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总体性的历史已经不可挽回地终结了。新世纪以来的当代作家虽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书写历史,但其具体的呈现却难以令人满意。比如,刘醒龙那部最具“史诗性”格调的《圣天门口》,洋洋洒洒百万余字,但是仔细读来,并没有从中发现太多超越“经典”之作《白鹿原》的“亮点”。而从其他诸如《受活》、《生死疲劳》、《古炉》、《蛙》、《天香》、《四书》等重要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家对历史的理解与判断其实相当简单,他们对某一历史场景、历史事件所包含的意义缺乏深度的分析,只是遵循一般大众化的批判观点,基本的叙事也是在人云亦云的观念中敷衍而成。即使作家对历史场景和人民苦难进行正面叙事,依然只是在常识性的历史基础上进行展示,将文本中的历史视为一个静态的、概念化的、有固定结论的背景,而没有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发现。
就近年来具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而言,大体有三种历史书写所体现的“去历史化”倾向值得人们重视和检讨。
其一,历史书写的“个人化”。这种写作方式往往在“碎片化”与只言片语的历史中抒发怀旧情怀,从而以个人史叙述消弭整体的历史。它总是以历史的名义,在虚有其表的标识中突显个人记忆,或者在个人记忆中掺杂历史片段和怀旧情绪,使整个叙事显出历史的韵味。在此,历史最多只有一些片段意义,标识着一种空洞在场。比如最近被人热捧的《繁花》,金宇澄大张旗鼓的叙述,那些无数细节所堆积的历史再现,不过是为了让人感慨一下时代沧桑,突显风俗史和日常生活史的意义,而与真正的历史并无多大关联。同样,《牛鬼蛇神》对于马原来说,在于缅怀失去的青春,重新体味一个人独自面对世界的最初经验。在此,个人性已然消弭了历史,而写作成了一种祛魅的仪式,引领人们步入记忆的深渊,仅此而已。相反,像韩少功的《日夜书》这样既包含着个人青春记忆又提供一代人精神生活的作品并不多见。
其二,历史书写的“传奇化”。将历史消费化与“传奇化”,从而在有趣的故事中消解历史的庄严与复杂,这是商业时代历史书写的通病。永远有戏剧化的历史事件,为平淡的人生增添精彩,但却使文学流于庸俗。在这样的故事中,历史的宏大成为传奇故事的美妙背景,以人性的名义,在已然有序的政治框架内,讲述个人的不幸命运。对于历史来说,它们并没有增添什么新的见解和看法,而只是在人云亦云的框架里,编造出足够离奇足够动人的故事而已。比如艾伟的《风和日丽》以杨小翼这个弱女子作为主人公,就预先规定了这个大历史中的小人物所承受的不幸命运。小说尽管写得流畅好看,但却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从“美术馆枪击事件”到“政治动乱”,我们有太多现成的“历史材料”可以安插在人物身上。历史一次次地被强行植入,个人沦为穿针引线、“串”起历史的道具,因而实际上也看不到人性与历史搏斗的痕迹。同样的情况在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中也有体现。严歌苓的故事一向精彩好看,《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等皆为叙事的“奇葩”和精品,《陆犯焉识》当然也不例外。小说设置了1950年代的劳改农场这一独特背景,这就与知识分子改造的惯常主题联系起来,包括主人公年轻时作为纨绔子弟的形象,以及与1930年代学术界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等,都在政治与人性的碰撞之中讲述了出来,但是这些对于历史的整体书写而言,却没有太多值得赞颂的东西,终究只是“传奇化”的故事而已。
其三,历史书写的“风格化”。为了掩饰小说“历史性”的孱弱,纯文学作家往往在历史书写中增添许多作为“风格化”的文学要素,进而在文学性的张扬中逃避历史的虚空。人们常说,好的小说一定要“飞”起来,这个“飞”便意味着在实在的逻辑中编织一些虚构的要素,比如贾平凹《古炉》里的主人公“狗尿苔”,小说里这位呆傻的侏儒,每次一闻到某种特殊的气味,村子里就要死人。这是象征,还是寓言?抑或魔幻现实主义?没人说得清楚。但恰是这种和故事情节并无关联的“风格化”叙事,使小说变得神秘莫测起来,而在此之中,历史是否精确便不再重要。同样,阎连科的小说《四书》也充满着非常惊悚的“想象性描述”:大饥荒时候的人吃人;为了逃离劳改场,人们用自己的鲜血去灌溉麦地,只为能长出玉米一样粗大的麦穗。这种带有极强“玄幻”色彩的写作与非常具体的历史书写紧密勾连,不禁让人深感震惊。实际上,就其所呈现的“历史真实”而言,《四书》远在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之下,但恰是它风格化的文学表述为其赢得了过多赞誉。概而言之,无论是《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还是《四书》中的圣经语言和奇绝的想象,这些文学性笔墨,都是用来掩盖历史内在虚空的利器。毕竟,只有风格化的小说所兼具的文学味道,才能使我们忽视小说的历史细节是否精确。
这三种历史书写方式不约而同地以轻逸的姿态从“历史”中“逃逸”,而失去了对历史正面穿透的力量。或许当今之时,正面穿透的方式早已销声匿迹,而“逃逸”才是必经之途。当然,无论是“革命历史主义”,还是“新历史主义”,一切历史叙事都逃脱不了被“修饰”的命运,因而注定与“真正的历史”无缘,堕入历史虚无主义的圈套。无论如何,人们所热切期盼的在于对历史的严肃以待,而非巧妙地擦身而过。
(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曲艺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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