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当下很多年轻人那里,对“原始积累”一词的模糊印象基本还是从中学历史课本里面获得的。课本里引述的马克思那句“资本来到世间,就是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至今可以引起人们对资本家的憎恶。不过,历史书终究是历史书,虽然记述真实,但并不是现实,我们可以在社会主义祖国的怀抱里永远躲开资本主义,因此就是躲开那段充满残酷、奴役、血泪的资本主义前史。
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在我们的社会主义改革取得伟大成绩的时候,也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官员贪污受贿、国有资产流失、贫富分化等诸多社会问题。有的学者针对社会主义改革中出现的问题,将之总结为“原始积累”,一下子把我们的生活时针往后倒拨了几百年,回到了资本主义的史前阶段。1998年,中国出了本极有影响力的著作——《现代化的陷阱》,何清涟在书中鲜明地提出了当代中国资本原始积累的问题。此书出版后,一时间洛阳纸贵,在学界也引起了一场大讨论(《精神档案——二十世纪中国经济学家备忘录》)。何清涟女士给我们带来个迷惑:若她说的是对的,那我们的改革应又该如何定位呢?我们究竟身处哪个时代?
此后不久,我国著名经济学家胡培兆教授发表文章称,原始积累是在特定时期、特定条件下产生的历史现象,现在世界上任何国家和地区,哪怕是发展与不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早就超越原始积累的时空条件,不可能再重现。他呼吁社会,随着我国改革而兴起的私营经济绝大多数是勤俭起家的,不要再给扣“剥削起家”的帽子(胡培兆《原始积累辨伪》)。经胡教授这么一说,我们似乎又回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不过,随着改革的深入发展,一大批原本在国内外负有盛名、号称是白手起家的民营企业家被爆料原来是靠侵吞国有资产,黑手起家的,一下成了阶下囚。比如顾雏军之流。他们入狱不足惜,但是似乎“辨伪”了胡教授的一些观点;胡教授被“辨伪”也没什么,关键是又弄混了我们的认识:原始积累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什么是“原始积累”?
关于这个概念,古典的政治经济学的解释与马克思的解释有些出入。以斯密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认为,在资本家成为资本家之前,他必须要有一笔原始的资本,这些资本要一方面能满足自身消费的需要,一方面能支付生产过程中的各种消费。这个资本不是生产的结果,而必须在生产之前就存在。按照斯密的观点,这个资本积累的过程就是原始积累。准资本家们自发地靠自己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作风来获得自己的原始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因此就是“田园诗”式的。
马克思借用了斯密“原始积累”这个概念,用来表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之前的那个历史阶段。但同时,马克思赋予了“原始积累”以全新的内涵。马克思认为,所谓的原始积累实际上就是创造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过程,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一边需要资本,一边需要雇佣工人,那如何创造出这两个因素呢?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旦建立,它会按照自己的积累规律,不断地创造出新的资本和工人,换句话说,再生产出它自己。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出现之前,往哪里去找现成的资本和工人呢?答案就是破坏旧的生产方式,强行分离旧的生产关系中劳动者和生产资料两个要素,使其按照新的形式结合起来,构成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所以,马克思说“所谓原始积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历史过程”(《资本论》)。在这个过程中,劳动者不会自己主动和生产资料相分离,因此必定需要有组织的暴力参与其中,这也让原始积累不可能是“田园诗”式的,而是在“最下流、最龌鹾、最卑鄙、最可恶的贪欲驱使下”,使用“最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完成的。
在马克思的论述中,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结构是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中产生出来的,因而被破坏的这种旧的生产方式就是封建社会的小私有制经济结构。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这种剥夺的历史在英国具有典型形式,因此以英国为例阐述了原始积累的历史。
从中,我们可以得出几点关于原始积累的重要认识:
1、积累两种要素。原始积累并非只是积累金钱或者生产资料,而是同时在积累被生产资料或者金钱所奴役的雇佣工人;
2、需要积累的这两种要素,即生产资料和雇佣工人,都是从之前的生产方式中转化出来的。旧的生产方式的解体使这两种要素得到解放。
3、解放意味着暴力。在旧的生产方式解体的过程中,必定充满着暴力。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徐禾老师在《政治经济学概论》中的关于“原始积累”的定义是准确科学的。他的定义如下:马克思把直接生产者因遭受强制剥夺而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社会财富迅速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并转化为资本的过程,叫做资本的原始积累(徐禾《政治经济学概论》P205)。
两种对“原始积累”不准确的看法
一、原始积累就是抢本钱吗?
“原始积累”本是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斯密用的一个词,他想表达的是那些现在的资本家的原始资本都是他们勤俭节约省下来的。马克思借用了这个词,但是赋予了全然相反的内涵,指出是积累是对两种要素的粗暴地积累。后来很多人虽然认同了马克思讲的原始积累是个粗暴的过程,但是仍旧没有摆脱斯密“只是积累金钱”这个观点的影响。
结合斯密和马克思的观点,很多人认为,原始积累就是个“抢本钱”的过程。比如,《现代化的陷阱》的将当代中国资本原始积累分为四个阶段,指出有四类人受益,都明白地说原始积累就是个圈钱的过程,而且这些钱培养了一个个资本家。清华大学秦晖教授更加直白地指出,原始积累就是“诸如强迫劳动、圈地运动、猎奴与海盗行为,凭权势强占公产,抢劫黄金等”,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原始积累就是个“抢本钱”的过程。而且秦晖教授对这个观点坚持了很久,从《也谈原始积累》、《拒绝“原始积累”》等文章一直到2003年与汪晖和温铁军的三人谈中都是如此。实际上,那次三人谈中,秦晖教授有一次改正的机会的,不过被他错过了。他在讲到对原始积累的看法时,汪晖教授纠正他道“我觉得,积累的意思不仅仅是指资金的问题,包括限制你移民,重新造成一个社会构造、在部分地区工业发展等等……”,但是秦晖教授接过去更加强调了自己的观点,“其实“原始积累”这个词的意义非常清楚,就是抢”(三人谈)。
根据上文我们得出的关于原始积累第一点认识,秦晖教授的这个观点显然是错的,因为他把原始积累理解的过于狭窄了。
首先,原始积累过程中充满了秦晖教授说的那些抢钱的现象,而且抢来的这些钱流入宗主国转化成资本,这的确推动了资本家阶级的形成。“抢本钱”固然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的有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是这并不是最首要的因素。如马克思所说,原始积累首要的因素是“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分离,被当作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对整个原始积累过程来说,对农业生产者即农民的土地的剥夺,才是真正的基础。“抢钱”可能给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提供资本,但是很难提供自由的劳动力。即使你抢来钱、抢来劳动力,也难以催生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资本论》第二十五章“现代殖民理论”中引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殖民者皮尔先生把共值5万镑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从英国带到澳洲的斯旺河去。同时,皮尔先生非常有远见,他除此以外还带去了工人阶级的3000名男工、女工和童工。可是,一到达目的地,他发现,因为当地的人们自己占有生产资料,他们满足于自己生产的东西,根本不需要皮尔先生的产品,也无需去皮尔先生的工厂里做工也能自在的生活;正因如此,当皮尔先生带去的工人们被生产资料耗尽之后,他无法在当地人中找到肯为他做工的人,因此最后甚至“竟连一个替他铺床或到河边打水的仆人也没有了”。可见,即使抢来钱,抢来劳动力,但是抢不来这种生产关系,只有将旧生产方式中的劳动者和生产资料分离开,才能创造出这种新型的关系。
其次,如上所说,“抢钱”只是原始积累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和殖民制度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认为原始积累就是“抢钱”,那很容易走到一另个误区:资本主义和“原始积累”只有经验上的联系,而没有逻辑上的联系。的确,如果用“抢钱”和“做买卖”来比附原始积累和资本主义的关系的话,那两者间的确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但是,列宁告诉我们,比喻不是论证。在这里,秦晖教授正是忽略了“原始积累”,即他说的“抢钱”,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以“圈地运动”为例,封建贵族如此疯狂地推到农民的住处,把他们赶出家园,变他们的耕地为牧场,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在英国,特别是弗兰德毛纺织工场手工业的繁荣,以及由此引起的羊毛价格的上涨”。想象不出,如果不是为了做买卖,那些封建贵族怎么会如此疯狂地去“抢钱”?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面也提到,随着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殖民地开辟一起到来的是新市场的出现,这些新市场的开辟刺激了封建社会内部资本主义萌芽的迅速发展。可见,正是在外部市场扩大,内部商品经济迅速发展的刺激下,封建的贵族才如此疯狂地去“抢钱”,抢来的钱转化为资本,即“做买卖”。因此,从这一点上来说,秦晖教授的资本主义和“原始积累”之间不存在逻辑上的联系的观点也是值得商榷的。
再次,原始积累的因素里面也并非只有“抢钱”。马克思说,“在英国,这些因素(原始积累的因素)在十七世纪末系统地综合为殖民制度、国债制度、现代税收制度和保护关税制度”。可见,除了以暴力为基础,盛行“抢钱”的殖民制度外,还有其他靠国家权力维持的原始积累的其他因素,他们并非像秦晖教授说的那样“就是抢”。
综上所述,原始积累过程的基础不是“抢钱”;“抢钱”只是原始积累中与殖民制度相联系的一种现象;原始积累中不是“抢”的因素还有很多。可见,把原始积累理解为“抢本钱”是不准确的。
二、原始积累不可能再重现吗?
我国著名经济学家胡培兆教授信誓旦旦地说“原始积累是特定时期、特定条件下产生的历史现象,现在世界任何国家和地区,哪怕是发展与不发展中国家和地区都已超越原始积累的时空条件,不可能重现”(胡培兆《原始积累辨伪》)。真的是这样吗?
根据我们引述的徐禾老师对“原始积累”的定义,可以看出,原始积累并不必然与特定的历史阶段相联系。至少,马克思在1860年代写作《资本论》的时候并没有把原始积累看做是个“历史现象”。在英国,作为原始积累重要手段的圈地运动,在马克思看来,一直持续到到“最近的时期:1801年到1831年农村居民被夺去3511770英亩公有地”(p796)。为了迫使被分离出来的劳动力自愿地出卖自己,英国议会不断立法,驱赶工人进入工厂接受剥削,这些立法被视为国家权力在原始积累过程中的重要一环。而在马克思看来,议会立的这些法律的“某些美丽的残片直到1859年才消失”(p809),也就是说国家权力直到那个时候,还在履行自己着原始积累过程中的使命。而且,在《资本论》以后的再版中,马克思又把1871年6月29日的议会立法看做是原始积累中的因素之一,认为它以“新的形式恢复了旧的状态”。马克思最后不得不感叹“我们看到,五百年来,英国议会一直卑鄙无耻地自私自利地保持旨在反对工人的永久的资本家‘工联’的地位”(p810)。
由此可见,即使在具有典型的原始积累形式的英国,原始积累也是至少持续到马克思写作、修订《资本论》的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何况在不具有典型形式的国家,原始积累就会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点。马克思很早就提醒我们“这种剥夺的历史在不同的国家带有不同的色彩,按不同的顺序、在不同的历史时代通过不同的阶段”(p784)。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机构是从封建结构中产生的。后者的解体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因此,马克思在论述英国的原始积累过程的时候,着重讲了封建经济下小农占有制的消灭。但是,正如我们知道的,有的地区国家,并没有经历过封建社会阶段,比如美国,那么美国现在的资本主义又是经过了怎样的原始积累过程呢?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十五章“现代殖民理论”中提到的,一方面,从欧洲来的移民浪潮迅速地把人们抛在东部的劳动力市场;另一方面,美国南北战争……造成了最迅速的资本集中(p842)。这两者的结合,是美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起点和逻辑起点,而美国原始积累的过程显示出与英国不同的特征。可见,原始积累可能有多种的表现形式。只要能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提供必要的条件,原始积累可以破坏以自身劳动为基础的小私有制,比如英国;在原始公有制盛行的地方,可以破坏公有制,比如苏格兰;在什么都没有的早期的殖民地,可以输入资本和劳力,人为地建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比如美国;甚至在已经人为建立起公有制的地方破坏公有制,比如中国。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何清涟老师认为当代中国的原始积累“只能以国有资产私有化的形式进行”(《现代化的陷阱》p163)。因此,原始积累的重现是可能的,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未建立的地方,都存在重现的可能性,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结论
综上所述,原始积累最根本的特征是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准备资本和劳动力,“抢钱”并不能概括原始积累的特征。如果将原始积累误以为只是“抢钱”,那就会忽视伴随“抢钱”而来的高失业率的真正社会意义,从而对危及我国基本经济制度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生、发展失去应有的警觉!
反过来,任何催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其准备必需的资本和劳动力的过程,都可以被视为原始积累。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没有完全确立在全球的统治地位,只要还存在非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地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表现出强烈的侵略扩张性。而在它占领某地并取得统治地位之前,原始积累是一个必定要经过的阶段。所以,原始积累不仅可能会重现,而且会以各种各样的面目重现,对那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占主导地位、同时也不希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未来会占主导地位的地区和国家来说,最先应该警惕的正是“原始积累”。
原始积累离我们并不远,或者说原始积累可能会带来的危险,对于我们这么一个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成分并存为基本经济制度、仍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家来说,是尤为迫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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