场经济就走不远。在西方历史上，威尼斯共和国从公元7世纪开始，到1797年拿破仑把它灭掉，保持了一千多年的社会稳定和经济繁荣。英国从13世纪开始到现在，市场经济的发展轨迹也一直保持一个向上发展的长期趋势。六七百年过去了，到目前仍有2%-3%相对稳定的年经济增长率。美国从18世纪建国到现在，其经济也一直保持着一种长期的动态发展趋势。这些都是民主法治是市场经济运行安全保障的实例。 （整理：陆晋源等）
思想者小传
韦 森 原名李维森。山东人，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经济学博士，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制度经济学和比较制度分析。学术专著主要有《社会制序的经济分析导论》《经济学与伦理学：探寻市场经济的伦理维度与道德基础》《文化与制序》《经济学与哲学：制度分析的哲学基础》，经济学随笔集有《难得糊涂的经济学家》《经济学如诗》和《思辨的经济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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