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28期] 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 整理後記
2011年7月21日星期四
■ 吕正惠(人间出版社发行人)
人物:陈明忠
台湾左统派人物
1929年出生于高雄冈山一个大地主家庭。日据末期,考上高雄中学,因在学期间备受日本同学欺凌,才意识到自己是中国人,开始反抗日本人。毕业后服役,被迫构筑工事,因脱逃曾遭关押。光复后,就读台中农学院(中兴大学前身)。二二八事变期间,加入起义队伍,并参加谢雪红二七部队的敢死队,在埔里的乌栏桥战役中最后一人离开战场。1950年白色恐怖期间被捕,判刑十年。1960年出狱后,因其优异的化学知识,曾到制药厂工作,最后升任厂长。1976年再度被捕,被控接受中国共产党命令,在台阴谋判乱。狱中备受酷刑,坚不屈服。经海外保钓学生及其它特赦组织大力营救,终由死刑改判为十五年徒刑,1987年保外就医。出狱后,曾为组织“台湾政治受难者互助会”及“中国统一联盟”大力奔走。 陈先生与林书扬先生(被关三十四年七个月)为目前台湾左统派中最受尊敬的两位前辈。 国民党来台接收大失民心,台湾的反国民党力量主要是向左转,支持当时处于内战中的共产党。50年代的白色恐怖统治,目标就是要清除岛内这一反抗力量。这些左派,大约三分之一被枪毙,三分之二被关押,主要的精英很少幸存。被关押的左派,出狱以后成为被遗忘的一群,生活在茫茫黑夜之中,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成了问题。这批老左派的难题之一是,他们很难流畅地表达自己的看法。除了必须努力了解他们在狱中时外面所发生的变化之外,他们的语言表达也大有困难。他们大半接受日本教育,在年富力强有机会全力学习中文时,却关在狱中至少十年,丧失了最好的学习机会。
正文:
陈明忠先生1987年第二次出狱以后,开始透过日文(辅以中文资料)大量阅读中国革命史的书籍,想要解决在狱中让他困惑不已的问题。他第二次被捕是1976年,不久文革结束。在狱中,经由台湾的报导,他逐渐知道了一些文革时代的事情,受到很大的震撼。他无法了解,他一辈子所献身的革命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因此,出狱以后,他迫不及待的阅读书籍,想要寻求答案。
陈先生作了很多读书笔记,当他觉得自己认识逐渐清晰以后,他又根据这些笔记,以问题为导向,整理出一些文章,先后都发表在一些左派朋友所办的民间刊物《左翼》上。这些稿子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常有人跟他讨论。后来,他在陈福裕的帮助下,把这些稿子加以充实,加以润饰,再经过我的最后整理,就成为现在这本书。
在台湾知识界,认识陈先生的人大概还不算少。一般都认为他是一个勇于行动、信仰坚定、人格卓绝的人,即使政治理念和他不同,也都尊敬他。但大概很少知道,他其实还是一个智力超群、永远具有旺盛的求知慾的人。因此,我首先想就此稍微谈一下。
1942年,陈先生12岁时从高雄冈山镇五甲尾(现在的嘉兴村)考上高雄中学。当时的高雄中学是南部最好的高中,绝大部分的名额保留给日本人,本省人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考得上,他所就读的那一所学校,他是第一个考上的。他在高雄中学第一次看到跳箱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跳上去就坐了下来,体育老师认为,这样的土包子怎么能考上高雄中学。在高雄中学四年,他的学业成绩从来不落后于人,只有加上体育、武道和军训(各科满分200分,学科每科才100分)以后,日本学生才能赢过他。
按日本学制,中学要读五年,由于战争缺员,提前一年毕业,所以16岁时,他就考中台中农林专门学校(中兴大学前身)农业化学系。他先去服兵役,不久,日本投降,国民党来接收,他到农林学校报到。教务长看到他的年龄,完全不能相信,要他从预备班读起。他找到校长,校长是留日的,一听就懂,他就成了最年轻的大学生。
1947年二二八事变,陈先生参加谢雪红的二七部队。1950年白色恐怖时被捕,判刑十年,1960年出狱。出狱后,他被介绍到一个製药厂当药品检验员。在一次全省的药品品管检验竞赛中,他获得第一名,开始得到重视。他有化学知识,懂日文,可以查字典看英文。他能够把外国药品加以层层解析,据此製造出效果更好的药品,最后他被提升为製药厂的厂长。
他跟我说,在1970年代,他已看出,像后来所发展的那种打火机和生力麵是可以赚钱的。他跟老闆建议(他后来调到另一家食品工厂),可以生产后来我们称之为生力麵的这种东西,但老闆完全看不出时代的变化,反而嘲笑他。他觉得打火机资金不需要太多,正想跟他朋友合作发展,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第二次被补了(1976年)。如果不是第二次被捕,他是有机会成为不大不小的「资本家」的。
陈先生说,他最喜欢读歷史,但因为他已知道自己不是日本人,读文史没前途,所以当年没报考台北帝国大学;之所以读农林专门学校,因为想在将来毕业后经营自己家的牧场(他出身大地主家庭)。1987年以后,他开始大量读中国革命史书籍时,其实正投合他一向的嗜好。我自己也喜欢读歷史,不论哪一类的歷史都想读一点,当然,我也读过一些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布尔什维克的史书。我很意外的发现,谈起这一方面的歷史,我最佳的谈论对象就是陈先生。我相信在我的同辈朋友裡面,大概没有人可以跟陈先生相比。
我所以要说这些,是要大家知道,陈先生绝对不只是一个行动者,他是一个行动者兼求知者,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只会读读书,抄抄笔记的人,他有自己的判断。他最大的缺憾是语言,他的知识语言是日语,他的中文是在狱中逐步学来的,他无法纯熟的使用中文,因此他无法把中文应用到更精细、更辨证的程度,然而,这并不证明他的思想就不辨证。
关于陈先生所谈的问题,因为牵涉甚广,我想选择叁个重点,谈一谈我的看法:一、落后国家如何发展生产力,二、中国是否仍算社会主义国家,叁、欧美和日本等先进资本主义国的未来。
一.
二战以后,美国大力宣传现代化理论,认为只有按照美国模式,即政治上实行美式民主、经济上实行市场经济,才是落后国家现代化的正途。这种理论在台湾流行了五十年以上(一九六O、七O年代是其黄金期),而且,由于台湾在一九七O、八O年代经济发展顺畅,成为亚洲四小龙的领军,到现在仍然为台湾大部分知识分子所深信不疑。
后来,从拉丁美洲开始出现依赖理论,认为落后国家如果一直跟着先进国家走,经济上只会成为先进国家的附庸,只能永远依附着先进国家,不可能走出一条独立自主的道路。这种理论也在一九八O年代以后也传进台湾,但影响力不大,台湾知识分子仍然比较相信现代化理论。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布尔什维克和中国共产党革命时,两国的革命领导早就看到了。他们意识到,革命政权的首要生存之道就在于:以最快速度在全国範围内发展生产力,这样,才足以在先进资本主义的围堵之下存活下来。如果没有足够的物质力量(包括先进科学知识和武器),绝对不足以图存。苏联能够打赢希特勒、中国在美国长期的围堵和孤立政策下始终屹立不摇,主要就在于两国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快速现代化。有了强大的国力作基础,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先进国才对他们无可奈何。
苏、中两国的快速现代化之路,是集中全国人民的意志,以集体的力量,牺牲一切享受,全心全意的发展重工业和国防武器。因为不重视轻工业,民生物资不受重视,所以一般人民的生活长期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因为资金不足,所以不得不实行农业集体化,以便最大量的剥削农业剩余,以换取重工业所需的资金。这样,就不得不实施物品管制,让人民生活在最基本的需求上,所以必须有配给制。在配给制下,几乎人人平等(当然,不可否认,干部总会有特权),如果不发生意外,就是人人有饭吃,但是谁也不要想过奢侈生活,这样,也可以称之为「社会主义」。苏联体制崩溃前,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前,两国的经济体制大致就是如此。
陈先生所要论辩的是:一、这种体制有其必要性,但不能称之为「社会主义」,只能称之为「朝向社会主义的革命」,只是社会主义的预备阶段,绝对不等于「社会主义」。二、史达林和毛泽东的错误就在于,他们认为这就是「社会主义」,这样,一方面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一方面让人民长期生活在仅足以温饱的情况下,这并不是正确的道路。叁、正确的道路应该像列宁和刘少奇那样,有时候必须参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加以调和,让这种「以集体力量发展生产力」的道路走得更顺畅。如果能这样,苏联和中国的发展还可以更快。
从逻辑上来讲,我完全讚同陈先生的看法。但问题是,人在歷史之中,谁也很难一眼看出正确的道路。史达林和毛泽东所以犯那种错误,所以走了曲折的道路,恐怕很难避免。当然,他们犯的错误太大,以致于苏联最终崩溃,中国不得不用最大的力气走攺革开放的道路,他们是难辞其咎的。不过,从陈先生的论证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之路虽然漫长而曲折,最终却能够走上坦途,证明中国共产党比苏联共产党要更为灵活。
现在很多人认为,中国之所以有今天,就在于邓小平採取攺革开放的路线,这实在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如果没有一九四九年重新统一中国,没有一九五、六O年代的土地攺革、全力搞重工业和国防科技,没有前几个五年计划奠定中国经济发展规模,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也不可能那么顺利推行。新中国六十年的歷史,虽然有毛、刘路线的反覆斗争,但有些基础确是共同认定的。我们不能说,当歷史不是直线发展时,前面的一半就全错,就像我们不能因为看到歷史是曲线发展的,就认为只有后面一部分才是对的一样。这样,就是完全不了解辨证法了。个人的发展尚不免有对有错,何况是关係几亿人、十几亿人的大歷史。陈先生也是这样看的,不管他多么批评毛泽东,他还是认为新中国是一路发展下来的。
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对苏联、中国这类「既存社会主义国家」的批评是:不自由、不民主、人民生活水平低下。按此标準而言,绝大部分第叁世界国家都是如此,不论它是依美国模式发展,还是依苏联模式发展。应该说,只有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才能享受「自由、民主、高水平的生活」(其实这也只是就这些国家的中产阶级而言,下层阶级未必如此)。落后国家,特别是人口众多的落后国家,是无法「一步登天」,进入资本主义国家俱乐部的。
以中国来讲,由于国力低落,生产力差,它或者陷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全面侵略之中,或者被亲美的蒋介石封建官僚阶级所统治,大部分人民的生活连温饱都成问题。在共产党的革命政权之下,至少大家都可以活得下去,而且,在集体刻苦奋斗叁十年后,经过一次经济大转型,全国经济日渐好转,又过了叁十年,说得上丰衣足食。这样的叁十年、六十年并没有白受苦,很难想像中国还有第二条道路可以选择。
苏联也是如此。由于苏联政权最终垮台,苏联经济一下子解体,人们变得很难为它辩护。但当叁○年代西方经济大恐慌时,苏联却丝毫不受影响,当纳粹侵入苏联时,苏联曾独力抵抗希特勒的侵略。英国的工党领导人、着名的政治理论家拉斯基就曾说,他看不出苏联除了集体化的道路之外,还能走哪一条路?
再放大眼光,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当英、法、美、德、日这些资本主义大国,凭藉其超强国力,肆意侵略落后国家,蛮横地奴隶其人民时,除了苏联、中国、以及类似的以全民意志为核心的人民政权(北韩、北越、古巴、阿尔及利亚等),谁还能挫败这些现代的帝国主义者。正是这些帝国主义以其武力肆意掠夺,他们的人民才有余裕享受「自由、民主、以及高水平的生活」,他们的快乐正是建立在众多落后国家的痛苦上。只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看出「既存社会主义国家」在歷史上的意义,即使它们功过相抵时(如苏联)也是如此。二战以后,如果没有苏联、中国、以及其他人民政权的存在,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恐怕还会对落后地区进行更恶劣的侵略和掠夺。正是因为它们是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先天上的大敌,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才会无时无刻不以它们为攻击对象。如果它们对这些帝国主义者不具潜在的威胁,以帝国主义的强大势力,又何必理会这些「不自由、不民主、生活水平低下」、不堪一击的「跳樑小丑」呢?(待续)
二、
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人认为,中国已经放弃社会主义,改走资本主义道路了,这也同时证明以前走社会主义道路是错了。这是站在资本主义立场来批评的,完全不了解中国在1949年以后所进行的社会重建的意义。
1949年中国重新统一以后,共产党所面对的是一个几近破产的国家。自从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以后,一方面军阀之间的内战从来没有中断过,另一方面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也在加紧进行,特别是日本,在袁世凯当总统不久以后,就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国、共联合北伐的时候日本又出兵干涉,企图阻挠中国统一。从1931年侵占东北开始,想要征服全中国的野心完全暴露出来,1937年终于全面侵犯中国。从1937年到1945年,中国打了八年抗战,从1946年到1949年,国、共又打了四年内战。可以说,中华民国建立以后的四十九年,中国从来就没有太平过,不要说中国农民无法过日子,到了抗战后期和内战时代,连一般市民和公务员、教师生活都极其艰难。
只有在这种背景下,我们才能了解,国民党在内战中为什么会失败,因为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不想再打内战而蒋介石却执意要打,因此大失民心;并且也才能了解,「社会主义」为什么能吸引人,因为「社会主义」按其精神来说,至少保证人人有饭吃。共产党统治中国不久,就让每个农民都有地种,让城市居民每个人(不分男女)都分配到一份工作。除了叁年大飢荒那段特别艰难的时期,很难找到证据说明,一般人民的生活是很艰难的。
我的最简单的论证是这样,从1949年到1976年,中国人口从四亿多一下子增长到十亿多,足足增长了1.5倍。如果生活不安定,粮食不充足,一个国家怎么能养活十亿多人,而且年年经济都在成长。中国前一个太平盛世是清朝的康、雍、乾时代(共135年),那个时候,中国人口暴长到四亿。嘉庆以后,内乱、外患不断,中国人再怎么多生,人口始终维持在四亿多,因为很多人死于飢荒和战乱。共产党才统治不到叁十年(不到康、雍、乾时代的四分之一),人口就增长了1.5倍,这只能证明,一般工、农,生活是得到基本保障的。由此可见,这个政权确实是努力照顾工、农大众的。
很多人认为,共产党靠农民起家,建国后虽然把土地分配给农民,但不久实行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又等于把土地收回去;而且,又透过人民公社,把大量农业剩余收走,不让农民改善生活,这是严重对不起农民。我以前也有这种思想倾向。现在我觉得,虽然新中国的前二十七年农民的生活没有达到富足状态,但基本上可以做到安定而温饱(因为连土匪都没有了),比起1912年到1949年这一阶段,是可以不用担心战乱、飢荒、缴不起地租等等。对于农民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苏联共产党做得最差的是农村改革,但中国农民对中共的农村政策一直没有很大的不满,塬因就在于,中国农民以前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差了。而且,我现在也稍微了解,即使在前二十七年,中共也在随时改善农村条件,让农村的生活不致于和城市相差太远。从陈先生谈乡镇企业兴起的那一节(第五章第一节)就可以看到,如果农村经济条件很差,改革开放以后,乡镇企业也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快。
因为反右和文革,大陆知识分子吃了太多的苦头,因此,现在大陆许多知识分子不能平心静气的看待中共前二十七年的作为。客观的看,我们很难否认,中共确实是「朝向社会主义」在进行改革和建设计划的。
现在谈到改革开放。
一直到1990年代的末期,很多左派朋友(当然也包括我自己)都在担心,改革开放是否过了头,最后变成资本主义了。现在,我觉得,中国不可能走向西方那种资本主义了。让我比较安心的表面现象有两个:第一,快速度发展的城市,并没有出现贫民窟。去年我从网路上看过一些大陆知识分子写的文章,大声唿吁,不要让中国出现发展中国家常见的都市贫民窟现象,这也就证明,目前中国还没有这种现象。以最近叁十年中国经济和城市的发展速度来看,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第二个表面现象是,现在国家很有钱,以致于大陆流行「国富民贫」这种说法。国家很有钱,这就说明,经济发展所得的最大利益掌握在国家手中,而不是像西方一样,国家最大量的钱掌握在大资本家手中。国家有钱,国家就可以做很多事,譬如农民的土地不用缴税、农民种田给予补助等等。如果国家的钱掌握在私人手中,国家再怎么想做这些事,也只能有心无力。而且,现在国家大力调高公务员的薪资,并给予优厚的煺休保障,以此要求公务员不可贪污,不然抓到就重惩。现在大陆公务员成为大家最羡慕的职业,这同时也可以把最好的人才吸收到行政机构中,让行政机构更有活力和能力。以前实行国家企业改革的时候,很多人担心,中国会出现许多大资本家,现在看起来,事实并不如此。可见,以前很多人对国企改革的具体执行并不了解。
当然,最重要的是,中国决不会走西方式的民主的路,这已经很明显了。不管西方再怎么批判,讥笑共产党「不民主」,中共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在试着走基层民主的道路,而不走大型选举的路。前一阵子,英国时报前驻北京记者Richard Mcgregor在美国的《外交政策》双月刊发表文章,其中就说:中国的成功,让很多人知道,不要把自由市场和(西方)民主强加于人,这种「北京共识」的思维方式肯定会盛行起来。他还说,关于中国有一天会成为民主国家,这只是西方一厢情愿的想法。中国共产党说得很清楚,它不想让中国成为西方式的民主国家。中国现在对外发言,屡次信心十足的说「我们坚持走自己的路」。以前西方谈起这种发言,都要讪笑一番,但是,现在却有越来越多人相信了。这同时也是因为,比起中国领导的施政能力来说,不管是美国、日本,还是台湾的选举式民主真是让人越来越失望了。
叁、
陈先生始终关心社会主义实现的可能性,所以他在〈已开发国家走向社会主义之路〉这一篇长文裡,参考了日本学者的着作,对此作了一些尝试性的探索。这篇长文主要由陈福裕修改,因我自己这方面的知识不足,不敢轻易改动。这篇文章写得很清楚,修改后的中文也不难阅读。我很佩服陈先生认真阅读别人着作、再加以综合整理的工夫,从这一篇文章就可以充分认识陈先生的知性能力。
我已经说过,在这方面我没有判断能力,但我想借这个机会谈一谈我个人较独特的看法,供大家参考。
中国崛起和西方、日本资本主义的没落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这代表一个新的世界史面目即将在二十一世纪出现。其实,华勒斯坦早就表达了这种看法。美国学者里亚.格林菲尔德(Liah Greenfeld)在他的着作《民族主义:走向现代化的五条道路》的中译本序言开头就说:「我们正面临一巨变……这一巨变就是伟大的亚洲文明崛起,成为世界主导,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华文明崛起,从而结束了歷史上的『欧洲时代』以及『西方』的政治经济霸权」(上海人民书店,2010)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再明白不过了。
但是,中国的崛起将如何逐步改变世界经济格局,似乎较少人谈到,我想谈的就是我在这方面的看法。
一般人在谈论中国的对外关係时,都会比较注意中美、中日、中国与欧体的问题,而较少注意到中国和开发中国家的关係。中国政府本身在对外政策上一向重视「做」,而不重视「宣扬」,行事一向低调,所以也比较不引人注目。其实,中国的对外政策一直循一个固定方向进行了六十年,从来没有变过,那就是,在世界範围内实施「乡村」包围「城市」的大战略,长期经营和开发中国家的紧密连繫。
中国和非洲国家的关係,一直到中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在联合国取得中国代表权时(1971),美国才醒悟过来,但己经来不及了。当美国和苏联在非洲一些国大搞代理战争时,中国默默的、长期的为非洲国家改善农业技术,进行各种基本建设,借钱、送钱给非洲国家,而且,还把中国许许多多的劳动送到非洲,帮助它们建设。中国对非洲国家的帮助是极为具体而实惠的,决不是拿钱去买政要,像台湾一样。中国的协助具体落实到一般百姓,所以它跟非洲国家的关係只会越来越稳固。现在西方已经毫无办法,只能散佈谣言说,中国现代已经取代西方,成为非洲最大的「剥削者」,但这种话动摇不了非洲国家对中国的信赖。
中国对外关係的第二个大成就是全力搞好和东协国家的关係。这件事情美国、日本、韩国都没有充分意识到,等到东协十加一的互免关税协议即将谈妥时,他们只能大惊失色。
按照常理,东协应该最提防的是中国,中国就在他们旁边,是个超级大国,而东协国内又都有许多华人,他们对中国有一种奇特的向心力,让东协感到威胁。但是,最终东协竟然选择和中国合作,这只能说太奇怪了。这也只能做这种解释,东协真心相信,和中国合作对他们很明显有利,因为中国可以帮助它们发展经济。改革开放以后不到叁十年,中国就让东协信赖,这当然是极大的成就。
东协和中国合作,日、韩怎么办?中国和东协可以互免关税,日、韩不能,长此下去还得了,所以它们必须加入,但加入要东协同意,它们如何让东协同意?像日本,从来就只会从东协各国赚回大笔大笔的钱,什么时候照顾过东协?就像他们也只会从台湾赚去许多钱一样,而台湾一直只能是它的加工区和产品倾销区。所以,东协和中国合作,就会逼迫日、韩只好跟中国合作,不然它们找不到出路。这就是日本前首相在竞选时喊出「我们要回到亚洲」(不再脱亚入欧)的真正塬因。如果日、韩最终明显倒向中国了,那美国也只能撤出东亚,它的军队恐怕不得不从冲绳撤回夏威夷。这样,两岸自然统一,南、北韩也才能统一,亚洲才能永远和平。美国插在亚洲,不时让日本、台湾搞些小动作,美国才是亚洲的麻烦製造者。中国选择东盟来突破美国的亚洲布局,美国恐怕连作梦都没想到。
现在美国只能在南海主权问题挑起中国和越南、菲律宾等国的矛盾,但中国在这方面始终应付得很得体,除了越南比较麻烦外,根本惹不出什么风波。
再过去就是印度。中、印关係除尼赫鲁末期有一点小麻烦外,一直很稳固。印度也是大国,崛起有望,外交政策一向独立,不受西方影响,中、印两国可以说「相敬如宾」,两国都不会想製造纠纷。中国和巴基斯坦关係一向友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巴基斯坦亲近中国、印、巴矛盾深,但印度却不会为了中、巴的友好关係而敌视中国。中国怎么能做到呢?从这裡思考,不能不佩服中国对外政策之灵活。
现在,中国已经规划好要跟西亚国家合作了,方法是,从寮国建铁路,穿过缅甸、伊朗,到达土耳其,各国之间的协议已经签好了。这样,中国可以透过陆路和西亚各国进行各种经济合作,即使美国还控制苏伊士运行到麻六甲海峡这条水路,也只能徒唤奈何。只要时机成熟,美国只好被迫全面从亚洲煺出。
中国目前不去挑衅美国跟中东石油国家的关係,但是,土耳其和伊朗都是西亚大国,都是伊斯兰国家,这两国靠向中国,等于在美国的卧榻旁边插了两根刺,美国如何安睡?美国利用以色列牵制中东石油国家,让阿拉伯系统的伊斯兰人民切齿痛恨,美国迟早要被迫放弃这块「肥肉」的。
中国对外政策一向用软招、不用硬招,而且,只给别人好处,不从别人家裡捞钱,跟美国动不动就威吓、骂别人是「流氓国家」、甚至胡乱轰炸,简直是天壤之别。用古话说,中国「以德服人」,美国只会大量印钞票来济燃眉之急,这种落差实在太大了。
以上只分析中国在非洲、东协和西亚的经营,中亚五国和苏联那边就从略了。但从这裡就可以看出,中国是如何一步步的向亚、非地区发展,美国只能步步后煺,而日本只好被迫与美国脱钩。中国一直强调「不称霸」,它确实「不称霸」,中共的国防继承了旧中国的传统,是守势国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全世界有哪一种核武国家像中国公开宣称,决不率先使用核武。西方和日本常常说中国「霸道」,到处推销「中国威胁论」,它们似乎忘记了,当年它们是以怎样的一种「霸道」方式来凌迟中国的。这真是应了一句俗话,叫做「做贼的喊捉贼」。中国的崛起让它们再也做不成「贼」(像日本),或者只能沦为为人不齿的「小贼」(像美国)。
简单一句话,中国终于发展出来了,然后以自己丰厚的经济力量和五千年的歷史智慧,帮助亚、非的许多小国、穷国改善经济条件,让他们也逐渐「富」起来,其实也就是孙中山所说的「济弱扶倾」,而孙中山的话也不过是沿袭旧中国的古训,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这样,中国不是就改变了西方列强进行了两、叁百年以上的那种资本主义式的掠夺经济了吗?中国根本不需要「统治」世界,中国只要让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无法再在世界各地横行,不就结束了「歷史上的欧洲时代以及西方的政治经济霸权」了吗?
这样,传统的欧、美列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美国大概只能煺回美洲,重新实行它的「门罗主义」,继续欺压中、南美国家。不过,这种「门罗主义」大概也不能永远维下去。如果古巴可以向美国「搞独立」,谁能保证其他国家就一定做不到呢?至于欧体,我无法想像他们的出路在哪裡?现在经济学家普遍不看好欧、美,它们肯定会一直穷下去、弱下去。至于弱的速度就难以判断了。如果穷到某一个地步,引发内部重大矛盾,最后引发内乱,谁也不敢保证就不会发生。
陈先生在谈到古巴的改革时说,古巴改革的目标是「不破坏自然环境,抑制不必要的天然资源和物质的消费,公平且贫富差距小的有人性的社会主义」,如果全世界都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应该就算很理想了。像现在的资本主义,利用武力或科技优势,掠夺小国、穷国,让它们更穷、更弱,又无节制的破坏自然环境,无节制的消费,穷奢极慾,如果再不改絃更张,地球的毁灭绝对不是夸张的预言。所以,世界史上的「西方时代」还是越快过去越好,看看二十二世纪人类能不能达到共享和平的时代。中国人应该把眼光放得这么远大,才不会斤斤计较一些国内的是非得失,心胸才能开阔,也才能在这个大时代生活得更有意义。
我是很喜欢歷史的人,但一直到叁十岁以后,我才知道,我透过各种管道所累积的歷史知识,背后有一个史观,那就是以五四运动自由派观点为核心所组成的世界史观,这种史观强调西方文明的优越性,并且期望中国按照西方模式走向现代化。
一九九0年代,为了在台独气氛极为浓厚的台湾为自己的统派立场找「理论」根据,我终于得到一个结论:中国现代化只能走中国共产党那种农民革命的道路,只有在农民的支持下,中国才能以全民的力量,集中全力搞现代国家建设,这也就是孙中山所说的「迎头赶上」。我这种看法纯粹是从歷史读出来的,一点也没受马克思主义影响(请参看〈我的接近中国之路〉一文,《思想》第六期,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8月)。
自陈明忠先生开始跟我讨论他的思想歷程和他对列宁、史达林、刘少奇的看法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思路也可以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思考上加以论证。陈先生坚持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苏联、中国的革命实践来思考这一问题,给我很大的启发。
现在回想起来,陈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是在于:他所讲的列宁理论和中国的革命理论,呈现了一种落后国家如何对抗西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歷史大趋势。因此,世界近代史不只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史,而且,还是落后国家的人民解放斗争史。把西方帝国主义侵略史讲成西方强大影响下的世界现代文明史,实在是对世界史的重大歪曲。
从这个观点出发,我终于得出我的看法:中国的崛起代表的是落后国家对西方国家的最终「独立」,也就是人民解放斗争对西方帝国主义的胜利。为了让大家能够理解陈先生这本书,我把我的看法以最粗略的方式加以总结,主要是希望大家能够透过我浅白的、简化的大纲,更细緻的理解陈先生的论证。
现在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而台湾似乎还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许多知识份子的脑筋似乎已僵化到一点也不能感受这些变化。汤恩比说过,那么聪明的希腊人,当他们开始没落时,竟表现得那么愚蠢。现在的西方人,就好像当年的希腊人,而最糟糕的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包括许许多多的台湾人)还那么相信西方。陈先生已经83岁了,这本书一拖再拖,他自己也怀疑他的书是否有用。但我相信,歷史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现在出版他的书正是最佳时机,那么,就让它问世罢。
2011/6/20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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