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1984年,记得是一个文学杂志召开的会上。我发言时不知为什么几次提到了“反体制”这个词。散会后大家坐在一辆面包车里,我听见后排两位老前辈在低声交谈:“他说的是什么?反……旗帜?什么叫反体制?”
那一刻的记忆一直未被我忘。虽然今天若说给人听,怕已没有几人会相信。那时在中国“体制”一词尚听着拗口,我也不过是因为听多了罔林信康吼叫的歌,心里哼着“我乃睁开了眼的反体制派”,发着言它顺口溜了出来。是的,哪怕经过全面战争的“文革”,知识分子的体验,大都也只是体制内的悲欢离合。
如今不同了。无论手机电脑,只要敲击tizhi,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它。如今,简直国民已被划分为体制内与体制外两大族群,从出租车司机到打工农民,对这个词的体会都会入木三分。
一、
不能以诗人为例谈论体制问题。寻找例子,也许挑选考古会更有意思。因为考古,它既是象牙塔学术的顶端象征,又与“田野”上生息的百姓耳鬓厮磨。在某些时刻,民间百姓与专业学者,也即体制内和体制外的人——与古代环境与遗迹之间的距离,是一样的。
不拘泥于考古领域,但是用考古学的方法,却可能把文明探求的人流,归纳出若干个类型:
第一种人本身就生活在文明内部,或文明共同体的核心里。也许他们就是耕读乡里的农民,一代代从“文化”跟前走过,每天捉摸其中的奥妙。如今他们已有了余裕买书上网,并啃完了砖头般厚重的大部头。当脑际朦胧浮现的某种感悟、异议、观点成为冲动时,他们决意进行表达,试图描述自己理解的文明。
民间的文化内涵,为生长于斯的本地人、农民儿子,也被每日穿行其间的路人熟知。如马克思所说,以前他们不会表述自己,对他们拥有的文明的解说,总是由外人代言:情报人员、军人、学者,总之是由职业或专业的人员捉刀代笔。对他们的解说,并渐渐变成专门的知识,在课室里教授,更成了学府的梁架。
第二种是专业分工的产物。求俸及学,因职从业,全因跻身于体制之内,踽踽终老于大伞之下。不问智愚,皇粮味美,他们宛如水银泻地,占领遍及每个缝隙。“国际交流”多了以后,我发觉有些“老外”的大学系主任,很像电影里的纳粹军官,一手握生杀大权,众教师噤若寒蝉。要命的是他(她)退休无期,一个系只能仰望苍天盼解放。是为体制内学者之欧美类型。但还是中国类型的阵容最庞大:本来社会的细密分工已经是一种资本主义的结果,但这儿还有半殖民地的贫血基因,以及社会主义大锅饭煮糊后倒不掉的锅巴,所以,世间潮流一旦附庸资本,他们便从伪学的堑壕里蜂拥跳起,向着金钱与权势倒戈。三十年河西,当年言必称马列的他们,早已是资本言说的铁杆。其间抄炒欺盗,不知生产了多少印刷垃圾。但是极目眺望,豢养的体制尚在迅猛膨胀,这一类型的繁殖,还正方兴未艾。
毋庸赘言,专业分工之内也会造就少数的佼佼者。但是,从宏观的历史观察,从已被揭破的东方主义,到死赖茅坑的低质学术,繁衍孳生的体制内知识,已被推到了历史批判的前台。
至于第三类型则是一种理想;他们或身在文明遗址之外,也并非由于薪俸和职业使然,而是出自天然的气质,从对文明的深爱抵达对于文明的忠诚,处于爱好与天性而导致一种宗教式的、文明之子的发现,这样的例外当然也一直在接续,何止不受职场体制的限制,他们乃是知识分子中的巨人。
总结这几种类型的人与学术,需要等到这个时代结束以后,上述三种都已彻底成型、并显示出本质的真正区别之后。今天我们能做的,只是触碰充溢的现象,提醒倾向中的警示。
二、
河南的民间考古学者马宝光,是我熟悉的一个身在体制之外,求学于考古域内的人。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因政治的灾难,迎受了全家下放农村的人生厄运。恰是在文物蕴藏丰满的河南农村,他不仅见识了青铜器和画像砖、古城址和古遗址的模样,还邂逅了一位落难的考古学家,从而对考古学粗略入门。
他痴迷考古的程度,让人难以置信。我和他是一对朋友,十数次结伴游走。常常是一块走路时,他突然失去了踪影。他像只山羊,不是爬上了半山,就是跑下了断层,拨拉寻觅,不分公园荒山,总要找到点什么文物。那一年我俩在潼关的旧城,我只是想沿古道走一走,他却爬到城墙上挖陶片。还有一次在安阳殷墟,我随着参观遗址公园的游客溜溜达达,他却不住地在草丛路边寻找。我在一边浇凉水:从李济到夏鼐,这土早被挖了三百遍了,你以为还剩下什么等着你么?他却说:上次我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找到十几片甲骨,其中好几片带字的!
我被噎住。他又说:下次再来,咱顺着这条洹水走一遍。我保证找出点东西给你看!……不能不感慨,他对考古的着迷,远远超过了我这退役的考古队员。
第一次,他把自印的《玉饰花纹》拿给我看。我连说没价值:你愿意弄这个也可以,但别吹牛说什么学术。河南老地主家里的玉锁,年代一样的清末民初,纹饰一色的吉利花纹,有啥研究头?
但看见他第二次印出的《源汇印谱》,我暗暗吃惊了。从战国到元明,他居然收集了三百余方古印。不说那些战国印和汉印,只数人所未闻的元代八思巴文印章,居然就超过了十方之多!我几乎看见了研究八思巴文的学者、比如我在民族所的老所长照那斯图先生的兴奋表情。若是听说马宝光并无收藏的财力,这么稀罕的文物也只是过手过眼,一旦拓片完成,原物便不得已出让,以求收购新的发现品——他们一定会惊讶。
他的兴趣与他的局限并存。若那些珍贵的八思巴文印,他大咧咧注明“印文不识”四字后便搁置一旁,视线集中于印章的源流,以及美术的角度。我读着他那本自印书的前言,也渐渐感到八思巴文确实不妨留待他人诠释。确实,一册在手,读者就能了解印章的起源、钮制、印的用法、名称的变迁、印文的布局、治印的技法、书体和刀工,并能从三百古印中获得艺术的享受。虽然只是通俗常识,也是必要的工作。
他的功夫,介于鉴赏家、收藏家、发现者和研究者之间。虽不能实行大规模的田野发掘,但河南丰富的文化遗址,以及民间流通的文物数量,不断丰富着他对青铜玉器汉砖元瓷及楚城汉墓史地传承的眼光。平日他以各种生计解决温饱,再以更大热情,听由遗存的引导,追踪古代的奥秘。无从言及名利,也不与工资有缘,他身在体制的机构之外,却以一厢的钟情,朝着考古的奥深锲而不舍。
我曾暗中感慨,他的行为和方向大概是民间求学者共通的:一种天性令人赞叹,但难得抵达学术的高度。爱好和痴迷都是一厢情愿,虽然乐在其中,但难以与专业人员形成角力。
但马宝光似乎不服我的断语。他不只年复一年进行考古的游击,而且大胆地踏入了研究。
转述则嫌纸短角多。那一年我们从河北曲阳出关,住在长城下的小店里。深夜披衣对坐,他给我细说了他对鱼纹的见解。
简言之,对从仰韶彩陶到汉画像砖上遍布的,或浓彩勾描或成批烧制的三角纹、十字纹、米字纹、菱形纹,以及被解释成森林、睫毛、七星的种种纹饰,他以“鱼纹”的观点,提出了一个有破译意味的解释。
他以为:古代人住居的条件是傍河。沿河而居的目的,除了饮水之外是为了食鱼。古代人群摄取蛋白质的重要途径,是捕鱼而食。鱼不可思议的繁殖力,为古代人群须臾不可离弃、由衷喜爱甚至进而崇拜。于是,多个鱼头朝一个方向排列(<<<<)、两对鱼对头排列(X)或多条鱼攒头环列(※)的种种抽象化图案,就成了古代最重要的一种装饰思路。。
他说的纹饰,确实早已被人司空见惯,至于我则如同视而不见。我沉吟着,想着怎么给他出难题:“怎么觉得好像听说过?会不会早就有人这么提出过,而你忘了在哪儿读来的了,后来当了自家发现?”
并非只是抬杠。只要排除了我说的可能,他就算出色地提出了一项见解,给考古和人的知识做出了一个贡献。
近年马宝光集中全力突击的,是河南浅山区大地上的一种岩刻。确实,大地上有一些文化现象,或许属于神秘的范畴。它们与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相近相远遥遥呼应,引诱人的靠近又否决人的深究。民间学者最是对这一类问题深怀兴趣。混沌大地上怎么会到处都留下了这种鬼斧神工呢?
他们几乎想直接把天书一语写进文章,而学术界则审慎地挑选了诸如岩刻等词来描述。“岩刻”一语是个保险的词,但是严谨在面对造化的丰富时,其实只是无计无策的表达。我虽身处两难之间,为行文方便姑且也直呼天书。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那些凿在一道道山脉两翼、在人迹罕至的山腿一行行诡秘排列的石上凹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尤其在泌阳县羊册乡山麓,一头巨大的石羊身上,满披符咒般的坑点,浑然令人不得不联想天书。但是冷水悬于头上:因为很难解决对这头大羊的断代。中原大地风俗古老,但古风更使判断年代加了一道迷障。在擂鼓台,我俩目击了当地以亡童献祭的遗风。那么凹穴会不会也是今人的凿刻呢?说不清刻下天书的究竟是夏商的神官还是民国的地主,只能感到民间与大地上,藏着一脉相承的思路。
马宝光千里单骑的考古,宛似到了最后的冲刺。他坐着长途班车,指挥一伙原来在县城街上闲逛、现在随他迷上了考古的青年,逐县排查,拉网搜索,寻找天书。方城、淅川、南阳——九个县市的方圆里,几乎随人足迹所至,天书便破土而出。瞪着呈现眼前的天书,小报忙转载,政府也兴奋,后来居然是哪个县市发现了天书群,马宝光便被该县授予名誉县(市)民称号。
实在难以想象,就在河南省的西南一隅,体制外的考古,居然被一个人搞得轰轰烈烈!
就这样,积累日渐堆积,一介民间百姓,居然编辑了一套六册本考古文丛。当然“出版”对民间的表述常是拒绝;唯因在印刷术的故乡如今印刷术终于普及,才使他能够找到简陋的小印厂,白纸切边,蓝纸函套,把冲决欲出的悲愿,终于印成了书。
三百方从战国到元代的古印、数百种汉砖纹饰、数百种画像砖图案、一册民间的玉器拓本、一套瓷器圈足的青花艺术、以及一辑中州大地的天书或岩刻——每一册都附有这一领域的入门导论。随心所欲,直觉大胆,虽然端详着似不甚像论文,但每篇都是一气呵成,淋漓痛快,毫无八股。他的涉及,有些是对鉴赏的导读,有些则已是研究的攻坚。如前述对从彩陶到汉砖纹饰中“鱼纹”起源与抽象的研究,就已经属于学术的一家之言。
三
他在北京大学豪华的演讲厅里,克制着河南的家乡土语,别着劲用普通话讲解鱼纹的演变。一旁静听的我,琢磨着他讲的内容,更体会着他存在的意味。那一天他在北大,讲得远不如我俩在王屋山、雁门关、五丈原等地夜宿十元小店促膝而谈时,一口河南话,讲得那么精彩。
一边旁听的我,感到了一种沉重。他的胃口和他的推论,都已经愈来愈大,他阑入的领域,也愈来愈艰深了。他的查索,已经从《左传》的印章记事“问玺书追而与之”,一部跳跃到难懂的《尚书》甚至扑朔迷离的“河图”。这令我不能不担心他的能力。
“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画八卦,谓之河图。”——这已不单牵扯学术的渊源,也纠缠着古代的奥义。他具备甄别、看破、梳理的能力,面对如此题目,达到科学而非随意的把握么?
但沉吟的原因尚不在此。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云:
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凡时代思潮,无不由“继续的群众运动”而成。所谓运动者,非必有意识、有计划、有组织、不能分为谁主动谁被动。凡参加运动之人员,每各不相谋,各不相知,其从事运动时所任之职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异。……其中必有一种或数种之共通观念焉,同根据之为思想之出发点。……此观念者,在其时代中,俨然“现宗教之色彩”。
或许梁启超设想和鼓吹的,是一种不受体制桎梏的束缚、推动文化昂进的时代思潮。我们此刻面对的,确是那么新鲜的思潮么?我们如今身处的,是那样的一个时代么?
至少在文学界,我们已看腻了一代代人的出世、成名、异化与腐烂。他们的质地中,先天缺乏抵御体制侵蚀的基因。他们中的一部分,无疑将可悲地被淘汰,沉入中国文人逍遥与堕落的泥河。
他们常把修辞的小技,错当了思想的发现。他们决绝的姿态,多是“早期”的化妆。他们惯以文学的主观,掩饰对客观世界认知的无能。他们猛烈地抨击权威,只因愤慨自己地位的低贱。他们总是满腔怨愤,其实从来不为他人痛苦。他们以为一己私臆的发泄,就是人性的解放——他们尤其膜拜西洋的八股,燕人学步,寻章弄句,把西方价值认作文学的宗教。
体制外的考古,与这样的命题有关么?
那一天我作为讲演会的评议人,在会场也讲了几句。我在赞赏北大考古诸学兄为民间学者提供发表场所的举动之后,更呼吁听众对马宝光的质疑。因为我深知,体制既然能存在久远,乃因其积累的深度与规范,马宝光其实把自己摆上了尖锐的学科驳难面前,其严厉程度,也许他自己还不能想象。
无论如何,一个终日为五斗米操劳烦恼的民间人,居然在中原大地上奔波思考,不仅成就了一套考古论丛,时而还向象牙塔内的学术填空补白,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有意味的事。
混杂于马宝光广泛也可以说杂芜的成绩之中,泥土气息,农民味道,非专业感,无疑都在所难免。但我更想留意的,是其中的一股真挚和一种体制外的意味。是的,在人心浮躁的今天,在印刷垃圾疯狂生产的时代,如此真挚地涌动于体制外的潮流,应该受到注意了。
谁能尽知这一次涌动的命运,以及它未来的趋势呢?
体制的引诱何等强大!公务员,铁饭碗,几乎可以说,中国人的目标不过如此,多数话语权威的秘密,也不过如此。其实国民已经几乎被划分成体制内外两大类,渗透推搡,在矛盾中等候着下一次危机。
可以断定的是,今日体制外奋斗大军中的一部分人,将会对腐朽体制采取恭顺姿态。浏览着个人奋斗的故事可以知道,挑战体制往往不过是可悲的作态,不过是跻身体制的手段而已。
但真挚的初衷,确是理想的重点,所以梁启超说,它“俨然现宗教之色彩”。
既然敢于置身体制外的追求,就应该断念于出世的荣耀。马宝光和他身后遍及于各种领域的奋斗者大军,能守住这一姿态的尊严么?否则他们将玷污自己的初衷和意义,再次跌入常见的沉沦。
但同样无疑,存在着真有大志的人。
或许经由他们的努力,病入膏肓的知识界会获得换血,中国会出现新的文学、新的学术和崭新的知识分子。或许他们将推动真的时代思潮,更新资本控制以来的知识体系,迎来所谓文化昂进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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